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北陸迎來了它的春天。風從滁潦海帶來了水氣和溫暖。巨大的冰甲崩裂,裂縫中流淌起雪水,沉寂已久的土地再次暴露在陽光下,儘情地呼吸新鮮的空氣,青茸茸的細草鑽出地麵,無窮無儘的嫩綠色仿佛從大地深處湧起碧綠的春水,沿著起伏的草原一直溢到天邊。爬地菊最先盛開。說是菊,其實是野草,匍匐在地上,開出嫩黃的小花,最耐荒寒。隻要有根,它們是不死的,春天來的時候從葉腋中生出兩條修長的花莖,開出嫩黃色的五瓣小花。九*九*藏*書*網朔方原是整個瀚州爬地菊開得最盛的地方,簡直是花山花海,壓過了馬草的綠色,嫩黃色的花潮一直綿延到天際,組成一張看不到邊的巨大花裀。五十多年前,震驚整個蠻族的東陸風炎皇帝也是在早春的四月撤離了朔方原。那時陽光普照草原,風貼著大地流過,千千萬萬的小黃花搖曳,遮蔽了嚴冬那場殘酷戰爭所留下的枯骨。浩瀚的草原,像是蓋著一層金色的陽光。“是蠻族的黃金吧?”風炎帝策馬離去前說,“這片土地的生機,遠遠沒有絕儘啊。”蠻族人對於爬地菊總有種說不清的情懷,在燦爛的四月間,躍躍欲試的年輕人把打來的野狐皮放在懷春少女的帳篷外的時候,少女的父母往往也視若不見,任他們偷偷地跳上馬背偎依著在草原上奔馳。一黑一白兩匹馬兒狂奔著衝下草坡。馬踏黃花的痕跡仿佛兩道刀光,劃破了春日的寂靜。兩匹都是初長成的小馬,胸膛已經頗為寬闊,烈鬃瘦腿,奔馳起來全身的肌肉如水波般顫動。馬背上的騎士也是少年,十二三歲年紀,身穿的都是狐裘打孔串聯而成的無袖軟鎧,是蠻族富家孩子喜歡的衣裝。少年們握著弓,雙手離韁,在劇烈起伏的馬背上鎮靜自若,細碎的小黃花被馬蹄踏得飛揚起來,盈盈飄落,像是在馬後揚起了嫩黃色的輕雪。兩騎爭進,倏忽前後,騎術不相上下。少年們手中的角弓足長兩尺半,檀木為背牛筋為弦,是成年人所用的大弓製式。弓弦上搭了狼牙箭,兩個人的目光都追著前方那個白色的小東西,它一蹦一蹦地在近尺高的黃花碧草間隱現,折著靈活的“之”字路線狂奔。距離獵物隻剩二三十丈,眼前一片開闊。小東西也知道危機,東撞西撞地想要躲避,卻終究快不過駿馬。騎白馬的少年猛夾坐騎,白馬長嘶著奮力蹬地,瞬間超越黑馬半個馬身。就是這一刻,他雙臂一張,角弓引滿,烏棱棱的箭鏃在陽光下寒芒閃爍。黑馬上的少年武士急了,也是用力一夾坐騎。黑馬奮起餘力,又搶到白馬前方。黑馬上的少年身體一斜,擋住了同伴的視線。他隻有瞬間的機會,不過瞬息的優勢也已經足夠,他全力拉開角弓,箭頭鎖住了忽然躍起的獵物。刺耳的嘯聲在他背後響起!“是箭!”黑馬上的少年心中一寒,猛回頭,不由自主地仰視天空。一個身形正在他的頭頂,遮蔽了刺眼的陽光,太陽在那個身影邊鍍上一層耀眼的金輝,燦然不可逼視。“巴紮!”黑馬上的少年喊出了同伴的名字。巴紮自馬鞍上騰空躍起,飛踏馬鞍橋張弓放箭了。無愧於他“鷹眼郎”的綽號,弓弦一聲繃響,羽箭流星般一閃而沒,將躍起的獵物釘回了草叢中。巴紮落地,毫不停步,疾追上去,在草叢裡麵一抓,將中箭的小東西抓了出來。是隻不大的白兔,身上刷著白堊,更加地顯眼,雖然中了箭,還是揮舞著兩隻前爪掙紮,箭穿透了它圓圓的小尾巴,並沒有傷它要害。“是我的!我先射到,哥哥你又輸了!”射中了兔子,巴紮的興奮都寫在臉上。他拎起兔子的兩隻耳朵在那裡舞蹈起來,又學著螃蟹步,對哥哥耍著鬼臉。他的哥哥巴魯兜住黑馬,瞟了他一眼,心裡不樂意,卻也沒有辦法。巴魯和巴紮是青陽大將巴夯的兩個兒子,東陸文的大名是鐵顏和鐵葉,年紀隻差一歲,都是世子阿蘇勒的伴當。兩個都是貴族孩子中最勇敢的,巴魯刀馬過人,可是騎射上,弟弟巴紮靈活柔韌,更占優勢。巴魯跟弟弟比賽射獵,總是輸多贏少,剛才擋住弟弟的視線,已經是耍賴,可是弟弟淩空發箭,一樣箭無虛發。他心裡知道自己騎射上差得遠,嘴裡卻不肯承認。“不就是射中兔子,比刀你哪次贏過?”巴魯嘟噥著。巴紮跑回自己的白馬邊,眯起一隻眼睛對他吐舌頭:“犛牛犛牛。”巴魯身形魁梧,一身的蠻力,卻不靈活,有一個“犛牛”的綽號,巴紮一直拿這個嘲笑哥哥,樂此不疲。“你!”巴魯猛地抬頭瞪著弟弟。他沒有巴紮機靈,有時被欺負得受不了,就會發怒,將弟弟揪在地上打一頓出氣。巴紮也有些怕他發怒,捂了捂嘴:“不說了,不說了。”巴魯忽地有些不安,放眼望著周圍:“奇怪,世子呢?世子哪裡去了?”巴紮也愣了一下,想起了這事:“嗯,奇怪了,剛才還騎馬跟在後麵呢,這一下子就看不見影子了。”巴魯催著戰馬衝上附近的草坡眺望,煩躁不安地轉來轉去。這裡可以遠望四五裡地,可是一片黃花草原,一個人影都看不見。巴魯的臉色漸漸變了,繃得鐵青。巴紮有些害怕,不敢出聲。“可是你說今天你看著世子的,你就知道爭強!”巴魯終於發怒了,恨得一把把弟弟從馬背上推了下去,“射個兔子有什麼大不了的,世子又不見了,這可怎麼辦?”巴紮摔在爬地菊叢中,倒是不痛,不敢反駁,抓了抓腦袋低聲嘟噥:“世子,世子,說得好聽,早晚也是被大君廢掉。不過是跟我們一樣的小孩,丟了自己會回來,誰會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