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季元本(1 / 1)

活在這個世界上,怪事之一是,僅僅是偶爾之間,你才確信無疑你會活到永遠的永遠的永遠。你有時知道這一點,當你在嬌嫩肅穆的拂曉時分起來,出去獨自站著,深深把頭往後甩,看上去、上去,目睹灰白的天空慢慢變化、發紅、奇跡般的不可知發生著,直到東方讓人幾欲叫喊,你的心靜止下來,為日出那奇怪的、不變的至高無上——這一幕每天早晨一直發生,持續了成千上萬上億年。這一刻你就知道了,大約持續片刻。你有時知道這一點,當你獨立在落日的林中,神秘的金色靜謐斜穿過樹枝、投到樹下,仿佛在慢慢地說著什麼,一遍又一遍,聽不真切,不論你怎麼努力。然後,有時夜裡無邊的墨藍色寧靜,上麵億萬顆星星在等著、看著,讓人確信;有時遠處一陣音樂讓它真實;有時是一個人的一個眼神。柯林第一次見到、聽到四堵高牆裡掩藏的花園時,就是這樣。那天下午,仿佛整個世界都全心全意地要完美無缺、光彩照人,要對一個小男孩好。也許純粹出於天壇般的好意,春天來把它所能有的每樣東西都傾注到一個地方,滿出來如皇冠。不止一次,迪肯打斷正在做的事,靜靜地站著,眼裡的不可思議越來越濃,輕輕搖頭。“啊!真好!”他說,“我十二歲快十三了,十三年裡有很多個下午,可是好像我沒有見過一個下午好得像這個。”“哎是,是好。”瑪麗說,她快樂得歎氣,“我保證這是全世界最好的一個。”“納覺不覺得,”柯林做夢般小心地說,“這樣發生的一切,都被熊得像是為了我?”“我的天!”瑪麗羨慕地大聲說,“這點約克郡話真不錯。納模仿得飛快——納是。”快樂統治著一切。他們把輪椅拖到李樹下,李樹因繁花而一片雪白,因蜜蜂而悅耳。像國王的華蓋,童話裡的國王的。附近有櫻桃樹開著花,蘋果樹的花苞粉紅雪白,這兒、那兒一朵已經綻裂開。在華蓋的枝枝繁花之間,是一點點藍天,像奇妙的眼睛往下看著。瑪麗和迪肯這兒、那兒乾一點活兒,柯林看著他們。他們拿東西給他看——正在展開的花苞,緊閉的花苞,一小截葉子剛剛吐綠的細枝,啄木鳥掉在草地上的一片羽毛,早孵的鳥蛋空殼。迪肯慢慢地推著輪椅繞了花園一圈又一圈,不時停下來讓他看奇跡從土裡冒出、從樹上垂下。這就像被帶進一個魔法國度,國王和王後展示給你國度裡包含的一切神奇富麗。“我在想我們能不能見到知更鳥?”柯林說。“過段時間你就能經常看見他了。”迪肯回答,“等蛋孵出來,小家夥們會讓他忙得眼冒金星。你會看到他飛過來飛過去,帶著差不多和自己一樣大的蟲子,他一到巢裡,那裡就鬨嚷得很,他忙亂得簡直不知道第一片喂給哪個大嘴巴。每一邊都是大張的鳥嘴、呱呱地抗議。媽媽說她看到知更鳥為填滿大張的嘴巴要乾的活兒,她覺得自己像是無事可乾。她說她看到過,那些小家夥好像汗都在滴,不過人看不見而已。”他們被逗得快樂地咯咯笑,記起來不能弄出聲,就之後用手捂著嘴。幾天前,柯林被告知低聲私語的規定。他喜歡其中的神秘感,儘了最大努力,但是在興奮快樂之中,很難從不讓笑聲高於低語。下午的每一時刻都充滿了新東西,陽光的金色每個鐘頭都在變深。輪椅被拉回華蓋下,迪肯坐到草地上,剛剛抽出笛子,這時候柯林看到沒來得及注意到的一樣東西。“那邊那棵樹很老,是吧?”他說。迪肯越過草地看著那棵樹,瑪麗看著,一陣短暫的靜默。“是的。”迪肯回答,靜默之後,他低沉的聲音帶著溫柔。瑪麗盯著那棵樹,想著。“樹枝灰撲撲的,到處沒有一片葉子。”柯林接著說,“它已經死了,是吧?”“哎是,”迪肯承認,“但是玫瑰爬滿上麵,等玫瑰長滿了葉子和花,會蓋住每一丁點死木頭。那時候就不會顯得死了。會成為最漂亮的。”瑪麗仍然盯著那棵樹,想著。“好像一根大枝子被弄斷過,”柯林說,“我想知道是怎麼弄斷的。”“很多年前弄斷的,”迪肯回答,“啊!”他嚇了一跳,驟然解脫,手放到柯林身上,“看知更鳥!它在那兒!它在給媳婦兒找食呢。”柯林差點兒就晚了,不過剛剛看到一眼,紅胸脯一閃,喙裡銜著什麼。它射過綠色進入角落,不見了。柯林再次往後到靠枕上,帶點笑。“它給她送下午茶。大概五點了。我自己也想喝點茶。”於是他們是安全的。“是魔法把知更鳥送來的。”後來瑪麗悄悄對迪肯說,“我知道是魔法。”因為她和迪肯都恐怕柯林可能會問起那棵樹,十年前樹枝折斷,他們曾經一起細談過,迪肯站在那裡,煩惱地揉著頭。“我們一定要它顯得和其他樹沒什麼不同,”他曾經說,“我們永遠不能告訴他是怎麼斷的,可憐的孩子。要是他提起它我們一定要——我們一定要顯得高興。”“哎是,我們一定要。”瑪麗回答。可是她不覺得自己盯著那棵樹的時候顯得高興。在那幾個瞬間,她想了又想迪肯說的另一件事是不是真的。那時他繼續揉著鏽紅色的頭發,樣子迷惑,然而藍眼睛裡漸漸露出好看、安慰的神色。“克蘭文太太是個非常可愛的年輕女士,”他相當猶豫地往下說,“媽媽說她想她經常在米瑟韋斯特莊園一帶照看著柯林少爺,和所有的媽媽從這個世界被帶走以後做的一樣。她們必須得回來,你瞧。她在花園裡,是她讓我們來乾活,告訴我把他帶到這兒來。”瑪麗原來以為他說的是魔法。她是魔法的堅決信徒。她悄悄地深信迪肯施了魔法,當然是好魔法,對身邊的一切,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喜歡那麼他,野生動物知道他是朋友。她在想,真的,在柯林問出危險問題的關頭,有沒有可能是他的才能招來的知更鳥。她覺得他的魔法整個下午都在作用,讓柯林顯得完全像另一人。他看著不可能像是一頭尖叫著撕咬枕頭的瘋狂動物。甚至他的象牙白似乎都在變。初進花園是,他的手臉脖頸上隱隱露出的紅光從沒真正消亡。他顯得是血肉做的了,而非象牙或者蠟。他們看到知更鳥兩三次給他媳婦兒運食物,很能讓人想起下午茶,柯林就覺得他們必須也吃點。“去,讓男仆用籃子送一些到杜鵑花小道上,”他說,“你和迪肯可以拿到這兒來。”是個得人心的點子,輕易實現,當白布在草地鋪開,有茶、塗了黃油的烤麵包、鬆脆烤餅,一頓飯被愉快地填到肚子裡,幾隻為家務出差的鳥兒停下來調查發生了什麼,被引入對麵包屑忙碌的研究中。堅果和果核帶著一塊蛋糕迅速挪到樹上,煤灰拿了整整半塊抹黃油的烤餅,到角落裡叼啄、檢查、又翻過來,發出沙啞的評價,直到他決定快樂地一口吞下。下午慢慢拖儘了它芳醇的鐘點。太陽把草上的金色染得越來越深,蜜蜂回家,小鳥經過得沒那麼經常了。迪肯和瑪麗坐在草地上,茶籃子重新裝好,準備拿回房裡,柯林躺靠在靠枕上,濃密的發卷從額頭往後推,臉顯出很自然的顏色。“我不想讓這個下午走,”他說,“不過我明天還要來,還有後天,外後天,外外後天。”“你會得到很多新鮮空氣,對吧?”瑪麗說。“彆的我什麼都不要,”他回答,“現在我見過春天了,我要看夏天。我要看著這裡的一切生長。我自己也要在這兒長。”“你會的,”迪肯說,“要不了多久,我們會讓你在這兒到處走,你可以和其他人一樣挖地。”柯林臉紅得驚人。“走!”他說,“挖!我會嗎?”迪肯掃了他一眼,非常微妙謹慎。他和瑪麗都從未問過他的腿是怎麼回事。“你肯定能,”他堅決地說,“你——你有自己的腳,和其他人一樣!”瑪麗反而害怕起來,直到她聽到柯林的回答。“它們其實沒什麼病,”他說,“但是它們太瘦太弱。搖晃得厲害,我都害怕用它們站起來。”瑪麗和迪肯都鬆了一口氣。“等你不再害怕用它們站起來,”迪肯恢複好興致,“你很快就會不再害怕了。”“我會嗎?”柯林說,他靜靜地躺著,仿佛在想事情。他們真的很安靜了片刻。太陽落得更低。就在那個鐘頭,一切靜下來,他們確實忙碌興奮了一下午。柯林顯得似乎在奢侈地休息著。甚至小動物們都停止到處移動,被吸引到一起,在他們附近休息。煤灰停到一根低枝上,縮起一隻腳,在眼睛上昏昏地垂下灰色薄膜。瑪麗暗暗想它好像下一分鐘就會打起呼嚕來。在這靜默之中,當柯林半抬起頭,突然驚呼出一聲示警的低語,相當嚇人:“那個人是誰?”迪肯和瑪麗手忙腳亂爬起來。“人!”他們一齊迅速地喊。柯林指著高牆。“看!”他激動地低語,“快看!”瑪麗和迪肯四處推著輪椅看。季元本那張憤憤不平的臉在牆頭、從梯子頂端對他們怒目而視!他竟然對瑪麗揮舞拳頭。“要是我不是個單身漢,要是你是我的女娃,”他叫喊,“我就給你一頓鞭子!”他又爬上一截梯子以示威脅,仿佛表示他積極地意圖跳下來對付,但是等她走向他,顯然他又想了想,站在梯子頂上衝下麵的她揮舞著拳頭。“我從沒想到是你!”他慷慨激昂,“我第一次瞅見你就不待見你。一個皮包骨的小丫頭片子,一張苦瓜臉,總是問個不停,到沒人歡迎的地方東聞西嗅。我從沒搞清楚你怎麼和我親厚起來。要不是知更鳥——可惡的——”“季元本,”瑪麗喊,緩過氣來。她站在他底下,往上有點氣喘地喊著他。“季元本,就是知更鳥給我指的路!”這時候老季好像真的要手忙腳亂地從他那邊的牆上倒下去,他憤怒了。“你個小惡棍!”他衝她喊下去,“把自己的壞事推到一隻知更鳥身上——雖然它臉厚得什麼都乾得出。它給你指的路!它!啊!你個小……”她能看見出,他突然冒出下麵的話,是因為好奇心壓倒了他。“確實是知更鳥給我指的路。”她倔強地抗議,“它不知道它在指路,但是它做了。你衝我揮拳頭,我沒法從這兒告訴你。”就在那一瞬,他非常突然停止揮拳,同時下巴竟然掉了下去,抬頭瞪著正從草地上朝他過來的什麼東西。柯林開初聽到他滔滔不絕,吃驚得隻是坐起來,被施了咒一樣聽著。但是在其間他回過神來,點頭用皇帝派頭命令迪肯。“把我推過去!”他發令,“把我推近,就停在他麵前!”這個就是,如果您允許,就是引起季元本注意、讓他掉下巴的東西。一個帶輪子的椅子,滿是豪華的靠枕和袍子,正朝他來,顯得像是什麼國師,因為小王爺朝後躺在上麵,鑲黑圈的眼睛裡含著皇家命令,消瘦蒼白的手傲慢地朝他伸出。輪椅端端停在季元本鼻子下。真的不足為奇,他的下巴掉了合不攏。“你知道我是誰嗎?”王爺質問。季元本眼睛瞪得啊!他發紅的老眼釘在眼前,仿佛見了鬼。他盯啊盯啊,強咽下喉嚨裡一團,一句話都沒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柯林繼續質問,更加皇帝做派,“回答!”季元本舉起嶙峋多節的手,抹過眼睛,抹過前額,然後用發抖的奇怪聲音回答。“你是誰?”他說,“哎是,我是知道——用你媽媽的臉上的眼睛瞪著我。老天爺知道你怎麼來的這兒。不過你是那個可憐的小瘸子。”柯林忘記他從來沒有一個後背。他的臉頓時泛為鮮紅,坐得筆直。“我不是瘸子!”他狂怒地喊叫,“我不是!”“他不是!”瑪麗喊,幾乎是帶著野蠻的憤慨衝著牆上喊,“他連針尖大的包都沒有!我看過,根本沒有——一個都沒有!”季元本再次用手抹過前額,盯著,仿佛他永遠都盯不夠。他的手發抖,他的嘴發抖,他的聲音發抖。他是個無知的老人,一個不圓滑的老人,他隻記得他剛才聽到的。“你——你的背不駝?”他沙啞地說。“不!”柯林叫。“你——你不是羅圈腿?”老季聲音抖得更加沙啞。太過分了。通常柯林發威時的力量,現在以新的方式衝過他全身。他從來沒有被指控過有羅圈腿——哪怕竊竊私語——季元本的聲音顯示出,他理所當然地相信羅圈腿存在,王爺的血肉之軀何堪承受。他的憤怒和被侮辱的自尊讓他忘記一切,除了此時此刻,給他注滿了一種他從未知曉的力量,一種幾乎不自然的力量。“過來!”他對迪肯喊,竟然動手撕扯下肢的覆蓋,掙紮著起來,“過來!過來!馬上!”迪肯眨眼到了他身邊。瑪麗猛吐一口氣,喘過氣,覺得自己臉色蒼白。“他能行!他能行!他能行!他能!”她以最快的速度念念有詞自言自語,聲音低到不可聞。一陣短暫狂暴的手忙腳亂,毯子被扔到地上,迪肯扶著柯林的胳膊,瘦腿出來了,瘦腳到了草地上。柯林站得筆直——筆直——直得像一支箭,高得怪異——他的頭後仰,奇怪的眼睛裡放出閃電。“看著我!”他衝上麵季元本揮舞手臂,“你看著我——你!你看著我!”“他和我一樣筆直!”柯林喊,“他和約克郡隨便哪個孩子一樣直!”季元本的反應,瑪麗覺得怪不可測。他嗆著,猛咽著,突然,淚水從他飽經風霜的臉上滾下,一雙老手扭在一起。“啊!”他爆出一句,“人撒的謊啊!你瘦得像個姑娘,白得像個鬼,可是你身上沒有一個包。你能長成一個男人。上帝保佑你!”迪肯有力地抓著柯林的胳膊,但是男孩沒有動搖。他站得越來越直,直視季元本。“我是你的主人,”他說,“我父親不在的時候。你要服從我。這是我的花園。你敢對它說一個字!你從那個梯子上下來,出去到長走道上去,瑪麗小姐會在那兒見你,帶你到這兒。我有話和你說。我們不想要你,但是現在你必須參與秘密。快點兒!”季元本乖戾的老臉仍然是濕的,沾著那陣奇觀的泉湧之淚。仿佛他不能把眼睛從乾瘦筆直、雙腳站立、頭往後仰的柯林身上挪開。“啊!老天!”他幾乎是耳語,“啊!我的老天!”然後回過神來,突然花匠式地碰了碰帽子,說,“是,先生!是,先生!”順從地下梯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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