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炎黃元年九月九日,重陽。雖是雨天,卻並沒有減少百姓們登高賞菊的興致,臨安城大街小巷,無數馬車、人力車在穿梭,借著這一年中重要節日的機會,賺取幾個小錢養家。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菊糕與“辟邪翁”的味道,往年這個時分,家家戶戶都用紹興黃酒泡著“辟邪翁”,就著菊糕賞花,今年則在許多人家都換了更為香淳的白酒。父親腿腳不便的緣故,於織娘並不打算同紡織廠其餘小娘子們一般去登高,因為生活的改善和經濟地位的提高,這些小娘在家中自由了許多,她們成群結伴出去遊賞,家人也從最初的反對改成了現在的默許。不過於織娘也沒有閒著,雖然晚了一些,不過她還是自己動手開始做菊糕。“織娘,莫忘了捏蠻王,你不是去見了獻俘麼,就捏成那個鐵木頭的模樣。”父親在屋裡喊道,於織娘露出快活的笑來:“什麼鐵木頭,爹爹,那是鐵木真!”她將栗子末摻上蜂蜜,再用餅模脫成帶著漂亮花紋的糕餅,然後抓起一團五色米粉,開始捏獅子和小人兒的模樣。父親說要捏成那個虜酋模樣,她知道那是因為父親未曾去看獻俘而一直耿耿於懷的緣故。想到獻俘,她便想到那個近來不再出現於紡織廠門前的年輕的近衛軍將領。若是父親見了獻俘時他們那英武模樣,應當不會再反對了吧……臉上燒紅得厲害,於織娘搖了搖頭,將惶惶的心思壓了下來,然後專心致誌做她的糕點。她額角簪著的“延壽客”隨著她的動作而一顫一顫地。讓她紅潤的臉蛋更顯嬌俏。外頭傳來叫賣炒銀杏、梧桐子的聲音,還有叫賣葵花籽和花生米的,她家住處在深巷中,故此那聲音傳來時,已經是悠悠遠遠幾不可聞。於織娘一邊麻利地乾活,一邊回頭問道:“爹爹,要嘗些葵花籽麼?”“不了,上回吃過,也就是那味兒,倒是花生米兒。下酒正宜,秋娘出去買些來。”於父正拿著一卷方知行送來地書捋須觀看。這是流求人秋爽字風清地所寫地《東遊記》。專門記載東勝洲各種物產和民間風俗地。於父正看到上麵所說花生米地一章。不覺津滿口齒。於織娘打起一把紙傘。小跑著來到門前。推開門招呼那小販兒。不僅是她。隔壁地方家。方知行也是一臉不情願地模樣出來。“織娘妹子。你買炒貨?”見著於織娘。他招呼了一聲。兩家人是近鄰。若不是雙方都家道中落。隻怕還要結親地。不過以於家如今地模樣。於織娘想招一個上門女婿。可方家又不可能讓獨子方知行成為上門女婿。而且於織娘並不喜歡方知行。總覺得這個打小認識地玩伴大了以後太過陰鬱。讓她覺得琢磨不透。在他身邊時。總須提心吊膽。那個近衛軍軍官便沒有給她這種感覺。憨實、爽直。英武可靠。想到這裡。於織娘臉又微微一紅。微微點了點頭。開始與小販討價還價。“你們住在此處的都在廠裡上工,哪兒在乎這麼一點銅鈿,小娘子你若是再壓價,我不但賺不得錢,連本兒都要賠了。”賣炒貨地小販一邊不滿意地嘟噥,一邊飛快地稱著花生米的重量,於織娘飛快地瞄著那秤上的星紋。隻怕他少給了。待稱砣那頭高高翹起。她才數出幾張金元券的票據來,替給那小販。小販樂嗬嗬地收下。前段時間地米價風波裡,金元券比起楮幣要堅實得多,而且經過那場小民們看不明白的風波之後,金元券漸漸代替了製錢,成為臨安百姓在流通中的選。於織娘收好花生,正待再與方知行召呼一聲再離開,就看到一輛馬車從狹窄的巷子裡擠進來。這輛馬車妝飾得甚為豪華,於織娘並不陌生,她臉上微微一紅,然後迅退入屋中。方知行瞄了那馬車一眼,心中有些不快。最近這輛馬車來他們這小巷子次數並不少,這是繼昌隆東家胡福郎的車子,此人據說是皇親國戚,方知行的秘諜身份,讓他對此人了解得更多一些,知道胡福郎不僅僅是皇親國戚,更是天子在商界的代言人。不一會兒,胡福郎自車上下來,他看到方知行,略略點了一下頭,然後開始敲門。緊接著,方知行看到李一撾一身製服,微微有些尷尬地下了馬車。片刻之後,門裡傳來於織娘的聲音:“是誰?”“於小娘,開門吧,是我,胡東家。”胡福郎向後看了李一撾一眼,然後笑嘻嘻地道。於織娘打開門,垂著頭,低低與胡福郎招呼了一聲,卻看都不看他身後的李一撾。李一撾喉結動了動,原想上前與於織娘說地,到嘴的話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了。“爹爹在堂屋候著。”於織娘低聲說道,然後飛也似地跑開。胡福郎微微一笑,向李一撾做了個手勢,李一撾磨磨蹭蹭地跟在他身後,絲毫沒有在戰場上時的風風火火。二人進了堂屋,於父迎出門來,先是向胡福郎施了一禮,剛要招呼時便看到胡福郎身後的李一撾,不由吃了一驚。他這是第一次見著李一撾,故此會覺得吃驚。不必胡福郎介紹,他便知道這是胡福郎說的那個看中了他家織娘的軍士,隻不過在他印象之中,軍士都是粗鄙不堪,可李一撾給他地第一印象,卻英挺有書卷氣,而且神情靦腆。絲毫沒有那種粗人的感覺。這倒不是李一撾善於偽裝,經過幾年熏陶,他身上的痞氣已經收斂了。“這位是……”於父問道。“此人姓李,名一撾,字過之。”胡福郎笑道:“這個字是當今聖人為他取的,如今是近衛軍參領兼禁軍拱聖軍副指揮使。”此前胡福郎並沒有告之過李一撾地官職和他與皇帝的關係,故此於父聽得後目瞪口呆。他隻道托胡福郎來說親的隻是個近衛軍的中下層軍官,沒有想到竟然是一個如此高官。這也更堅定了他拒絕之心,以李一撾如此身份,更不可能成為他於家的上門女婿。而且他官高位尊,少不得三妻四妾,自家織娘善良,隻怕要受不少累。“請進堂屋說話。”雖是如此打算。於父倒沒有急著表態,而是將二人邀請入堂屋。“不必進屋了,今日來,是請於老哥隨我們去登高地。”胡福郎大笑道:“九九重陽。登高賞菊,才為美事。”“老夫腿腳不便,胡東家地美意隻能心領了。”於父淡淡笑道。“無妨無妨,這小子力大得很,服侍於老哥乃理所應當,我在屋外備了馬車,於老哥若是賞臉,咱們這就去吧。”於父還待拒絕,胡福郎卻向李一撾使了個眼色。李一撾麵紅脖子粗地抱拳說了聲“失禮”,也不管於父反對,直接便將他背在身上。他管著炮兵,少不得搬動重物,身體力氣自是上好,於父還待掙紮。在他手中卻毫無反抗之力。聽得父親大聲叫嚷,於織娘疾步從廚房裡跑了出來,驚問道:“胡東家,這是為何?”“請你父親登高賞菊去,於小娘隻管放心,下午定然送你父親回來!”胡福郎擺擺手:“有個特殊人物要見他呢。”於織娘惶然跟出,他們這邊拉拉扯扯,鄰裡街坊當然聽到,出來見著是胡福郎。眾人都認識。知道他絕無惡意,況且隻聽過搶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回去為妾。沒聽過搶一個腿腳不便地老頭兒回去的。故此聽得胡福郎說隻是請於父去登高賞菊,都隻是笑嘻嘻地看著熱鬨。“我自個兒走,我自個兒走!”被弄得很是尷尬,於父隻得說道。隻是已經晚了,李一撾象是背著炮彈箱一般將他背上了馬車,小心翼翼地放下,倒十足把他當作了炮彈,生怕放重了便會引爆一般。旁邊有知道胡福郎來意地便起了哄:“好個老於,閨女還沒嫁出去,女婿便先使喚上了!”於織娘原本跟出來的,聽得這樣說,立刻羞紅了麵皮,轉身便躲回了屋中。胡福郎向眾人拱手:“借光借光。”“先得賞些喜錢才可借光!”又有好事笑道。“好說,若托大夥吉言,好事得諧,喜錢算什麼。”胡福郎心中一動,指著李一撾道:“這廝雖是這副模樣,在台莊之戰中可是親手斬殺了不少蒙胡的英傑,瞧著我這金馬鞭麼,這便是他自蒙胡萬夫長處奪來的!”“果然是少年英雄,織娘好福氣。”有婦人羨慕地道。於父尷尬萬分,胡福郎這番作勢,他便是再要反對,隻怕也是不易了。馬車出了城,直接向西南方向地鳳凰山中行去,於父因為腿腳不便,隻能拄杖慢行,故此已經許久未曾出過門,見得道路都被拓寬,兩邊也都種上了樹,臨安城比以前更為乾淨整潔,不由感歎連連。過得好半晌,於父意識到不對,這去的卻不是普通所在,分明是大宋皇家禦苑,他吃驚地道:“胡東家,那方向卻不是普通百姓能去的,還是改往他處吧。”“嗬嗬,平日普通百姓去不得,今日不同。”胡福郎笑道:“於老哥你不敢答應,當今聖人知曉了,便要親自見你,好為他門生愛將做個媒人。”“啊?”這個消息讓於父驚得險些暈了過去,雖然臨安百姓見天子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在他腿腳方便的時候,也曾多次在郊禮或其餘重大節日時見過天子,但那是遠遠地眺望一眼,哪裡有這種去與天子麵談地機會。而且天子親自為人向他求親,此事說出去,旁人都不會相信!考慮到他腿腳不便,這馬車直接上得山頂,隻是一座矮山,山勢也很平緩,馬車上去並無問題。當遠遠望見天子華蓋之時,於父死活再不敢坐車,而是在李一撾摻扶下走過去,還隔著老遠,他便拜倒在地。“免禮免禮,過之,扶於老過來。”一個平和的聲音傳入他耳中,於父激動得都有些哆嗦了。李一撾將於父摻起,來到趙與莒麵前,趙與莒端坐著,在他旁邊是全氏和趙與芮。於父又要拜倒,卻被得了趙與莒示意的李一撾拉住,趙與莒見他須皆白,便問了一句:“於老高壽?”“草民口齒五十。”趙與莒微微點頭,才五十歲便老成這般模樣,想來是為生計所苦。他溫聲道:“這兩年來生計尚好麼?”“托聖人之福,哪有不好的,往年時分,一年到頭也難得吃上一頓肉,如今每個月都可吃上好幾回,若是年節,更是……更是……”說到此處,於父微微哽咽,然後掙脫李一撾,還是拜倒在地:“草民這一拜,是替天下受了天子恩惠的百姓拜的,隻望聖天子壽與天齊,這樣天下百姓日子便會越來越好!”“壽與天齊……”趙與莒啞然失笑,這個祝詞可不怎麼對他胃口,他溫聲道:“撾之,將於老扶起。”全太妃在珠簾之後,聽得於父誇讚自家兒子,心中大是歡喜,便道:“聖人,今日重陽,乃是敬老時節,何不賜這於老一座,也好彰顯聖人體恤臣民之意。”“是,太妃教訓得是。”趙與莒向內侍點了點頭,那內侍機靈,早搬了座椅來,於父卻不敢坐,百般推辭之後,才將將粘上半個**。趙與莒細細問了他一些生計情形,特彆是前些時日米價瘋漲時的情形,待聽說他家女兒在繼昌隆,故此可以領到按常價放的米,米價瘋漲幾無影響後,趙與莒向胡福郎點頭道:“四哥思忖果然周全,還要多謝四哥了。”胡福郎慌忙起身遜謝,然後笑道:“經那一番事後,想進工廠的人倒是多了起來,如今每日都有人去問,何時再招工人。”“除了城中之人外,還須在附近鄉村招人才是。”趙與莒道。過了會兒,趙與莒又問於父道:“前些時日亂賊劫掠上海鎮,於老可曾聽說過?”這可不是於父敢回答地問題,他屏息凝神,大氣也不喘。趙與莒見他一臉緊張模樣,笑道:“無妨無妨,朕隻是想問,百姓黎庶如何看那些亂賊,朕將他們流徒南洋,百姓又是如何看待。”“草民街坊鄰裡,聞得亂賊之事,無不切齒痛恨的,聽得聖人裁斷,無不拍手稱快的。”儘管趙與莒解釋了,於父還是不敢亂說。“朕登基禦宇之後,再想自百姓口中聽得兩句真話,何其難也。”趙與莒搖頭道:“豈有眾口一辭之事,想來於老不肯說罷了。”又問過一些民間風情,於父口齒漸漸伶俐起來,聽得趙與莒兄弟、全氏都是津津有味,他們起自民間,自是知道民生虛實,隻是如今這種普通百姓人家的生活,再也與他們無緣了。(全本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