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第九個寡婦 嚴歌苓 12885 字 2個月前

孫懷清的父親在作坊的一個角落挖了個小地窯,遇上土匪能躲人也能藏東西。地窯的出口在後院門外,上麵擱的都是打破的醬油缸、醋缸。孫懷清知道,他做事儘管是嚴絲密縫,也擋不住賊惦記他。他每天兌現洋的事雖然隻有錢莊的人知道,但風聲必定會漏出去。有賊心有賊膽就必有賊眼賊耳,不知在哪片黑影裡貓著的人正支著一對賊耳,專門找的就是這類風聲。他總是把夥計們打發得一個不剩時才和葡萄一塊藏銀洋。藏也不能藏太深,他馬上還得把它們花出去進貨。進貨的價也是一會一個樣,兌成銀元,他蝕得少些罷了。價漲成這樣,做了幾十年生意種了幾十年地的孫懷清也覺著招架不住了。大亂的局麵似乎沒有終了的征候。打冤的、報仇的都趁亂來了。村裡一個年輕寡婦叫槐槐,也是四四年那個夏天黃昏認回個老八遊擊隊,犧牲自己男人守寡的。這天夜裡她公婆在院子裡大哭大喊,說有人把槐槐給殺了。村鄰們打起燈籠跑到槐槐家院裡,見槐槐秀秀氣氣的一個頭和身子隔開兩尺遠,扔在她屋門口。大門上著鎖,凶手是從她床下的洞裡鑽出來的。大家一個個去看床下那個洞。凶手可有耐心,從外麵老遠慢慢地挖,一直挖進這屋床底下。很快有人傳謠,說那是她公公叫人乾的。他公公沒了兒子,恨這媳婦恨得鑽心入骨,最近又見這媳婦天天晚上跑出去,村裡秘密老八要把她說給另一個秘密老八做媳婦。她公公就找了個亡命徒,窮得把閨女都賣了。他和這亡命徒說:知道你孝;你媽要死了,你也買不起棺材,你給我把這事弄成,我自己不睡棺材了,給你媽睡。村裡人知道這老漢彆的不好,就好尋摸好棺材,早早給自己和孩子媽置好了兩副大壽材,沒事就在裡頭睡睡。亡命徒反正也沒地可種,天黑就打洞,把半裡路的洞打成了。不過村裡各種邪乎故事都有,傳一陣子,沒說頭沒聽頭了,就又開始傳彆的。接下去就是傳孫懷清殺匪盜的事。問他有這事沒有,他嘻哈著說咋沒有? 匪肉他都賣給水煎包子鋪了,他叫人吃水煎包子的時候看著點,彆吃著匪爪匪毛。說笑著,他還是站在一局棋旁邊罵這邊孬罵那邊笨,叫人拱卒又叫人跳馬,不是聳勇這個悔棋,就是幫那個賴賬。弄急了,下棋的人說:你能,你來下!孫懷清便說他後麵油鍋還開著哩。知道真情的,隻有葡萄。這天孫懷清和葡萄準備完第二天的貨,已經二更了。他怕回村路上不安全,就和葡萄在店裡湊合打個盹。葡萄在店堂裡睡,他睡在作坊裡。下半夜,有動靜了。那人把門邊的幾塊磚挪了出去,一個洞漸漸大起來。明顯不是一天功夫了,也許這幾塊磚讓他早早就撬鬆了。鍘刀擺好,張開的刀口正卡在洞邊上。過了一會,洞能鑽條狗了。他蹲在旁邊,心想這一定是他過去沒喂熟的“狗”,現在野出去做狼做狽了。過一會,一隻胳膊伸進來了。孫懷清正要往下捺鍘刀把,馬上不動了。他差點上了當。這貨還真學了正經本事,懂得用計,先弄條笤帚把裹了破衣服伸進來,看看裡頭有刀等著沒有。孫懷清簡直要笑出來了。外頭的人看看掃帚沒挨刀,便伸進一隻真胳膊來。孫懷清在想,是條右胳膊哩。右胳膊給他去掉了,這貨以後再偷不成了。不過搖轆轤把也搖不成了,抱孩子也抱不成了。漸漸的,一個腦瓜頂也進來了。孫懷清想,對不起了,斷一條右臂還不如把頸子也斷了,不然一個男人,留條命留條左胳膊怎麼養活老的小的?他突然發現這腦瓜眼熟。腦瓜上長禿斑留了幾塊不毛之地,肉銅板似的光亮。這腦瓜是史五合的。五合來作坊學徒是五年前,他過去在洛陽城炸過油條麻花散子,手是巧手。來時三十歲,收下他是圖他手巧。也是老規矩,新來的學徒一進作坊就吃三天糕點。最好最油膩的,儘吃,全都是剛剛從油鍋撈上來,泡過蜂蜜、桂花、糖汁,撒了才炒的芝麻,一口咬下去半口蜜半口油,直拉粘扯絲。任何一個徒工都說:那香得呀,扇嘴巴子都不撒嘴!吃到下午,頭都吃暈了。第二天再吃,能少吃一半,第三天一吃,胃裡就堵。從那以後,徒工一聞糕點的味胃裡就堵,偷嘴一勞永逸地給製住了。隻有五合個彆。他連吃三天點心,饞勁越吃越大,後來的一年裡,他抹把汗、擦把鼻涕的功夫都能把一塊蜜三刀或千層糕偷塞到嘴裡。而且他練了一手好本領,嚼多大一口點心臉容絲毫不改嘴巴絲毫不動。要不是有一回藥老鼠的幾塊點心擱錯了地方,孫懷清追查不出隻得毀掉全部點心。五合不會承認他偷嘴的事。他一聽藥老鼠的點心沒了,哇地就嚇哭了。招供他偷吃了至少二十塊點心,不知是不是吃了老鼠那一份兒。等五合上半身鑽進來,孫懷清把鍘刀捺在他背上。五合一抬頭,孫懷清說:你動我就鍘!五合說:彆鍘彆鍘,二大是我!鍘的就是你,你路可是熟啊,來偷過幾回了?這才頭一回!二大饒命!五合你不說實話,刀下來啦!兩回兩回!都偷著啥沒有?偷著了點心,還有香油!。。。還有呢?沒敢多偷,二大饒命!哎喲!可不敢往下鍘!……葡萄這時從前麵店堂過來了,手上掌著煤油燈,另一另手攏著散亂的頭發, 見二大騎馬蹲襠,手握著鍘刀柄。他叫洞裡出來的腦瓜頂說實話,不然刀就下來了;刀一下來,五合就不是五合了,就成“八不合”啦。他抬頭喊:“葡萄,搬凳子,叫你爹我坐著慢慢鍘。”五合趕緊承認:“三回三回!第三回啥也沒偷成!”“那你會空著兩手回去?”“……聽人說你這兒藏的有煙土,我想弄點兒賣給那時候駐咱這兒的老總!……二大可不敢鍘呀!。。。。。找半天沒找著煙土,我就走了。……二大,鍘了我也就這了。再沒實話了,實話全說完了!”孫懷清接著問他:“那你今天來乾啥?”“看能偷點啥偷點啥唄,實在沒彆的,湊合偷點心唄。”“偷點心還湊合偷點兒?我和葡萄還舍不得吃呢!”“那是二大您老想不開……”“我想不開?!”“哎呦得罪二大了,打嘴打嘴!”這時二大衝葡萄喊:“葡萄楞啥呢?還不去叫他媽來!”五合的上半身哭天搶地:“可不敢叫俺媽!”“不叫你媽以後你還惦記著來找二大我的現大洋,是不是?你跟我扯驢蛋我就信了?你偷的就是現大洋,苦找不著,是不是?” 說到這兒二大又喊:“葡萄,我剛才咋說呢?”葡萄趿拉著鞋,裝著找鞋拔子,嘴裡說:“這就去!”“葡萄大妹子,可不敢叫我媽呀!叫她來我還不如讓二大給鍘了呢!”二大說:“葡萄,那咱鍘吧?”葡萄憋住笑,歪頭站在一邊看。五合哇的一聲大叫起來:“那是肉哇!”二大說:“鍘的就是肉!”孫懷清知道刀鋒已壓得夠緊,他對葡萄擺一下頭。葡萄打開門出去,把五合兩個腳抱住,倒著往外拖。鍘刀提起,五合半扇豬似的就給拖出去了。第二天孫懷清買了幾條槍,雇了兩個保安守住家裡的窯院,夥計們仍然守店。槍聲漸漸響得近了,後來響到了史屯街上。葡萄在店堂裡睡,總是在夜裡驚醒,發現外麵街上正過大隊人馬。有時隊伍往東,有時往西,她扒在門縫上往外看,見沾著泥土塵沙的無數人腿“跨跨跨”地走過去,“跨跨跨”地走過來。有時一個隊陣過上老半天,她覺得他們把史屯的街麵都走薄了。她看見一個最長的隊陣全是穿草鞋的腳,打的綁腿也又臟又舊。但那些腿都有勁得很,還要一邊“跨跨跨”地走,一邊吼唱著什麼。這些穿草鞋的腿腳走過,史屯街上的電線杆、牆上都會給貼上斜斜的紅紙綠紙。葡萄識幾個字,還是銅腦出門上學前教她的。她認得紅紙綠紙上的“人民”、“土”、“中國”。這天她又扒在門縫上看,見門外滿是她熟悉的腿。那些腿給一個個燈籠照著,也吼唱著什麼,跟著穿草鞋打綁腿的腿從街的一頭朝另一頭走,燈籠的一團團光晃來晃去,光裡一大蓬一大蓬黃煙似的塵土,跟著那些腿腳飛揚過去。不久聽見這些有勁的腿回來了,不再是吼唱,是吼叫要打倒誰誰誰。葡萄看得入神,隻是半心半意地想,又要打了。孫家的百貨店已經好久不開門了。孫懷清有時會和夥計們賭賭小錢,唱唱梆子,多數時間他就守在銀腦帶給他的收音機旁邊聽裡頭人說話。孫懷清是什麼都想好了。他先讓夥計們各自回家,一人給了五塊錢做為盤纏。賬房說他賬還有幾天才交清,暫時不走。謝哲學是這一帶的外姓,一直隻跟孫懷清親近。孫懷清看著他,笑笑,知道謝哲學知道他笑什麼。他笑是說,你看,我不怕。人們把他拖到大門外,孫懷清都還笑了笑。一共種五十來畝地,開一家店鋪,看能給個什麼高帽子戴戴?他就是笑的這。他跟葡萄囑咐過,誰來拿東西搬家俱,讓搬讓拿,甭出頭露麵,甭說二蛋話招人生氣。囑咐完了,他就被拖了出去,頭上給按上一頂尖尖的紙糊帽子,手裡叫拿上一麵鑼。他走得好好的,後麵還總有手伸上來推他,一推一個踉蹌。他不叫葡萄出頭露麵,其實是怕她看見他給人弄成個醜角兒。第二天醜角兒就更醜,他脖上給套了條老粗的繩,讓人一扯一扯地往史屯街上走。葡萄坐在磨棚裡。來人搬東西也不會來這兒搬磨盤。這兒清靜。從關著的門縫裡,她能看見一院子的腿。那些腿擠過去擠過來,擠成正月十五燈會了。她隻抱著自己幾身衣裳和孫二大兩身衣裳,再咋也不能叫他們穿自身的皮肉吧?再看一會,見人腿裡有了兩頭騾子一頭牛的腿了。老驢沒人要,在棚裡扯開嗓子“啊嗬啊嗬”地叫。椅子腿、桌子腿,跟著人腿也走了。連那桌腿看著都喜洋洋的,顛顛兒地從大院裡走過去。要不是二大囑咐她,葡萄這會兒是想和大家一塊熱鬨的。和大夥耳一塊弄個棒子唱唱,弄個社火辦辦,有多美。管他是熱鬨什麼,史屯的人和周圍五十個村子一樣,就好熱鬨。一有熱鬨,哪怕是死人發喪的熱鬨,大家都美著哩。葡萄也好熱鬨,一熱鬨起來就忘了是熱鬨什麼。她抱著兩個包袱,盤腿坐在門邊,從門縫跟著熱鬨。太陽偏西的時候,院裡滿滿的腿走光了,隻剩下打著綁腿的腿了。那些腿可好看,穿的草鞋還綴了紅絨球,一走一當啷。這時葡萄聽見有人說話了。是個女人。“這院子真大,住一個連也沒問題!”“排戲也行。要是扭秧歌,你從這頭扭到那頭,得好幾十步呢!”葡萄心想,第二個說話的肯定是個小閨女,嗓音小花旦似的。她站了起來。磨棚的窗上全是蜘蛛網和變黑了的各種麵粉。她隻能隱約看見一群穿軍服的閨女們。有一個一動就甩起兩條大辮子。葡萄覺著她們個個都是妖精似的白,小花旦似的嬌嫩。她從兜裡摸出鑰匙,把磨棚的門推開一個豁子,正好能伸出她一隻手。她是自己伸手出去把自己鎖進來的。她推門的聲音使院子一下靜了。她從門縫裡開鎖到底不順手,把鑰匙掉到了地上。她隻好蹲下去,伸長胳膊去夠。幾雙穿草鞋的腳挪過來,鞋上的紅絨球當啷當啷蹦得美著呢。一隻草鞋踏在了那把銅鑰匙上,把葡萄的兩個手指頭一塊踩住。“什麼人?!”外頭的女人問道。“葡萄。”葡萄回答。“誰把你鎖進去的?”“俺自個鎖的。”外頭的女人趕緊上來開鎖。那是一把老式銅鎖,不摸竅門打不開。葡萄把手伸出去,說:“你開不開,叫我自己開。”外頭的女人不理她,犟著在那裡東捅一下西捅一下。最後急了,叫葡萄閃開點,她“捅”的一下撞上來,把門栓撞開了,但她也跌進了磨棚。後頭的一群閨女們哈哈哈地笑起來。葡萄一看這個女人剪著短發,挎著短槍,軍服上補了兩種顏色的補丁,但是乾乾淨淨平平整整。她“咦”了一聲,說:“你象老八呢。”短發女人正在拍屁股上的土,不太明白葡萄指的老八是什麼。她說:“什麼老八老九?”葡萄說:“老八就是專門割電線、掀鐵軌的。白天睡晚上出來,沒吃的就找個財主,把他的糧分分。”她想,這些閨女兵咋看著這麼順眼呢?咋有這麼討人歡喜的閨女的呢?閨女兵還是不太明白。她們尖起聲音說她們才不是白天睡晚上出來的土匪呢。葡萄說:“土匪是土匪,老八是老八。老八燒鬼子炮樓,偷鬼子的槍、炮。老八就是這!”她覺著她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了,瞧她們還瞪著眼。她們總算明白了:“咳,老八早不叫老八了,叫解放軍!老八之前呢,叫紅軍。”葡萄心裡卻不以為然得很:叫什麼無所謂,反正都是一回事。不過這些閨女兵真是妖,葡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閨女兵很快從葡萄嘴裡知道了她的身世。她們說是又是一個“喜兒”,隻不過沒有覺悟。也有人不同意,說七歲被賣到地主家做童養媳,那比喜兒苦多了!喜兒才受幾天打罵呀?她整整受了十二年呢。現在這麼年輕就守寡,還給鎖在磨棚裡推磨,牲口也不如啊。 他們說要好好找老吳寫寫,說不定出一個比《白毛女》更有教育性的大戲。一個女兵說:“仔細看看,葡萄長得多俊呐,就跟喜兒似的。”葡萄見她的兩根長辮子烏溜溜的,就象剛刷洗過的黑騾子皮毛。她突然發現了一件新鮮事,這個梳長辮的女子穿的衣服和彆人不同,也是大布,是自染而沒染均的,但腰身包在她身上象個壓腰葫蘆,鈕扣不是五個,是十個,一雙一雙排成兩排,從肩下頭一直排到小肚子。葡萄卟嗤一下笑起來,她想起了母豬的兩排奶頭。女兵們見葡萄笑得往地上蹲,奇怪了,受這麼多年苦,還會笑得這樣潑辣。再一想,她肯定是多少年沒這麼放肆地笑過,現在翻身了,才這樣笑。黃昏時女兵們留葡萄一塊吃晚飯。然後她們就開始塗脂抹粉,換上衣服,梳起頭發。葡萄想她們的衣服夠賴了,還要換更賴的,這戲有什麼看頭呢?不過葡萄是戲迷,隻要讓她看戲,她什麼都肯做。她馬上在劇團給自己找著活兒乾了:坐在留聲機旁邊,幫著搖那小號櫓櫓把,管演戲的短發女兵說:開始!她就搖。搖出來一首歌,叫“解放區的天”。一搖起來,所有女兵就在場院上圍個圓圈打腰鼓。村裡人聽見腰鼓和葡萄搖出的歌,就慢慢帶著板凳抱著孩子朝場院走來。女兵們腰鼓打得漂亮,葡萄看著看著,忘了手上搖的小櫓櫓把,大喇叭裡的歌就老牛叫似的“哞”一聲低下來,女兵們的鼓點子也變得又慢又沉。短發女兵邊打腰鼓邊喊:“葡萄!搖!”場子坐滿,一片漆黑。突然一個男聲在喇叭筒裡叫起來:“打倒封建地主!”下麵漆黑的人群也跟著喊。葡萄這回看見的不是腿了,是胳膊。四十個村都有人來,場院坐不下,坐到田裡去了。田裡長出數不清的拳頭,打向滿天星星的黑夜。葡萄半張著嘴,看著滿坡遍野的拳頭,一下一下地往空氣裡打著,她心裡說:這是打啥呢?“打倒地主偽保長孫懷清!”葡萄猛回過臉,看見二大被一根牛繩牽上了台。他使勁瞪葡萄一眼。葡萄明白他是說:誰讓你跑來看你爹的戲?!五十個村個個都有封建地主、漢奸、反動道會。牽到台上也站黑了一大片。台上台下都是穿冬衣的人,一樣的大布,用橡子殼和坡池的黑泥柒成黑色。隻有一個人穿得鮮亮,就是葡萄。然後開起了鬥爭大會。誰也不說話。帶頭喊口號的男兵開始沉不住氣,指著史修陽說,你下頭不是又會寫又會說,怎麼不敢敲當麵鑼打當麵鼓呢? 史修陽抓耳搔腮地站起來。多少年都是一件長袍冬天填絮夏天抽絮,這時穿了件團花馬褂,看著象誰家的壽衣。鎮裡村裡的許多標語都是史修陽幫著寫的,他一筆不賴的書法可得了個機會顯擺。寫標語時他告訴解放軍土改工作隊,孫懷清如何逼債如虎,如何不講情麵。史修陽走到孫懷清前麵,小聲說:“二大,得罪啦。”孫懷清嘴角一撇。史修陽馬上明白,那是他在說:孬孫,你就甭客氣了!史修陽突然感到小腹一陣墜脹。他心想,晚上也沒喝多少甜湯啊。但那墜脹感讓他氣短,他隻好說:“等著,等我解了手回來再鬥爭。”下麵有人笑起來。史修陽的大煙身子在團花馬褂裡成了根旗杆,忽扇忽扇從人群前頭跑出去。喇叭筒裡的口號象是生了很大的氣,喊著“消滅封建剝削!打倒地主富農!”喊著喊著,下頭跟著喊的人也生起氣來。他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隻是一股怒氣在心裡越拱越高。他們被周圍人的理直氣壯給震了,也都越來越理直氣壯。剝削、壓迫、封建不再是外地來的新字眼,它們開始有意義。幾十聲口號喊過,他們已經怒發衝冠,正氣凜然。原來這就是血海深仇。原來他們是有仇可報,有冤可伸。他們祖祖輩輩太悲苦了,都得從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嘶啞的口號喊出去。喊著喊著,他們的冤仇有了具體落實,就是對立在他們麵前的孫懷清。葡萄一直看得合不攏嘴,這麼些胳膊拳頭,她簡直看迷了。發言的人說起孫懷清四零年大旱放糧,第二年收下秋莊稼他挨家催債。還有人說起孫懷清幫國民黨征丁,抽上壯丁簽的人家,就得付兩百塊大洋,讓他去替你找個壯丁替身。誰知道那壯丁替身要價是多少啊?說不定隻要五十塊哩!那一百五全落進孫懷清腰包了。他當保長圖什麼?當然是圖油水多嘛!有幾位老紳士心想,不對吧?孫懷清有一次拿了錢出來,說是誰願做這個保長他就把錢給他。他說世上頂小的官是保長,頂難當頂累人的官也是保長。一回改選,孫懷清總算把官帽推到了彆人頭上,那人笨,國軍派的糧他征不上,民團派的糧他也征不上。最後不明不白給斃在鎮上茅房裡。保長才又落回到孫懷清頭上。這時所有給過孫懷清錢讓他買壯丁替身的人家全吼叫起來:“叫他說,他貪汙了俺們多少錢!”孫懷清說:“叫我我現在說啥都不頂你們放個屁。”大喇叭喊道:“老實點!孫懷清!”孫懷清笑笑,那意思是:看見沒有?我還沒說啥呢。坐在遠處麥秸跺上一個人這時想說話。他叫劉樹根,四年前在離史屯八裡地的胡坡安家的。那以前他當過幾年兵,開了小差下來又乾過幾個月土匪,後來發現當壯丁替身掙得多,就常常頂上彆人的名字去充軍。他有一幫朋友都乾這行當,過去全是兵油子,開小差成了精。孫懷清每次找壯丁替身都是找在他這幫朋友裡找。每回有誰開小差沒成功,給槍斃了,他們就把壯丁替身費漲一回。從最初的一百五十塊大洋,漲到了兩百塊。劉樹根是在一次開小差時被後麵追來的子彈打傷了脖子,從此搖頭晃腦不能瞄準,也就乾不了壯丁替身那行了。他在胡坡買了二十畝地,又去城裡窯子買了個女人,過著美著呢。他要是幫孫懷清證明,孫懷清撇清了,他也就給人拘了底。他這一想,又把屁股往麥秸裡沉了沉。誰知共產黨會不會消滅到他頭上,聽說連城裡的窯子都要消滅。幾千年來,消滅窯子還是頭一回。他看孫懷清給人指著臉罵,心想,孫二大這人就是太能。能就罷了,還要逞能,還要嫌彆人都不能。他要不逞能恐怕不會有今天。每回派糧,派不著他自己往裡墊,就怕人說他沒能耐。人家挖個窯蓋個門樓,他去指手劃腳,這不中那不對,人家買個牲口置輛車,他也看看牙口拍拍木料,嫌人家買貴了,上當了。就連人家夫妻打架,他也給這個當家給那個做主。壯丁錢湊不夠,他賠上老本幫人墊,因為海口誇在前頭了,胸脯也當當響地拍過了,辦不成他就逞不了能了。史修陽又發言,說孫懷清放高利貸放到老八頭上了。人家老八和風屙沫打遊擊,叫他接濟接濟,他還把人的帳記下,打算跟共產黨要驢打滾的利呢。要不是這回土改工作隊領導抄家,他櫃子裡還鎖著老八的欠條呢。這時人們說起了他那個當國軍中校的大兒子。劉樹根便更進一步證實自己的英明,這爺兒倆虧全吃在逞能逞威風上了。人都瘋了似的喊:讓孫懷清把他兒子交出來!孫端文血債累累,殺了咱多少老八!看把他爺兒倆給美的,兩輛吉普車倆媳婦到街上風光哩!鬥爭會開了兩個時辰。把地主們押下台之後就開始演戲。戲叫《白毛女》,葡萄坐在一條側布裡,一會兒看台上,一會兒看台下。演主角兒的就是梳長辮的女兵,她哭得可真好,台下的上千人全跟她哭。葡萄也讓她哭得鼻子發堵,但她有點分心,一直在想二大也讓她出去收賬,她究竟是這個喜兒呢,還是那個黃世仁。喜兒逃到山裡,長辮女兵逃進幕後,渾身上下滿頭滿臉地搽白粉,把好好的頭發弄成了白的。白頭發閨女鬥爭黃世仁,就和今晚鬥爭孫二大一模一樣。黃世仁被拉下去槍斃,下麵的人也喊:槍斃孫懷清!為喜兒報仇!所有的臉都糊滿鼻涕眼淚,幾個年輕的英雄寡婦抱成一團,快哭癱了。葡萄看著,半張開嘴大瞪起眼,她們男人沒回來,受了公婆多少罪呀。演喜兒的女兵這時拉了拉葡萄的袖子,說:“葡萄,該是你站起來的時候了!”葡萄心想,她說什麼呢?我這不好好地站著嘛?撲了四兩粉在頭發上的白毛女突然走到台上,對台下說:“現在,我們請比喜兒更苦大仇恨的人講話。”葡萄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看她說的那人是誰。“王葡萄同誌,請上台吧。”葡萄還在糊塗,被白毛女和短發女兵一人拽一隻胳膊拽到戲台正中央。葡萄覺著自己又不會唱戲,這多為難人。短發女兵說:“老鄉們,我們請王葡萄同誌來倒一倒苦水。她可是一肚子的苦水呀。從七歲就被賣到了地主家,買她才花了兩袋洋麵。鄉親們,下麵我們歡迎王葡萄同誌講一講她的苦難身世!……”葡萄感覺頭頂上的兩盞煤氣燈很烤人,下麵又是獅吼虎嘯地喊:“打倒封建地主,解放天下的喜兒!”有人站了起來,他坐在第二排,離葡萄不遠。但頭頂的燈光把葡萄罩在裡頭,把他隔在外頭,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臉。“槍斃孫懷清!把封建頭子孫懷清零剮!”所有人跟著喊。但這兩句韻腳不好,葡萄覺認為他們這種亂喊太鬨人。隻是從那人的喊聲裡,她聽出他的姓名來。他是孫克賢,就是十二年前想買她沒買成的人。葡萄一向煩他,每回在哪兒碰上她,他的笑老臟。“把大惡霸老財拉出去斃了!給王葡萄報仇!”孫克賢又領頭喊。葡萄心想,越喊越鬨人了。短發女兵叫大家彆鬨了,但沒人聽她的。大喇叭也叫他們彆吱聲了,該王葡萄同誌控訴發言了,還是沒人理他。人們已經成了澆上油的火了,呼啦啦地隻管燒得帶勁。一個年輕寡婦跳上了台,指著葡萄說:她是啥喜兒?她是奸細的媳婦!她這一喊人們才不鬨了。葡萄看看這寡婦。她就是領頭把自己男人犧牲的那個,叫陶米兒。娘家在幾十裡外的陶集。她也剪成了女兵的短發,說話時也一甩一甩的。她把短到耳朵上的頭發甩來甩去,說起四四年夏天的那個黃昏。所有的解放軍土改工作隊聽著聽著,臉陰下來。王葡萄一身粉底白花的小緞襖子真是紮眼,剛才怎麼沒注意到?葡萄差不多忘了陶米兒扯直嗓子吵吵的就是罵的她。鬼子投降後,八個寡婦都受了獎,年年都吃史屯人的貢,走到哪兒都有人說:看英雄寡婦去羅。英雄寡婦中的三個離開了史屯,她們公婆隻說她們回了娘家。但村裡人都知道她們投老八去了。葡萄回過神來,聽見下麵人吵起來了。有人說鐵腦就是奸細,是他給鬼子通風報信,不然鬼子咋來得那麼準?有人說啥哩!那是孫二大得罪下人了,有人借老八的手殺鐵腦呢!還有人說不對不對,那是紅眼,看人家葡萄把自個男人救下了,這些人心想,那能這麼便宜孫家?因為鐵腦大哥當國軍,鐵腦就被免了壯丁,這回咋著也不能省下他一條命,才趁黑夜把他當冤打了。解放軍土改工組隊已湊頭在一塊嘀咕,一邊嘀咕一邊看英雄寡婦陶米兒鬥爭王葡萄。他們從沒遇見過這麼複雜的情況,史屯史屯,是非全是一團亂麻。隻見王葡萄突然扯開膀子,扇了陶米兒一個大嘴巴。人們先是一楞,然後全笑起來。白毛女和短發女兵跑上去拉住葡萄,說:“王葡萄,你敢打人呐?”英雄寡們們全惱起來,跳上來撕扯葡萄的棉襖、頭發。女兵們怎麼也拉不開她們,男兵們想拉又不知怎麼下手。這時一個男兵掏出盒子炮來,對著天打了幾槍,這才讓七手八腳的女人停下來。看來王葡萄很會打架,幾個花容月貌的寡婦臉上都給她抓出血道道來。葡萄喘幾口大氣,唾幾口血唾沫,抓住那男兵的鐵皮喇叭說:“鐵腦是我男人,我不救他救誰?!”解放軍們一看,鬥爭會開成這樣了,就宣布散會。葡萄回到家才發現她家已經成了解放軍的兵營。各個窯洞都鋪著麥秸,高粱秸,上麵整整齊齊擱著棉被。她把磨棚掃掃,鋪了一層綠豆秸,紮是紮了點,但還算暖和。她知道二大回不來了,和其他幾十個地主,一貫道,偽甲長們關在小學校裡。她想,得趕緊做出一身衣裳一雙鞋,二大死了以後好穿。看著就是這幾天的事了,說槍斃就槍斃,打得象鐵腦那樣難看,再缺身象樣的衣裳。二大這輩子老累老忙,彆到走時還缺這短那,到了那邊讓孫家先人們數落笑話。葡萄在動布料的腦筋。街上店裡存了不少直貢呢,不知能不能要求解放軍分點給她。她就不該分點啥?她葡萄可不是那號孬蛋,拿著虧當油饃吃。彆人分著什麼,她葡萄也得分著什麼。她心裡這樣一想,舒坦起來。她不知這個時候解放軍們正在開她的會,研究要把王葡萄這個人劃成人民呢,還是劃成敵人。葡萄心疼的那個長辮子女兵臉蛋通紅,頭發剛洗過,用個手帕係在腦後。她說:“同誌們想一想,王葡萄七歲就進了孫家,讓孫家迫害得已經麻木了。再說地主階級就沒有欺騙性了,黃世仁母親還念佛呢!王葡萄是讓欺騙了。”一個南方女兵說:“王葡萄是覺悟問題。江南也有覺悟低的農民,新四軍一進村他們就跑反。糧都藏起來,不讓新四軍吃。讓他們鬥地主,他們才不鬥呢,說地主家的騾子我老婆走娘家還得借。鬥了地主,我們租誰的地種? 覺悟低是普遍問題,不能都把他們劃成敵人吧?”男兵們認為王葡萄有曆史問題,不保護八路軍遊擊隊。長辮子女兵說:“彆給人亂戴帽子。”短發女兵沉默了好大一陣,這時開了口,說王葡萄的成份的確是最低的,比一般佃戶還低。“七歲當童養媳,同誌們想一想,那不就是女奴隸?!”男兵們都不吭氣了。南方女兵說:“隊長說對了,我們不能把成份最低的人劃成敵人,那可就犯大錯誤啦。”最後所有人都同意短發女隊長的看法,要好好啟發王葡萄的覺悟,把這個落後的無產階級轉為革命先鋒力量。土改工作隊讓婦女會吸收了葡萄,帶她每天晚上參加識字班,唱歌班、秧歌班。這很和葡萄的性子,和幾十個閨女媳婦在一塊唱唱說說,也比比鞋樣布樣。一上識字課教室裡一片呼啦呼啦扯線的聲音,每個女人手裡都在做鞋。葡萄回回受表揚,因為她本身就認識幾個字。個把禮拜過去,解放軍認為葡萄的覺悟有所提高,問她什麼叫剝削,她回答:剝削就是壓迫。問她壓迫什麼意思,她一口氣說出來:壓迫就是惡霸。那你公公是不是壓迫人?她轉著大眼想想,又回來瞪著問她話的人。你公公就壓迫了你,剝削了你。懂不懂? 好好回憶回憶,他們孫家怎麼對待你的。是不是逼迫你乾這乾那?葡萄打個手勢叫彆鬨她,她正在好好地想。她想讓自己惱孫家,尤其惱鐵腦娘。鐵腦娘打過葡萄。葡萄剛到孫家的那年夏天,拾了史六妗子幾個杏,讓史六妗子罵了一天街。史六妗子罵街要搬個板凳,掂一把茶壺,喝著罵著,一輩一輩往上罵。鐵腦媽後來在家裡發現了幾顆杏核,想到因為葡萄嘴饞孫家八輩人都叫史六妗子罵了,就用棒槌把葡萄屁股打了個黑紫。可葡萄也沒少挨過自己的娘打。村裡誰家媳婦不惱婆子呢? 樹蔭下乘涼,坐一塊納鞋底都搬婆子的賴,說要弄砒霜喂婆子,說等熬到婆子老了,讓婆子睡綠豆杆,紮死她。葡萄也和她們說過這類話。她咬著牙齒,想記起每次鐵腦媽怎樣刁難她,一關一關讓她過,考她的品德心性,要不是二大幫她,肯定掉她的陷井裡去了。葡萄怎麼咬牙,也惱不起鐵腦媽來。再去想想她的挖苦話,見葡萄穿的衫子短了,就說:哎喲葡萄,你這肚臍是雙眼皮兒的不是,非想露出來給人看?不然就說:吃飯給心眼子喂點,彆光長個兒不長心眼子!要不就說:擱把剪子都不會,剪子嘴張那麼大,咒家裡人吵嘴不和是吧?有一次見鐵腦的鞋穿爛了,腳指頭頂了出來,她對葡萄說:葡萄懶得手生蛆,鞋也不給鐵腦做,叫鐵腦到學校兩腳賣大蒜瓣兒……葡萄卻越想越好玩,光想笑出聲來。那時她小,聽了這些話還沒覺著這麼逗人。這回的鬥爭會要開在小學校的操場上。葡萄一夜沒睡,就著油燈趕縫二大的老衣。她怕鬥爭會開得帶勁,大家趁著勁頭就把二大給打死了。女兵們叫她一定要好好記住孫家的仇恨,到時上台扇孫懷清兩個嘴巴子。踢他幾腳也行,給他幾拳也行,那樣你葡萄什麼也不用說覺悟就顯出來了。葡萄想,覺悟究竟是個啥呢?這個鬥爭會不同上次。主要是史屯人給關押的人做個成份評定。是惡霸,那得大夥都評定了才是。小學校操場上豎起一塊黑板。史修陽拿著一支粉筆站在旁邊。寫上某人名字,大家認為這人是惡霸的就舉手,史修陽便把舉手人數寫成“正”字。葡萄坐在第一排,盤著的兩腿上擱著一個包袱。見孫二大給押上來,站在她對麵,她趕緊說:爹,做成了。孫二大抬起一臉胡子的頭,看她腿上擱的包袱,點點頭,擠一隻眼笑笑。他明白她把老衣趕做出來了。她心想,二大還是二大,啥時都和人逗。不過二大瘦了,人也老臟,比許多坐在台子下的人都臟。二大倒是想和熟人們招呼,但人人都把臉把眼藏起來。葡萄身邊坐的是作坊夥計們,緊挨她左邊的是賬房謝哲學。這時女隊長站到黑板前,穆桂英掛帥了。她說:大會開始啦!現在,這黑板上的幾個名字,老鄉們認為誰是惡霸,舉起你的右手。懂了沒懂? 老鄉們七嘴巴舌大聲說:懂著哩!女隊長問他們,咱從第一個名字開始。第一個是誰呀? 老鄉們說:二大!孫二大! 女隊長一皺眉:老鄉們,從現在起,不能再叫他二大,叫他孫懷清。懂了沒懂? 老鄉們說:懂著哩!同意給孫懷清戴惡霸帽子的老鄉都舉手!手都舉起來了。有快有慢,有粘粘糊糊舉上去,又放下來,看看周圍,再粘粘糊糊舉上去。一個男兵開始點數。史修陽忙不疊地在黑板上寫出一個個“正”字,邊寫邊得意,就是簡簡單單五下筆劃,也寫得抑揚頓挫。那個男兵從後排往前數,數到那些變卦的,手舉落不定的,他就停下來說:“那幾個抽煙卷的老鄉,不要做牆頭草,兩麵倒。”這時一個很老的老鄉把舉的手落下去,說:“誰知你們解放軍在俺們這兒住多久?男兵說:“您老啥意思?”叫史三爺的老老鄉說:“沒啥旁的意思。我死了也罷了,我有四個兒哩,萬一國軍打回來,收拾我兒子……”幾個男兵女兵氣憤壞了,大聲質問他從哪裡聽來的反革命謠言。史三爺不緊不慢地說:“我活這把歲數,見得多了。不都是你來我走,我走了你再來,誰在俺們史屯也沒生根。孫懷清有個兒在國軍裡當大官,回來還了得了?”他這一說,所有的手全放下去了。孫懷清這時倒嘿嘿一笑,說:“史三爺,您老該咋著我咋著我。銀腦不是國軍大官了,他投了誠,現在也是解放軍了。鄉親父老們,銀腦回來,也跟工作隊一事兒。”大家全都楞住了。葡萄回過頭,看看場子怎麼這麼靜,看見的是一片半張開的嘴,吃了燙紅薯噎在那兒了。“咱們往下進行!”女隊長說:“孫懷清,你不準插嘴!”靜了之後,下麵嗡嗡嗡的嘀咕起來。史修陽隻得把一大串上好的“正”字擦淨,再從頭來。這回是從後往前數。數到謝哲學了,謝哲學的手難受地舉在耳朵附近,但他見自己馬上要給數進去,忙說:“等一小會兒。先數彆人,讓我想想。”孫懷清說:“舉吧舉吧。少你一票能咋著?多你一票少你一票我都得是惡霸。”謝哲學明白人一個,聽懂二大說的是民心大勢。不隨大勢,他自個他家人就要吃眼前虧。他這些年也不少掙,家裡也雇人種地,成份不算低,就更得見風使舵,識時務隨大流。得罪孫懷清事小,大眾可得罪不起。那幾個夥計卻把頭埋得深深的,怎麼也不舉手。葡萄想,二大還有點人緣。一陣馬蹄聲從街上近來,所有解放軍土改工作隊都側過臉去看。十幾個解放軍騎馬進了學校的大門。攪起渾黃一片塵煙,一時看不清他們的麵容。跟在旁邊的一群孩子們吼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到跟前了人們看清領頭的紫紅馬上坐的是銀腦。銀腦穿著毛呢解放軍軍服,還是一左一右兩把手槍。他黑著臉對旁邊的兵說:“去,給我爹鬆綁!”女隊長說嗓音亮堂,叫老鄉們全不許動,再大的首長也不敢破壞土改。然後她問銀腦一彪人馬是哪個部隊的。銀腦對身後喊,叫他們上台把孫懷清好好攙下來。女隊長派頭不比銀腦差,也是一副要耍粗的樣子,手槍也出來了,說誰上打誰。銀腦說他不和女人家鬥,撒野的女人他更不稀罕搭理。他隻對著老鄉們說話:八一三和鬼子血戰的時候,這些人哪兒轉筋呢?!女隊長喝斥,叫他把嘴閉上。銀腦的兵們不願意了,大聲叫女隊長閉嘴,怎麼跟孫團長說話呢?!銀腦自己跳下馬,身後所有的兵一刷齊跳下馬。他大著步子往人群裡麵走。人群動作快當,已為他開好一條平展展的路。女隊長一陣心寒,老鄉們真是薄情啊,馬上就和土改工作隊認起生來,讓你明白什麼階級,成分都靠不住,再同甘共苦你也是外人。銀腦走到孫懷清麵前,說:“爹,早該給我帶個口信兒。”他雖是背對台下,人們知道他流淚了。“你打你的仗去,回來弄啥?!”孫懷清說。“我在前頭衝鋒陷陣,後頭有人要殺我老子!”他朝身旁掃一眼,一個兵下了刺刀走上來。女隊長一看刺刀要去割捆綁孫懷清的繩子,便端平了手槍。再看看銀腦的十幾個部下,長短槍出得好快,全對著女隊長。女隊長是說給台下人聽的, 她說她知道孫少雋的老底。她說話把頭一點一點的,人就朝銀腦逼過來。銀腦的兵槍口毒毒地瞪著女隊長,手指頭把扳機彈璜壓得吱吱響。女隊長卻象毫不察覺身處火主網。台下的史屯村鄰們身子在往下塌,脖子也短了,他們想萬一子彈飛起來伸頭的先倒楣。女隊長見得世麵也不小,嘴皮子也硬,她告訴孫少雋他起義有功,不過破壞土改,照樣有罪。銀腦不理她,隻對哪個手拿刺刀的兵說話。 他吼叫說他手腳粘了麥芽糖,動得那麼黏糊。說著自己奪過刺刀就要動手。女隊長宣布再動她要開槍了。銀腦翻她一白眼,一刀斷了孫懷清背後的繩子。女隊長一槍射出去。與此同時,她的手槍飛起來,她一把握住右手腕,血從她指縫裡流出來。孫少雋扭頭看一眼女隊長打在黑板上的彈洞。工作隊的男兵們沒有充分準備,槍已經都讓銀腦的兵繳下來。學校院子大亂了一陣,不久就隻剩下板凳和跑丟的鞋了。葡萄沒跑,團起身子蹲在那裡,,看著一大片板凳和鞋,心想咋就又打上了呢。銀腦叫他的兵把土改工作隊的全關起來。所有工作隊員連同女隊長被關在了學校的一個窯洞裡。那窯洞是兩個先生的宿舍。銀腦找了架馬車,把他爹安頓在車上,從史屯街上走過,大聲訓話, 說他不信共產黨就這麼六親不認;他革命了,他爹就是革命軍人的爹。革命也得講人倫五常,忠孝節義。家家都不敢開門,擠在門縫上窗邊上看銀腦耀武揚威,喊得紫紅一張臉,脖子漲成老樹樁子。他還說他今天就把他爹帶到軍隊上,鄉親都聽好,孫二大從今天起,就是革命的老太爺,看誰敢在革命老太爺頭上動土! 他訓導完了,又騎著馬,拎著兩把槍進了史屯,挨著各家的窯串悠,把同樣的訓導又來一遍。史屯人跑出來時,銀腦和他的兵以及孫二大乘的馬車早跑得隻剩一溜黃煙了。銀腦剛回到軍營就聽說要他馬上把槍交出去。師裡派了一個排的人來帶他去師部。銀腦交待給他的手下:天黑還不見孫旅長回來,馬上襲擊師部。一個小時之後,孫旅長被關進審訊室,他罪過不小,組織地主惡霸暴動,企圖殺害土改工作隊領導。兩個小時之後,師部被再次倒戈的孫少雋部隊包圍了。五小時之後,孫少雋旅長的部隊大半被打散,一小部分人劫持了旅長往西逃去。孫懷清卻留在了兒子的住處,和兩個兒媳婦等著發落。葡萄聽說二大給城裡的監獄收押了,定的罪是地主暴動首領。村裡街上傳的謠言可多,說銀腦去了四川,在那裡的山上拉起隊伍,說打回來就回來。也有說銀腦在上海坐上美國人的飛機跑美國去了。銀腦從小就膽大神通大,豪飲豪賭,學書成學劍也成,打架不要命,殺人不眨眼,把他說成魔說成神,史屯的人都信。土改工作隊的解放軍接著領導史屯農民鬨土改。他們天天去附近幾十個村串聯,啟發農民的覺悟。女兵們還忙著宣傳婚姻自由,叫訂了婚的閨女們自己當自己家,和相好們搞自由戀愛。她們常常和葡萄談話,告訴她自由有多麼好,看上誰就去和誰相好。她們發現葡萄雖然年輕,卻受封建毒害太深,覺悟今天提高了,明天又低下去。她們想,這女子有些奇,讀書認字也不笨,一到階級呀、覺悟呀這些問題,她就成了漿糊腦子。有一回她還跟女隊長吵起來了。她說:“得叫我看看我爹去。”她正幫女隊長纏手上的繃帶。女隊長奇怪了,說:“葡萄你哪來的爹?爹媽不是死在黃水裡了?”葡萄說:“孫二大也是我爹呀。”她眼瞪著女隊長,心想孫二大才坐幾天監,你們就忘了這人啦?“葡萄糊塗,他怎麼是你爹?!他是你仇人!”葡萄不吭氣,心裡不老帶勁,覺得她無親無故,就這一個爹了,女隊長還不叫她有。“王葡萄同誌,這麼多天啟發你,教育你,一到階級立場問題,你還是一盆稀泥,啥也不明白。”女隊長說。“你才一盆稀泥!”女隊長一楞怔,手從葡萄手裡抽回來。葡萄瞪起黑眼仁特大的眼睛,看著女隊長。“你再說一遍,”女隊長說。葡萄不說了。她想俺好話不說二遍。女隊長當她服軟了,口氣很親地說:“葡萄,咱們都是苦出身,咱們是姐妹。你想,我是你姐,我能管孫懷清那樣的反動派叫爹嗎?”葡萄說:“那我管你爹叫爹,會中不會? 你爹養過我?”“不是這意思,葡萄,我的意思是誰是親的誰是熱的要拿階級來劃分。”“再咋階級,我總得有個爹。爹是好是賴,那爹就是爹。沒這爹,我啥也沒了。”女隊長耐住性子,自己先把繃帶係好,壓壓火。等她覺得呼吸均淨下來,又能語重心長了,她才長輩那樣歎口氣:“葡萄啊,葡萄,不然你該是多好一塊料……”“你才是塊料!”葡萄站起身走了。把穿小緞襖的腰身扭給女隊長看。女隊長想,真沒想到有這麼麻木的年輕人。要把她覺悟提高,還不累死誰?但她又確實苦大仇深,村裡人都說她從七歲就沒閒過,讓孫懷清家剝削慘了。年前工作組決定揭下孫家百貨店的封條,按盤點下來的存貨分給最窮的人家。臘月二十三一大早,大家熱熱鬨鬨地擠在店堂前,等著分布匹、煙卷、醬油,還有冰糖、小磨香油。孫懷清老東西收賬惡著哩,這回讓他再來收賬看看!大家張大嘴笑,從來沒這麼舒坦過。啥叫翻身?這就叫翻身!咱翻身,孫懷清也王八翻身背朝地肚朝天,隻等挨宰啦!葡萄也擠在分東西的人群裡。她知道她要的東西都擱在哪裡。她要一塊毛料,一張羊皮。她早就想給兩年前留下銀戒指的琴師朱梅縫件皮袍,癆殼子冷不得。工作組跟她說戀愛自由她就想,把你們給能的,你能犟過緣份? 緣份擺那兒,你自由到哪兒去哩?她和琴師遇上,又好上,就是緣份給定的。緣份是頂不自由的東西,它就叫你身不由己,叫你快活,由不得你,叫去死你也也由不得你。人擠得發出臭氣來,葡萄一會給推遠,一會兒又給挾近,一雙繡花棉鞋給踩成了兩隻泥蹄。她是個不省事的人,誰踩她她就追著去跺那腳,連分東西都忘了。當她看見有人抱著那塊老羊皮擠出來,她一把揪住那人的爛襖袖:“那是我要的!”那人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隻顧往臭哄哄的人群外頭擠。葡萄揪住他不放,不一會就倒在了地上,手上隻剩一截爛襖袖。人群在她身上跨過來,趟過去。她看著穿著爛鞋打赤腳的腿,有一眨眼的功夫她覺著自己再也彆想爬起來,馬上就要被這些腿踢成個泥蛋子,再踩成個泥餅子。從來不知道怕的葡萄,這會怕起來。她發出殺豬般的嘶叫:“我操奶奶!”所有的腿停了一下,等它們又動起來的時候,葡萄渾身黃土地被甩了出來。她也不管什麼羊皮毛呢了,這時再不搶就啥也撈不上了。連蚊煙都給分光了,再不蠻橫,她葡萄隻能掃地上掉的鹽巴、堿麵了。她見英雄寡婦陶米兒分到半打香肥皂,上去抓了就走。“咋成土匪了哩?”陶米兒說著伸手來搶奪。葡萄抱著香肥皂,給了她一腳。陶米兒也年輕力壯,一把扯住葡萄的發髻。兩個女人不久打到街對麵去了。香肥皂掉下幾塊,一群拖綠鼻涕的孩子哄上去搶,又打得一團黃土一堆臟話。葡萄打著打著,全忘了是為香皂而打,隻是覺得越打越帶勁,跟灌了二兩燒酒似的周身舒適,氣血大通。這時陶米兒手伸到葡萄抓住的最後一塊香皂上。葡萄悶聲悶聲地“噢”了一聲,牙齒合攏在陶米兒的手上。那手凍得宣宣的,牙咬上去可美著哩!陶米兒剩下的一隻手兩隻腳就在葡萄身上腿上胡掄一氣。葡萄埋著頭,一心一意啃那隻凍得宣宣的手, 一股鹹腥的汁水從那手上流進葡萄嘴裡。她看見周圍拉架的人從穿爛鞋打赤腳的變成了打綁腿的。工作組的女同誌們清脆如銀鈴地叫喊:“鬆手!陶米兒!你彆跟王葡萄一般見識!……”一隻手從後麵伸來拽住葡萄披了滿脊梁的頭發。葡萄沒覺得太疼,就是牙齒不好使勁了。她破口大罵:“我操你媽你扯我頭發!……”這一罵她嘴巴騰出來了。她轉身就要去撲那個拽她頭發的人。那人也穿一身解放軍軍裝,背著太陽光,隻看見他牙老白。“葡萄咋學恁野蠻?老不文明!”這個嗓音葡萄太熟了。不就是鐵腦的嗓音嗎?隻不過鐵腦才不用這文諂諂的詞。再看看這個解放軍的個頭,站著的模樣,都是鐵腦的。難不成鐵腦死了又還陽,變成解放軍了?鐵腦那打碎的腦瓜是她一手兌上,裝殮入土的。她往後退了退,眼睛這時看清解放軍的臉了,不是鐵腦又是誰?“銅腦,葡萄這打得不算啥,你還沒見她那天在鬥爭會上,一人打七、八個呢!”旁邊的孫冬喜說。葡萄趕緊把嘴上的血在肩頭上一蹭,手把亂發攏一下。原來銅腦回來了。那個曾經教她識過字的二哥銅腦,搖身一變成解放軍了。葡萄咧開嘴,笑出個滿口血腥的笑來。好幾年不見,葡萄的臉一陣烘熱,叫道:“二哥!”她想她不再是無親無故的葡萄,她有個二哥了。二哥銅腦學名叫孫少勇。葡萄愛聽工作隊的解放軍叫他這名字:少勇。她幾次也想叫他少勇,嘴一張又變成了“二哥”。孫少勇是軍隊的醫生,工作隊員們說他是老革命,在西安念書就參加了地下黨。已經有七、八年黨齡了。很快葡萄發現這個二哥和土改工作隊的解放軍親得很,和她卻淡淡的。完全不象她小時候,念錯字他刮她鼻頭。二哥也不喜歡村裡的朋友們叫他銅腦,叫他他不理,有時眉一皺說,嚴肅點啊,解放軍不興叫乳名兒。史冬喜們就叫他啊“嚴肅”。孫少勇隻是在一個人也沒有時才和葡萄說說話。他有回說:“葡萄成大姑娘了。”葡萄說:“隻興你大呀?”孫少勇笑笑。他對葡萄個頭身段的變化沒有預料,那麼多年的勞累,背柴背糞,沒壓矮她,反而讓她長得這麼直溜溜的,展展的。隻有她一對眼睛沒長成熟,還和七歲時一樣,誰說話它們就朝誰瞪著,生壞子樣兒。過去史屯的村鄰就說過王葡萄不懂禮貌。他們的意思是,凡是懂禮貌的人說話眼睛總要避開對家兒。比如小媳婦說話,耷拉下眼皮才好看。大閨女更得懂得不往人眼裡瞅。少勇倒是覺得葡萄在這點上象個女學生;象大地方的洋派女學生。“葡萄,問你個事吧。”“問。”“你跟孫懷清接近。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把那些現洋藏哪兒了?”“孫情清是誰?”葡萄一副真懵懂的樣子。“二哥問你正事。”“孫懷清是誰?你告訴我。”“不就是我爹嘛。”“我當二哥忘了。要不咋一口一個孫懷清地叫。村裡人問我還問:二大可好?在牢裡沒受症吧? 俺爹現洋可是多,不過他不叫我告訴彆人。”“二哥也不能知道?”“那我得問了爹再說。”“看你這覺悟。”“覺悟能吃能喝能當現洋花?爹攢那點現洋多費氣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三百六十六天在乾活兒。“就不告訴二哥?”“二哥自個去找吧。屁股蛋子大的地方,能藏哪兒去?”葡萄說著咯咯直樂。第二天葡萄去史屯街上賣她自己繡的幾對鞋麵,見孫家店鋪後麵又是熱鬨哄哄的。她跑過去,馬上不動了:孫少勇帶著土改工作隊的解放軍正在撬後院的石板。店堂裡挖了好幾個洞,但都是實心兒,沒挖到什麼地窯。葡萄心想,二哥出去得早,小時也很少來店裡,所以不知道地窯的方位。看他急得團團轉,葡萄心軟了,想把他叫一邊兒,悄悄告訴他。可二大和她叮囑過多少次;可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咱的地窯。她應承過二大,就不能糟踐二大的信任。解放軍也好,國軍也好,土匪也好,她得都為二大守住這秘密。誰看見二大辛苦了?看見的就是二大的光洋。隻有她葡萄把這頭的辛苦和那頭的光洋都看見了。挖了一天,把院子挖得底朝天,啥也沒挖到。孫少勇一邊往身上套棉襖,一邊跺著腳上的泥,剜了葡萄一眼。葡萄哪那麼好剜,馬上啐了他一口。兩人這就各走各了,再見麵成了生人。有天夜裡葡萄把老驢牽出來。她明白工作組的人和孫少勇盯著她。存心把動靜弄得特彆大,還去工作隊的屋借他們的洋火點燈籠。她在老驢嘴邊抹了些豆腐渣,一眼看著像吐的白沫。她隻跟老驢說話:看咱病成啥了?還不知走不走得到街上。咱有三十歲了吧?可不就光剩病了。葡萄一邊說一邊把老驢牽上台階,打開大門出去了。她到了孫家作坊的後院外,搬開一堆破罐爛缸,下麵的土封得好好的,揭開土蓋子,她下到地窯裡,把藏在地窯壁縫裡的一麻袋銀洋分作兩袋拎了上去。葡萄關上地窯門,把兩袋銀洋擱在老驢背上。抽下頭上的圍巾,撣打著身上的土。她抬起頭時,見麵前站著個人,煙頭一閃一閃。第九個寡婦 二(10)“葡萄,是我。”“還能是誰?!”“葡萄,二哥教你識字讀書,你記不記得?”“你是誰的二哥?”“那是教你懂道理哩。”孫少勇說著,往葡萄這邊走。葡萄彎身夠起地上的一片碎缸:“好好站那兒,過來我砸死你。”孫少勇站下了。他想她真是生胚子一塊,一點不識時務。但他記得他過去就喜歡她的生胚子勁。鐵腦在外麵和人打架吃了虧,她便去幫著打。她對誰好是一個心眼子,好就好到底。那時她才多大,十歲?十一?“二哥、二哥”叫得象隻小八哥兒。“我說葡萄,你懂不懂事?”“不懂。”“你渾你的,也為二哥想想。二哥在隊伍上,不和地主家庭,封建勢力決裂,往後咋進步哩?”葡萄掂掂手裡的碎缸片。有五斤?六斤?“你把這些現洋交出去,叫他們分分,爹說不定能免些罪過。共產黨打的是不平等,你把啥都給他分分,分平了,就沒事了。”碎缸片“當”的一聲落下了。她沒聽見二哥後半截話。她隻聽懂現大洋能救二大的意思。沒錯呀,哪朝哪代,現大洋都能讓死人變活,活人變死。現大洋是銀的,人是肉的,血肉之軀不象銀子,去了還能再掙。性命去了,就掙不回來了。葡萄葡萄,心眼子全隨屎拉出去了!她把牽驢的韁繩往前一遞,孫少勇從她手上接過去。第二天葡萄和孫少勇站在孫家百貨店裡,肩並肩地把六百三十塊銀元交給了土改工作隊。葡萄給女隊長好好誇了一通,說是覺悟提高得快,一步成了積極份子。葡萄對她的話懂個三、四成,但覺得美著呢,甜著呢。隻要二大免去槍斃,慢慢總有辦法。她想二哥銅腦比大哥銀腦聰明;大哥把二大鬨進了大牢,二哥說不定真救了二大的命。最初她見二哥軍裝上衣兜裡插兩杆筆,下麵的兜讓書本撐出四方見棱的一塊,以為他是那種讀太多書沒屁用的人。葡萄和少勇完全和解十天之後。那天史六妗子的孫子 這時她見孫少勇在翻撿店裡藥品,看見他軍帽下露出的頭發又臟又長,她心裡動了一下。黃昏她燒了熱水。她站在院子裡朝男兵們住的屋吆喝:“二哥!我燒了熱水了!”孫少勇跑出來,莫名其妙地笑著:“燒就燒唄。”“你來。”她說。“乾啥?”她把他引到自己的磨棚,裡麵有個木墩子,上麵坐個銅盆。熱水冒起的白色熱色繞在最後一點太陽光裡。少勇問她弄啥,她一把扯下他的軍帽,把他推銅盆前麵。“咋著?”她看著他,“沒剃過頭啊?!”少勇明白了,弓下腰,把頭就著盆,一邊直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葡萄不理他,一手按住他的脖梗,一手拿起盆裡的手巾就往他頭上淋水。少勇馬上乖了。是葡萄那隻摸在他脖梗上的手讓他乖的。他從來不知道光是手就能讓他身體有所動作。那手簡直就是整個一個女人身體,那樣溫溫地貼住他,勾引得他隻想把眼一閉,跟她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少勇不是沒碰過女人的手。他不知和多少個女同事,女戰友握過手。那不過都是些手,和葡萄的太不一樣了。葡萄的手怎麼了?光是手就讓你明白,她一定能讓你舒服死。洗完頭,葡萄把盆挪到地上,讓少勇坐在木墩子上。她說:“得先刮刮臉。”他看她一眼。她馬上說:“鐵腦的頭全是我剃的。”少勇笑起來,說:“你可彆把我也剃得跟鐵腦似的,頂個茶壺蓋兒。”葡萄把熱毛巾敷在他臉上,又把他的頭往後仰仰,這就靠住了她胸口。她穿著光溜溜的洋緞棉襖,少勇想,她可真會讓男人舒服啊。可她自個渾然不覺。她把手巾取下來,用手掌來試試他的麵頰,看胡茬子夠軟不夠。他又想,她這手是怎麼回事呢?一碰就碰得他不能自己。她的手在他下巴,脖子上輕輕挪動,他覺得自己象一滴墨汁落在宣紙上,慢慢在暈開,他整個人就這樣暈開,他已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握住自己。“二哥,你有家了沒有?”葡萄問。問得突然,少勇一時收不住暈開的神思知覺。他“嗯?”了一聲。“我問我有二嫂了沒有。”葡萄說。“哦,還沒有。”其實有過,一年前犧牲在前線了。她是個護士,是個好女人,也不怎麼象女人。“解放軍不興娶親?”“興。”“那你都快老了,咋還不給我娶個二嫂?”少勇不說話了。她的刮臉刀開始在他臉上冷叟叟地走,“嗤啦”一聲,“嗤啦”一聲。他暈開的一灘子神誌慢慢聚攏來。他想,等葡萄把他臉刮完,她就不拿那問題難為他了。“咋不給我娶個二嫂啊?二哥都二十五、六了。”他想這個死心眼,以為她忘了哩。不問到底,她是不得讓他安生的。“我一說話你還不在我臉上開血槽子?”她不吭氣,拿剃刀在他頭剃起來,剃了一陣,她跑到自己的綠豆秸地鋪上嘩啦啦地翻找,找出一麵銅鏡來。她用自己的襖袖使勁擦擦鏡麵,說:“看看是茶壺蓋兒不是?”少勇一看,她把他頭剃了一半,成陰陽頭了。她問道:“為啥不娶親?不說不剃了。”第九個寡婦 二(11)少勇淡淡地把他媳婦犧牲的事講了一遍。葡萄一麵聽,一麵心思重重地走剃刀。屋裡已暗下來,從窗子看出去,外麵窯院裡點了燈籠,又開什麼會呢。“咱也點燈吧?”少勇說。“點唄。”“燈在哪兒?”“沒油了。”“你咋了,葡萄。”他的手想去抓她的手。“彆動。我剃茶壺蓋兒啦?”“剃啥我都認。”他把她拽到麵前,摟住,嘴巴帶一股紙煙的嗆味兒。她開始還推他,慢慢不動了。 不久他舔到一顆淚珠子。“葡萄?……”他把她的手擱在自己臉頰上,又擱在自己嘴唇上。這些動作他弟弟鐵腦都沒做過,沒有過“自由戀愛”的鐵腦哪會這些呢?二哥少勇把她的手親過來親過去,然後就揣進自己軍裝棉襖下麵。下麵是他的小衫子,再往下,是他胸膛,那可比鐵腦伸展多了。工作隊在孫家空蕩蕩的客廳裡開會,農會和婦女會的人也來代表了。少勇在他們討論如何分他爹的現大洋時,把葡萄抱了起來,繞過石磨,擱在葡萄的綠豆秸鋪上。葡萄對他的每個動作都新鮮。自由戀愛的人就是這樣的哩。自由戀愛還要問:“葡萄,你給我不給?”假如少勇啥也不問,把葡萄生米做成煮飯,她是不會饑著自己也饑著他的。“你不怕?”葡萄說,下巴頦指著吵吵鬨鬨的客廳。少勇嘴輕輕咬住她翹起的下巴。自由戀愛有恁多的事,葡萄閉著眼想。象噙冰糖似的,那股清甜一點一滴淌出來,可以淌老長時間。急啥呢,一口咬碎它,滿嘴甜得直打噎,眨眼就甜過去了。自由戀愛的人可真懂。葡萄突然說:“我心裡有個人了,二哥。”她想這話怎麼是它自己出來的?她一點提防也沒有啊!少勇不動了。葡萄心想,自由戀愛的人真狠,把她弄成這樣就扔半路了。她說:“是個戲班子的琴師。叫朱梅。”少勇已爬起來了,站在那裡黑黑的一條人影。“他在哪兒呢?”“他過一陣回來接我。”她也坐起身。“你看這是他給的戒指。”少勇不說啥。過了一會,他扯扯軍裝,拍拍褲子,又把背槍的皮帶正了正,轉身走出去。第二天葡萄沒看見少勇。她跑到西邊的幾間屋去問男兵們:她的二哥去哪兒了?他回去了,回部隊了。他部隊在哪兒? 在城裡;他們在那兒建陸軍醫院。男兵們問她,她二哥難道沒和她打招呼?葡萄聽說琴師所在的那個梆子劇團讓解放軍給收編了,正在城裡演戲。她搭上火車進城,胳膊上挎著她的兩身衣裳和分到的兩塊光洋,手指上戴著銀戒指。工作組的解放軍已經撤走了,地和牲口全分了,年輕的寡婦們也都讓他們介紹給城裡黨校的校工,鎮上來的轉業軍人。自由戀愛之後,全結婚懷了孩子。葡萄聽說那叫“集體結婚”。又一個她不太明白的詞兒,“集體”。城裡到處在唱一個新歌:“雄赳赳、氣昂昂……”,那歌她從火車上開始聽,等找到梆子劇團她已經會唱了,但隻懂裡麵一個字,就是“打”。又打又打,這回該誰和誰打?門口她聽裡頭女聲的戲腔,便一個一個穿軍服的小夥兒,他們是解放軍的梆子劇團不是。穿軍服的小夥子說,是誌願軍的劇團。他手提一個鐵桶,裡頭是從開水買的開水,一麵打量著這個穿鄉下衣服的年輕女子。她喃喃地念叨著,那不對,那不對。她打開一個手帕,裡麵包了張紙條,給那小夥兒看。小夥兒放下桶,告訴她門牌號沒錯,這兒就是誌願軍劇團。葡萄心想:城裡住了解放軍還住了什麼誌願軍,那還不打? 小夥兒問她找誰,她說找琴師朱梅。小夥兒皺起眉,想了一會,說他聽說過這個琴師,不過他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咳血咳死的。他把那條紙條還給葡萄。葡萄沒接,扭頭走去。她也不搭理小夥兒在後麵喊她。一拐彎她坐了下來,就坐在馬路牙子上。她催著自己,彆憋著,快哭! 可就是哭不出來。她從來沒想過,朱梅原來離她是那麼遠,那麼不相乾。過來過去的馬車、騾車揚著塵土,她覺得牙齒咯吱吱的全是沙。原來她是半張開嘴坐在馬路邊出神的。她撐著地站起來,來時的路忘得乾乾淨淨。原來裝著的心思,現在掏空了。她空空的人在城裡人的店鋪前,飯館前走過。一個鋪子賣洗臉水,一個大嫂拉住葡萄,叫她快洗把臉,臉上又是土又是淚。 葡萄想,我沒覺著想哭啊。洗了臉,她心裡平定不少。精神也好了。她隻有兩塊光洋,大嫂找不開錢,也不計較,讓她下回記著給。大嫂問她是不是讓人欺負了。她心想誰敢欺負葡萄? 她搖搖頭,問大嫂城裡有個解放軍的醫院沒有。大嫂說她不知道。一大排“稀裡呼嚕”在洗臉的男人們有一個說他知道。他把一臉肥皂沫的麵孔抬起來,擠住眼說醫院在城西, 問葡萄去不去,他可以使車拉她去。葡萄問他拉什麼車。黃包車,他呲牙咧嘴,讓肥皂辣得夠受,指指馬路對過說:就停在那兒。葡萄看了看,問車錢多少。車夫笑起來, 叫她放心,她的大洋夠著哩! 他也有錢找給她。他把葡萄拉到醫院,見葡萄和站崗的兵說上話了,他才走。葡萄給攔在門口,哨兵叫另一個哨兵去崗亭裡搖電話。不一會,葡萄見一個人跑出來,身上穿件白大褂,頭上戴個白帽子。一見葡萄,他站住了。第九個寡婦 二(12)“二哥!”葡萄喊。“他死了。。。”少勇慢慢走上來。葡萄突然覺得委屈窩囊,跺著腳便大聲哭起來。少勇見兩個哨兵往這兒瞅,白他們一眼。他抱她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心裡有一點明白她哭什麼。新舊交替的時代,沒了這個,走了那個,是太經常發生的事。他伸手拍拍她的肩,又拍拍她的背。少勇喜歡誰,就忘了大庭廣眾了。“二哥,朱梅死了,”葡萄說。少勇把自己的手帕遞給她擤鼻子,擦眼淚。他對葡萄說:“上我那兒去哭吧,啊?”葡萄擦乾眼淚,跟上少勇往裡走。裡頭深著呢,是個老軍閥的宅子,少勇告訴她。她讓後一點,讓他在前頭走。他和她說什麼,就停下來,回過身。村裡兩口子都是這樣走路,少勇心裡又一動一動的。他這時停下下,回身對她說:那是我們外科。看那個大白門兒沒有?手術室,我早上在裡頭剛給人開了刀。到了他住的地方。一屋有兩張床,門口的木頭衣架上掛著兩件軍裝。少勇說:張大夫和我一屋。葡萄四麵看看,牆上掛著幾張人像,有四個是大胡子洋人。少勇拿出一個茶缸,把裡頭的牙膏牙刷倒在桌上,拎起暖壺,給葡萄倒了一缸子水。又想起什麼,從床底下摸出個玻璃瓶,裡麵盛著紅糖,他往茶缸裡倒了半瓶,用牙刷攪著。剛想和她說說話,她哇的一聲又接著哭上了。死心眼的葡萄啊,哭也是一個心眼哭到底。等茶缸裡的紅糖水都涼了,她才哭完。哭完她說叫了聲二哥,說她該咋辦呢,這下子誰也沒了。他也不知說什麼好。葡萄穿一件紅藍格的大布夾襖。開春不久,城裡人都還穿棉。家織的大土織得可細法,葡萄從小就跟他母親學紡花織布,母親後來都織不贏她。她用橡子殼把紗煮成黑的,和白紗一塊織成小碎格子,給他和鐵腦一人縫了件衫子,他去西安上學,穿成渣兒才舍得扔。他那時什麼也沒想,隻覺得有個心靈手巧的妹子母親能清閒點。他怎麼會料到她的手不單單巧,摸在他皮肉上能讓他那麼享福。他嘗過城裡女人了。他前頭那個媳婦是城裡小戶的女兒,知書達理,可會寫信,兩人非得分開她才在信裡和他粘乎。葡萄不一樣。葡萄多實惠?手碰碰你都讓你覺著做男人可真美。少勇走過去,坐在她身邊,肩膀擠住她的肩,大腿擠住她的腿。她的臉紅紅的,濕濕的,一根銀耳絲顫顫的。他把她的髻一拽,拽散開。葡萄看他一眼,明白他啥意思,他還想重新讓她做閨女。她手很快,一會便梳成兩根辮子,和唱白毛女的女兵一樣。少勇說問他,給二哥做媳婦好不好? 他說了這話心裡好緊張。就是當逗樂的話講的他也還是緊張。葡萄轉過臉,看他臉上的逗樂模樣。他經不住她那生坯子眼睛,逗樂裝不下去了,他把臉轉開,腳踢著青磚地縫裡長出的一棵草。葡萄說,好。少勇倒吃了一驚。她這麼直接了當。這樁大事原來可以這樣痛快,這樣不麻煩。他心裡在想,和領導談一談,打個報告,再到哪裡找間房,就把葡萄娶了。他抓起她的手,擱在他臉上。這手真通人性啊,馬上就把那秘密的舒服給了他,給了他全身,給到他命根子上。他想不遠了,很快她能讓他享福享個夠。恐怕是沒個夠的,弟弟鐵腦福份太淺呀。這樣想著,外頭響起了號音。開晚飯了,他叫葡萄跟他去食堂吃飯。少勇把葡萄帶到院子裡。食堂沒有飯廳,打了飯的人都蹲在地上吃。少勇和葡萄麵對麵蹲著,一群一群的看護女兵走過來說,有皮厚潑辣的問孫大夫的對象吧? 少勇嘿嘿地笑,嘴裡堵著一大口白饃。葡萄見她們全穿著白女毛女兵那樣的軍裝,胸口兩排鈕扣,象母豬奶頭。少勇告訴葡萄,說不定要去朝鮮打大仗哩。葡萄應著,心裡想,怪不得城裡條條街都熱鬨成那樣。又有歌,又有鑼鼓,又有披紅掛彩的人,一卡車一卡車地過來過去。原來是要打大仗。仗越大,熱鬨也就越大,人的精神頭也越大。葡萄不懂得都打些什麼,但她知道過個幾年就得打打,不打是不行的。她從小就懂得看人的腿。腿和腳比人的臉誠實,撒不了謊,臉上撒著謊,腳和腿就會和臉鬨不和。每回打起來,打人也好、打仗也好,連打狼打耗子打蝗蟲打麻雀,那些腿都精神著哩。隻要沒啥可打,太平了,那些腿都拖不動,可比臉無精打采多了。少勇把葡萄送到火車站時告訴她,在他上前線之前,一定要把她娶過來。火車開動了,他還跟窗子跑。葡萄喊他一聲:“二哥!”他看懂她的嘴形了,笑著糾正她:“叫我少勇!”她也看懂他的嘴形了,點點頭。但她還是喊:“二哥,你不能不去打呀?”後麵這句,他看不懂她的嘴形,站下來,光笑著搖頭。誌願軍打過鴨綠江不久,關在監獄裡的幾百個犯悄悄傳說夜裡帶走的人不是轉移,是槍斃。這天夜裡,再次聽見鐵門打開關上的聲音。又過兩天,一個人起來去牆角的尿桶小便,驚醒了同號的另外一個人,這人是個教過日本人舞九節鞭的武功師傅,平常最沉默,這夜半夢半醒突然發出一聲尖利的長嘯。同號和鄰近的幾個號裡的人幾乎還在夢裡就和上去一塊叫嘯起來。刹那之間,整個監獄五六百犯人全部投入到這個團體長嘯中去。一個警衛向天開了兩槍,嘯聲卻更加慘烈,更加陰森,另外幾個警衛慌了,向天打了一串又一串子彈,監獄的鐵柵欄,玻璃窗都被這嘯聲震的“嘎嘎”響。第九個寡婦 二(13)警衛們跑著,喊著:“不許叫!再叫打死你們!”可沒有用。因為所有犯人都在一種精神臆症中。就是集體中了夢魘,怎麼也叫不醒。巨大的夢魘纏身呃喉,五六百人叫嘯得聲音龜裂、五臟充血、四肢打挺。叫碎了的聲音帶一股濃腥的血氣,凝結在汙濁的夜晚空氣中,後來他們肉體被消滅,還滯留在那裡。驚天動地的長嘯已持續了八分鐘。其他警衛們也從營房趕來。不久,駐軍派了五輛大卡車,載著全副武裝的人民軍隊朝這個發出獸嘯的城關監獄趕來。隻有一個住在城裡的九十歲老人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自言自語:又是監嘯。他小時聽老人們說過監嘯,但他那時的老人也沒和他解釋。隻說幾百囚人其實已經靈魂出竅了。後來殺他們,殺的隻是他們的肉身,他們的魂魄早飛走了,嘯聲是魂魄從陰界發出的。這五、六百人裡,沒叫嘯的隻有一個人,孫懷清。他在頭一個人發出嘯聲時就一骨碌坐起。因為他根本沒有睡。他聽著周圍人發出的都不是他們本人的聲音。他在這嘯聲中什麼其他聲音也聽不見了,連槍聲也沒聽見。那嘯聲密密地築起一層層牆,他聽到的是空寂無聲。離著四、五裡路,是孫少勇的陸軍區院。孫少勇這夜因為一個特殊的原因沒有睡。他正走在值班室外的走廊上,突然聽見“嘔、啊、呃、噢、鳴”的獸嘯。他想到院子裡去聽真些,走過門廳的鏡子,他見自己一張死人臉。軍帽下,葡萄給他剃短的頭發根根豎直。隻有那個九十歲的老先生看了看大座鐘,嘯聲停止在三點一刻。這回監嘯持續了二十五分鐘。三點一刻時,孫少勇已回到了值班室。本來不該他值班,他主動要求代人值班。由於他父親的拖累,他已感覺到在部隊進步很吃力。他得比彆人多做少說。他聽遠處的嘶嘯終於停了,槍聲還在零星爆響。後來他聽說了這次不尋常的事件叫作“監嘯”。再後來他從有關精神病理學的書中找到一點推論,說監嘯是人在極度恐懼極度緊張的情況下,潛意識爆發的一次宣泄。這種嘶嘯不受人的生理支配,也不受理性控製,屬於臆病或神經症現象。但具體的病理根據,卻始終不能被證實。孫少勇軍醫不知道隻有他爹孫懷清沒給這次大著魔裹卷進去。他在這一夜值班的八小時裡,抽出一碗煙頭來。早晨他背著兩手走出值班室,頭發裡帶著藍灰的煙。他走到政委辦公室,把一張紙從門縫塞進去。那是他從三點一刻開始寫的一份反省書,裡頭把他自己罵得惡著呢。他在反省書最後一段說:“堅決支持政府鎮壓惡霸地主、暴動首領孫懷清,本人主張對孫懷清儘早執行槍決。”史屯人知道孫二大要被送回來槍決是監嘯發生的第三天。史屯離城遠,有一大片河灘地,做刑場可是不賴。自古以來,一殺土匪那裡就是刑場。打孽打得最惡的時候,勝的一家也把敗手推到這河灘上殺。國民黨二七年五月在那裡一下斃了上百共產黨,洛城破時日本人也在那兒活埋過國民黨十四軍的將士。河灘兩岸都是坡地,觀看行刑可帶勁。給帶到河灘刑場上槍斃砍頭的都是好漢,共產黨說:共產黨員是殺不完的!十八年後又是一個共產黨!國民黨將士也不賴,對日本鬼喊:我操死你東陽祖宗!曆代土匪都說: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二十年後老子又來啦!葡萄見過一大片人頭長在河灘上,下半身埋土裡。那年她十三歲。再往前,她見過十八條屍首讓老鴰叼得全是血窯隆,又讓狼撕扯得滿地花花綠綠的腸子。那年她十一。還往前些,她見過打孽的勝家把敗家綁去宰,那年她八歲。每次她都不是和村裡人一塊到河灘坡上去看。她一個人悄悄下到葦子叢裡,要不就是雜樹林裡,趴伏成一個小老鱉,看那些腿先站,後跪,末了倒在血裡。那次她趴在葦子裡,見一大群腿銬著大鐐就站在她旁邊。她聽見那些人喊: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但那些腿的膝頭都是軟的,撐不直,還打顫。有時槍斃完了,帶槍的全走了,她見一些孩子們的腿溜進刑場,找地上的子彈殼。葡萄在鋤麥,聽舅家閨女蘭桂叫她。舅死了後蘭桂嫁到不遠的賀鎮,她們那裡的匪霸也要押到史屯的刑場來殺。她叫著葡萄葡萄,你知不知道? 葡萄直起腰,見她跑一頭汗,問知道啥。蘭桂說,俺姑父要槍斃哩! 葡萄手裡拄的鋤把一下子倒下去。一年半前,她和孫少勇把六百三十塊光洋交出去,工作隊給史屯人都分了分,不是就沒二大啥事了?咋會還槍斃?她想問蘭桂哪聽來的風兒,可嘴動幾下沒聲出來。她跑回家,不理蘭桂跟在她身後著交代,彆跟人說是她說的。葡萄牽出老驢來就騎上去。騎到城裡太陽已經落山。 她摸了一陣路才又摸到陸軍醫院,拴上驢,她也不管警衛叫她“站住”,隻管往院裡跑。孫少勇搬個小凳正要去聽報告,見葡萄一身做活兒的舊褲褂,頭上頂了爛草帽站在他門口。“弄啥?”“咱上當了!”葡萄一把抱住少勇,哇地哭了。同屋的張大夫一看這麼個鄉下女人兩腳泥地吊在孫大夫胸口,趕緊從他們身邊繞過去。“他們要槍斃咱爹!”葡萄一邊嚎啕一邊捶打少勇的肩、背、胸膛。少勇怕彆人聽見,慌手慌腳把她往自己屋裡拖。他把葡萄按在自己鋪上坐穩,又去門口聽了聽,把窗子推上,才走回到她對麵,坐在張大夫床上。第九個寡婦 二(14)葡萄哭個沒完,一邊還說:“把咱爹的光洋分分,把咱爹的地、牲也分分,就這還要槍斃咱爹……”少勇直跺腳:“可不敢喊,可不敢哭!……”她一聽更惱更傷心,對著他來了:“你當的是啥官呢?連你爹都救不下?還不如大哥呢!”少勇上來跪在她麵前,手捂住她的嘴:“可不敢,我的姑奶奶!……你讓我想想法子,行不行?……葡萄馬上不哭了, 問他能有啥法子。他叫她彆出聲,讓他好好想想。葡萄安靜了半袋煙的工夫,又催逼他快想。少勇說正想著呢。他怕她哭怕她喊,眼下她要他咋做他就咋做。又過一會,他小心地問她,能不能叫他聽完重要報告哩再想。葡萄說那會中?那爹就叫人槍斃了!少勇說他一邊聽報告一邊想,葡萄沒法子了,點點頭。少勇叫了個警衛,把葡萄領到醫院的客房去,又給她拿了他自己的襯衣褲子,讓她湊合換上。客房在醫院外頭的街口,是幾間失修民房,給來隊家屬臨時住宿的。少勇聽報告的兩小時,葡萄就繞著院子裡一口井打轉,小院子清涼安靜,讓她走成了個獸籠子。少勇來的時候她一回頭就是:想出啥法子來了? 少勇心想,隻要把她這一陣的死心眼糊弄過去,就不會這麼費氣了。他看看小院四個屋都不亮燈,沒有其他家屬,一下高興起來,隨口說還有他想不出的法子。沒等她回過神,葡萄已在他懷裡,一個身子都成了給他的答謝和犒勞。少勇想,死心眼是死心眼,也好糊弄。他聞到她頭發裡和身上的汗酸味,甜滋滋的象缺堿的新麥蒸饃。他用下巴上的胡子在她額上磨,她把臉擠進他胸口,他身上的味道老乾淨,乾淨得都刺鼻。他們在客房的床上躺下。都是娶過嫁過的人,也都打算要合到一處過,眨眼功夫就粘乎得命也沒了。然後少勇覺出什麼來,用手往葡萄身體下摸摸,褥墊都濡濕了。他把她摟緊。她可是個寶物,能這麼滋潤男人。難怪她手碰碰他就讓他覺出不一樣來。她身上哪一處都那麼通人性,哪一處都給你享儘福份。他站起來,渾身大汗地開始穿衣服。葡萄說:“啥辦法?”少勇不知她在說啥。“你想出的法子呢?”少勇叫她等等,讓他抽支煙。他想這個死心眼比他想的可死多了。他摸出煙卷,又摸火柴,動作七老八十的,把話在心裡編過來編過去。葡萄跳起來,替他點上煙。一動不動瞪著他,等他抽,一口、兩口、三口。他把話編得差不多了,彈彈煙滅,問葡萄,她是不是快成他媳婦了。葡萄說是啊。他問那她聽他的話不聽。嗯,聽。那二哥現在說話,你得好好聽著,不興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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