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西方閶闔風起,大地鋪金。鏡湖旁,一改往日的空曠,出現了三三兩兩的人群。那並不是偶爾出現的遊者,從東方澤之國,到南方葉城,再到西方砂之國,都有人成群結隊地來到鏡湖旁,隨身攜帶著檀香和潔白的衣裳。十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的”開鏡”之日。傳說中,鏡湖是創造天地的大神臨死前倒下的印記,有著神秘的、洗滌人心的力量。它是橫亙於天地間的一麵鏡子,分隔開了虛實兩個世界。伽藍城和無色城在此交接,而無數的謎題也隱藏在水麵之下。湖中時常有怪獸幻象出現,不可渡,鳥飛而沉,除了南方葉城的水道,沒有任何方法抵達湖中心的帝都。雲荒大地上,世代流傳著一種說法:在每年的十月十五,當滿月升至伽藍白塔上空時,鏡湖便會呈現出一片璀璨的銀光。那時候,隻要人們俯身查看水麵,便能看到一生裡最想看到的景象——千百年來,無數人曾被鏡中的幻象誘惑,不自禁地投入其中,溺水身亡。然而如果在那個時候抗拒住內心的誘惑,在水中沐浴,便能將內心積存的黑暗蕩然洗滌。每一年的這個時候,雲荒上的人們便不遠千裡地成群結隊而來,簇擁在鏡湖邊上,點起一叢叢篝火,守望著月亮升至中天:那些人裡,有人是為了再看一眼最想看的情景,而更多的人,則是為了洗滌內心的黑暗。那些準備洗去罪惡的人們有備而來。在月亮移到白塔頂上的時候,他們白衣焚香,將絲帶蒙在眼上,向著天神祈禱後涉水而下,將自己沉入湖中,解開衣衫讓鏡湖的水滌去內心裡的黑暗。鏡湖上空,有個急馳著的人頓住了腳步,低頭望了湖上水麵一眼。此刻尚未天黑,鏡湖上籠罩著淡淡的薄暮,夕陽如同碎金一樣點點灑落。在這樣璀璨的光與影中,那個人隻是無意低頭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開腳步。那個影子……那個影子竟然是……“龍。”他低低地說了一個字,手覆上座下龍神的頂心。龍神明白了海皇的意願,擺了擺尾,在霞光中飛降到水麵。蘇摩靜靜地低頭望著深不見底的水,波光離合。鏡一樣的波光中,他的眼眸忽然起了某種深深的變化——霍然間,他不自禁地張開雙臂,對著水麵俯身下去。“吼!”就在他的手指接觸到水麵的瞬間,龍卻忽然發出了一聲低吼,霍地騰空而起!蘇摩被帶上了九天,遠離了水中那一個幻象。一瞬間,他眼裡有一種狂怒,一把揪住了龍的雙角——隻差一點點!隻差了一點點,他的手指就可以再度接觸到那個人的麵頰了!“那是幻象!”龍在虛空中扭動了一下身子,卻不肯再度降落水麵,發出低語:“海皇,你應知道,開鏡之夜所有人都會在水中照見自己內心最想看到的東西,從而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你看到的隻是幻象。”蘇摩眼神一閃,手指慢慢鬆開。是的……那是幻象……那應該是幻象。白瓔她應該已經去了伽藍帝都。然而,方才一刹那,隔著薄薄的水鏡,他看到了那張臉——就像是千百次出現在他夢裡的那樣,那個白族的少女眉心依舊繪著紅色的十字星封印,仰著蒼白秀麗的臉,在水底望著他,緩緩伸出手來,喚著他的名字。“蘇摩……記住要忘記啊……”她的聲音一直在他耳畔縈繞,宛如百年墮天之前對他的最後囑托。可惜的是,他至今也不能忘記。夕陽中,他乘龍飛舞,望向那一座通天的白塔,仿佛感受到了宿命中的某種召喚——那,還是他百年來第一次回到帝都,這個所有恩怨的緣起之地吧?那個孤高的絕頂上,曾經有過多麼美好的歲月。那是他黑暗一生裡唯一有過的、接近光明的機會。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那個時候,他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眼前仿佛有白雲開了又合,散漫的夕照中,白塔壁立萬仞。遙遠的記憶中,那個空蕩蕩的塔頂,角落裡總是有一個單薄的少女。那個白族的皇太子妃隻有十五歲,是那樣的孤獨和寂寞,每日傍晚隻能偷偷跑出來在神殿後放一隻潔白的風箏,讓風將所有的禁錮帶走。她的影子映在暮色中,仰頭望著天上飄飛的風箏,寂寂地等待著什麼。“啊,你回來了?” 坐在神殿後院的牆頭,孤獨地拉著風箏的引線,怔怔看著那一片白色的帛飛上天。等了許久許久,終於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少女乍驚乍喜地回頭,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見底。“你的衣服怎麼破了?”看到摸索著前來的藍發少年,貴族少女蹙起了眉頭,心疼地拔下頭上尖細的簪子、用黑色的秀發為線縫補。長長的纓絡從清麗的臉旁垂下,而那樣甚至有一些稚氣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神情,隱約有些嬌憨。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輕輕的呼吸,寧靜而美好,充滿了白芷花的香味。然而,一想起她眉心近在咫尺的十字星印記、他就仿佛被烙鐵烙痛,眼睛瞬間暗下來!——再也不遲疑,他摸索著抓住了那隻柔軟的手,握緊。他明顯感覺到少女猛然顫抖起來。她僵在那裡不敢動,甚至不敢抬起頭來,隻是有些無措地仿佛做錯了事,低頭站著不說話。“你愛我,是不是?”光彩奪目的少年眼裡有說不出的陰鬱的神色,低聲問,一邊緩緩少女拉入懷中。“嗯……喜歡…蘇摩。”不知道把視線放在哪裡,少女臉紅的如同天邊的夕照,喃喃自語著,但是眼神卻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歡喜,“蘇摩……也喜歡白瓔麼?”外表看起來還是少年的鮫人,眼睛卻是比所有成年人都看不到底的,他不出聲地笑了笑,似乎對這樣的回答感到一絲意外:喜歡?——這個白族的太子妃,居然還處於隻說喜歡而羞於說愛的年紀?真是有趣啊……居然還有這樣的空桑人。難道她不知道她的族人,都淫糜腐朽成什麼樣子了麼?他伸出手觸摸著懷中少女羞澀的臉頰,低下頭去,湊近她溫潤的氣息,吻向眉心的印記。“呀!”在額發被撩起的瞬間,仿佛定身術解除了一般、華貴的少女驀然脫口驚呼,下意識地用力、將盲人少年往外推出去,“不可以!不可以碰那個!”劍聖的女弟子出身的太子妃急切間用上了真力,推得他踉蹌著重重地撞上了牆。然而藍發的少年一言不發,隻是扯斷了尚自連著他破碎衣襟的發絲,微微冷笑了一下,轉過身去,摸索著牆壁走開,一邊冷冷留下兩個字:“說謊。”“蘇摩!”驚魂未定,少女捂住眉心那個印記,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般地,“我沒有說謊……隻是、隻是,這個是不能碰的。你……你相信我!”“說謊。你還想做空桑人的太子妃……所以不想讓一個卑賤的鮫人觸碰到。”腳步沒有停,少年摸索著牆壁繼續往前,嘶啦一聲、衣襟斷裂。少女怔怔地拿著一截布站在那裡,因為矛盾和激動而微微發顫,然而自幼的教導還是占了上風,她不敢撲上去攔住那個少年,隻是急切地分辯:“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才不想做什麼太子妃……但是我不能連累父王和族人……你相信我!”然而,這樣急切的說辭顯然並未曾被接納。“本來就夠可笑的……你是什麼身份?我又是什麼身份。”鮫人少年微微笑了起來,一指外麵縈繞的千重雲氣,冷酷,“相信你?除非你從這裡跳下去。”“好!”耳邊傳來的回答、卻是因為激動而片刻不遲疑的。陡然間一陣風掠過伽藍白塔頂上,一片羽毛輕飄飄地從雲端墜落。仿佛失明的眼睛陡然間就能看得見了,他眼睜睜地看到那個女孩子絕決地橫眉掠了他一眼,身子忽然間往後傾斜,似乎沒有重量一般地、從女牆的豁口上躍向大地。他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怔怔地看著那個從來拘謹溫和的貴族少女第一次展現出的烈烈性情,仿佛脫殼而出的雪亮利劍,瞬間劃開他內心漆黑一片的天幕。白瓔!他忽然間極其強烈地想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咽喉仿佛被利爪緊緊扣住,無法發出一個字。藍發的少年鮫人踉蹌著衝到了女牆邊,手指接觸到了最後一絲向上拂起的秀發。那個瞬間,眼前忽然又恢複到了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不是那樣的……錯了,不是那樣的!他怎麼會有那樣的記憶……真實的過往並不是那樣的……那一日,其實不是結束。他成功地在那一日觸碰到了太子妃眉心的那個印記,達成了自己多年來處心積慮謀劃的企圖。那個貴族的女孩臉色蒼白地閉上眼睛,帶著殉道者般的神色,任憑一個冰冷的吻落在眉心——空桑“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就這樣被一個卑賤的鮫人奴隸打破了婚前必須維持的純白封印。她必將被廢黜,而另一個白族貴族少女將取代她的位置。那都是青王的計策,而他,不過是一個如同阿諾般的傀儡——一個為了贖回自由而出賣了靈魂的傀儡。真正卑賤的鮫人。他沒有看見真正的“結束”。在大婚典禮上,驚呼聲響徹雲霄的時候,他耳邊尚自回響著她的最後一句囑咐,而那個人卻披著霓裳盛裝、從白雲霧靄中如同白鶴羽毛墜落。那是他的手再也抓不住的東西。“相信你?除非你從這裡跳下去。”——她果然做到了。那便是徹底的終結。百年後,他乘龍禦風,飛向昔日一切恩怨的起點。他在風中低下頭,頹然抬起手抵住了額頭,藍色的長發如同水一樣覆蓋了他的臉。白瓔,白瓔……喃喃念出的那個名字隨著呼吸一起灼烤著他的心,將所有記憶焚燒。原來,從那個時候起,自己就愛著那個白族的少女。然而那一句話,卻百年來一直不肯說出口。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呢?是什麼樣的詛咒,封印了這一句本來隻要一說出口,就能改變彼此一生的話?這原本是他這黑暗齷齪的一生中、唯一接近陽光的機會啊!那個純白色的女子宛如長夜裡的孤燈,曾照亮過他的生命。但是,一切都已經完結了,一切的一切……永遠不可能再回頭了。遵守約定從白塔上一躍而下的那個少女,用死亡將一切定格在他的心底,卻從此一去不返。如果宿命給他的判詞是“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那麼,就讓他來回到這個起點,將命運的轉輪逆反過來罷!在他神思恍惚的刹那,龍神卻發出了不安的長吟,將蘇摩喚醒。“水底深處似乎有戰亂……海皇,你看到了麼?”龍望向鏡湖最深處,眼眸裡有一絲擔憂,“今日是開鏡之夜,但如今天色未暗,蜃怪卻已然蘇醒結出了幻象——不知有誰驚動了它?”蘇摩默默望向鏡湖水底,眼神忽然微微一凝。是的,他看到了,在那片深深的水底,的確正在發生一場激戰!“是複國軍遇到了危險麼?”龍神也覺察到了,不安地擺了一下尾巴,抬頭吟了一聲,“海皇,我們還是先去複國軍大營一趟吧。”“不。”微微遲疑,卻旋即吐出了斬釘截鐵的話,蘇摩將視線從水底移開,“我看到真嵐了,他就在底下。不會有事,先去帝都。”聽得那樣的回答,龍忽然發出了一聲咆哮,一甩尾將蘇摩從背上拋了出去!“複國軍的安危,難道還比不上你個人的恩怨?”龍狂怒地呼嘯,眼睛轉成了血紅色,“你的族人在搏殺,你卻為了一個女人棄他們不顧!……你根本不配做海國的王!”“我本來也不想做海國的王。”漠然地,蘇摩嘴裡吐出一句話,“是宿命在逼我。”他抬頭望向伽藍帝都——夕陽如血,那裡依稀可見一個白色的光點,應該是白瓔帶著天馬已經飛臨了帝都上空。“我希望回到碧落海。如果可能,也會帶族人一起走——不過,都七千年了,要複國也不在乎拖那麼一天,”他冷笑著轉身,眼裡光芒閃爍,桀驁不馴,“可是我的一生,可能也隻有這一天可以去扭轉命運——就算是星辰墜落大地毀滅,也無法阻攔我!”冷冷地說著,他拂袖一揮,自顧自地朝著晚霞深處掠去。龍凝視了他背影片刻,眼神複雜地變幻,吐出炎熱的呼吸。然而最終隻是低吟了一聲,身子一蟠,幻化為一道金色的閃電穿入了鏡湖的深處,水波霍然裂開。夕陽墜落到白塔背後之前,白瓔乘著天馬飛臨了帝都上空。風從耳際掠過。望著那座通天的白塔,她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眼睛裡忽然透出一絲複雜的情愫——那裡,是她渡過孤獨的少女時代的地方,伴隨著一生裡最激烈的愛與恨。彆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走吧。”仿佛察覺到了她一刹的軟弱和猶豫,身體裡的那個聲音輕聲提醒。她微微一震,手指一勒馬韁,天馬展翅朝著城市中心那座白塔飛去——然而,剛剛跨入帝都外牆的上空,天馬忽然間就是一聲悲嘶,猛然一個踉蹌,幾乎將白瓔從馬背上甩落!怎麼回事?她翻身下馬檢視,赫然發現天馬的前蹄仿佛有烈火灼燒的痕跡。她伸出手去觸摸麵前的虛空,然而迅速被反彈了回來。冥靈的手同樣感覺到了烈火的熱度,原來指尖探到的地方,虛空中忽然憑空凝結出了連綿的巨大萬字花紋,影影綽綽浮現,繞著帝都一圈,將她阻攔在外。她拔出光劍,嘗試著砍開那個奇怪的結界,然而每一擊卻都仿佛刺在虛空裡。那些連綿不斷的花紋若有若無,仿佛經幛一樣纏繞住了光劍。光劍是柔軟的,可以隨意扭曲,而那些奇特的花紋竟也能隨之扭曲,毫不受力。直到太陽從雲荒西方落下,她的劍始終未能砍開一道裂縫。“非天結界!”在她感到出事未捷的沮喪時,身體裡的那個一直在默默旁觀的人卻驀地驚呼了一聲,帶著恍然的震驚。她不由自主地一驚收手:能讓白薇皇後也如此震驚,又是怎樣強大的結界?“居然設下了九重非天……嗬,也是預知了我會來麼?傳說中魔君的前身禦風皇帝,曾經用這個結界困住了神。”身體裡那個聲音沉吟著冷笑,忽地提高了聲調,“好啊!這次他設了這個結界等我,白瓔,少不得我們要一重重的破了!”“是的,皇後。”白瓔低首恭謹地回答著——身體裡那個聲音是如此的霸氣十足,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讓她無從反駁,她隻能聽從皇後的安排,一步步的走下去。何況,從一開始繼承後土力量起,她也早有了為之犧牲的覺悟。“看來是無法直接從空中去往神殿了,”白薇皇後沉吟著,眼神望向腳下暮色漸起的大地,星星已經一顆一顆的在頭頂亮起來,“非天結界籠罩了整個帝都。這個結界最薄弱的地方,在天和地交界之處——我們先下到帝都地麵上去,看看能否慢慢破開結界。”“是。”白瓔點了點頭,鬆開了馬韁拍了拍天馬的脖子,示意它返回。——既然要從地上走,也就不需要天馬的陪伴了。仿佛知道主人此行凶多吉少,天馬戀戀不舍打了個響鼻,用鼻梁磨娑著白瓔虛無的手,眼裡陡然滾落一顆大大的淚珠,長嘶一聲撲著翅膀騰空而起。然而,就在天馬回旋的刹那,半空裡忽然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影子,風一樣地掠過來,抬起手臂攔在前方。那個人的速度是如此之快,讓她在瞬間以為是雲上出現了黑色的閃電。但是在星辰的映照下,那張臉卻是如此的光芒四射。在看清楚來人是誰後,白瓔臉上忽然出現了難以掩飾的震驚,脫口低低啊了一聲。蘇摩?居然是蘇摩?他……他來這裡做什麼?一瞬的無措之後,心底裡卻湧起了某種隱秘的喜悅——其實蒼梧之淵那一彆後,她曾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這次去帝都赴那個必死之約前居然還能有這樣的相遇,實在是令她暗自歡喜的……就算什麼都不說,她也希望能最後看到他一次。“我殺了你妹妹。”然而,那個人站在馬前,身側縈繞著雲氣,默然凝望了她片刻,卻冷冷地說出了一句話。那句話仿佛如巨錘一樣 砸落,白瓔身子猛地一晃,隻覺眼前一黑。她抬頭望向攔在前方的傀儡師,眼裡流露出震驚,嘴唇翕動了一下,卻說不出話——這個人特意趕來攔住了她,原來就是為了告訴自己這個消息?他是特意來欣賞自己的苦痛的麼?“克製!”那一刻,身體裡的聲音在警告,“這個時候,彆和他起衝突。”她苦笑了一下,轉過頭不去看他的眼睛,極力讓聲音平靜:“白麟早已成魔,這也算是個解脫。”她低聲說著,眼裡卻忍不住有淚光:“如果沒有彆的事,就請你讓開吧……我還要趕著去帝都。”“白麟死之前,說了一句話,”蘇摩卻沒有動,站在她麵前,聲音平靜,“你想聽麼?”在這樣一步一步的挑釁麵前,白瓔的臉色漸漸蒼白,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低聲道:“你……說吧。”那雙碧色的眼睛裡,忽然間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燒。“她說,她憎恨自己居然曾委身於一個鮫人。”蘇摩一字一句地吐出了那句話,眼睛卻一瞬不瞬地望著麵前這個白衣女子,忽地問了一句,“我想知道,你是否和她一樣?”那句話平靜而鋒利,仿佛刀子霍然剖開昔日傷口上的硬痂。白瓔猛然一震,觸電一樣抬起眼,然而隻看了他一眼,仿佛被其中靜默燃燒的烈火灼傷,立刻又轉開了頭去。“我…我……”她的手握緊了韁繩,忽然覺得心跳的快要失控,說不出話來。真是奇怪……都已經成為冥靈了,怎麼還會有這種感覺?就因了這一句突如其來的話,這個虛幻的身體仿佛都要燃燒起來!“你是否跟她一樣?”然而那個傀儡師卻是執拗地追問,將這樣一個她尖銳地躲避了多年的問題送到她麵前,“你後悔麼?”他的眼睛裡燃燒著靜靜的火,灼熱而沉默,卻可以燙傷任何靈魂。“你就是來問這個的麼?”避無可避,白瓔忽地抬頭,豁出去似地望向對方的眼睛,唇角露出一絲苦笑,“為什麼忽然想起來要問這個?那麼多年了,還有什麼意義?”“我想知道。”蘇摩卻是執拗地站在前麵,一字一字追問,“有意義。”在等待回答的過程中,他的手指攏在袖中,捏了一個奇特的訣,用力得指節隱隱發白。“彆再和他多說。”身體裡那個聲音終於開口,“我們走。”然而,白瓔這一次卻沒有聽從白薇皇後的指令。她怔怔地站在那裡,仿佛忽然間靈魂遊離開來。身側白雲離合,她望著麵前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子,從胸臆中吐出一聲歎息,似乎終於在那樣熊熊燃燒的眼光之下屈服了。她低下了頭,雪白的長發從兩頰垂落,冥靈女子蒼白的頰上居然有淡淡的酡紅:“當然,我不後悔。因為——”她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忽然間已然無法發聲!在第一句話剛剛吐出的瞬間,她的肩膀被驀地抓住,猛烈地向前踉蹌了一步。冰冷的唇重重地壓了上來,仿佛要掠奪走她的靈魂。她驚惶地推著這個忽然間逼近身側的人,仿佛想逃走。然而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早已結下了控製冥靈的虛幻形體的手印,壓製了她的掙紮,就這樣不容分說地吻住了她的唇。那一刹那,她的意識變得空白,手指無力地從對方肩頭劃落。那個吻是激烈而絕望,冰冷如雪,卻又仿佛有熔化岩石的熱度,仿佛要將她的魂魄融化。她感覺到他叩開了她的唇齒,她剛剛發出了一聲歎息,卻似乎有什麼東西立即注入了她的嘴裡,迅速溶去。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冰冷,帶著某種奇怪的味道。她驚惶地抬起眼,卻立刻望進了近在咫尺的另一雙深碧色的眼睛裡。那一瞬間,她的靈魂都顫栗起來:映著背後夜空裡的無數繁星,那一雙眼睛裡有著怎樣的表情啊……隻是一刹那,無數的往事穿過百年的歲月呼嘯著回來了,迎麵將她猝然擊倒。原來、原來他竟是……那種痛冷電般貫穿而來,她的心仿佛忽然被撕裂。“你……”惘然中她隻來得及說了一個字,淚水在瞬間滑落,然而隨著話語,有什麼從立刻咽喉裡倒灌而下,冰冷而熾熱,在瞬間將她的神智湮沒。“豎子無禮!”這一瞬間,她身體裡的另一種人格蘇醒了,壓製住了那個迷離無力的靈魂。她的眼眸變得堅決,忽然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光劍錚然出鞘,在瞬間推開了蘇摩,反手就是一劍劃去!蘇摩鬆開了她的肩膀,急退。因為離得太近,他沒能完全避開那一劍,光劍斜斜掠過他的左胸,切開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蘇摩踉蹌後退了幾步,隨即站定,殘留著血絲的唇角卻露出一絲奇詭的笑意,抬起指尖,緩緩拭去嘴角的血絲,冰冷的眼裡帶著熊熊燃燒的火。“白薇皇後,已經晚了。”他望著執劍的女子,明白那樣的眼神來自於另一個靈魂,嘴角卻滿是譏誚,“星魂血誓已經完成了,星辰的軌道已經合並。”星魂血誓……白薇皇後的眼神也變了,望著對方唇舌之間沁出的血。這個人是瘋了麼?居然采用了這種方法來挽留!在術法中,血是最重要的靈媒,它承載著言語難以形容的種種夙緣和力量。在六合中流傳著的各派最高深的術法裡,有相當一部分需要以血為載體,其中也包括雲荒大陸上的皇天後土兩係力量。而以“星魂”為名的血誓,則是血係術法中最高的一種。這種術法罕見於雲荒大陸,隻在六合之中的西天竺一帶流傳,傳說中隻有寥寥幾位造詣高深的術士可以施展。它的力量極其強大,傳說中甚至可以移動和合並星辰的軌道。但它的代價也是巨大的,不但施展者需要擁有極其強大的靈力,而且施展後都要付出一半生命作為交換。裂鏡之後,白瓔的星辰已然屬於有形無質的“暗星”,它依靠著冥靈臨終前的念力而繼續循著軌道運行,然而最終的方向卻是指向“虛無”的幻滅。而方才的一刹,這個鮫人凝聚了驚人的願力,咬破舌尖,將血注入對方的身體裡。在血融合的瞬間,星辰的軌道改變了,新的海皇移動了自身的星辰軌道,將其與入暗星的軌道合並。他們的宿命也將融合——從此後,他們將分享同一個命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然而暗星的消亡是難以抗拒的,交錯的刹那,隻怕麵對的會是共同隕落的結果。付出巨大的代價來尋求那樣的結果,實在非瘋狂者不能為之。另一雙眼睛從白瓔的眸子裡慢慢浮凸出來,然後遊離在空中。白薇皇後望著這個黑衣的傀儡師,眼睛裡有怒意:“蘇摩,你到底要做什麼?你難道想阻攔我們去封印破壞神?!”“不。”蘇摩手指掠過胸口,劍傷奇跡般的消失,低下眼,“我隻是想讓她不至於消失。”白薇皇後微微一愕,卻隨即反駁:“這是不可能的事——就算能成功封印破壞神,在那樣巨大的力量交鋒後,白瓔的靈體也不可能安然幸存下來。”蘇摩低下頭,望著手指尖那一點血跡,忽地冷笑起來:“是的,如果光以你的力量去封印破壞神,隻能玉石俱焚——可是,如果加上了我的力量呢?我可以扭轉暗星的軌道。”“什麼?你要跟我們一起去?”白薇皇後眼裡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望著這個鮫人的雙眸,“這隻是我們空桑人自己的事情,你卻非要插手其中?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你想主導雲荒大陸將來的命運麼?”“雲荒大陸的命運?”蘇摩輕輕譏誚地笑了一聲,抬起眼睛,望著天儘頭湛藍的海麵,“我隻想把握住自己的命運……你問我為什麼?那不如去問純煌當年為什麼送你和琅玕返回雲荒吧!難道他也是為了插手你們空桑人的爭鬥麼?”聽到那個名字,白薇皇後的眼神劇烈地波動了一下,裡麵的霸氣黯淡了一些。“新海皇啊……請不要和純煌那樣。有些事,並為不值得為之付出畢生的代價。”眼裡閃爍著複雜的神色,白薇皇後露出了一絲溫和的表情,輕輕歎息,“你不惜用一半的血來交換與她生死與共的權力——可是,你是否問過她,她還如以前那樣愛你麼?”“不需要問她。”不等她說完,蘇摩截口打斷,嘴角露出冷笑,“這是我一個人的事。”他的手按在胸口,將傷口一分一分彌合,望著白薇皇後,同時也一字一字的重複:“這,隻是我一個人的事。”白薇皇後長久地沉默,然後側眼望向腳下的雲荒大地,帶著微微的惘然和恍惚,仿佛在追憶著什麼。宿命和光陰的交錯中,那樣絕望而義無返顧的愛……隱約中帶著某種不祥的意味,似乎不像是這個塵世所能存在。或許,那隻是命運?隻為著上一世她和純煌的擦肩而過,而注定了這一世白族唯一血裔的空等,注定了新一代海皇的不忘。他們兩族的命運就這樣在生生世世裡相互交錯。那一瞬間她的眼神的眼神柔軟下去,不再具有神袛般凜然的冰冷色澤。“好罷。”許久,她歎息了一聲,仿佛作出了某種妥協,“既然你用你的血和她結盟,共享命運——那麼,我並不阻攔你。”“我們一起去帝都罷。”頓了頓,白薇皇後的眼睛裡卻隱約有一絲憂慮,望向蘇摩的眉心——雖然七千年後,她再一次被海國鮫人的勇氣打動,但是這位新海皇的眉心憑空出現的烈火刻痕,卻不能不讓她感到不安。那個深不見底的眉心刻痕裡,隱約透出如此強烈的惡毒邪氣。那樣的氣息,正是魔物的棲息之地的表征——帶著這樣的人去封印破壞神,會不會反而是取禍之源呢?十月十五,伽藍帝都。開鏡之夜。那一夜極其璀璨,宛如夢幻。在白塔頂上俯瞰下去,鏡湖銀光萬頃,如開天鏡。而圍繞著這一麵銀鏡的,則是萬點篝火,宛如一串紅色的寶石鑲嵌在鏡旁。波光如夢。“唉……愚蠢的人們啊……”白塔頂上,重重深門裡,低垂的簾幕後忽然吐出了一聲模糊的歎息:“年複一年的,自甘沉淪……難道不知鏡湖中種種幻象,隻不過是蜃怪誘人入口飽腹的把戲麼?”頓了頓,簾後的聲音卻也出現了微微的沉吟:“奇怪……今年蜃怪這一次的開眼……有點提早了?”智者大人?在簾幕後透出第一聲歎息的刹那,跪在簾外的白衣女子全身一震,眼睛在黑暗裡瞬地睜大。她那一頭雪白的長發,也在夜色裡奕奕生輝。智者大人終於是醒了麼?那麼,弟弟總算是有救了!滄流曆九十一年,伽樓羅第五十七次試飛失敗,墜毀於博古爾沙漠,長麓將軍殉職,如意珠丟失。破軍少將雲煥奉了元老院的指示,前往西方尋找如意珠將功補過。一個月後,他順利完成任務,攜帶如意珠搭乘風隼準時返回。朝野為之慶賀。看到少將奉上的如意珠,巫即大喜若狂,也顧不得其餘十巫還在為破軍少將的功過爭論不休,隻是自顧自地帶著弟子巫謝起身,拿著如意珠奔赴鐵城。他叫來了冶胄,三人一起來到了那一架造了一半的新伽樓羅麵前。那日從藏書閣翻到那一卷空桑遺留的《伽藍夢尋》後,他仿佛想通了某個關鍵的問題,立即下令征召了鐵城裡最好的工匠,畫了圖紙令他帶人從頭造起——雖然如今剛剛搭出了龍骨和大致的架構,隨行而來的弟子巫謝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這一架伽樓羅和前麵墜毀的五十架都大不相同。因為在原本應該用來安放如意珠的機艙核心位置上,竟赫然固定著一名鮫人傀儡!巫謝來不及問這是怎麼回事,就看到白發蒼蒼的師傅拄著金執木拐杖健步如飛地躍上了龍骨,在那個禁錮鮫人的艙旁停下,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凝碧珠放入了那個鮫人的心口。“這是乾什麼?”巫謝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足尖一點,瞬間也出現在伽樓羅上,“師傅,怎麼弄了個鮫人放在這裡?”“彆亂動!”巫即卻忽然暴怒,那聲厲喝幾乎讓巫謝猝及不妨跌落下來。巫謝不做聲了,隻是驚訝地望著師傅,難道,師傅真的是研究伽樓羅走火入魔了?原本,伽樓羅這樣超越了世間力量極限的巨大機械,就不是人所能製造出來的啊……智者大人帶著他們從海上返回大陸,為了在短時間內奪取雲荒,教授給了他們諸多秘密的技能:軍隊的訓練,機械的製造,甚至還對十巫進行了術法的傳授。智者大人將驚人的力量傳給了冰族,並寫下了《營造法式》,教授了風隼和比翼鳥的原理以及詳細的製造流程。然而,在傳授到超越力量極限的伽樓羅金翅鳥時,卻忽然間中斷了,從此獨居神廟。那之後的一百年,儘管專攻機械力的巫即長老窮儘心力,帶領著鐵城的能工巧匠陸續成功地造出了風隼、比翼鳥和螺舟,並投入了軍隊的使用——然而,失去了智者的指點,伽樓羅的幾十次試飛卻沒有一次成功。為了解開這個謎,巫即已然嘔心瀝血多年。年輕的巫謝望著那個嶄新的伽樓羅骨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機艙內,那個鮫人傀儡被固定在座位上,手足上均插入了詭異的細細銀針,另外有一根極長的針,居然從她的頂心一直刺入,穿過了居中的心臟,硬生生地將她釘在了座位上!巫謝轉頭望向師傅,想確定他做出這種行為是否屬於瘋狂,卻看到巫即拋掉了金執木拐杖,令冶胄在鮫人心口上剖開一個傷口來。那名鐵城第一名匠毫不猶豫的跳了過去,一刀劃開了那名鮫人傀儡的心。血噴在他的臉上,毫無溫度的冷,冶胄眼睛都不眨一下,乾脆利落地剖開了心室——如所有冰族人一樣,他有著一顆冷酷平靜的心和極其穩定的手。何況,鮫人在他們眼裡一直是某種“物”,在利用起來的時候和鋼鐵木材沒有什麼兩樣。“乾得好!”巫即誇讚了冶胄一句,頷首,“不愧是鐵城最好的工匠——你出刀的利落,幾乎可與雲煥媲美了。”雲煥。聽得那個熟悉而遙遠的名字,冶胄不自禁地微微愣了一下。看來,巫即大人並不知道自己和如今顯赫的破軍少將相識過。如果論起出手的穩定,就算是那個少時和他一起住過鐵城作坊的人,也比不上他這個鐵城第一名匠吧?那個流放在屬地的冰族少年,有著一個美麗絕倫的姐姐,曾經一度居住在鐵城的永陽坊裡,每日和自己一起提水鑄劍,辛苦勞作。在剛剛回到帝都的時候,那個孩子是如此的孤僻,看著彆人的時候永遠帶著某種警戒心。隻是可惜,他走了一條和自己完全相反的路,危險而有進無退。在冶胄神思恍惚的一刹,巫即已經開始了新一輪的試驗。那一刀居中剖開了心室,巫即看到了那顆青色的心在鮫人的胸腔裡逐漸微弱地跳躍,他來不及多想,隨即將那顆如意珠放入心室,眼裡有焦急的表情:“難道這樣也不行?……這怎麼可能!明明…明明就應該是……”然而,就在他喃喃自語的刹那,那顆心已然完全停止了!被固定在座椅上的鮫人傀儡頭微微一沉斷了氣息,眼角落下一滴淚,錚然化為珍珠。“如意珠,龍神之寶也。星尊大帝平海國,以寶珠嵌於白塔之頂,求四方風調雨順。然龍神怨,不驗。後逢大旱,澤之國三年無雨,餓莩遍野。帝君築壇捧珠祈雨十日、而天密雲不雨。帝怒,乃殺百名鮫人,取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淚如雨。四境甘霖遍灑。”按照《伽藍夢尋》記載推斷的話,這顆如意珠能聽到海國子民的心願。如果伽樓羅的艙裡用鮫人作為引子,應該可以引出如意珠內部的力量才對!然而……怎麼如今一點力量的波動都沒有出現呢?巫即眼裡閃出絕望的光,多年來苦苦思索,最後才得出了唯一的結論,卻不料一次驗證之下即告失敗。他的手徒勞地按著那顆寶珠,想把它更深地放入心室,不明白作為海國至寶的如意珠、為何不能和鮫人發生感應。隻聽喀嚓一聲,那顆碧色的珠子居然硬生生被他壓碎在鮫人的心口上!巫即和巫謝一驚,同時脫口驚呼,臉色霍然變了。——是假的……雲煥帶回的這顆如意珠,是假的!一起變色的還有冶胄。那個身份卑微的鐵匠在看到如意珠碎裂的一瞬驚呼起來,仿佛碎裂的是雲煥輝煌錦繡的前程。在巫即帶著巫謝離開後,他一個人怔怔站在龐大的伽樓羅骨架前,望著那個被剖心而死的鮫人傀儡發呆——這一次,雲煥要完了吧……那個酷烈剛強的孩子,又要如何應對那些找到了下口機會蜂擁撲上的惡狼?次日,朝堂激變。接著假珠之事,巫朗霍發難,十巫中巫姑、巫羅和巫禮都隨聲附和,決定不再給失職者任何機會。雲煥少將被當庭褫奪了一切軍銜,即時下獄,嚴懲不怠。國務大臣巫朗一貫視雲煥為眼中釘,此刻一得了機會,自然是不擇手段力求將其置於死地——然而,首座長老卻不願將唯一能和智者溝通的巫真雲燭逼上絕路,他駁回了死刑的要求,以此為條件讓雲燭去請出智者大人。雲煥被下到了帝國大獄裡關押,暫時延緩了死刑時間。然而,在國務大臣的示意下,負責拷問破軍少將的,赫然便是刑部大獄裡令人聞聲色變的酷吏辛錐!那是生不如死的選擇,這擺明了是要將這個桀驁的少將慢慢折辱至死。巫真雲燭為了弟弟四處奔走求救,然而帝都諸多權貴卻避之不及,無一對她伸出援手。連一向提攜他們雲家的巫彭元帥,竟然都閉門稱病,避而不見。巫彭元帥對他們姐弟的放棄,終於讓雲燭一夜之間白頭。雲焰已然被逐下白塔,成為庶民。如今雲家隻剩下了她一個留在帝都這個狼虎之地,她多方求救,然而無可奈何之下,最終發現自己隻有一個地方可去:白塔神殿。她已經跪在這裡幾天幾夜,祈求智者大人出麵相救,赦免弟弟的罪名。然而,奇怪的是無論她怎麼努力發出咿咿哦哦的聲音哀求那個可以隻手遮天的聖人,簾幕背後一直沒有回答,空空蕩蕩得仿佛那個人並不存在。實際上,在數天前、北方九嶷郡出現“海皇複生”的重大危機時,十巫也曾聯袂前來祈求智者大人的接見——然而,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為了安定十巫的情緒,拖延巫朗對弟弟下毒手的時間,她第一次大著膽子假傳了智者大人的口諭,讓十巫繼續等待星宿的相逢,卻不知能拖延到什麼時候。雲燭的膝蓋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麵上漸漸僵硬,心裡也一分分的冷下去。在幾乎絕望的時候,聽到重簾背後發出一聲低緩的歎息,她幾乎是狂喜地撲了過去,抓住了簾幕下擺,跪倒在地,重重的叩首聲響徹神殿。“……”一醒來就看到素日靜默的聖女如此舉動,連那個至高無上的人都有一些詫異。“呃……怎麼了?雲燭?”低緩含糊的語聲從黑暗裡傳出,“你的頭發……白了?”仔細聽來,這一次剛剛醒來的聲音裡帶著往日罕見的一絲關懷和暖意。然而絕望到幾乎瘋狂的女子沒有辨彆出來,隻是急切地將額頭抵在地麵上,發出咿咿哦哦的聲音。“啊……是麼?雲煥,已經回來了?”黑暗裡的那個聲音笑了起來,沒有絲毫意外,“他帶回了假的如意珠,所以直接被下到了獄裡吧……已經是第二次失手了……嗬,我的帝國,向來不會寬待失敗者。”雲燭慘白著臉,重重地叩首,血從她美麗光潔的額角流了下來,染紅地麵。“你……為什麼不去求巫彭呢?”聽明了她的哀求,簾幕後的聲音卻饒有深意地笑了起來,“雖然二十多年來一直在我身側,你的心,卻是在他那裡的吧?……他一手栽培了你們姐弟,在這樣的時候,莫非在袖手旁觀?”雲燭身子一震,叩首的動作停止了,靜靜伏在地上,許久許久,忽然發出了一聲啜泣。然後,仿佛是再也無法克製自己這一段日子以來的心力憔悴,她頭抵著地麵,痛哭失聲。聽取著她斷斷續續的哭訴,簾幕後的聲音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你們姐弟三人,隻不過是巫彭用來和巫朗博弈的棋子啊……”低緩的語聲響起,直接傳入雲燭的心底,帶著一絲歎息,“愚蠢的女人……棋手永遠不會對棋子有一絲顧惜。如今,雲煥脫罪不易,雲焰被我趕下白塔,雲家如大廈將傾,他已然要‘棄子’了……你如何能指望他?”“反正,新一任的聖女大選,又要到了。”雲燭猛然一僵,仿佛被那樣的話語冰封了內心,連哭泣聲都停頓了。她仰起臉,血從她額頭流下,覆蓋了整張臉。黑暗中,那張清麗如雪的容顏猙獰可怖,眼裡充斥著絕望和悲哀,她用發抖的手扯住了帷幔,努力張開口,咿哦了半日,忽然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話:“求求您!”——她竟然說出來了!閉口十多年後,她居然第一次說出完整的話!長久的沉默奪去了她語言的能力,然而多年後,對親人的關切居然讓她再度開口發出了聲音!那是多麼強烈的願力!連簾幕後的那個人,仿佛都被她這一刹那心裡強烈的願望所震動,默然良久,吐出了一聲歎息:“你要我去挽救你弟弟的命運麼?……你可知他這番不能帶回如意珠,便要成為朝堂勢力角逐中的犧牲品?”雲燭嘶啞著,隻是反複:“求求您!”她的手緊緊抓著帷幔,額頭流出的血在麵前滴了一窪,仿佛一條蜿蜒的小蛇,悄然爬入了重重簾幕背後,也將她此刻的絕望和祈求帶入那個永遠無人能進入的秘密所在。然而簾幕後那個人卻毫不動容,甚至笑聲裡還帶著某種快意:“嗬嗬……聽說審問他的,是‘牢獄王’辛錐——落到這般酷吏手裡,這幾日來,一定被折磨得很慘吧?能聽到破軍的呼號和慘叫,也真是難得啊……”忽然聽到智者大人提起這個可怖的名字,雲燭的臉刷地如同死去一樣慘白,怔怔地拉緊了身上的衣服,身體僵硬。“雲燭……你在發抖。”簾幕後的聲音低啞地笑了起來,帶著某種洞察的尖銳,“你弟弟在辛錐手下捱了半個月,居然還活著?雲燭,你為了讓他活到我醒來,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告訴我,我的聖女……你做了什麼才延續了你弟弟的性命?你無親無故,無錢無勢,又有什麼可以與那個侏儒作為交換呢?”“啊……啊啊啊!”雲燭忽然間瘋了一樣地大叫起來,將頭撞向地麵,扯住袍子裹緊了身體,眼裡再也壓不住狂亂與絕望。“可悲的女人啊……為了保全弟弟的命,竟然不惜忍受這樣的恥辱麼?”這一次,簾幕後的聲音帶上了微微的悲憫,黑暗中仿佛有一陣風從內吹出,將簾幕輕柔地裹上了雲燭的臉,擦去她滿臉的淚痕,“流著世間最高貴的血的女子,竟被汙泥裡豬狗所趁。”簾幕輕柔地纏繞著,從雲燭臉上一掠即回,智者的聲音裡帶了歎息:“這樣竭儘全力不顧一切的守護……究竟是為了什麼呢?雲燭,你知道千萬蒼生中為何我會獨獨留下你?因為有時候,你真的很像‘那個人’啊……”“您答應……答應過我……”雲燭身體的顫栗在片刻後終於控製住了,她不再讓自己去想這些天來的種種屈辱,隻是用儘全力結結巴巴地表達自己的意思,眼裡有絕望的光。是的!是的!智者大人明明曾經答應過她,如果弟弟能活著到帝都,就會讓他免於遭到某種不幸!他……他答應過的!也就是為著那一句承諾,她才不惜一切代價,忍受著極度的痛苦和屈辱,一直等待下去!她是為了智者大人的那句承諾才苟活到今天的!“嗯……我是答應過你……”簾幕後,那個聲音低緩地笑了一聲,“是的。你弟弟是個非凡的人物,他絕不會死在此刻——破軍,會比天狼和昭明更明亮!”雲燭喜極而泣。然而幕後那個人的聲音卻停頓了,仿佛是凝望著某處星空,淡淡道:“隻是……我的時間也已然不多……她就要來了。”她?她是誰?雲燭詫然,卻不敢抬頭。“我在帝都設下了‘九障’……不過,也無法阻攔她多久……我的力量其實已經不如她了……”智者大人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卻極其複雜,帶著喃喃的歎息,“但,那之前,足夠讓我把所有事情交代完畢……”“叮”的一聲,一枚令符從黑暗中扔出,準確地落入雲燭手中。那是冰一樣透明的令符,介於有無之間。那個聲音穿過了重重簾幕,抵達雲燭耳畔:“傳我命令,帶雲煥少將來神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