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簡直是一頭豬!”老頭子跳著腳大吼。“老師!老師!你在說什麼呢?”阿摩敕急得想上去捂住他的嘴,可是夠不著,急得直跳腳。“我在說郭勒爾純粹是頭不用腦子的豬!”老頭子惡狠狠地瞪著眼睛,“他怎麼能這麼 做?他知道去東陸要跨過海麼?還有多少大山和大河?一個十歲的孩子怎麼能走那麼遠?那是阿蘇勒啊,他的身體,還沒有走到下唐就死了!有哪個父親會親手把兒子送到死地去?隻有那個不動腦子的豬大君!我當初怎麼就沒有看出來他是一頭豬的!”阿摩敕苦著臉:“大君已經下令,現在就算騎著快馬,也追不回這道令了。貴族們都讚成這個決定,幾個大汗王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進帳拜見,要準備安排南行的禮節了。”“對!對啊!”老頭子噴著滿嘴的酒氣,“是豬的可不隻郭勒爾一個,跟剩下那幾頭帕蘇爾家的豬比起來,郭勒爾那頭豬還算有腦子了!”他在帳篷裡急匆匆地四處轉悠著,最後從床下摸出那根粗大的馬棒,掀開帳篷簾子就要衝出去。“老師!”阿摩敕死死扯住了他的後襟,“你想去哪裡呢?”老頭子呆呆地站在哪裡,許久也不吭聲。馬棒從他手裡落下來,砸到了阿摩敕的腳麵上,阿摩敕抱著腳蹦跳的時候,老頭子黯然地轉身回到了坐床上。他仰著脖子灌下了一口酒,忽然像是老了很多:“是啊,我去哪裡呢?”不遠處的帳篷裡,木犁深深吸了口氣。他還能聽見外麵傳來的大合薩的醉罵聲,他沒想到這個總是躲事的老頭子會那麼憤怒。“世子,大君今天早晨下令,應拓拔山月將軍的請求,作為我部的代表,請世子作為親好的特使,出使下唐,由九王親自護送,木犁準備出行的儀仗。木犁會一直送你到海邊。這是我們青陽百年的大好事,大君說了,請世子不要掛念家裡。”孩子平靜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我聽阿爸和木犁將軍的,什麼時候出發。”“四天後。”“四天……我想去看看阿媽,可以麼?”“當然可以,大君說了,這次遠行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些天世子就在北都好好玩玩。”孩子低頭想了想,看了看自己身邊那個沉默的女孩:“我可以帶蘇瑪麼?”“大君說不可以,陪著世子上路的,有世子的兩個伴當。蘇瑪是犯過罪的人,不能帶走。”“我知道了。”孩子低聲說。他默默地起身向著帳篷外走去,走了幾步,他轉身回來拉了自己小仆女的手。木犁看著兩個孩子一起默默地走遠,輕輕地搖了搖頭。午後的陽光像是一把利劍懸在頭頂。阿蘇勒站在山溪的儘頭,默默地看著那個泉口,汩汩的清流從漆黑的洞口裡流淌出來。“爺爺……我走啦!我不能回去看你了!”他對著洞口喊了一聲,他很想再去看看那個黑洞洞的出口,那是他爬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的。他看不見陽光,隻知道自己吃完了所有的饢喝完了所有的水,其間他爬過無數的岔路。他也不知道是種什麼意誌引著他出來的,也許是那個老人的眼神,獅子般的悲哀。人影投在他身上。“蘇瑪?你在那邊等我就好了。”他轉身。蘇瑪並不在那裡,站在洞口的人沉默地看著他,鐵鎧重劍,眉目像是利刃。“阿……爸!”“你是來跟他道彆?”大君低聲問。阿蘇勒猶豫了一下,知道無法再隱瞞,點了點頭。“為什麼不告訴阿爸呢?你說記不得了,是故意要為他隱瞞?”“他說要是阿爸知道我見過他,一定不會放過他的。”“你相信他?”阿蘇勒猶豫了一下,微微地點頭。“你相信他……”大君無聲地笑了起來,滿是苦澀,“你相信他,會來跟他道彆……是他待你很好,而阿爸待你不好麼?”阿蘇勒不說話。大君歎息:“他真的對你很好吧,他把大辟之刀都教給你了……這個世上,除了他,還有誰能教給你大辟之刀。”他輕輕地撫摸阿蘇勒的頭頂:“好吧,既然你想跟他道彆,阿爸滿足你的心願。身為呂氏帕蘇爾家的繼承人,你是應該見一見他的。”他把早已準備好的火把點燃,拉著阿蘇勒的手,走近了幽深的洞穴。洞裡滿是流水的聲音,可是誰也看不清水流在哪裡。大君拉著兒子的手,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停下。“大君。”一個聲音忽然從旁邊傳來。阿蘇勒吃了一驚,想要縮到父親的背後去。他看見了身邊那個忽然出現的老人,不是他在地下看到的,這個老人也是蒼白而乾瘦的,他瞟了一眼,頭發裡滿是苔蘚,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這裡了,和整個洞穴融在了一起。“你見過他吧?”大君指了指阿蘇勒。老人點頭。“為什麼不告訴我?”“已經遲了。”大君摸出一柄青銅色鑰匙遞給他:“打開門。”老人也不回答,從腰帶上解下了一枚沉重的青銅鑰匙。他把鑰匙和大君遞過去的鑰匙合並在一起,阿蘇勒看得出來,那是一把鑰匙的兩半,古怪的齒印有如狼牙般交錯著。大君點了點頭,拉著阿蘇勒的手後退了幾步。老人把鑰匙用力插進銅門的機栝中,隨著他全力地轉動,那些早已鏽蝕的齒輪和鏈條重新開始運轉,金屬的摩擦聲像是針刺在耳膜裡,簌簌的灰塵從洞頂落下來,阿蘇勒不安地四顧,這個機栝啟動的似乎並不是銅門。門並沒有開,老人卻退了出去。洞頂似乎整個地塌陷下來,伴著無數的灰塵,忽然有巨木的大椎從黑暗裡衝下。它包著銅皮的頭沉重地擊打在銅門上,被銅汁澆死的門框撕裂彎曲起來,銅門轟然洞開。老人閃身在一邊,讓開了入口。再次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魚的熒光還在青石的洞頂上縹緲變幻,阿蘇勒全身戰栗起來,父親緊緊握著他的手,踏在了冰冷濕潤的地麵上。無窮無儘的水聲,除此之外隻有寂靜。蒼老的聲音從遙遠的黑暗裡傳來:“郭勒爾,我的兒子,你那麼善良,又來看你衰老的父親了麼?”“欽達翰王殿下,”大君的聲音平靜得令人心寒,“十年沒有來看你了,你居然還活著,我的父親。”他一字一頓地說。欽達翰王……兒子……父親……阿蘇勒覺得自己的頭顱像是一瞬間裂開了,有光照亮了那些模糊的事情。他戰栗著想退後,可是大君死死地扯住了他的手,不讓他逃走。大君把火把放低,照在阿蘇勒的臉上:“看看我帶誰來了?這是您的孫子阿蘇勒,我帶他來探望您,向您告彆。”“阿蘇勒……”黑暗裡的聲音忽然變得凶狠而狂暴,“郭勒爾!你對他說了些什麼?你……你把他帶來乾什麼?帶他走!帶他走!我不想見任何人!”“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他,我能說什麼呢?不過現在,他大概都聽到了,本來我也不想帶他來,可是他就要去遠行,不知道你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兒子知道你喜歡這個孫子,那麼就讓你再看他一眼吧。”“遠行……遠行?”黑暗中的聲音又變得惶急起來,阿蘇勒聽見了鏈子丁丁作響的聲音,“你要把他送到哪裡去?他什麼都不知道,他隻是個孩子,他隻是個孩子!”“我還沒有殺死自己孩子的狠毒。父親殿下,我們已經決定和下唐訂盟,和父親打敗過的東陸人結盟。所以阿蘇勒是我們送往下唐的貴賓,這一去,還不知道要多少年。”“貴賓?什麼貴賓?我還沒有糊塗,你是想效仿遜王把光母送給義父的詭計麼?拿阿蘇勒作為人質,他是人質!”大君沒有回答他,扭頭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頂:“阿蘇勒,你沒有聽錯。仔細看看他吧,這就是你的祖父,呂戈,納戈爾轟加·帕蘇爾,草原上赫赫有名的欽達翰王,有人說他是遜王之後草原上惟一一位真正的英雄,也是他帶著當年的鐵浮屠騎兵打敗了東陸人的風炎鐵旅。”“阿爸。”阿蘇勒抬起頭。他的淚水忽然流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隻是從那些話中他感覺到了令人恐懼的悲傷。大君按在他頭上的手在輕輕顫抖,他平靜的麵容像是罩著一層麵具。“我的兒子,你在嘲笑我麼?”黑暗中的聲音在笑,笑得那麼蒼涼。“你確實是偉大的武士,即使你瘋了,在草原上人們的心裡,你還是他們的救世主。”大君的聲音嚴厲起來,“可是你為什麼還不肯安息呢?留著你的神話給人去讚美,你還想要什麼?”“我要什麼?我要自由,郭勒爾我的兒子,你願意給我麼?”“自由?你真的瘋了!”大君冷笑起來,“為什麼要把大辟之刀教給阿蘇勒?父親難道希望他將來像你一樣?難道這是父親對我的報複?”黑暗裡沉默了一會兒:“他是我們帕蘇爾家最後一個流著青銅之血的小豹子,除了他,沒人能學會大辟之刀。我不想祖宗的勇氣終結在我這一輩上,青銅之血是你的先祖呂青陽依馬德傳下的……”“祖宗的勇氣?”大君打斷了他,“你早就該死了,帶著你的大辟之刀,還有你的青銅之血死掉。”“你已經囚禁了你的父親,你還要滅掉你祖宗的血脈麼?”黑暗裡的人咆哮起來。“我們不能讓人知道,我們呂氏帕蘇爾家是個出瘋子的家族。草原上最尊貴的青銅家族,青銅色的血,隻是一股瘋血。不,絕沒有這樣的事!”大君也低喝起來,“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些都是我們帕蘇爾家的英雄,他們勇敢強壯,是盤韃天神賜給我們拯救草原的人。這是絕不可以懷疑的!但是我不想再出任何一個瘋子一樣的英雄!”“什麼瘋子?草原上的戰爭就是這樣,你不瘋,你就死在戰場上!你想保護你的家族和親人,你不瘋,就看著他們被捋去當奴仆,看你的妻子和姐妹被人奸汙!你真是個懦弱的兒子,我就不該把大君的位置傳給你!”大君竟然笑了,笑得如此的難聽:“保護你的家族和親人?人人都知道真顏部的大閼氏,我的姐姐蘇達瑪爾是染了寒病死的。但是父親大人,你還記得吧,是她來北都為我求情。你用馬鞭勒死了她!”黑暗裡的聲音驟然停息了,隻餘下大君沉重的喘息。“叫他一聲爺爺吧。”大君深深吸氣,拉了拉兒子的手。阿蘇勒哆嗦了一下。“喊他!”大君大吼。“爺爺!……”黑暗裡長久的沉默。“阿蘇勒……我是你的爺爺啊,我是你的爺爺……”那個熟悉的聲音低沉地傳來,“聽你阿爸的話,不要把這個秘密說出去,爺爺在這裡,很好。”阿蘇勒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他害怕那種平靜的柔和的聲音,隻覺得那裡麵的重量就要把他壓毀。“好了,彆了,父親,”大君低聲說,“我們不會再見了。”“等等,我能不能再問一件事?”大君沉默著。“阿欽莫圖死的時候,是……怎樣的?她可說了什麼?她可恨我麼?她可……”“夠了!你還想知道什麼?她從東陸跟著你來草原,她離開了自己的親人,她經常對我說起天啟城的事情,可是她再也沒有回去過,因為她說她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怎麼對她?你懷疑她的貞潔,你當眾鞭打她,你讓她像奴隸那樣清掃馬糞,你趕她出北都讓她為了一罐子馬奶被人糟蹋!你是個瘋子!”大君像是把這句話冷冷地咬在牙齒間,“瘋子!”黑暗中的人很久沒有說話。“郭勒爾,我就要死了,盤韃天神會把我的靈魂打進地獄,我隻想在那之前……”長久的沉默,大君望著洞頂的滴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隻記得那是一個有陽光的早晨,我的眼睛腫了,躺在帳篷裡。阿媽坐在我身邊唱歌,陽光從帳篷的縫隙裡照在她的臉上,那道光的影子晃晃悠悠。她在笑,她的臉是紅的,她給我唱歌,你聽過的那首東陸的歌。阿媽說東陸的母親把孩子放在小小的籃子裡搖著,唱著那首歌哄她們的孩子睡覺,這樣孩子可以看著她睡去,清晨醒來的時候又看見她在床前。她再也沒有回來……不,她沒有死,她走的時候,就像神女一樣。我小時候一直都相信,隻要我能夠登上雪山,我就還能看見她。”“你已經知道了,我的父親。”大君猛地回過頭來,這是阿蘇勒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看見淚流滿麵的父親,“是的,我囚禁你,我把你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我很殘忍。可是你已經毀掉了我的所有,我不能讓你再毀掉我的青陽!”他猛地拉著阿蘇勒的手走出了洞穴。銅門無聲地合上,阿蘇勒回頭,想著那黑暗中的人是否和父親一樣淚流滿麵。“大君,我就要死了,不能守護這裡很久了。”老人在大君的身後跪下。大君沉默了一下:“這些年辛苦你了,該換人了,你準備一下,新的人來了,你就離開這裡吧。我封給你一千戶牧民,你帶著他們去南方的草場放牧,一輩子不要回來。”老人低聲說:“我不想離開這裡,我隻是想求大君在我死後把我在這裡燒了。我的兒子們都死在戰場上,我的女人也死了,封賞對我已經沒有用了。”“你跟著他打了十幾年仗,死了還想陪著他麼?”大君沒有回頭,“準了。”他拉著阿蘇勒的手走向山洞外有光的地方。阿蘇勒回頭,看見漸漸遠去的黑暗裡,那個老人恭恭敬敬地叩頭在地。父親和兒子終於沐浴在山洞外的陽光中,阿蘇勒感覺到那種心底最深處升起的疲憊,他捂著自己的臉,慢慢地跪倒下去。“在你的兄弟們中,你是惟一一個見過你爺爺的人。他見到了你,也一樣的欣慰。阿爸要你保守這個秘密,還有,永遠忘記大辟之刀,就當你根本沒有聽說過。”“那刀是穀玄的陰靈,他會吸走人的靈魂,把人變成瘋子。它是寄生在我們呂氏帕蘇爾家血脈裡的魔鬼,這一代它選中了你,阿蘇勒,在狼群麵前,你救了阿爸……”阿蘇勒抬頭看著父親,看見他嘴角拉出的強硬鋒利的線條。“我要從魔鬼的手裡,救我的兒子!”大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