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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哪裡?”雷問道,“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他的口氣相當急切,充滿了剛才所沒有的焦躁。“雷,給我一點時間,”我說,“等一下我再解釋給你聽。”我走進狹小的浴室,但沒有把浴室的門完全關上。我脫下露絲的衣服,扭開水龍頭等水變熱。我真希望露絲能看到現在的我,她的身體完美極了,我看著這副充滿活力的軀體,真希望露絲知道自己有多漂亮。浴室裡濕氣很重,還帶著一股黴味,水龍頭的水經年流在浴缸裡,留下暗黃的水漬。我跨進這個老式的四腳浴缸,站到蓮篷頭下,雖然已將水溫調到最高,但我還是覺得冷。我大叫雷的名字,請他進來。“我透過浴簾還是看得到你。”他邊說邊把視線移開。“沒關係,”我說,“我喜歡讓你看。把衣服脫掉,進來和我一起洗澡吧。”“蘇茜。”他說,“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我的心扭成一團,“你說什麼?”我問道,霍爾在浴缸上麵掛了一塊透明的白布當浴簾,透過浴簾,雷的身影一片模糊,周圍似乎圍繞著千百個小小的光點。“我說我不是那種人。”“你叫我蘇茜。”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拉開浴簾,小心地把目光停駐在我的臉上。“蘇茜?”“進來吧。”我說,眼中逐漸充滿熱淚,“請你進來吧。”我閉上雙眼,靜靜地等待。我站到蓮篷頭下,熱水流過我的雙頰、頸背、胸部、胃部和腹股溝。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開始笨手笨腳地脫衣服,皮帶扣環重重地落在水泥地上,口袋裡的零錢也掉了一地。小時候爸媽開車我坐在後座,有時我喜歡閉著眼睛,躺下來等車子停下來,我知道車子一停就表示我們到家了,我也知道爸媽一定會把我拉起來,抱著我走進屋裡。我信任爸媽,也知道我的等待絕不會落空。此時,我以同樣的心情等著雷走過來。雷拉開浴簾,我轉身麵對他,慢慢地睜開雙眼,一道強勁的冷風吹過我的雙腿之間,我不自得打了個寒顫。“好了。”我說。他慢慢地跨進浴缸。他剛開始沒有碰我,過了一會兒,他有點猶豫地摸摸我體側的一道小傷疤,我們一起看著他的手指順著細長的傷疤向下滑。“露絲一九七五年打排球受傷了。”我說,身子又開始冷得發抖。“你不是露絲。”他一臉疑惑地說。我拉起那隻摸到傷痕尾端的手,把手放到我左邊的乳房下麵。“我看你們兩個看了好多年,”我說,“我要和你做愛。”他想開口說話,但想說的話卻太奇怪,根本說不出口。他用拇指輕撫我的乳頭,我把他的頭拉向我,他的雙唇履蓋了我的雙唇,熱水流過我們的身體,濺濕了他胸腹間稀疏的胸毛。我想看到露絲和哈莉,也想知道她們是否看得到我,因此,我吻了雷。在嘩嘩的水流中,我可以儘情哭泣,雷能夠吻去我臉上的淚珠,卻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什麼哭泣。我用雙手探索他的軀體,輕撫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我用手掌心包住他的臂肘,手指輕扯他的體毛。我想起哈維先生曾經強行進入了我的體內,此時,我握住雷的那個部位,在心中低聲說“溫柔一點”,腦海中頓時浮現“男人”二字。“雷?”“我不知道該叫你什麼?”“蘇茜。”我把手指放在他唇上,阻止他發問。“記得你寫給我的紙條嗎?記得你曾說自己是摩爾人嗎?”我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我看著水珠順著他的肩膀,一滴滴滑落下來。他一語不發地抱起我,我把雙腿繞在他的腰際,他把水關掉,用浴缸的邊緣支撐住身子,當他進入我體內時,我用雙手緊緊包住他的臉頰,使儘全身之力拚命地吻他。整整一分鐘之後,他移開身子問我:“告訴我天堂是什麼樣子。”“天堂有時候像個高中,”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雖然我沒來得及上高中,但在我的天堂裡,我可以在教室裡生起營火,或是在走廊上儘情喊叫。但天堂不一定永遠是這個樣子,它可以是加拿大的新斯科薩省、摩洛哥的湯吉亞斯或是西藏,天堂就像你夢想的樣子。”“露絲在那裡嗎?”“露絲現在在天堂演講,但她過一會兒會回來。”“你現在看得到自己在天堂裡嗎?”“我現在在這裡。”我說。“但你等一下就走了。”我不能騙他,隻好點點頭說:“我想是的,沒錯,雷。”在水中、在臥室裡、在星光似的微弱燈光下,我們一次又一次做愛。完事之後,他躺著休息,我沿著他的脊椎骨輕吻他背上每一條肌肉、每一個黑痣、每一塊斑點。“彆走。”他說,他緩慢地閉上那對有如珠寶般明亮的雙眼,我知道他即將進入夢鄉。“我叫蘇茜,”我輕聲說,“姓‘沙蒙’,聽起來就像是‘三文魚’。”我把頭靠在他的胸前,在他身旁沉沉入睡。當我睜開雙眼時,窗外一片暗紅,我可以感覺到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外麵的世界充滿了生氣,我看人間看了這麼久,真不敢相信現在又回到人間,在這裡生活和呼吸。我知道除了這裡之外,我哪裡也不想去,我隻想待在這個小房間裡,重新體驗一次戀愛的感覺。我在無助中離開了人間,此時雖然也覺得無助,但和臨死前的心情卻大不相同。我現在知道人都有脆弱無助的一刻,我們憑著感覺走,邊走邊摸索,最終張開雙臂迎接光明。這一切都是人生未知航行中的一部分。露絲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我撐起一隻手臂,看著他沉睡。我知道我快走了。過了一會兒,他睜開了眼睛,我用手指輕撫他的臉龐。“雷,你想過死去的人嗎?”他眨眨眼睛,看著我。“彆忘了我讀的是醫學院。”他說。“我說的不是屍體、疾病或是器官衰竭,我是說露絲所說的事情,比方說,露絲看見過我。”“有時候我會想到她說的話,”他說,“但我一直不太相信。”“你知道,露絲和我都在這裡,”我說,“我們一直在這裡。你可以跟我們說話,想念我們,你不用害怕,也不用傷心。”“我能再碰碰你嗎?”他掀開腿上的床單,坐直身子。就在此時,我看到床的另一頭站著一團模糊的影子,我想說服自己那隻是陽光下的光影,是夕陽中的一團塵埃。但當雷伸手碰我時,我卻一點感覺也沒有。雷靠近我,輕柔地吻我的肩膀,但我依然一點感覺也沒有。我掐掐床單下的身體,依然沒有感覺。床畔模糊的影子開始現形,雷滑下床,起身站好,我看到房間裡充滿了男男女女的身影。“雷,”雷走向浴室,我想在他走之前對他說“我會想念你”、“彆走”、或是“謝謝你”。“嗯?”“你一定要讀讀露絲的日記。”“一定。”他說。隔著床畔逐漸成形的鬼影,我看到他對我微微一笑,他轉過身去,挺拔的身影瞬間消失在浴室門口,但對他的記憶卻將永存我心。浴室中逐漸浮上一層朦朧的水氣,我慢慢走向霍爾存放賬單的小書桌,露絲的身影再度浮上我心頭。從在停車場看到我的那天開始,露絲就夢想著像今天這樣神奇的一刻,我怎麼沒看出來呢?我隻顧著自己的夢想,生前希望長大後當個野生動物攝影師,上了高三就拿奧斯卡金像獎,死後則夢想再吻雷·辛格一次。你看看,我們的夢想都有了結果。我看到桌上有部電話,我拿起聽筒,想都沒想就撥了家裡的號碼,我好像拿了一把號碼鎖一樣,手一碰到按鍵,馬上就知道開鎖的號碼。電話響到第三聲,有人接起電話。“哈?”“哈,巴克利。”我打聲招呼。“請問是哪一位?”“是我,蘇茜。”“哪一位?”“蘇茜,我是你大姐蘇茜。”“我聽不到你說話。”他說。我默默地盯著電話,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屋裡充滿了沉默的鬼魂,有小孩,也有大人,“你們是誰?你們從哪裡來的?”我大聲詢問,但屋子裡卻一片靜默。就在此時,我注意到自己已經坐直,露絲卻趴在桌子旁邊。“你能不能拿一條毛巾給我?”雷關上水龍頭,在浴室裡大喊,他沒聽到我的回答,等了一會兒才拉開浴簾。我聽到他跨出浴缸,走到門口。他看到露絲,趕緊衝到她身旁,他碰碰她的肩膀,她在半睡半醒中睜開了雙眼。他們看著對方,她什麼都不用說,他知道我已經走了。我記得有一次和爸媽、琳茜、巴克利一起坐火車,我們坐在與火車前進反方向的座位上,火車忽然駛進一條黑暗的隧道,再度離開人間就和那時的感覺一樣。我知道終點站在哪裡,窗外消逝的景象也看了千百次。但這次我不是被拋離人間,而是有人與我同行。我知道我們將踏上一段漫長的旅程,一起走向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離開人間比回到人間容易。我看著兩個老朋友在霍爾修車廠的後麵,默默地擁抱對方,倆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剛才所經曆的事情。露絲覺得從來沒有如此疲倦,但也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雷逐漸回過神來,這才想到剛才經曆的事,以及此事可能帶來的種種改變。第二天早上,盧安娜烤蛋糕烤得香氣四溢,香味飄進了樓上雷的房間。雷和露絲在房間裡躺了一晚,一夜之間,事情就這麼發生了,他們的世界也完全改觀。他們小心地掩蓋了修車廠裡有人來過的痕跡,然後便離開修車廠,沉默地開車回到雷的家。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盧安娜看到倆人衣著整齊地窩在一起,顯然睡得很熟,她很高興雷最起碼有這個奇怪的朋友。清晨三點左右,雷忽然驚醒,他坐起來看著露絲修長的四肢,以及剛和他發生親密關係的美麗軀體,心中充滿說不出的溫情。他伸手碰碰露絲,一絲月光透過窗戶斜灑進室內,這些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夜晚,我就坐這扇窗子旁邊看著他讀書。他順著月光向下看,剛好看到露絲放在地上的背包。他躡手躡腳地滑下床,儘量不吵醒身旁的露絲,他悄悄走到背包旁邊,背包裡有本露絲的日記,他拿起日記,開始:羽毛頂端帶著一絲空氣,羽毛底端沾滿了鮮血。我拿起骨頭,盼望它們能像碎玻璃一樣凝聚光芒……但我依然想把骨頭拚在一起,讓它們站直,被謀殺的女孩說不定就能活過來。他跳過這頁,繼續看下去:賓州車站的廁所,一個老女人,一直掙紮到洗手槽旁邊。C大道的家中,丈夫和太太雙雙受害。一名少女在莫特街的屋頂上遭到槍殺。時間不太確定,小女孩在中央公園迷路了,白色的蕾絲衣領真漂亮。他坐在房裡,覺得越來越冷,但他依然繼續讀下去,直到聽到露絲的聲音,他才抬起頭來。“我有好多事情想告訴你。”她說。艾略特護士把爸爸扶到輪椅上,媽媽和妹妹在病房裡跑來跑去,忙著把水仙花收起來帶回家。“艾略特護士,”爸爸說,“我會永遠記住你的精心照顧,但我可不願意很快又見到你。”“我也不願意,”她笑著說,她看到我的家人都在病房裡,站在一旁不知道該做什麼,於是對小弟說:“巴克利,你媽媽和姐姐雙手都拿了東西,你來推輪椅。”“巴克,慢慢推。”爸爸說。我看著他們四人慢慢穿過走廊,走向電梯,巴克利和爸爸在前麵,琳茜和媽媽跟在後麵,倆人手上都是鮮豔欲滴的水仙花。電梯緩緩下降,琳茜盯著手上鮮黃的花朵,忽然想起大家第一次在玉米地為我舉行悼念儀式時,塞謬爾、霍爾和她看到的那束黃色的水仙花,當時他們不知道是誰把花放在那裡。琳茜看看水仙花,再看看媽媽,頓時了然於心。琳茜能夠感覺到巴克利輕輕靠著自己,我們的爸爸坐在閃亮的輪椅上,看起來雖然疲倦,但顯然很高興能回家。他們走到醫院大廳,自動門一扇扇地開啟,我知道他們四人注定會在一起,也知道我應該讓他們單獨相處。盧安娜削了一個又一個蘋果,她的手被水泡得紅腫,心中逐漸浮現出回避多年的念頭:離婚。昨晚看到兒子和露絲依偎在一起,她終於不再猶豫。她已經不記得上次和她先生一起上床睡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他像鬼魂一樣在家裡遊移,夜深人靜時,他靜悄悄地鑽進被子,幾乎連被子都沒弄皺。雖然他不是那類電視或報紙上所描述的壞丈夫,但他忙於工作總不回家,於她實在是很殘忍的傷害。即使他回到家裡,和她一起坐在餐桌旁,吃她所準備的食物,他依然心不在焉,好像人根本不在這裡。她聽到樓上浴室傳來水聲,打算再過一會兒等到兒子和露絲梳洗完畢再叫他們下來。我媽特地打電話來道謝,先前她從加州打電話來詢問狀況,是盧安娜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盧安娜決定等一會兒送個蘋果派到我家。盧安娜給雷和露絲各遞了一杯咖啡,然後說時間不早了,她要雷陪她到沙蒙家一趟,她打算悄悄地把蘋果派放在沙蒙家門口。“哇,這好像考試作弊一樣。”露絲說。盧安娜瞪了她一眼。“媽,對不起,”雷說,“昨天發生的事太多,我們累壞了。”話是這麼說,但如若真說出昨天發生的事,母親會相信嗎?母親會相信昨天發生的事情嗎?盧安娜轉身麵向廚台,從兩個剛烤好的派中拿過一個放在桌上,金黃的派皮上有幾道缺口,缺口中冒出熱騰騰的香氣。“要不要吃一塊當早餐?”她說。“你簡直是女神!”露絲說。盧安娜笑了笑。“趕快吃飽,換好衣服,你們兩個都可以和我一道去。”露絲邊看著雷邊說:“其實,我還有其他地方要去,我晚一點再來找你。”霍爾把那組鼓拿給小弟,雖然離小弟十三歲生日還有好幾個星期,但霍爾和外婆都認為巴克利現在就需要一組鼓。塞謬爾讓琳茜和巴克利單獨到醫院去接我爸媽,他沒有跟著一起去。對大家而言,此次返家具有雙重意義,不但爸爸出院,媽媽也回家了。媽媽在醫院陪爸爸陪了整整四十八小時,在這四十八小時之內,他們和其他人的命運都起了變化。我現在知道,將來大家還會麵臨更多變化,誰也阻止不了生命的運轉。“我知道現在喝酒還太早,”外婆說,“但我還是要問:男士們,你們想喝什麼‘毒物’?”“我原以為我們要開香檳慶祝。”塞謬爾說。“沒錯,但待會兒再開香檳,”她說,“現在是飯前小酌。”“不用了,”塞謬爾說,“我可以從琳茜杯裡喝一點。”“霍爾?”“不了,我在教巴克利打鼓。”外婆雖然想說哪一個偉大的爵士樂手不是醉醺醺的,但她卻改口問道:“嗯,我幫你們倒三杯清淨透明的白開水如何?”外婆說完走回廚房倒水。上了天堂之後,我比活著時更愛外婆。雖然我希望能告訴大家,外婆一回廚房就下定決心戒酒,但我很清楚外婆不會改變,她就是喜歡喝兩杯,酒已成為外婆的注冊商標。如果她過世之後,人們隻記得她醉醺醺地幫大家打氣,那又如何呢?我喜歡這樣的外婆。外婆把製冰盒從冷凍庫拿到水槽邊,倒出一大堆冰塊,她在每個杯子裡放了七個冰塊,然後扭開水龍頭,讓水流到最冷為止。她奇怪的艾比蓋爾回家了,她心愛的女兒終於回來了。她抬頭看看窗外,朦朧之中,她發誓她看到一個女孩,女孩身穿她年輕時的衣服,坐在巴克利放園藝工具的小屋外,目不轉睛地瞪著她。女孩一會兒就不見了,外婆甩甩頭,把女孩的影像拋在腦後,今天大家都忙,她最好不要提起這件事。我看著車子駛到家門口,心想這不正是我期待已久的時刻嗎?全家終於團聚了,但大家不再是為了我才回來,而是在我離世之後為了彼此才回到這個家。在午後的陽光中,爸爸不知道為什麼顯得比較瘦小,但他眼中充滿多年未見的滿足。媽媽的心情起起伏伏,心想說不定她熬得過這次返鄉之旅。他們四人同時下車,巴克利從後座走到前麵攙扶爸爸,其實爸爸並不需要他的幫助,巴克利隻是下意識地要保護爸爸,不再受到媽媽傷害。琳茜隔著車頂看著我們的小弟,她依然習慣性地考慮周到,琳茜、爸爸和巴克利相互扶持了這麼久,三個人都放不下彼此。琳茜轉頭看到媽媽正注視著她,鮮黃的水仙照亮了媽媽的臉龐。“怎麼了?”“你和你祖母簡直是一個模樣。”媽媽說。“幫我提這些袋子。”妹妹說。她們走向後車廂,巴克利扶著爸爸走向門口。琳茜望著黑暗的車廂,有件事情她非弄清楚不可。“你還會再傷害他嗎?”“我會儘我所能,絕不再做出傷害他的事情。”媽媽說,“但現在我不能保證什麼。”琳茜抬起頭來看她,琳茜的眼神帶著挑戰的光芒,這個孩子成長得太快,從警方宣判了我的死訊之後,琳茜就成了大人;從那一天起,媽媽失去了她的大女兒、琳茜也失去了姐姐。“我知道你做了什麼。”“我會記得你的警告。”琳茜用力舉起袋子。她們同時聽到巴克利的叫聲,“琳茜,”他衝出大門,一改平常嚴肅的樣子,像小孩一樣興奮地大喊:“你看霍爾給了我什麼!”他用力地敲打,一下、兩下、三下,過了五分鐘之後,隻有霍爾臉上還帶著笑容,其他人不禁想到將來隻怕不得安寧了。“我看現在就開始教他打鼓最好。”外婆說,霍爾答應了。媽媽把水仙花遞給外婆,她借口想上洗手間,轉身走上二樓,大家都知道她想到我房裡看看。她像站在太平洋岸邊一樣,一個人站在我的房間門口。我的房間還是淡紫色,屋裡多了張外婆的搖椅,除此之外所有的擺設都沒變。“蘇茜,我愛你。”媽媽說。這句話我聽爸爸說了好多次,但聽到媽媽這麼說,我整個人都呆住了。我現在才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不自覺地等著媽媽說這句話。她需要時間說服自己,想我,愛我都沒有關係,這樣的思念不會毀了她,而我現在才明白,我能夠,也確實給了她足夠的時間;畢竟,對我而言,時間算得了什麼呢?媽媽看到我以前的衣櫃上放了一張照片,外婆把這張我為媽媽拍的得意之作放在金色相框裡。照片中的她素麵朝天,我趁大家還沒有起來之前按下快門,偷偷地拍下媽媽神秘的一麵。野生動物攝影家蘇茜·沙蒙所拍攝的女子,隔著籠罩在晨霧中的草坪凝視著遠方。媽媽在樓上的洗手間裡,把水開得嘩嘩響,還揉亂架上的毛巾。看到這些奶黃色毛巾,她馬上就知道是外婆選的。她覺得這種顏色非常不實用,把姓名縮寫繡在毛巾上也沒什麼意義。但她轉念一想,卻嘲笑起自己來,這些年來她向來講求實際,但這種生活態度究竟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她的母親雖然有時喝得醉醺醺,卻充滿了愛心,個性雖然浮華,但活得實實在在。如果她能接受人死不能複生的事實,為什麼不能學著接受尚在人間的親人呢?浴室、浴缸或是水龍頭周圍都看不到我的身影,我不在媽媽上方的鏡子附近徘徊,也沒有縮小身子,躲在巴克利或琳茜的牙刷上。但這些年來,我每天都想著:大家都好嗎?我爸媽會破鏡重圓,永遠在一起嗎?巴克利什麼時候才會把心事告訴大家?爸爸的心臟病真的痊愈了嗎?我從未停止想念他們,也希望他們不要忘了我。儘管歲月飛逝,我知道我會一直惦記著他們,也知道他們會永遠惦記著我。霍爾在樓下握著巴克利的手腕,教他怎樣用鼓棒:“像這樣,對,輕輕滑過鼓麵。”巴克利照著做,然後抬頭看看坐在他對麵沙發上的琳茜。“巴克,好酷喲。”我妹妹說。“聽起來好像響尾蛇。”霍爾非常滿意,“就是這樣。”他說,腦海中已經浮現出他和巴克利同台演出的情景。媽媽走回樓下。進了客廳,她先看爸爸一眼,默默地向他示意說她還好,內心雖然百感交加,但她支撐得住。“好了,大家注意,”外婆從廚房大喊,“塞謬爾有件事要宣布,大家坐好!”每個人聽了都不禁大笑,但氣氛依然有點尷尬。雖然每個人都期待這個全家團聚的時刻,但聚在一起卻不知如何是好。塞謬爾和外婆走進客廳,外婆端著一個擺了高腳酒杯的盤子,等著幫大家斟滿香檳,塞謬爾很快地瞄了琳茜一眼。“外婆會幫我為大家斟酒。”他說。“這事她最內行。”媽媽說。“艾比蓋爾?”外婆說。“嗯?”“我很高興你回來了。”“幫大家倒酒吧,塞謬爾。”爸爸說。“我想說,我很高興和你們大家在一起。”霍爾知道他弟弟還有話要說:“喂,大演說家,你還沒說完呢!巴克,來一點鼓聲吧。”這次霍爾讓巴克利自己打鼓,我小弟就敲起鼓來為塞謬爾打氣。“我想說的是,我很高興沙蒙太太回來了,沙蒙先生也回家了。嗯,還有能娶你們這個漂亮的女兒我感到很榮幸。”“說得好!說得好!”爸爸說。媽媽站起來幫外婆端盤子,然後她們一起把酒杯遞給大家。我看著家人啜飲香檳,想著他們在我生前與死後所經曆的一切。塞謬爾大膽地向前跨出一步,在全家人的注視下吻了琳茜,我看著他們,往事曆曆在目,一幕幕地浮現在我眼前。我的死引發了家中親人的這些改變,有些改變平淡無奇,有些改變的代價相當高昂,但我過世之後所發生的每件事情,幾乎件件都具有特殊意義。這些年來,他們所經曆的一切就像綿延伸展的美麗骨乾,把大家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我終於開始認清:沒有我,他們依然可以活得很好。我的死最終造就了家庭的融溶和合,猶如身體上的骨骼,儘管有了缺失,但在不可知的未來終將長出新的骨乾,變得圓滿完整。我現在明白了,我以性命的代價換來了這一神奇的生命循環。爸爸看著站在他麵前的女兒,另一個女兒的朦朧身影終於消失無蹤。霍爾答應小弟晚餐後繼續教他打鼓,小弟這才不情願地把鼓棒收起來。大家一個跟著一個走進飯廳,塞謬爾和外婆在餐桌上擺好精美的碗盤,桌上放了外婆的拿手餐點:斯圖發氏冷凍意大利麵和薩拉·李冷凍奶酪蛋糕。“外麵有人,”霍爾隔著窗戶看到一個人,“是,雷·辛格!”“請他進來吧。”我媽說。“他要走了。”除了爸爸和外婆留在飯廳之外,其他人都跑到外麵追雷。“嘿,雷!”霍爾打開門大叫,他差點踩到擺在門口的蘋果派,“等一下。”雷轉過身,他母親在車裡等他,車子沒有熄火。“我們不想打擾你們。”雷對霍爾說。琳茜、塞謬爾、巴克利和一個他認得出是沙蒙太太的女人全都擠在大門口。“那是盧安娜嗎?”媽媽大喊,“請她進來坐嘛。”“沒關係,真的不用麻煩。”他站在原地不動,心想:蘇茜在看著我們嗎?琳茜和塞謬爾離開人群,朝著雷走過去。此時,媽媽已經走過門口的車道,靠在車窗旁和盧安娜說話。雷瞄了他媽媽一眼,盧安娜正打開車門,看來準備逗留,“除了蘋果派之外,我和雷什麼都吃。”她對我媽說,兩人一起走向大門口。“辛格博士還在工作嗎?”我媽問道。“他永遠都在工作。”盧安娜說,她看著雷和琳茜、塞謬爾一起走進屋裡,“你哪天再過來和我一起抽幾口衝鼻的香煙吧?”她說。“就這麼說定了。”我媽說。雷,歡迎,歡迎,請坐。”爸爸說,他看著雷穿過客廳走進來,這個男孩曾經愛上他的女兒,他心裡一直對雷有種特殊的感情。大家還沒來得及坐下,巴克利跑過來搶先坐在爸爸身邊的椅子上。琳茜和塞謬爾從客廳搬來兩把直背椅,在餐具櫃旁邊坐了下來,盧安娜坐在我媽和外婆中間,霍爾一個人坐在桌子另一頭。此時,我終於領悟到他們感覺不出我走了,正如他們感覺不到我來了一樣。儘管有時我拚命在房裡盤旋,他們依然看不到我。巴克利覺得他跟我說過話,我也跟他說過話,即使我不記得說過什麼,對巴克利而言,大姐確實曾陪他聊天。這些年我活在大家的思念中,大家要我什麼時候出現,我就照著他們想象的出現在眼前。露絲又來到玉米地裡。所有我心愛的人都坐在同一個房間裡,隻有她一個人走向玉米地。她始終感覺得到我的存在,也會永遠惦記著我。我知道她的心意,但我卻不能再為她做些什麼。露絲當年是個受到鬼魂糾纏的女孩,現在則是個被鬼魂所圍繞的女子。當年是身不由己,現在則是她自己的選擇。隻要她願意,她就能說出我的生與我的死,即使每次隻對一個人說也無妨。盧安娜和雷在我家待到很晚,塞謬爾大談他和琳茜在三十號公路旁找到的哥特式老房子,他向我媽詳細描述房子的模樣,還詳述他怎樣想到要向琳茜求婚,結婚之後打算和琳茜一起住在那裡。雷聽著聽著問塞謬爾說:“你說的那棟房子,天花板上是不是有個大洞,大門上方還有幾扇很漂亮的玻璃窗?”“沒錯。”塞謬爾說,爸爸聽了顯得有點擔心,“沙蒙先生,請不要擔心,我保證一定把房子修好。”“那棟房子是露絲爸爸的。”雷說。每個人聽了都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雷繼續說,“他貸款買了一些還沒有被拆掉的老房子,我想他打算重新整修這些房子。”雷說。“天啊。”塞謬爾說。我隨即消失無蹤。死人若下定決心離開人間,你絕對感覺不到他們走了。他們本來就不打算讓你感覺到,你頂多隻會覺得一聲耳語或是一陣微風飄過身旁。我打個比方,就好像有個人坐在演講大廳或是戲院後麵,直到她悄悄溜出去,你才知道她不見了。也隻有坐在門邊,像外婆一樣上了年紀的人才比較敏感;對一般人而言,隻不過感到門窗緊閉的房子裡忽然莫名其妙地刮起一陣微風,沒有人會追究這是為什麼。幾年之後,外婆過世了,但我在天堂裡還沒碰見她。我想像她優遊在她的天堂裡,和田納西·威廉姆斯與迪恩·馬丁啜飲薄荷酒。我相信等時間一到,她自然會來到我的天堂。說真的,我依然不時偷窺我的家人。沒辦法,我就是想這麼做。他們也依然惦記著我,沒辦法,他們也忘不了我。琳茜和塞謬爾結婚之後,兩人坐在三十號公路旁邊的空房子裡喝香檳。房子旁邊的樹木越長越高,枝葉伸進樓上的窗戶裡,他們坐在枝葉之下,心想一定要想辦法修剪這些不聽話的枝條。露絲的爸爸答應把房子賣給他們,他不收頭期款,惟一的要求是塞謬爾當他公司的第一名員工,和他共同開創修複老房子的事業。到了夏末,康納斯先生在塞謬爾和巴克利的協助之下,已經將房子附近清理乾淨,他還架了一座活動拖車,白天他在裡麵辦公,晚上這裡就成了琳茜的書房。剛開始一切都不方便,房子裡沒水沒電,他們必須回到我家或是回塞謬爾的爸媽家洗澡,但琳茜照樣專心念書,塞謬爾則四處尋找和房子同年代的門把和燈飾。琳茜發現自己懷孕時,大家都十分驚喜。“我就說嘛,你最近看起來發福了。”小弟笑著說。“就你會說話!”琳茜說。爸爸夢想著說不定有一天,他可以引導另一個可愛的孩子喜愛玻璃瓶裡的帆船。他知道當那天終於來臨時,他會感到悲喜交加;玻璃瓶裡的小帆船總會讓他想起他那早逝的女兒。我真想告訴你天堂有多漂亮,我也想讓你知道在天堂裡我非常安全,總有一天,你也會來到這個平安美麗的地方。天堂雖然美好,但我們不隻在乎是否活得平安,也不在乎瑣屑的現實,活得快樂最重要。有時我們會耍些小花招,讓凡人高興得說不出話來。比方說,有一年我讓巴克利栽種的作物全部一起開花萌芽,這是我獻給媽媽的禮物。媽媽回家之後重拾園藝,她修剪野草、種花、栽種植物,成果令人讚歎。更令人驚訝的是,她返家短短幾年之內就有這種成果,生命的轉折真是不可思議。爸媽把我的舊東西捐給慈善機構,外婆的遺物也捐了出去。每當想到我,他們就坦白說出對我的思念。一起分享思念的心情,一起談論死去的女兒,這已成為爸媽共同生活的一部分。巴克利的隆隆鼓聲,我始終聽在耳裡。雷拿到了醫學博士學位,誠如盧安娜所言,他成了辛格家“真正的醫生博士”。隨著歲月增長,他變得越來越能夠包容,即使身旁都是把事情看成非此即彼的醫生和學者,他依然相信生命蘊含不同的可能性。有時陌生人在垂死者麵前現身不見得是精神恍惚所致,他就曾經把露絲叫成我,他也的確曾和我做愛。倘若心生疑惑,他就打電話給露絲。露絲已從衣櫃大小的房間,搬到下東區一個小套房。她依然想把親眼目睹的人、親身經曆的事情寫下來,她想讓大家相信:死人真的和活人說話,在陰陽交界處,鬼魂上下飄搖,跟著凡人一起歡笑,他們就像凡人所呼吸的空氣。縹緲無蹤,卻無處不在。我把我現在住的地方叫做“超級天堂”,這裡不但包含了我最單純的夢想,也有我最衷心的渴求,就像我祖父說的:這裡好極了。這裡當然有美味的蛋糕、蓬鬆的枕頭和各種鮮豔的色彩,但在大家看得到的絢麗景象之下,還有一些安靜的處所,你可以到那裡坐坐,靜靜地握著另一個人的手,什麼話都不必說。你不必提起往事,也不用多做說明。生活在肉體的邊緣,要多久都可以。在超級天堂裡,凡事都像平頭釘和新飄落的樹葉一樣簡單自然。你就像坐上驚險刺激的過山車,口袋裡的玻璃彈球掉出來,卻一直懸掛在空中,過山車把你帶到超級天堂,在這裡,所有未曾實現的夢想終將成真。一天下午,我和祖父一起觀看人間動靜。我們看到小鳥在緬因州高聳的鬆樹梢上跳來跳去,小鳥們飛起飛落,我們幾乎可以感覺到小鳥的活力。最後我們來到曼徹斯特,祖父記得以前曾到東岸各州出差,於是我們到這裡看看他以前去過的一家小餐館,時隔半世紀,餐館比當年殘破了不少,我們看了一眼之後就離開。就在轉身時,我看到他了!哈維先生正從一部灰狗長途汽車裡走下來。他走進小餐館,在櫃台邊點了一杯咖啡。對不知情的人而言,他看起來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他早已不戴隱形眼鏡,大家通常不會注意到,那對隱藏在厚重鏡片下的雙眼,眼神閃爍不定。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服務員端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給他,他聽到身後門上掛的鈴鐺響起,隨即感到門外吹來一股寒風。走進餐館的是一名少女,她和哈維先生搭同一班巴士,坐在他前麵幾排。過去幾小時的路上,她一直戴著隨身聽,輕輕地跟著哼唱。他坐在櫃台邊等她上完洗手間,然後跟著她走出餐館。我看他跟在她後麵,走過餐館旁肮臟的雪地,一路跟到車站後麵。她站在那裡避風,抽煙,他湊上前去,她沒有受到驚嚇,在她的眼中,他不過是另一個上了年紀、衣衫襤褸的無聊男子。他打量一下四周,天上飄著雪,天氣相當冷,他們前麵是一條陡峭的溪穀,另一邊則是黑暗的樹林。盤算清楚之後,他開口向她搭訕。“這一趟坐得真久。”他說。她先是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敢相信他在和她說話。“嗯。”她說。“你一個人旅行嗎?”就在此時,我注意到他們頭上懸掛著一排長長的冰柱。女孩用鞋跟把香煙踩滅,然後轉身離開。“變態。”她邊說邊加快腳步。過了一會兒,長長的冰柱直落而下,他感到一個冰冷的東西重重地打在身上,打得他一個踉蹌,雙腳一滑,剛好跌進前麵的溪穀裡,好久以後,溪穀中的雪融化了,大家才看到他的屍體。現在我們來說說一個特彆的人:琳茜在院子裡開辟了一座花園,我看她站在長長的花圃前除草,她想到每天在心理診所裡見到的患者,手套裡的手指不由緊張地扭曲在一起。她該如何幫他們渡過生命的難關?她該如何減輕他們的痛苦?我記得她雖然聰明,卻經常想不通一些最簡單的事情。比方說,她花了好久才了解為什麼我總是自願去拔籬笆裡麵的草,因為這樣我才可以一麵拔草,一麵和“假日”玩。她想起“假日”,我也跟著她的思緒漫遊,她想再過幾年,等他們安頓好,房子圍上了籬笆,她要幫孩子養隻小狗。她又想到現在有種新機器,三兩下就可以把立柱間的草剪修得整整齊齊,以前我們邊拔草邊抱怨,一拔就是好幾個小時。塞謬爾從屋裡走出來,手裡抱著小寶寶走向琳茜。啊,艾比蓋爾·蘇姍娜,我可愛的小寶貝!我在人間活了十四年,我過世十年之後,這個胖嘟嘟的小嬰孩來到了人間,她是我最親愛的小蘇茜1。塞謬爾把我的小蘇茜放在花叢旁邊的毯子上。我妹妹,我親愛的琳茜則把我留在她的記憶深處,那才是我應該在的地方。五英裡外的一棟小房子裡,一個男人拿著我的銀手鐲給他太太看,手鐲上早已覆上一層汙泥。“你看我在那個舊工業區找到什麼,”他說,“工地裡一個工人說他們打算把整片地都鏟平,不然的話,地麵一崩塌,附近會有落水洞,他們怕車子經過會掉到洞裡。”他太太幫他倒了一杯水,他用手指輕撫手鐲上的小自行車、小芭蕾舞鞋、小花籃和小頂針,摸著摸著,他舉起沾滿泥巴的銀手鐲,他太太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杯。“這個小女孩現在一定長大嘍。”她說。差不多吧。卻也不儘然。我祝大家都幸福長壽。1蘇茜是蘇姍娜的昵稱,琳茜的小孩取了她母親和姐姐的名字。我深深感謝從一開始就衷心支持我的讀者:Judith Grossman、Wilton Barnhardt、Geoffery Wolff、Margot Livesey、Phil Hay和Michelle Latiois。加州大學歐文分校(Irvine)寫作班的朋友們,我也在此一並致謝。謝謝那些聚會雖然遲到,卻帶來最好吃點心的朋友們:Teal Minton、Joy Johannessen和Karen Joy Fowler。謝謝文壇前輩Henry Dunow、Jennifer Carlson、Bill tardi、Ursu Doyle、Michael Pietsch、Asya Muick、Ryan Harbage、Laura Quiher Fain。更感謝Sarah Burnes、Sarah Cri和光彩照人的MacDowell y。感謝那些幫我收集資料的萬事通:Dee Williams、Orren Perlman、Dr.Carl Brighton和不可或缺的助手Bud及Jane。感謝一直陪伴我的三人小組:Aimee Bender、Kathrykovich和Glen David Gold。他們始終支持我,反複我的作品,除了甜點和咖啡之外,他們是我每天的精神振奮劑。且讓我對Lilly高聲歡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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