第五章(1 / 1)

第九個寡婦 嚴歌苓 12915 字 2個月前

春耕罷了,史屯和魏坡等五個初級社會合並成一個高級社,也沒再見上拖拉機。高級社成立後,不叫種油菜、花生、芝麻了,一律種糧食。史屯人這天除了一上午麥,都回家歇晌,聽誰打起鐘來,人們就想,高級社可真高級,歇晌都不叫你安生。剛想再賴一會,聽見鑼聲鼓聲全響起來。過一分鐘就聽見人呼喊了。也聽不清喊什麼,隻覺著喊聲可嚇人。人們跑出窯洞,在離地麵三丈深的天井窯院裡,就看見天陰下來。剛才白亮的陽光給遮沒了,空氣裡有股草腥味。等他們跑上窯院的台階,聽見沙沙沙的響聲。他們跑到外麵,都傻了。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蝗蟲,飛沙走石一樣從天邊卷過來。密密麻麻的蟲們織成一片巨大的陰暗,罩在史屯上方。所有人都拿著掃帚,柳條把子,桐樹把子往地裡跑。都想跑過蝗蟲。還是沒跑過,隻聽頭頂“沙沙沙”的一片聲響,陰天過去,陽光出來了,蝗蟲已全落在麥地裡。人的吼叫,狗的嘶喊都遮不住那“沙沙沙”的聲音。無數蝗蟲一齊咬嚼在鮮嫩充漿的麥穗上,“沙沙沙”,聽著叫人毛發倒豎。人們趕到時,麥地已矮了一截。人們開始喊叫,一邊又撲又打。全村幾百條狗一動不動,看著人們手腳都亂了,兩眼的眼神也亂了,它們從來沒見過人會這樣迷亂、傷心地跳舞。坡池邊上放著的牛和騾子也停下了飲水、吃草,看著禿了的田野裡,大人小人男人女人頭發飛散,衣衫零亂,揮著樹枝、條帚,它們沒料到人也會嚎叫得這樣淒慘。被蟲嘴啃禿的地裡鋪滿一層蟲屍。蝗蟲又大又肥,鼓著脹飽的肚子。老人們一遍又一遍地自語:民國二十一年的蟲災大呀,可也沒見恁多蟲。年輕人們從未見過這陣勢,蝗蟲砸在臉上頭上生疼。 有人說:“奶奶的,這是美國蝗蟲,是帝國主義放出來的。”後來史屯人說起來,就說那年的美國蝗蟲惡著哩,嘴一張能咬小孩子的小拇指。後來人們也都記得那次蟲災的味道,和後人們說:美國蝗蟲可好吃,肥著哩。當下人們都傻了,看著拍死的一地蟲屍。起來一陣風,把折斷的蟲翅揚起,漫天透亮的蟲翅在太陽光裡飛得五光十色。等人們楞怔過來,史屯上千隻雞衝進地裡,張著雙翅,低低地擦著地皮伏衝過來。人們一想,這會中?麥子進了蟲肚子,蟲再進雞肚裡,人可啥也沒落下。他們抓起剛才拍蟲的家夥,橫掃豎打,雞“咯咯咯”地驚叫,飛到柿樹上,棗樹上,一片榆樹林子一眨眼落滿了雞。男女老少用簸箕、草帽、籃子把蝗蟲裝起來,兜回家去。黃昏時,家家院子裡一股濃香,都在焙蝗蟲吃。葡萄聽二大說過要怎樣焙才好吃。她把一帽兜蝗蟲倒在籮裡,先籮掉碎了的蟲翅、殘了的蟲爪,不把這些籮出去。一見火它們先焦,吃著會有糊煙氣。葡萄正籮著,花狗叫了兩聲,跑到門口去搖尾巴。葡萄問:“秀梅呀?”李秀梅從半掩的門探進身子,問道:“我沒做過這蟲,你會做不會?”葡萄叫她進來。李秀梅用張爛報紙兜著一堆蝗蟲,走下台階來。她頭上一塊爛頭巾遮到額下,不看仔細以為她是做婆子的人了。葡萄知道她家孩子多,又都小,丈夫少半截腿,管不上大用,連燒的都不夠。每回葡萄和媳婦們結伴去十裡外的小火車站偷炭渣,李秀梅都脫不開身。李秀梅學葡萄把蝗蟲籮乾淨,葡萄叫她倒在一口鐵鍋裡,她一塊兒焙了。葡萄用炭渣火把鍋均均地烘熱,再鋪些大粒子鹽進去,把蝗蟲鋪在鹽上麵,然後就慢慢地轉那鐵鍋。火小了,她拿根吹火棍吹兩下。李秀梅在一邊看得出神,突然“卟嗤”一聲笑起來。“啥?”葡萄問道,眼也不去看她。“狗屎你都能給它做出來!”李秀梅說。“狗屎光鹽和辣子會中?得上大油炸!”葡萄說著,三個手指尖撮出點紅辣子麵,舉在鍋上,左手一麵轉著鍋,右手的手指尖撚了撚,把辣子麵撒進香味衝鼻的蝗蟲裡。她不象彆人家焙蝗蟲那樣用鍋鏟子來回翻,一是蟲翻碎了肚裡的下水出來吃著不香;二是蟲起不了一層黃脆殼。這樣細細勻勻地焙,盛出來又脆又焦,外酥裡嫩,鹽味入得正好,又均淨,辣子剛焙到好處,焙久了不香不辣。李秀梅看著葡萄專心一意,嘴上一根口水拉成絲,乾在上嘴唇下嘴唇之間。她和瘸老虎時常談論葡萄, 說她啥事不懂,除了會做活兒,興許腦筋是有點差錯。“誰教你的?”李秀梅問。“俺爹。”“還管他叫爹?”“那叫他啥?”葡萄說著站起身,輕輕晃動著鍋,大鹽粒和蝗蟲就給晃成各是各了。葡萄說:“你多拿上點兒,家裡六口人哩。”葡萄把香噴噴的蝗蟲分成一大堆一小堆。李秀梅也不推讓。葡萄情願給誰東西的時候,她是天底下最大方的人,誰要硬跟她要東西,她能比最賴的還賴。一場百年不遇的蟲災後,史屯農業社的社員走了一半。媳婦們走,告訴人說是回娘家了,男人們走,說是進城找工做去了。誰都明白,走的人多半是逃荒去了。史冬喜開始還勸人留下,勸不住,隻好給人們開上介紹信,怕叫收容站抓進去再強送回來。蟲災的第三天,市裡、專區、縣裡都派人來慰問,解放軍來了兩卡車人,來幫著搶種紅薯。慰問組裡有個小夥子,進村就叫:“王葡萄!誰是王葡萄?!”葡萄應聲,他手猛朝他自己跟前招動:“過來過來!”村裡人奇怪,想領導們咋還有知道王葡萄的?人們馬上聽說小夥子是專區丁書記的秘書。王葡萄擠不過去,秘書急了,更大起嗓門:“王葡萄,我跟你說……”“說!”王葡萄也急了。“我這兒有東西給你呢!”秘書說。“啥?”秘書隻好從人群中往葡萄那邊擠,兩手掂一個白布口袋:“是區委丁書記捎給你的!……”史屯人都不擠了,全一動不動看著裝的凸囊囊的白布口袋從秘書手裡遞到了葡萄手裡。“丁書記知道這兒受災了,這是他從家給你拿的一點兒掛麵白米。”秘書說。“丁書記還說,欠你們的債,賴掉了心裡不帶勁,能還點啥是啥吧。”他掏出手帕擦一頭一脖子的汗。史屯人看著葡萄,都想,她咋和沒事人似的?人家書記老遠還惦記她。她連個恩德都不知感念。葡萄看看手裡的一口袋糧,又掂了掂份量,抬起臉對秘書說:“這才幾斤?把你累成這了?“秘書說:“可不!丁書記說我缺乏鍛煉。”葡萄說:“丁書記當老八的時候,從俺家背一百斤白麵,還走幾十裡山路哩!”擠動的人群從卡車上領到黑綠粉末。發放救災物資的人說這東西看著嚇人,其實不難吃,可有營養,是海裡撈上來的,提煉加工可不容易!人們問這東西咋做咋吃? 回答的說:摻上白麵,抻麵條,蒸饃。問的人就笑了,說有白麵我往這裡頭摻,糟塌呀?這一比,王葡萄那點掛麵白米太饞人了。他們看著秘書和她說丁書記本來自己親自要來慰問,臨時有會議,來不了。葡萄說:“一會兒再和你說話,我得領我那份兒去了。”她往卡車下頭擠,正和五合撞個滿懷。五合隻穿件破褲衩,把長褲的兩個褲腿都灌上了海藻,褲襠架在後脖頸上。葡萄雙手扒住卡車邦子,免得被擠開。她拽拽卡車上謝哲學的衣服後襟,叫道:“王葡萄的一份兒!”謝哲學正統計領救濟的人名,給葡萄一拽,轉過頭說:“他們說你不要這玩藝了!”“誰們!”“區委丁書記給你捎了銀絲掛麵,滿州大米,捎了有一大麻袋,你還要這乾啥?”人群裡有個人說。“我要了乾啥你管著?”葡萄回頭嚷道:“謝會計,給我灌!”謝哲學犯難地笑笑:“我剛才不知情,真以為你不要了。”“那你把我的那份兒給誰了?”“讓五合灌走了。”葡萄跳起腳竄了。她出了人群,一把扯住五合。五合一身汗,又精赤條條,除了那條露屁股蛋的破褲衩,滑溜得扯不住,她隻好扯他破褲衩上的褲帶。“擱下。”她說。“哎喲!敢扯那? 扯掉了褲子!”“掉就掉,我沒見過?擱下不擱下?!”葡萄把他褲帶越扯越緊。“王葡萄,你有白米白麵,你要它弄啥?”五合還是想賴,他隻盼葡萄手勁再大些,扯斷他的褲帶子轉機就來了。“你們大家看看,還有女人扯男人褲帶的嘞!”葡萄已經抓住了架在他後脖頸上的褲子的一條褲腿。她雙手拽住那褲腿,一隻腳就要蹬五合。“她有白麵吃,她還非要這!”五合和葡萄轉圈,邀請看熱鬨的人評理:“你們說她非要這弄啥?”葡萄說:“我拿它喂豬!我把它漚肥!我給它全倒坡池裡喂小烏龜。你給我不給?!”丁書記的秘書跑來了,看這一男一女農民在逗架,嫌惡心似的撇撇嘴。葡萄勝了,把那一褲子海藻搶到了手,從裡頭倒出自己的一份兒,把兩個口袋摞一塊,扛在一個肩上往家走。秘書在後麵叫她:“王葡萄同誌!”“說!”葡萄站定下來,兩袋糧摞在一塊,全架在她一邊肩頭。“丁書記叫我捎話給你,叫你去他家坐。我們車今下午回去,一塊去吧。”“養的有四隻豬,我走了該挨饑了!”“去一兩天,叫個人幫你照看照看。”“上回去洛城,人家幫我照看了幾天,就掉了好幾斤膘。一斤膘值五毛錢呢。”葡萄把兩口袋糧往上掂掂,腰又斜一點,左手支在歪出去的左胯上,步子小跑似的走了。秘書在後麵看,心想,這女人嘎是嘎,活兒做得頂上個男人。瞧那小腰,一閃一扭,成秧歌了。瘸老虎真名叫陳金玉,不出事誰也想不起他真名,都叫他“老虎”。“老虎,賣條帚呀?”“唉。”“老虎,擔水呀”“擔水。”“老虎,又叫媳婦攆出來了?”“攆出來了。”老虎和人相處長了,人人都覺得他老實,容易處,和他的“老虎”威名不相符。有人說老虎擔水的時候,望著井底發呆,彆是想把村裡最後這口井也填填。這是發放過海藻的第二個月,家家把海藻都吃完了,走過蜀黍地時,都會不由地兩頭看看,腳步放慢。蜀黍還沒熟,已給瓣了一半走。史冬喜開會時說,抓住偷蜀黍的人全都當階級敵人處置。當階級敵人是挨什麼樣的處置,大家也不很清楚,所以還是偷蜀黍實惠些。老虎這天去拾糞,天還沒全亮,啟明星還跟燈似的掛在那兒。他剛走到蜀黍地邊上,聽見蜀黍油綠的葉片起一溜風。再一看,葡萄竄出來了,挺胸腆肚,腰杆梆硬,一看就知道渾身彆滿了灌足了漿的蜀黍。她一見老虎就打招呼:“老虎拾糞呀?”“嗯。你也拾糞?”“我拾什麼糞?”她笑笑,小聲說:“往北,北邊蜀黍多,沒叫多少人瓣過。”她看著老虎瘸進了蜀黍地,不放心,跟上去小聲叮囑:“少瓣幾穗,不然碰上人,你那腿又跑不快。不行我回頭給你幾穗,我瓣得多,夠你孩子吃了。”老虎揮揮手叫她快走,自己高高矮矮地瘸進蜀黍深處。瓣下兩穗,他覺著自己舌根子一硬,腮幫子酸得難耐,嘴一鬆,一股清溜溜的粘水兒從肚裡衝上喉嚨口,噴出嘴巴,噴在肥綠的蜀黍葉子上。昨晚那一碗菜湯老不耐饑,已經饑成了這樣。他三下五除二扯下蜀黍皮,撕下水嫩的須須,牙齒已合到珠子似的鮮嫩蜀黍米上。原來生蜀黍不難吃哩。他聽見自己發出馬似的咀嚼聲,又象豬那一樣吧呷著嘴。一邊吃,清口水還是止不住地冒,和著奶白的蜀黍漿子順他嘴角冒出來。蜀黍漿子甜腥甜腥的,真的就象什麼東西的奶汁。他覺著落進肚裡的蜀黍馬上象一層好肥似的滋養了他,他象眼前一棵棵圓滾滾的蜀黍一樣伸展葉片,搖頭晃腦。他一連啃下去六根蜀黍,才覺著身體裡長久虧空的那個洞給填上了。老虎抖抖精神,準備好好給他四個孩子們選幾穗粒飽個大的蜀黍。偷一回不易,偷那缺牙豁齒的蜀黍,真讓逮著也不值。他的手很識貨,一把握上去,就知道穗出得齊不齊,漿收到了幾成。“哢叭”,他瓣了第八根了。說好是六穗的,八穗了你還不走?!這樣想著,他的手去夠第九穗。該走了該走了,他的腳就是走不動。身前身後一塊出現了兩枝長矛,同時是喊聲:“抓賊呀!偷農業社玉米的賊來啦!”老虎趕緊往地上一趴,肚子貼在露水打透的土地上往前爬。他當過解放軍,撤退、隱敝、迂回是他頂拿手的。他聽見那喊聲是孩子的嗓門,想到農業社到底把少先隊組織起來看守莊稼了。他一聲不吭,死死地貼在地上,腦袋兩邊直過風。那是少先隊員們急匆匆跑過去跑過來的腳步。他們不斷地相互喊話,找著沒?……沒找著?……守住兩邊!……他竄不了!剛才還看見呢,一眨眼咋沒了?……唉!這兒有蜀黍皮兒!……看這貨吃了生蜀黍!……這貨饑壞了!……他又往蜀黍更密的地方爬了一截。至少有十來個孩子,他們都埋伏在哪兒?咋讓王葡萄溜出了他們的包圍圈?他覺得臉刺痛刺癢,知道是讓蜀黍葉子拉出口子來了。孩子們還在咋呼,滿田竄,踩毀不少蜀黍。他們把葡萄偷的那些也算在他頭上了。也許在葡萄之前還有賊,全記在他老虎賬上。老虎才到這村裡就矮人一等,從敵人身份慢慢往上混,混到如今,好幾年了,才混成個“半敵人”,總算和女人一樣一天掙八分工分。再讓少先隊逮住,罪加一等,地位又得降回敵人。這樣一想,老虎把當解放軍時的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側起身,曲起一條腿,一個胳膊往前領路,一條腿飛快蹬地。他這樣竄得賊快,短了的那條腿一點不礙事。再竄幾步,就能竄進墳院。那裡雜樹密實,荒草又長得高,他就能勝利突圍了。就在這時,他聽後麵一個聲音說:“看這貨,趴地上竄恁快!”一回頭,兩個少先隊員就在兩步之外跟著。他們一直在欣賞他的軍事動作,悄悄地跟在後麵看了半響了。他剛想站起來,其中一個孩子撲上來,沒頭沒臉地又是拳頭又是巴掌。另一個叫起來:“抓著賊啦!快過來!”當過解放軍的人沒有那麼好打,他一挨打馬上反擊。他心裡不想打,拳頭想打,所以拳頭自己出擊了,把壓在身上的少先隊員一下子打黑了眼眶。他一聽少先隊員奶聲奶氣地哭喊,心裡悔恨死了。下定決心挺著叫他們打。一會兒上來了七、八個拳頭,七、八隻腳,打得他一會看得見天,一會兒天黑了。他那當解放軍的性子又發了,在地上左翻右擋,反正打是儘孩子們打的,不過打得麻煩些,好些拳腳落了空。他當貪汙犯時記住一條血訓:挨打的時候一定裝死賣呆,一動彆動,人就愛打動的東西;你不動他們打打就膩煩,你一動,可就讓他們勁頭上來了,被打死的都是不乖乖挨打的。但這時老虎忘了這條血訓,因為他以為孩子們是例外的。他在地上動個沒完,又抱頭又摟肚,又踢腿又掄臂,一會翻蜷成一條蜈蚣,一會兒蹦達得象條龍門鯉魚,到底軍人出身,防身有術,躲打躲得也漂亮。那夥孩子們快瘋了,有一個乾脆舉起紅纓槍就來戳。他一看紅纓槍的矛頭冷光閃閃指到他胸口了,橫臂一擋,槍飛了。又來兩支槍,讓他左右手一手一支地抓住,他看著上方兒張瘋野的小臉,捺下自己革命軍人的驕傲說:“饒命!”孩子們已讓他把野勁逗上來了,想饒他一命也饒不了。拿起長矛就往他的殘腿上一通亂戳。“讓你爬得快!你就爬上街去吧!遊街的時候你好好爬給大夥兒看!……”少先隊員們說。孩子們費了老大的勁才把老虎捆上。他們說當初他貪汙國家錢財,眼下他貪汙農業社的玉蜀黍,遊了街再好好審,好好罰錢。一聽罰錢老虎汗和淚都下來了,叫他們小祖宗小大大,他家隻剩三間窯洞兩床破絮,一分錢也沒有。少先隊員們說那就沒收他的窯洞和破絮。他說他一共才偷了九個蜀黍棒子。他們說他要賴裝孬,吃到嘴的生棒子他們數了數,少說有三十根!老虎喊冤:那二十四根是彆人吃的!誰吃的?王葡萄吃的!人家都偷,你們為啥光逮我?!王葡萄也得逮!還有誰,都招出來!多了!……老虎一口氣招出十幾個人來。他其實隻當了一回眼證,就是看見葡萄偷,其他人是他信口瞎咬的。他知道瞎咬也冤不了誰,就是攆著全村人去遊街,也捎不進去幾個清白的。蟲災之後人人都靠吃海藻過荒年,臉吃綠了,眼也綠了,腸子肚子、拉的尿放的屁都是綠的,蜀黍一長出來,就有人偷,全靠偷蜀黍,打槐花榆錢,人們的臉色才褪了綠。他咬出這一串人來沒什麼壞心眼,不過就想和他們結結伴,遊街不孤單,罰款也有人一塊心疼肉跳。他過意不去是咬出了葡萄。她一個寡婦,連男人幫把手都沒有,偷偷拿拿不是頂正常的事,還叫給他咬給出來了,陪他的綁。葡萄還說要給他孩子幾穗蜀黍呢,這以後怎麼見她?孩子們興高采烈,押著老虎往街上走。老虎其實不是走,是蹦,殘腿給打得更殘了,不能沾地,隻能靠腳尖點一點地麵,好腿往前一蹦達。孩子們象他當年當解放軍押國民黨戰俘一樣押著他,見人就喊:“捉了個活的!”他們後麵跟上一大群孩子,慢慢的,大人們也跟上來看熱鬨,手裡捧著大飯碗,裡麵的菜湯裡都有嫩蜀黍粒兒。家家都在吃早飯,人人都明白彆人碗裡裝著什麼。少先隊員們說:“誰去把老虎的媳婦叫到街上,讓她把她娃子都帶上,就說是開大會!老虎遊街得讓他媳婦好好看。誰看老虎遊街都沒啥,他就怕他媳婦看!”老虎心想,這邦娃子咋恁惡?知道哪兒疼他們偏往哪捅。這時他們走過村裡的坡池,池邊有幾個孩子在飲牛。老虎一隻腳站定,對少先隊員說:“行個好叫我上坡池洗把臉吧。我娃子看見我又是泥又是血,該害怕了。”少先隊員們嘰咕一會,覺得遊街也是一次上台登場,讓人家洗洗乾淨,整整漂亮也合理合情。再說打人是理短的,他這樣又血又泥地遊街,該說少先隊員不優待俘虜了。他們叫他快去洗,洗乾淨些。坡池是挖了存雨水的,旁邊有些石板,讓閨女媳婦們搓衣服。坡池裡的水黑乎乎的,再旱也沒人敢喝。幾十年上百年的淤泥比墨還黑,村裡人染黑布就挖池底的黑泥來染。老虎不是本地人,是到了史屯才學會“坑布”的手藝。他身上的褲子就是“坑”黑的。他挪到一塊搓衣裳的石板上,好的那條腿跪下來,從池子裡捧起一捧水。他把水搓在臉上,淤泥的臭味撲鼻而來。當他睜開眼,發現他對麵三條牛全都不飲也不動,眼不眨地瞪著他。牛把他的心思看穿了,一直看到他心底下。他心底有個頂寶貝的去處,就是李秀梅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那時他剛剛轉業到縣城。土改工作隊的女隊長和他是老戰友,領了個標致女子到他的住處,告訴他這是史屯有名的“英雄寡婦”。李秀梅抬起眼睛朝他一笑,他心裡原來存放的一些亂七八糟的女人麵孔、女人名字全被這笑勾銷了。他和她在第三天結了婚,後來他看見生了第一個孩子的李秀梅還跑到鄰居家去看鐘,就給她在舊貨店買了塊懷表。再後來她見了人穿羊毛線織的大衣,跟著人走了兩條街,他讓人從洛城給她捎了一模一樣的羊毛線。再後來他當科長了,給她買了衣料、皮鞋,叫她去澡堂子洗澡,去理發店洗頭,他愛看她高興,她越高興他越舍得給她花錢。他怎麼成了“老虎”,他和她都稀裡糊塗,用了幾年他才想到了這句話:“山中無老虎”。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不住李秀梅。人家沒和他老虎離婚,還把他帶回史屯,給他生了四個孩子。他能給她啥呢?連幾穗蜀黍秫都沒給成。他想,再洗洗,再洗洗吧。少先隊員們催了,說老虎你摸球個啥呢?你那臉比老婆兒的纏腳布還長?得洗恁半天?等他們喊著走下坡,看見搓衣服的石板光光亮亮,讓水洗得星土不染。他們問:咦,老虎呢?……三頭牛看見了。這就是為什麼它們不錯睛地瞪著老虎的原因:它們早就看透他的打算。他的打算他自己倒是在最後一刻才看清的。老牛們把人看得可透:誰悲誰喜它們一看就明白。它們一動不動,一聲不吱,看著這個跪著一條腿的殘廢人流淚了,然後就頭衝下往水裡一紮。坡池也就是兩丈多深,老虎會點水本來是淹不死的,不過厭生的老虎意誌如鐵,要沉就絕不再浮起來。等蔡琥珀扶著哭得偏偏倒倒的李秀梅來到坡池邊上時,村裡幾個男人已下水把老虎弄上來了。老虎灰白一個人,嘴裡流出白生生的蜀黍漿、黑泥水、血液。他已死了一陣了,兩隻眼還羞答答地垂看著自己更加殘缺無用的那條腿。當天葡萄聽說老虎投水的事就想:老虎還是仁義的,沒去投井。他剛當上老虎時,到井台上打水,葡萄和他說了一個媳婦投井的事。說她害得村裡人隻剩一口井了,老虎一定把這事記下了,他才去投坡池的。在史屯街上開模範會時,葡萄碰上了五合。五合把葡萄拉到一邊,眼睛盯著葡萄胸前的大紅紙花,笑著說:“模範模範,有‘饃’有‘飯”了,可彆忘了你五合哥呀。”葡萄叫他有話說有屁放,她還得領她的獎品呢。五合說他到陝西去找零工做,在一個農場碰見一個老頭,和死去的孫二大長得可是象。葡萄問:“啥農場?”“農場裡儘是上海、南京、西安的學生娃子,自願到那兒開荒種地的,”五合說。“我那天從他們種藥材的田裡經過,見個老頭兒蹲在那兒拾掇黃芪。當時有人正把我往外攆,我還叫了他幾聲。他沒回頭。過後我也好笑,叫啥叫? 他還能真是二大的鬼魂不能?”“那農場在哪兒呢?”葡萄問。“在寶雞那邊的山裡。”蘭桂男人說。“寶雞比洛城遠不?”“咋著,你想去?”葡萄楞住了,半天才魂不符體地扭身走了。“天底下長得象的人可多了。人越老越象,你看老頭兒老婆兒都長一個樣兒!”五合對著她的脊梁叫。這時模範們都要排隊上戲台,葡萄跟上隊伍,走到戲台邊上,有條大粗嗓門叫喚:“葡萄!”葡萄一回臉,見叫她的是史春喜。史春喜穿著洗白的軍裝,沒戴帽子,圓圓的腦袋一層厚頭發。他跟著葡萄往前走,一邊說:“我複員到公社了!”葡萄臉一紅,心裡罵自己,他做那種蠢事,你臉紅個啥? 她嘴上問他啥時回來的。他說昨天晚上剛回來。兩人說著話,她邁上了戲台的梯子,大喇叭開始唱歌:“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裡馬,唱歌要唱躍進歌。……”歌聲太鬨人,葡萄聽不見春喜還在說什麼。春喜在說:回來就聽我哥說,你給選到公社當模範啦!……春喜看著葡萄上到最後一級台階,拐進了幕條子裡。他自己臉上還是那個熱哄哄的笑容,褪不下去。葡萄穿了件藍衫子,是自織的布,用澱染得正好,不深不淺,領子袖口滾了紅白格子的細邊,盤鈕也是紅白格的,頭發梳成髻,額頭上的絨絨是梳不上去的碎頭發,真是好看。春喜以為當兵四年,早就把葡萄這樣的鄉下女人不看在眼裡,可一看見她,就象又回到那個瘋狂的晚上。春喜聽見戲台下的人開始拍巴掌,模範們一個一個上台,領獎的。史冬喜是公社主任,和蔡玻琥把獎品發給模範們。獎品是一塊花毛巾,上麵印了個紅色的“獎”字,還蓋了“史屯人民公社”的大紅公章。春喜也跟著使勁拍巴掌,他主要是給葡萄拍。葡萄站在最靠邊一個位子,聽見他的掌聲,就把眼睛對著他瞪著。葡萄眼裡的史春喜完全變了個人,起碼寬出兩寸去。四年前他眉眼象畫臉譜畫一半,馬裡馬虎,現在臉譜勾畫出來了:外憨內精,拿得起放得下,說到做到。他有了副識文斷字的模樣,軍隊倒是讓他細氣了一點,教了他不少規矩。蔡琥珀介紹每個模範的事跡。介紹到王葡萄時,她說她是“科學養豬,積極革新,創造奇跡,成功地實驗出科學的飼養技術和飼料……”開始葡萄聽著覺得是聽天書,後來聽懂了一些詞,她還是以為在聽彆人的事。最後蔡琥珀說道:“王葡萄同誌出身貧苦,從小給惡霸地主做童養媳,受儘剝削欺淩。這兩年階級覺悟飛速提高……”她才明白,蔡書記正說的這個人就是她王葡萄。“王葡萄同誌給我們樹立了以社為家的好榜樣……”高級社成立,史冬喜讓葡萄給社裡喂豬,交給她十個豬娃,年底每口豬都是二百斤,肥膘兩寸多厚,賣了以後社裡添了兩頭騾駒,也把頭一年欠的麥種錢還上了。後來人民公社蓋了豬場,葡萄一人喂二十多頭豬。她在豬欄邊上一天做十二、三個小時的活兒,連個幫手都不要。她就喜歡聽它們“吧嘰吧嘰”地吃,看它們一天一個樣地長,這些跟蔡支書說的話有什麼相乾呢? 不過葡萄還是樂意當模範,當了模範年底分紅會多分些,就有“饃”有“飯”了。忽然,葡萄發現台上台下都安靜下來,定神看看,蔡琥珀正側轉著身看著她微微笑。這是領導的笑容,葡萄在領袖畫像上老看見。“王葡萄同誌,請你呢!”蔡書記把胳膊抬起來,就象把貴客往她家客屋裡讓:“給社員們說兩句感想吧!”葡萄明白一點,就是蔡支書這時是把主角讓給她唱。她幾步就走到台中心,看台下一片瞪大的眼。葡萄不怕人朝她看,誰看她她馬上把誰看回去。葡萄說:“光‘敢想’會中?”蔡琥珀說:“給大家說說話,看人家說得多好?”她指指其他的模範。葡萄說:“光說話,誰乾活兒? 話能把豬喂大喂肥?話把誰都喂不了。話說多了老饑呀!”葡萄說著說著,心裡有了二大乾活兒的模樣。是二大教給她怎麼喂牲口的。她小時二大就告訴她:畜牲才不畜牲呢,精著呢,你和人能作假,你和畜牲作不了假,你對它一分好,它還你三分好。她說:“你對人一分好,他能還你半分就不賴,牲口可不一樣,牲口可比人有數,你半點假都甭給它裝。”說著她又想,五合那貨看見的,興許真是二大。當模範多分點紅,她打張車票去寶雞看看。”她說:“叫我說‘敢想’,我啥都不想,就乾活兒。”她又想,萬一真是二大,能說動他回來不能?說動說不動,她得去一趟。葡萄去寶雞那天,早上和李秀梅打了聲招呼。豬場還剩兩隻懷孕母豬和一頭種豬,她把它們交待給李秀梅了。下了火車,又搭汽車,最後坐了半天的拖拉機,才到了那個叫“共青之火”的農場。到農場太陽將落,她老遠就看見了在土壞房邊上鏟煤的二大。就從那渾身沒一個廢動作的身影看,她也一眼認出他來。他瘦了許多,背也馱了,頭發剃得精光,也不蓄胡子,難怪五合沒認準。她走近他。他聽見她腳步,把鍬往煤上一插,轉過身來。他馬上說:“是五合告訴你的?”葡萄點點頭。她想著她見了二大會高興,可她這會兒委屈大著呢。就是不懂誰給了她恁大委屈。她說:“五合給村裡人都說了說。他那孬嘴。”二大明白她是在說:你以為躲進山裡就沒事了?五合一張揚,史屯那邊說不準會有人來這兒查哩。二大更明白的是,這個農場馬上要讓軍隊接管,臨時工都得重新審查。他把葡萄領到食堂,買了兩碗粥,兩個饃,一盤豬頭肉,一盤花生米。吃飯時他說這是他做的第三份臨時工,四年裡他總是走走住住,憑他乾活的把式,經營的主意,總還是有人用得上他。一到查證件了,他就得竄得可快。“現在都國營,公私合營了,上哪兒都得查證件。”他說。“咱那兒也一樣,前幾天村裡來了幾個逃荒的,第二天就叫民兵查出來,送走了。”葡萄說。“咋還是一個人?”二大說。他頭一眼就看出她沒嫁人。“誰要咱?”葡萄說。二大笑笑。葡萄這個死心眼他是領教了。她認死理地要找著他,認死理地要他躲過“事”去。“再不嫁,怕真沒人要嘍。”他逗她,笑了笑。“可是稀罕他們要哩!”葡萄說。第二天孫情清讓葡萄回家。葡萄說她帶的是兩張火車票的錢。他跟她惱,她從小就知道二大不會真和她惱,所以還是沒事人一樣給他洗洗涮涮,想把他火氣耗下去。耗到第五天,二大聽說農場乾部要召集所有臨時工開會,清查流竄的身份可疑分子。他打起鋪蓋對葡萄一擺臉,說:“我跟你走。”火車上,葡萄象是去掉了心病,坐在地上,頭磕著二大的膝蓋就睡著了。對她來說,世上沒有愁人的事。二大看著她顛晃的後腦勺。她和他咋這麼象呢?好賴都願意活著。那還是孫二大從史屯出走的那年。史冬喜來牽他家的豬去街上的收購站。豬就是不肯走,吱吱地叫得人耳底子起毛。冬喜上去就給它一腳。葡萄不樂意了,一把推過豬來,往冬喜跟前送:“你踢!你踢!我讓它長好膘,就是給你踢的!”冬喜哈哈地笑起來。見他笑,葡萄更惱:“也就是欺人家是個畜牲!”冬喜更笑:“我踢它?我還宰它呢!”“你宰你的,我眼不見為淨。在這院子裡,你甭想讓它受症!把你厲害的、威風的!讓畜牲也叫你一聲社長不成!”冬喜楞了一會,那醜醜的臉看著可逗樂,葡萄不知哪裡起了心,猛的喜歡上這醜臉了。她說:“彆動。”冬喜說:“弄啥?”葡萄走過去,說:“你打了我的豬。得叫我打你一下。”冬喜看她已經是耍鬨了,很識逗地把手展成個大巴掌,伸到她麵前。“臉!”他把臉伸過去。”葡萄正麵瞅著他的臉。還沒怎麼樣,他臉就亂了,眼睛早躲沒了。她揚起手,在他腮幫上肉乎乎地拍一下,兩眼守住他的臉,看他眼睛能躲多久。哎呀,躲不了了,他慢慢抬起眼睫毛、眼皮,抖得象個瘟雞。“打疼沒?”她問他。他要笑要哭的樣子,等著挨她第二下。等著沒完沒了挨下去。她不打了,在他脖子上摸了摸,又在他下巴上摸了摸。他一下子偏過下巴,夾住她的手,貓一樣左一右一下地討她的嬌寵、愛撫。“那年差點把你娶給我兄弟結鬼親了。”冬喜突然把葡萄一抱。這就開了頭。冬喜那天賣了豬回到葡萄家,進門就拉起她的手,把一遝鈔票窩在她手心裡。他是真厚道,不願葡萄喂豬白吃苦,錢是他的恩謝。他也有另一層意思:做我的女人我虧待不了你。有了冬喜,葡萄想,我缺啥? 我啥都有。我有歡喜,我有快活,我有男人暗地裡疼著我。男人在暗地裡怎麼這麼好,給女人的都是甜頭。不然他那甜頭也不會給他自己媳婦,也就白白糟塌了。她有了冬喜後才明白,再累的一天都有盼頭,隻要晚上能和冬喜好上一回。鬨上饑荒,人走路都費氣,她天天盼著天黑,和冬喜往床上一倒,就不饑了。她沒想自己會喜歡上冬喜。在地裡乾活,她看他人五人六地走過來,通知大夥開這個會,開那個會,批評張三,表揚李四,她心裡柔柔的,看著他也不醜了,連那大招風耳也順眼了。誰說冬喜醜呢?男人就要這副當得家做得主的勁兒。男人十全十美的俊秀,那就殘廢了。那天冬喜從蜀黍地邊上過,她叫了他一聲。他裝著聽不見,她就揚起嗓門說:“社長,你說今天把鋼筆借我的!”冬喜兩頭看看,見大部分人都收工往家走了,就走到她跟前。她一下子把他拉進蜀黍棵裡,嘴巴叼住他的嘴唇。他唔唔嚕嚕地說:“叫人看見!”她裝佯地朝他身後揮揮手說:“謝會計下工啦?”他嚇得馬上推開她,扭轉頭往身後看,才發現是她在逗他,身後鬼也沒一個。他一把抱起她來,闖開密不過風的蜀黍枝杆和葉子,把她放倒在地上。他動得又猛又急,她說:“你這麼野我喊人啦!”他咬著牙說:“你喊!快喊!”“你官還當不當?”“不當了!”“你媳婦也不要了?”“不要!”她那一刻瘋了一樣喜愛他。她不承認自己也這樣喜愛過琴師、少勇。她在興頭上就認冬喜一個,就覺著她愛誰也沒超過冬喜。她把這話就在興頭上說了,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前言不搭後語。冬喜聽了以後,疼她疼碎了。他已經過癮,躺在她旁邊看畫似的看她。她慢慢也喘均了氣,慢慢明白自己剛才的話隻是興頭上說說的。她說那樣的話和人說醉話一樣,不能太當真。不過那一陣她整個一個人真的都是冬喜的,連身子帶心連肝帶脾帶腸拐子,都是他的。冬喜升成了公社主任後,蓋了個排場的豬場,叫葡萄經管。他來就不是來看她,是領導視察豬場。他看她在五尺寬的大鍋旁邊煮食,臉讓熱氣滕得濕濕的、紅紅的,就憋不住對她使個眼色。她看到他眼色就明白他叫她去墳場邊上的林子。他少去她的窯洞了,寡婦的門坎踏不多久就會踏出是非來。他總是在墳院邊上樹林子裡等她,冬天凍得清鼻涕長流,夏天讓小咬蚊蟲叮一身皰疹。他和她野合慣了,怎樣做都是藤和蔓,你攀我倚,和諧柔順,怎樣將就都不耽誤他們舒服。有時兩人舒服夠了,也摟在一起說說傻話。冬喜問她喜歡他什麼,他恁醜。葡萄便橫他一眼說誰說我喜歡你了? 她有時也會說誰他醜,或者說她可喜歡他的醜樣,吃漿麵條似的,越臭越吃。少數時候她會認真地說:“你啥我都喜歡。”“我有啥呀?”“我喜歡你好心眼兒,喜歡你巧嘴兒,喜歡你手會使鋼筆毛筆,短槍、長槍,。。。。。”葡萄想說冬喜的清廉,鬨荒時把自己份下的救濟讓給孤老漢孤老婆兒。不過葡萄沒想清楚她是不是為了這個喜歡冬喜。她從來不好好去想自己為什麼喜歡這個不喜歡那個。蔡琥珀給她介紹的那個供銷社主任她就喜歡不上。要說那人也不賴,能寫會算,眉舒目展。蔡支書說著說著自己心都熱了:他這工作,多實惠呀!要是把他擺在集市上給史屯公社的閨女們挑,她們還不把他扯碎,一人分一小塊也是好的!葡萄你咋這憨呢?!蔡支書把葡萄總算留住了,在公社黨委會辦公室裡等著和供銷社主任相麵。其實兩人早就在供銷社見過好幾次了。供銷社主任穿著一身新嘩達呢,閃閃發光地進來了。蔡主任親自起來泡茶。供銷社主任三十二歲,去年死了媳婦,家裡有個老媽,沒有孩子。葡萄看著他,心裡除了來回想這幾宗“條件”,什麼也沒有。她偷偷看一眼桌上的鬨鐘,說半天廢話才過去五分鐘。她一看自己坐的是史冬喜的辦公桌。桌子是白木頭的,桌上隻有一瓶墨水一杆蘸水鋼筆,不象蔡支書那邊,又是書本又是報紙夾子。她突然看見桌子下麵一雙布鞋。冬喜平時舍不得穿布鞋,都是穿雙水旱兩用的舊膠鞋。要不就是打光腳。他隻有在辦公室開會時才把布鞋穿上。布鞋裡有雙嶄新的鞋墊,行繡的是鵲雀登梅。他媳婦給做的,他媳婦對他好著呢。他不對他媳婦好,他媳婦能花這麼大功夫給他做這麼花梢的鞋墊?葡萄覺得虧透了。冬喜肯定知道蔡支書給她介紹對象的事。他巴望把她嫁出去,他好收了心回去和他媳婦重修舊好。葡萄偏不嫁。她眼前什麼也沒了,就剩了那對紅藍線繡的鞋墊,也不知供銷社主任說到哪兒了,也不知蔡支書在笑些什麼。這時史冬喜光著腳“咚咚咚”地走進來,兩個腿杆上全是泥。他帶人在河灘上築壩,這十多天雨水多起來,乾了幾年的河漲起水,眼看要淹掉這幾年造的田。葡萄已經有四、五天沒見他人了。蔡支書問了一下河灘上的事,站起身對葡萄和供銷社主任說:“那你們自己談吧,我去河灘上看看。”葡萄說:“一定好好談。蔡支書和史主任聯手保的媒,不好好談對得住誰呀。”冬喜一怔,看看屋裡人的,慢慢說:“你們這是在介紹對象呀?”供銷社主任臉紅了,直是乾笑說其實也熟人了。冬喜眨眨眼。葡萄這才發現他眼睛又小又腫,真不好看。他這樣眨是忍住痛或者忍住火氣。她知道他一眨巴眼就是想叫自己平靜。冬喜沒好氣地說:“我有閒心做媒哩,累得尿都撒不動。”話沒說完他人已經出了辦公室。晚上他冒著雨來了,一身泥水地站在她窯洞裡,問她:“你和那人好上了?”“你有鍋裡的吃,還惦著盤裡的,我就不能去找口鍋?”“你和他好上沒有?”“和你媳婦先去縣政府。”“去縣政府乾啥?”“把婚離了,再來問我的事……你離不離?!”她上去摟住他,舌頭在他的大耳朵上繞。她舌頭一動,他渾身一抽聳。“離不離,嗯?!”她突然死咬住他的耳垂。他不動了,讓她把牙尖往肉裡捺。過了一會兒,她看看沒指望了,把牙鬆開。“離。”他說。“把官兒也辭了。”“什麼屁官兒?把我稀罕的!”“辭去呀。”“明天就辭!”她把泥乎乎一個冬喜摟得緊緊的。事過之後,冬喜告訴她他真不想乾公社主任了。說是十年超英趕美,事實是一年還趕不上頭一年。年年扯著紅布大標語,插著彩旗在河灘上造田,造那麼熱鬨一場大雨全白熱鬨了。造什麼田呢? 把現有的田好好種,彆胡糟塌,那就勝過造田。他把話倒完了,躺在黑處“唉”了一聲,說:“這些話就能和你說說。在外頭說準叫人打我右派。城裡打右派打得老惡呀!”葡萄本想問問啥叫“右派”,又懶得問。問它乾啥?過兩天又該打彆的了。火車顛晃得葡萄瞌睡極了,她打算回到家再把冬喜和她的事告訴二大。為了不碰上熟人,葡萄和孫情清走了大半夜,走回了史屯。他們從離洛城不遠的一個小站下車,搭了一段騾車,剩下的三十來裡,他倆摸著黑走。下半夜又下雨了,一下就沒斷氣,把鋪蓋卷泡得有百十斤沉。雞叫頭遍時,他們進了家門。花狗四年沒見二大,叫了幾聲就成了吭唧,從磨棚裡飛竄出來,四隻爪子劈裡啪啦濺著泥水,舌頭掛搭在嘴邊上,又是抱二大的腿,又是拱他的背。他罵著、笑著,對它說:“叫我進屋不叫?這孬貨吃胖了!沒少偷吃豬食!……”他下到紅薯窖裡,見葡萄把下頭了修了修,在窯子口修了道土坎,堆了些乾高粱稈子,把後麵遮擋住了。萬一有誰下來,看著會以為這是存放東西的倉庫,高粱稈子是留著紮掃帚的。葡萄把高粱稈搬開,才露出裡麵的屋。屋潮得很,石灰也返潮了,伸手往哪一摸,都是一把水。葡萄把燈撚小,自言自語地說:“這不中吧?老潮呀! 雨得下到啥時候?”二大說:“雨下成這樣,窯洞非塌幾座。”二大的話靈驗,第二天史冬喜就穿件破雨衣到處喊, 叫那些窯洞沒箍頂的,都搬上來,搬到小學校去。他喊一早上,誰也不肯搬,他隻好一家家去查看。他拿手電照照窯洞的拱頂,有的頂已有一片濕印子,他就跟那家人說,不搬一會叫民兵連帶大槍來強搬。他跑到晚上,小學校裡還是沒幾家人。人人都不願意輕易挪出自己的土窩窩,都想興許雨快停了,哪有雨下了兩個月還不停的?史冬喜到了史六妗子家。老婆兒還沒等他進屋就大聲叫喚:“共產黨有你這樣的保長呀?挨家挨戶逼人哩!誰搬我也不搬,我那口材還停在堂屋呢!我今晚就挺裡頭睡,窯洞塌了正好!”史冬喜看了看她家窯洞的拱頂,一灘水印在頂上畫了個大地圖,幾片土皮已落下來了。史六妗子從土改分到那口楠木棺材就常常在裡麵躺躺。她把自己幾件銀首飾,一個玉鐲子都藏在棺材裡。後來把一點白麵也藏在裡麵。冬喜知道要史六妗子搬上窯洞去是不可能的,除非把她的楠木棺材一塊抬到小學校去。晚上雨小了,到入夜時雲裂出一條縫,露出半個月牙兒來。原先在小學校教室裡打地鋪的人把報紙、席片卷卷,都回家去了。史冬喜在學校門口又堵又截又罵街,沒人理他,一窩蜂往校門外跑。第二天他叫來民兵連長,讓他集合隊伍去各家把人押出來。民兵們帶著槍跑到社委,一查人數還不夠半。連長報告史社長任說,蔡書記把民兵帶到河灘上搶修河堤去了。冬喜說:“造的那些田泡也泡了,修她奶奶河堤弄啥?!”他跑到河灘上,頭一眼看見的就是敲鑼打釵的小學生們。幾麵彩旗上的標語讓雨淋糟了,墨汁淌成一道一道黑淚滴。蔡支書自己把褲腿挽到大腿根,紅花褲衩的邊兒也露了出來。她拿著鐵皮喇叭又喊又唱,修河堤成辦社火了。一個洛城來的報社記者正在拍相片,高興得滿臉紅亮。史冬喜這兩年常常想,革命怎麼越來越象唱大戲? 到處都是搭台,到處見人登場。連報上的詞也成了戲詞兒。他去縣裡參加過“反右”大會,見一個縣反出上千右派來。聽聽他們的右派言論倒是挺實在。從軍隊上回來的春喜聽了哥哥的牢騷告訴他,他的牢騷話能讓他當個合格右派。他在孩子群裡找到自己五歲的女兒,她背著弟弟跟在小學生後麵瞎歡實。他對她女兒大吼一聲:“給我滾回家去!人家搭台唱戲,你跟著跑啥龍套?!你也想往那報上的相片裡擠?!”正在拍照的記者瞪他一眼,小聲問蔡琥珀這個滿口落後話醜漢子是誰。蔡支書說:“哦,他呀。咱社的史社長。”冬喜站在到石頭堆上,猛一吹哨。人們都定住,“咣啷”一聲,哪個小學生把鑼掉在了地上。冬喜說:“民兵跟我走!”蔡琥珀說:“這兒正搶修河堤,保衛良田!……”冬喜不等她說完,就說:“修個卵!這還是田嗎?老早泡了,再來一場雨,這兒就是老河道了! 所有人都跟我去幫著搬家,雨再下一天,窯洞準把人塌裡頭!”蔡支書吼道:“都彆走!這是公社的田,社員們花了幾年的心血圍造的!”冬喜:“我是民兵連老連長,民兵都跟我走。喲,都不想走?都等著把你那臉擠到他相片裡去?” 他指指記者的相機。蔡支書說:“老史,你要注意了……”“書記想搞我運動呀?”“史冬喜同誌!”“你在這兒唱刀馬旦吧,蔡琥珀。塌了窯洞死了人,咱上縣委對公堂去!”冬喜扯著自己的女兒,抱著自己的兒子走去。沒一個人跟上他。走了幾步,後麵鑼、釵又響了。等他走到讓雨澆壞的穀子地邊上時,蔡支書又唱了起來。這個英雄寡婦嗓音又亮又左,給喇叭傳送到厚厚的雲裡。冬喜苦笑,他是唱不過她的。他把孩子們送回家後,雨果真來了。來得凶惡,幾步外看不見人,看不見物。他跑出家門,雨點掃射在他胸口上。他帶著民兵們強行把人從窯洞裡拉出來。誰都舍不下家裡的那點東西,有的頂著方桌,有的扛著板凳,孩子們頭上扣著鍋,拎著雞下的蛋,媳婦閨女們抱著紡好的線和沒紡的花,到了天黑,才算完成了一場搬遷。冬喜帶著兩三個人一個窯洞一個窯洞地查看,被拴在院子裡的狗在空了的村裡叫,叫得直起回音。快天亮時冬喜在小學校裡按花名冊一家一定查點人數。查到一個叫寶石的媳婦麵前,他問:“你婆子呢?”寶石看看周圍,說:“誰知道。”冬喜明白她們婆媳常打架,寶石的丈夫又在外當兵。他什麼話也不再問,拔腿就往村裡跑。天已經明了,雨還在掃射。他跑到寶石家,鑽進漆黑瘟臭的窯洞就聽見老婆兒口齒不清地說:“你巴不得我砸裡頭,你回來弄啥?”冬喜上去把她從床上拉起來,這才明白寶石為什麼把她丟下;老婆兒一身屎尿,早就半身不隨了。他把老婆往背上一甩,萬幸她病得隻剩了一把骨頭。他剛走兩步,老婆兒說:“我的錢!我兒子寄給我的!”他從她枕頭裡摸出一些鈔票,讓她緊緊攥在手裡,正要往外摸,頂塌了。最後一刻,他想,要是能和葡萄一塊砸在窯洞裡就美了。正在死去的冬喜當然不知道葡萄最後一次見到他想告訴他的秘密。他漸漸停止住的腦子裡還記有她最後一個歹歹的眼神,和她使那眼神時說的話:“今夜到小學校後麵的教堂來。”教堂裡隻剩了一個嬤嬤,又老又聾,她屋外有個小棚,棚裡堆的是嬤嬤們多年前裝釘的聖經。聖經沒人要了,全堆在那裡頭,讓蟲子吃蟲子住。她想和他在那裡頭好一回。然後她要把一件事告訴他。冬喜到永遠閉上眼也沒想到葡萄膽大到什麼程度,在眾人鼻子尖下麵把惡霸公爹藏了。他也沒想到葡萄看透了他,看透他是那種值得她交托秘密的人。他躺在厚厚的土底下,身上壓著一個死老婆兒和一整座窯洞,他再沒了和葡萄偷歡的福份,再沒了為她分擔那個生死秘密的機會。他悶聲不響地一趴,省了縣委把他當成右傾來鬥爭。更省了大家的事,在幾年後把他打成“走資派”,給他糊紙帽子,剃陰陽頭,拉他上街批鬥。冬喜給挖出來,給停放在戲台上,身邊放滿他最討厭的紙花。他漸漸泡浮起來,變味變色的肉體上,還留有葡萄最後的溫存撫摸。他省得和媳婦羅嗦了,不然他這時說不準正和媳婦在說離婚的事。他在追悼會堂裡給拍了不少照,這也是他討厭的事。他的照片給登上了報紙,他一死就從“右傾”轉變成了“榜樣”,“優秀共產黨員”,“英雄社長”。冬喜給抬到那個他和葡萄常去花好月圓的墳院。他也沒法子反對他墳墓的位置了。他的墳離他倆的林子太遠,在墳院最高最孤的地位。他和葡萄做露水夫妻的林子遠得他看不見葡萄又去了那裡。他躺在沉重的墓碑下,無法看見葡萄一個人走進了林子,每次的歡喜她都記得起,每一次歡喜的姿勢她也都記著。他每次講的很不成體統話的話她也都記著,那些話可不是“榜樣”,“英雄社長”講的。冬喜的血肉在變成泥土,他當然不再有機會聽葡萄說她的挺。不然她打算在嬤嬤的聖經庫房把挺是怎麼來的講給他聽。他永遠也沒法子知道葡萄的心有幾瓣了。葡萄的心有一瓣是少勇的,有一瓣是琴師的,有一瓣老是留給鐵腦,最大一瓣上有他冬喜和她的挺。冬喜的血肉滋養了黃土,黃土發出狗尾草,鍋盔菜,野牽牛花。他不必對正在開始的大煉鋼鐵,辦大食堂發牢騷了。他不知道葡萄為了煮豬食的那口大鍋乾下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兄弟春喜和少年時完全不是一個人。省得他去告訴春喜:嗬,你嘴皮子長進可大哩!總之史冬喜什麼也不用知道了。社裡沒錢買豬食,蔡書記叫葡萄把兩頭母豬下的二十四個豬娃賣掉。葡萄在豬場呆坐了一天,看豬娃們啥事不懂地在母豬肚下拱奶。它們知道啥哩?這就要和它們娘分開了。挺也不知道那一回是他最後一回咂娘的奶頭。沒了他之後的幾天,他的娘讓奶脹得淚汪汪的,隻要在村裡逮住兩三歲的孩子,把他(她)引到背人的地方,敞開懷叫他(她)咂。後來她和冬喜好上,奶才一夜之間回去了。豬娃們貪嘴呀,剛咂完,又回來,母豬都快叫它們咂扁了。葡萄想,我能養活母豬,就能養活豬娃。她把這心事告訴了二大。二大叫她去拉酒糟子。離史屯二十裡路的地方有個酒廠,把做蒸了酒的高粱米扔出來給人當肥料。葡萄用架子車把高粱拉回來,和上打回的豬草,拾回的紅薯根紅薯藤、菜邦子一塊煮。不幾天母豬就習慣了新飼料。二大又叫葡萄去火車站拉泔水。史屯離火車站十來裡,她拉架子車不到一個鐘頭就走到了。站上隻有五、六個職工,夥食開得不大,泔水不多,她和掃站台的人說好,叫他把車上扔的垃圾給她留著,她每天晚上來拉。扔的東西裡有蘋果皮梨皮,有臭雞蛋、黃菜葉子、偶然還有半盒半盒的剩飯菜。豬娃子們斷奶時,二大叫葡萄種一季紅蘿卜。葡萄明白他的意思。眼下是九月,在豬場墾塊地出來,種的蘿卜連秧子帶根都能喂豬。這天葡萄正在灶上煮飼料,一群孩子們跑進來,說要把大鍋起走。葡萄見他們脖子上都拴一塊紅布條子,心想這也得不少紅洋布呢。她用木棍攪和一大鍋煮泔水加高粱酒糟子,問孩子們他們借大鍋乾啥去。“煉鋼你都不知道?”孩子們說“小學校操場上蓋了個高爐,煉鋼都煉了好幾天了!”孩子們咋唬。第九個寡婦 五(10)葡萄知道社裡不叫大家下地了,一打鐘就出去找鐵,然後去煉鋼。她參加大會,鞋底子納了一雙又一雙,也沒弄懂為啥要煉恁多的鋼。她想起去年死了的冬喜,他常說反正乾啥都圖個熱鬨。她不煩熱鬨,人人喜洋洋的比打這個打那個好。葡萄一勺一勺把豬食盛進大木桶,騰出鍋來。學生們催葡萄了,說:“你磨蹭啥呢?快把鍋給我們!”葡萄趕緊加快動作。學生們還嫌她磨蹭,都上來幫她。他們是乾慣活兒的孩子,眨眼工夫就把大鍋舀空了。葡萄看他們七手八腳起大鍋,問道:“鋼就在這裡頭煉呀?那不成煉豬油渣兒了?”學生們全笑起來,笑得手腳發軟。他們說葡萄咋這麼不懂科學,鋼比鐵結實多了,怎麼能在鐵鍋裡煉鋼呢? 葡萄眉毛一挑,問那他們借她鍋去做啥? 孩子說煉出鋼來,還她一個鋼鍋。他們用繩子把鍋攀起來,都是行家似的。一個學生找了根粗木杠子,和另外一個學生把鍋給抬起來。葡萄說:“等等!你們可不敢把這鍋砸砸去熬煉!”“那咋不敢? 社員把私人的鍋都砸了砸,扔小高爐裡了!”學生們說。葡萄說:“把鍋給我擱下!”學生們說:“這不是你自家的鍋!”葡萄說:“我自家的鍋你敢碰我撅了你胳膊!”學生們說:“這還模範呢? 連史六奶奶都懂:國家沒鋼,說話不響!不支持煉鋼,就是不愛國!”葡萄不和他們羅嗦,上去就奪抬鍋的木杠。學生們依仗人多,抽出木杠來和葡萄乾仗。葡萄大聲喊:“來人呐!遭土匪啦!……”“叫她喊去吧!”學生們說, “喊爛了嗓子也沒人聽見,全在煉鋼呢!”其中有個年長的學生,十五歲剛上二年級,以他的老成持重當了學生乾部。他上來勸葡萄說:“葡萄姐!都辦大食堂了,家家都不開火,要鍋沒用了!”“誰是你姐呀?我還沒聽說過誰敢把鍋砸砸去愛國的!你們今天甭想動我的鍋,不然甭打算好胳膊好腿的出這院子!”“叫她試試!”“我不用試,我隻管打!”葡萄抄起熱騰騰臭哄哄的豬食桶,搶成一個圓圈,然後那桶連帶滾燙的泔水、高粱酒糟潑出個大花兒來,一個學生躲閃不及,腳上濺了一灘稠乎的湯水,單腿蹦起老高。她拎著滿滿一桶豬食一般得歇一回,才能到豬欄邊。此刻她把兩個大桶提在手上,就象舞繡球。她把桶舞到台階上,背後是豬場的大門。“誰也出不了這門!”一個心眼好使的學生對其他學生嘰咕幾句。他們突然不和她對陣了,全跑到豬欄邊,拉開門,把二十四隻豬娃和母豬全轟出來。然後又是石子又是土塊地追打滿院子瞎跑的豬。葡萄把一桶泔水照準一個學生潑下去。學生一身掛著粘乎的爛菜葉餿飯粒臭高粱米,指著葡萄潑口大罵:“你是美蔣派來的特務!破壞大躍進!……”其他學生還在滿院子打豬,一邊象豬一樣尖聲嚎叫,所以葡萄一點聽不見那學生的罵詞兒。葡萄從台階上下去,拾起他們扔下的粗木杠子,橫掃豎掃。她太惱了,所以胳膊腿沒準頭,都打在了地上。學生們高興瘋了,越發追著豬打。一隻豬娃落進了糞坑,葡萄跳下去把它撈起來。她看豬娃支著一條前腿,閉著眼猛嚎,她輕輕碰碰那腿,豬娃蹬她兩下,叫得更吵鬨。她明白它那條前腿跌折了。再抬起臉,學生已把豬們轟出了大門,人歡豬嚎地往地裡竄去。大鐵鍋也不在了。黃昏時葡萄才把豬娃們找回來。她喂了它們一些食,鎖上豬場,往街上跑去。史屯街上紅綠黃藍全是彩旗彩紙,整個一條街城了個大得嚇人的花轎,還有響器班子在吹,有鑼鼓家夥在打。葡萄愛看社火,不過哪回社火也沒這樣紅火。跟她擦肩過去的小腳老婆兒們頭戴紅紙花,舉著彩紙小旗,抬著破籃子破筐子,裡麵盛著鐵釘、鏽了的半截鍬,鍋鏟子、大勺子,孩子們滾的鐵環,沒牙的嘴說個不停,全往小學校去。所有人眼神都不一樣了,都亮得嚇人。土改時他們也有這種眼神,不過不勝這回這麼亮。他們走著,和彆人大聲打招呼:交廢鐵去呀? 俺家剛把鍋給獻出去!明一早鋼就煉出來了,後天運城裡造大炮飛機,打美帝蔣匪呀!……他們說著自己也不懂的話兒,隻覺著說說心裡可帶勁兒。有的筐裡裝是從幾十裡外小礦山偷來的機器零件,還有從火車站附近偷的生著紅鏽花的備用鋼軌。六十多歲的謝哲學和七十多歲的史修陽都瞪著雪亮的眼睛,記下每家獻出的鐵,不斷寫出光榮榜。葡萄這一個來月每天在豬場工作十幾個鐘頭,也不知人們怎麼都高興成這樣。她隻想找回她的大鍋來。街上的人們見這個披頭散發,一身豬糞的女人都想,哪兒跑來個瘋婆子?他們認出是葡萄之後便相互問:“王葡萄咋的了?神經出差錯了?” 這時刻象王葡萄這樣不高興的人,八成是神經不正常。煉鋼的爐火把一小塊黑夜都染成紅色,小高爐冒起的煙也是通紅通紅的雲朵。在紅色的夜裡紅色的雲煙中動著說著笑著唱著的人們都是紅紅的影子,誰也不願意耽在紅色的夜晚之外,老淒冷的。人們把樹砍了,堆了半操場。他們高興了十多天了,地裡的紅薯也顧不上起,樹上的柿子也顧不上下,棗早就漚成了酒,夜裡來了一群果狸,吃了滿地粘乎的甜棗都醉了,東倒西歪睡了一地,到早上雞叫才竄回山裡。人們一改過去走路的模樣:拖腿拉胯,脊梁向後躲,變得伸背挺胸,步子全是舞台上的“急急風”。他們急急風往東,急急風往西,從柿子樹下過,柿子熟得烘爛,綻開了口子,金黃如蜜的柿子汁落在人頭上,臉上,人忙得顧不上去理會。連小孩子們也突然出息了,不象從前那樣嘴長在柿樹棗樹上,從青果子開始偷吃。他們現在也是一個心眼想著國家大事,想著造大炮打美帝解放台灣。他們忙著到處找鐵,偷鐵,搶鐵,從柿子樹下過時,任憑那蜜汁雨點一樣落到他們頭上。他們抬著豬場的大鍋從柿子樹下走過去,一滴黃亮的柿子汁正滴在鍋中間。他們想,還有鳥屙這種顏色的屎呢!其中一個學生抬起頭,高聲叫起來:“哎呀,柿子全熟了!”第九個寡婦 五(11)他的夥伴們全斥責他:“你就知道吃!”這個學生奇怪壞了,今年他怎麼忘了柿子了? 柿子熟爛了他都沒看見哩!學生們把大鐵鍋抬到街上,都抬不動了。一個學生建議就在這兒把鍋砸砸,一人背幾塊兒,就背過去。多數人不同意。一人背幾塊碎鍋片兒顯不出打大勝仗的樣子來。這可是從落後分子王葡萄手裡繳獲的戰利品。他們說慢慢挪,也得把它挪到高爐裡。他們把大鐵鍋挪進小學校院子裡,天黑了,高爐烈焰熊熊,他們都想到課本上學的順口溜詩句。不一會他們聽見一個瘋狂的嗓音,叫喊:“把我的鍋還來!”王葡萄渾身臭哄哄地跑過來,散亂的頭發讓汗粘在臉上,脖子上,嘴上還有一道金黃色。“這貨還顧上摘個柿子吃吃!”學生們議論道。所有的學生們胳膊挽胳膊,擋在大鐵鍋前麵。共產主義的神聖是什麼意思,他們一直不太懂,這一會兒突然懂了。他們挺起脅巴骨一條一條清晰可數的胸,還挺起長期缺營養長出的水肚子,視死如歸。葡萄從左邊往裡走,他們全堵向左,葡萄向右迂回,他們在右邊斷她的路。一張張小臉都仰起來,用一個他們學會的叫作“輕蔑”的表情對著葡萄。他們開始唱了。“……準備好嗎?時刻準備著!”葡萄突然把兩手攏在嘴上,做了個肉喇叭,大聲叫道:“我操你奶奶!”學生們把歌聲揚上去,要壓住她的粗話。她的氣足,音量厚實,一口氣罵了上八輩。罵得俏皮時,旁邊的成年人便哈哈大笑。這時一個圓渾的男子聲音說:“這不是葡萄嗎?”葡萄也不回頭,下巴一橫說:“是你祖奶奶,咋著?”那個男人走到她麵前,她看見他白牙一閃,白眼珠一亮,是史春喜。“都安靜!”春喜兩手伸成巴掌,在空中按一按。學生們安靜下來,成年人也不樂了。還有沒樂夠的,用手捂著嘴,春喜扭過頭,也都樂夠了。春喜簡直不敢信這個瘋頭瘋腦,又臟又臭的女人是他一年前見的模範。他一想到十七歲那年去參軍,偷了她的褲衩就想吐。他在朝鮮做電話兵,那條褲衩被他縫在了棉被裡,後來交舊棉被換新棉被時,他完全忘了這回事,把包含一條破褲衩的棉被交回去了。他一想到那些回收的舊軍用棉被不知會在哪時哪刻,哪個地區作為救災物資給空投下去,不知哪個人會在拆洗棉被時看見那條帶女人經血痕跡、補了三塊補丁的褲衩,他心裡就出現一陣挑皮搗蛋之後的快樂。一年前,他在模範會上見到葡萄,他還為她動心過。這時他從黨校畢業回來,看見這個女瘋子王葡萄,他萬幸自己沒在模範會上跟她有更多表示。她出言粗野,動作橫蠻,十七歲的他怎麼會給她迷昏了頭。也幸虧她有那麼粗野蠻橫,把他戳傷擋在門外。葡萄說:“史春喜,你去把那口大鍋給我抬回來!”史春喜已聽了學生們七嘴八舌告的狀。他知道生鐵大鍋煉不了鋼,但又不願在全社幾百雙眼睛下站在葡萄一邊。他笑一笑 叫葡萄先洗洗臉,喝口水,冷靜冷靜。“就是讓尿把我這活人憋死,我也不會跑一邊尿去!“ 葡萄說,“他們轉眼就敢把我的鍋砸了,我二十四個豬娃喝西北風呀?!”春喜避開直接衝突,轉臉向操場上站著的人說:“大家的革命熱情真高啊,聽說在這兒乾了幾天幾夜了!我在黨校就聽說咱這兒是全縣先進哩!”他明白自己在扯謊;他在黨校從來沒聽說史屯公社當了煉鋼先進單位。旁邊的人風涼地說:“春喜,快把王葡萄那鍋給人端回去。煉鋼有啥吃緊呀?你端了人家煮豬食的鍋,人家還當啥養豬模範呀?”葡萄沒在意這話的酸味,她在這方麵耳不聰、心不靈。她以為這人是幫她的腔呢。她對那人說:“大哥你說是不是? 我沒鍋了還喂啥豬呀?”“模範還要往鄉裡、縣裡、市裡選拔,春喜你可彆耽誤葡萄給選成全國模範。”葡萄已經不去聽他說什麼了。大家怪聲怪氣的笑她也沒顧得上聽。她對春喜說:“你是回來當咱社乾部?”春喜還沒接到正式任命,不過他知道自己至少會頂上蔡玻琥的位置。蔡琥珀提升縣組織部長了。“我回來當普通農民的。”葡萄說:“那你喊啥‘都安靜’?! 你是普通農民,上一邊當普通農民去。”春喜一股惱火上來,恨不得能扇這女人一個大耳光。但他不是十六七歲的春喜了,懂了點政治,懂得樹立威信保持形象。他嗬嗬一笑,說:“噢,普通農民就不能管大是大非了?”葡萄說:“你是普通農民,我也是;我用不著聽你的。閃開,彆擋我道,我自己動手。”春喜心想,這女人給臉不要臉,今天威風還就不能讓她掃下去。他大喝一聲:“王葡萄同誌!彆太猖狂!”葡萄說:“我是你媽的同誌!”她一步竄過去,把春喜撞出去兩步遠。學生們沒提防,封鎖線讓她突破了。她撲到大鐵鍋邊上,縱身往裡一跳。大家一看,葡萄已在大鍋裡坐著了。大鍋的園底轉起圈來,象個大砣螺,王葡萄成了砣螺心兒。她喊:“你們煉鋼呀!快來呀,把我一塊煉進去!”站在一邊看的人這時想,王葡萄興許真是神經不正常。生壞子到成了這,就是腦筋出錯了。不過他們同時又有一點說不出的感動;她是為那二十多個豬娃子當陀螺心兒,為它們把誰都得罪下了。一群人出來解圍,說一個大鍋全煉成鋼能有多少? 她不叫煉就不煉吧。春喜大聲說:“社員同誌們,煉不煉是小事,態度是大事。王葡萄這態度,是阻礙大躍進!”葡萄反正也不全聽懂他的意思,踏踏實實在鍋裡坐著。更多的人上來,站在葡萄一邊,說得虧葡萄養豬養得好,才還上麥種錢的。就讓她留下那口鍋吧。春喜大聲改口:“不是非砸她的鍋,是要糾正她的思想問題。”葡萄把眼一閉,愛糾正什麼糾正去。二十一歲的史春喜當上了史屯公社的支部書記。他常常卷著打補丁的舊軍褲腿,穿著打補丁的舊軍鞋,背著掉了漆的軍用水壺在地邊上轉悠,遠遠看見一排撅起的屁股,他就大聲招呼:“起紅薯呀?”“起啥呀?紅薯都凍地裡了!”一個中年男人說。史春喜說:“咱把煉的鋼上交了,縣裡記了咱一大功,政治上咱打了大勝仗!”有時候他也會走進地裡,刨一、兩個紅薯。霜凍好一陣了,刨起來老費氣。春喜好開會,常常在大食堂吃著飯就和大家開上會了。他一邊啃饃,或者一邊吸溜著麵條,一邊和大隊、生產隊的乾部們開會,讓他們看看報上人家山西、安徽、河北的某個公社一畝地產了多少糧。一些生產隊長說那是放屁;一畝地能收幾萬斤麥,你砍了我頭當夜壺我也不信。春喜不樂意了,說那你們是信不過黨的報紙嘍? 乾部們想,也對呀,報紙是白紙黑字的,敢胡 他們苦想不出原因,就說那是他們地好,這兒地賴,一畝地收二百斤就撐死了。春喜說:“人家大躍進,咱這兒不是天孬,就是地賴,反正是不躍進。不會跟人家學學,一畝地多播些種?”有時他開著開著會,看見葡萄進到食堂,從廚房提出泔水桶。她乾活兒看著和彆人不一樣,手、腳、身段都不多一個動作,都搭配得靈巧輕便。她一路走過去,誰也看不見似的,兩個嘴角使著勁,往上翹又往裡窩,哼唱著什麼歌。每次她走過去走過來,春喜突然發現自己走神了,沒聽見某個大隊長的發言。春喜不單好開會,還好給社員讀報紙、雜誌。他年輕,討人喜歡,在食堂開飯的時候出場,人們都眾星捧月。他常常發現年輕閨女、小媳婦的眼神溫溫地從他臉上摸過去,摸過來。隻有一個人根本看不見他,就是王葡萄。她來打飯的時候總是引起一片笑罵:王葡萄不排隊!模範也得當排隊模範!有時她給人硬拖出去排隊,和閨女媳婦們又打又追,從春喜身邊蹭過去,她都看不見他似的。她的脊梁、腰、屁股就那麼從他身前擠蹭過去,把凸的凹的柔的熱的顛的顫的全留在他身上,能留好久都不冷下去。他的身體又是老饑的。他也不懂,這二十八歲的寡婦憑哪點值當他為她受饑熬渴,她是什麼魔症,能讓他在瞧不上她煩她厭她的同時,又把她愛死?公社書記可以不吃大夥食團的飯,另開小灶,不過他和他哥哥冬喜一樣,跟大夥在一塊特彆快活,吃什麼都香。何況他在食堂總能碰上葡萄。有一回葡萄來晚了,食堂的雜麵條全撈完了,就剩了麵湯。她和食堂的人大吵大鬨,非叫人家給她四個玉米麵蒸饃。食堂說她倒挺會占便宜,一碗湯麵最多頂兩個饃。她說她就好占便宜,便宜吃著多香?虧比糠饃還難吃。春喜聽著直樂。她倒是挺誠實,把貪婪無恥統統掛嘴上。他叫她道:“行了,葡萄!”她吵得正帶勁兒,聽不見他聲音。他從桌子邊站起來,走到打飯窗口,對裡頭說:“給我做個掛麵荷包蛋。”那是史書記頭一回要求吃他的補貼,炊事員馬上照辦。史書記對他們說:“王葡萄不是逛廟會耽誤吃飯了,是讓社裡那一群豬給忙活的。”他把葡萄讓到自己桌上,讓她先吃他那份湯麵條。他心裡得意能在她麵前顯示一下他的特權,讓她悔一悔,看看當初她拿鐵鍁擋在門外,戳得渾身是傷的人是誰。“大食堂越吃越賴,”她說,眼看著他大茶缸裡菜多麵少的雜麵條。“馬上該收麥了,收了麥就好了。”他說。“明年能吃上這,就不錯。”“明年讓你吃上韭菜扁食,雞蛋油饃。讓你吃得走不動道。”他笑著說。葡萄突然盯著他,盯得他心裡起毛,手心冒汗。“你瞅我乾啥?”他裝得挺老練,就象在軍隊跟女人常交往,不稀罕女人似的。“我瞅你呀,哪點兒和你哥象。鼻子有點象,他的比你好看些。”她眼睛直瞪瞪的在他臉上翻來搜去。他想,七歲八歲的孩子盯人,眼睛才這樣生。他心裡奇怪得很,沒人說他哥長得比他好看,人隻說這麼俊個兄弟咋有那麼醜個哥。“還看出哪兒象我哥來了?”“叫我慢慢看。”她的眼睛移開了,移到窗子上,窗子外有棵槐樹,枝葉間有一片片藍天。掛麵雞蛋端上來,他推到葡萄麵前,說:“吃吧,看夠不夠。”她說:“你要象你哥就好了。”春喜心裡更奇怪了:他這一表人才還給她的鐵鍁戳出口子來,要象他哥的醜樣,還不讓她戳死?“我哥是個好人。”春喜說。葡萄把碗端起來,咬了一口荷包蛋,稀乎乎的蛋黃流到掛麵上。她把碗又擱下了。春喜說:“太淡?”葡萄說:“好久沒吃恁細的糧,叫它噎了。”春喜一連好幾天沒見葡萄。他想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呢?怎麼會掛念這個沒文化、沒覺悟,隻知道和豬過在一塊的女人呢?上一年的模範會上,她說的那幾句蠢話把他最後的希望潑上冰水了。後來在煉鋼爐前和她的較量,他已經太放心自己:絕不會再多看她一眼。這才幾天工夫,他滿腦子都是她。他想她領他燒磚時的模樣。十五歲的他手凍了,她撩起舊緞襖,把他手揣進去暖;她叫他看著人,她去磚窯後麵解手;她把他的腳捏在手裡,給他比劃鞋樣;他臉讓刺紮了,她給他挑出刺兒,又把她的口水抹到傷口上。他想,史春喜你到底是個啥貨色?怎麼儘記著這個愚昧、頑固、自私女人的好處、可愛處呢?黨校學習一年也沒治住你嗎?你和她走近,你這輩子可完了。當過兵,受過嚴明紀律約束的史春喜相信他不會再乾少時的傻事了。他會受心裡那點隱情左右?笑話!他連模範都不叫她當。她養豬的事給城裡的記者知道了,跑來問春喜,聽說史屯公社養豬放火箭了,還是個婦女。春喜說啊,是,不過史屯不單單養豬放火箭,要報道,寫寫社裡的麥子大豐收啊,圍河造田啊,棉花創記錄啊。記者見了葡萄之後,也沒興趣報道了。她開口便說模範頂屁用,煉鋼照抬她的大鍋,虧她躺到鍋裡才沒讓他們把鍋砸砸,煉成一疙瘩廢物。 看他們煉出什麼來了?不如河灘上一塊石頭,石頭擱在坡池邊上還能搓洗衣服。後來許多公社派人來和葡萄取養豬的經,縣裡覺著不把她的養豬事跡報上去對縣裡是個損失,不太合算。因此葡萄占上了一個縣模範名額,就要往省裡去。縣組織部長蔡琥珀一聽王葡萄代表縣裡要到省上去參加模範會,趕緊派人把她的資料從地區往回要。這時地區丁書記已經知道了王葡萄,說這個模範哪一點不過硬?她不說虛話光乾實事怎麼就是落後?王葡萄這才正式進入了省模範大會的名單。史春喜聽了這個消息親自上豬場找葡萄。他得口把口地教她說話,要不就教她不說話。她一說話還了得,在省裡傳出去都夠得上右傾言論。馬上讓人想到他這個公社的政治教育水平低。他見豬場大門緊鎖,便從攔馬牆往下看。葡萄正在下頭的天井窯院裡出豬糞。豬場的窯院又大又齊整,還是他哥史冬喜領人挖的。院子邊上種了牛皮菜、木須,牆上爬著扁豆、絲瓜,地上是南瓜秧子。都是些易活好長,長得快的東西。他笑著喊下麵的葡萄:“咋不開門?我還當沒人哩。”她把鍬拄在胳膊窩,也笑著說:“我不開門。”“為啥?”“你是來端鍋不是?”“煉鋼煉完了,誰還要你的鍋?”“煉完了?大炮造出來了?明天你們煉啥哩?我敢開門?”“你就讓我在這上頭和你說話?太陽老曬呀!”他心裡咬牙切齒:史春喜呀,你又犯賤了,這不是和她打情罵俏嗎? 心裡想著,嘴巴又來一句:“你可真舍得這麼曬我呀?”她沒個正經,村野女子和男人過嘴癮的樣子全出來了。她笑得俏又笑得歹,眯起眼說:“我可是舍不得。”說著她又乾她的活兒去了。他隻好站在三丈高的地位上,把她當上省模範的事說給了她。末了他說:“這回和上回可不一樣!上回是鄉裡的,這是全省的,在鄭州住大旅館,吃好夥食還有杜康酒!”她把糞倒進了化糞池,揚起頭,撩一把頭發說:“有黃河鯉魚沒有?光聽說了,還沒嘗過。”“那還能沒有?你可不知道,為了你這個模範名額,我幾夜都沒睡覺。”他等她問為什麼不睡覺,她卻不問,隻管乾她的活兒。“知道為啥? 你去年的發言差點把你自個兒毀了。那些話不單不模範,那是落後、消極。這回費氣大了,才把你弄上去。我知道你不會在大場子說話……”“誰說我不會在大場子說話?” 她一擰脖子,還惱了。“我啥時怕過大場子?人越多我越說,我人來瘋!”“那種大場子你見也沒見過。再說不是啥話都能說的。”“那啥話不能”“所以呀,你得叫我教教你。”“你教我聽聽。”“這哪是一會兒半會能教會的? 我得給你寫個講稿,教你念熟,背在心裡。這個模範會了不得,省裡領導要參加呢。還要選出全國模範進北京呢!你一句話都不能說錯,一個字都不能錯。”他眼睛盯著葡萄的背影。她弓下腰去,那個背影和他十五、六歲看見的一模一樣,又圓乎又細溜。她蹲下身去,他馬上又想到在那荒院地上看到的一行尿漬。又長又直,從她兩腿之間出來的。說不定她是個傻女子,她男人沒開過她包她也不明白。不然她怎麼尿成“一條線”了?……她聽他說完,站直身子說:“這麼費氣我才當上了模範?”“不單單我費氣,蔡部長也費了不少氣。……”“你們咋不來問問我再去費氣?那不白費了?我又不去省裡。”“開會你不去會中?模範都得去!”“我不當模範。”史春喜沒反應過來。她說上一句話時身體又已經弓下去了。他問:“你說啥?”“誰愛當當去。我可不去省裡。”春喜還想說什麼,葡萄大聲把他堵了回去:“你們一天也彆想叫我離開豬場。誰知道你們會進來乾啥?今兒砸鍋去煉鋼,明兒抓我的豬娃拍相片兒,我一走,你們還不把它們殺殺,賣賣?”春喜氣急了:“誰敢殺社裡的豬?”“你們都不把人當人,還會把豬當豬?我高低不去省裡當你們的模範。”史春喜想,謝謝老天爺,她幸虧不想當模範,不然她去了省裡說“你們不把人當人”,禍就闖大了,是給他這公社書記把禍闖大了。他也謝天謝地,她這一番蠢話蠢舉證實了她無可救藥的愚蠢,史春喜這下不必擔心自己再為她發迷症。她晚上把這些話講給二大聽。二大搖搖頭,自言自語:“這孩子,這張嘴。”她把食堂打回的菜團子給了二大,自己喝摻著野菜的麵湯。食堂已經通知大家,麥收前糧食不夠,得湊合到麥子下來。二大去年回來,叫葡萄買了兩隻羊,現在每天早上都擠下一點羊奶。隔一天葡萄把羊奶拿到集市上換一口綠豆麵或扁豆麵,最不及也能換幾把山藥蛋。羊好喂,從豬場帶些木樨也夠它們吃了。二大這晚吃著菜團子又說:“還有河哩,從草到蟲,到魚到螺螄,就吃去吧。咱這兒的人笨,吐不出魚刺,罵魚腥臭。”葡萄是黃河邊的孩子,小時見過人捕魚。那天晚上之後,她再來陪二大吃飯聊天時,見二大不再紮條帚、編葦席,或者打麻繩了。他用她納鞋底的線編了一張網,他叫葡萄把網欄到河上,一晚上怎麼也截下幾條魚來。葡萄看著那條織得又勻又細的線網,噘起嘴說:“爹,你在這兒給我恁多主意哩!”“還不如養頭豬,豬比你爹有用。”他笑著說。但她明白他心裡可苦。“豬會陪我說說話,給我拿拿主意?”“豬還叫你當上模範。”“模範頂屁。不多一塊饃,不多一口飯,我要它乾啥?”“你得陪爹躲到何年何月?”“躲唄。打日本的時候人家不是躲四川躲那些年?”“這跟躲日本不一樣。”“咋不一樣?反正人家打,咱就躲。打誰也打不長,隔一陣就換個誰打打,打打再換換。換換,換換,說不定事就換得不一樣了,就不用躲了。”“孩子,這回跟過去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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