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絲一身黑衣,遊走在紐約喧擾的大都會區。曼哈頓中城人來人往,行色匆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駐足於路邊的女孩。一身藝術係學生打扮的露絲走到哪裡都不會引人注目,大家隻當她是個平常的大學生。但對身居天堂的我們而言,她肩負著重大使命,凡間絕大多數的人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琳茜和塞謬爾的畢業典禮之後的第二天,我跟著露絲一起出去漫遊。她走到中央公園,雖然早已過了午餐時間,但公園裡依然相當熱鬨。情侶們坐在參差不齊的草地上,露絲偷偷地望著他們。在這個晴朗的午後,她的窺伺顯得格外醒目,有些年輕人一臉懷疑地看著她,但他們一接觸到她的目光,便馬上把頭低下來,或是轉頭看其他地方。走著走著,她橫越了中央公園,她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些角落樹木密布,她甚至可以待在那裡記錄這裡曾經發生的暴力事件。但她選擇了大家認為比較安全的地方,比方說公園東南角的小池塘,池麵平靜閃亮,池邊寧靜涼爽,而且附近人來人往,比較熱鬨。她也常去公園裡的人造湖,這裡相當清幽,湖邊常見老人揚起手工雕刻的美麗帆船。公園裡有個動物園,她經常坐在通往動物園小徑旁的長椅上觀看,碎石路另一頭有個保姆帶著小孩出來玩,還有一些成年人獨自坐在樹陰下看書。雖然走得很累,但她依然從背包裡拿出日記,她翻開日記,放在膝上,手上拿支筆假裝寫東西。她知道一個人坐在公園時,最好裝出有事情做的樣子,不然就會有奇怪的人過來搭訕。日記是她最親密、最重要的朋友,日記裡裝著她所有的心事。坐了一會兒,她麵前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女孩,保姆在毯子上睡著了,小女孩一個人走來走去迷了路,眼看就要走進公園和五馬路之間的玫瑰花叢。露絲回過神來,正想和普通人一樣不顧一切地大聲警告小孩的保姆,但冥冥之中卻好像有什麼東西驚醒了保姆,她醒來之後猝然坐直,高聲喝令小女孩回來。在這種時候,露絲總覺得天堂與人間仿佛存在著相互對照的密碼,一組是平安長大的小女孩,另一組則是不幸遇害的小女孩,兩者之間好像有著某種神秘的無法擺脫的關聯。保姆收拾好東西,卷起毛毯,準備帶著小女孩離開,露絲這才看到剛才是誰警告了保姆,那是一個小女孩。很久以前,小女孩迷路走進玫瑰花叢,自此就消失無蹤。從小女孩身上的衣服判斷,露絲知道這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但她隻看到小女孩一個人,不知道事情發生在白天或是黑夜,小女孩身旁沒有保姆,也沒有媽媽,小女孩就這麼失蹤了。我和露絲一起坐下來,她翻開日記,在裡麵寫道:“時間?小女孩在中央公園迷路走向樹叢,白色的衣領鑲著絲邊,好精致。”寫完之後她合上日記,順手把日記放回背包裡。不遠之處的動物園裡有座企鵝館,到那裡去坐坐通常能減輕她的痛苦。我們整個下午都待在館裡,展場四周的座椅鋪著絨氈,她一身黑衣,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遠遠看去隻看到她的臉龐和雙手。企鵝搖搖擺擺地前進,一麵發出咯咯的叫聲一麵潛進水裡,它們姿態笨拙地滑下棲息的岩石,一到水裡卻變成穿著燕尾服的勇士。小孩子把臉貼在玻璃箱上興奮地大叫,露絲數數活生生的小孩,也細數在場有多少孩童的陰魂。展示館內四處洋溢著小孩愉快的笑聲,隻有在這短暫的一刻,她才能將鬼魂的哀鳴逐出腦外。畢業典禮後的那個周末,小弟像平常一樣早起。七年級的他每天在學校買午餐,他參加學校的辯論隊,上體育課時,他也像當年的露絲一樣,總是拖到倒數第一二個才進體育館。他不像琳茜那麼喜歡運動,外婆說他隻會練習擺出“高傲的姿態”。他最喜歡的不是級任老師,而是一位圖書館館員,這個高瘦、蒼白、一頭硬發的女人的保溫壺裡裝著熱茶,她時常一邊喝茶一邊說年輕時住在英國的事情。受到她的影響,小弟好幾個月講話都帶著英國腔調,琳茜看英國廣播公司製播的名著劇場時,他也顯得非常有興趣。媽媽離開後,家裡的花園荒蕪下來,前一陣子小弟問爸爸能不能讓他重新整理花園,爸爸回答說:“當然可以,巴克,好好乾吧。”他的確非常認真,甚至到了超乎尋常不可思議的地步。晚上睡不著時,他就詳細翻閱園藝目錄,看得幾乎出神。他還翻閱了學校圖書館裡所有關於園藝的藏書。外婆建議他種些荷蘭芹和紫蘇,霍爾則說茄子、香瓜、小黃瓜、胡蘿卜和豆子之類“有用的植物”比較好,小弟覺得兩人說的都沒錯。他不喜歡書上說的方法,書上建議將花卉和蕃茄分開種,香料最好種在花園的角落,他覺得這些建議沒什麼道理,決定照自己的方式試試看。他每天纏著爸爸幫他帶種子回來,還主動跟外婆去買菜,外婆看他在超市裡殷勤地幫忙取東西,買完菜之後隻好帶他到花店買一小盆花。就這樣,他慢慢地將花草種滿了園子。他現在等著蕃茄成熟,也等著看雛菊、牽牛花、紫羅蘭和鼠尾草萌芽,小時候搭蓋的城堡現在成了工具間,裡麵擺著他的工具和補給品。外婆知道總有一天,巴克利會明白他不能把花草蔬果全部種在一起,園中的花草也不會同時萌芽。胡蘿卜和馬鈴薯在地底下越長越大,最後一定會乾擾了小黃瓜的生長;生命力旺盛的雜草說不定會蓋過荷蘭芹;活躍於園中的害蟲也可能咬壞脆弱的花蕊。但她什麼也沒說,耐心等待巴克利自己發現這些事情。到了這把年紀,她知道說得再多也無濟於事,七十歲的她相信隻有時間能證明一切。巴克利把地下室的一箱衣服拖到廚房裡,爸爸正好下樓喝咖啡。“你拿了什麼東西啊,小農夫?”爸爸說,他早上心情總是特彆好。“我要打樁把蕃茄圍起來。”小弟說。“它們已經出土了嗎?”爸爸穿著藍色的睡袍,光腳站在廚房裡,外婆每天早上給大家準備一大壺咖啡,爸爸從咖啡壺裡倒一杯咖啡,邊喝邊看著他的小兒子。“我今天早上剛看到一些嫩芽,”小弟興奮地說,“它們卷在一起,好像正要張開的手掌一樣。”過了一會兒,當爸爸靠在廚台旁邊,把小弟的話重複說給外婆聽時,他從後窗看到了小弟從箱子裡拿出的是什麼東西。箱子裡的衣服是我的,琳茜先挑過一次,把她想要的衣服拿走,剩下的擺在我房間裡,外婆搬進我房間之後,她趁爸爸上班時,悄悄把琳茜挑剩的衣服收到箱子裡,她把箱子放到地下室,箱子上隻貼了張寫有“保留物品”的小標簽。爸爸放下咖啡杯,穿過紗門,邊走邊叫巴克利。“爸,怎麼了?”巴克利察覺到爸爸的語氣有點不對勁。“這些是蘇茜的衣服。”爸爸走到巴克利跟前旁邊,平靜地說。巴克利低頭看看手上那件黑色的方格呢連衣裙。爸爸走近一點,從小弟手上拿過裙子,然後默默地把小弟散放在草地上的衣服撿起來,他緊抓著我的衣服,一語不發地走回屋裡,看起來似乎快要喘不過氣來。就在這時,小弟心中冒出了一股無名火。隻有我看到小弟的怒火,一陣紅潮從他的耳後蔓延到臉頰、下巴上,白皙的臉上逐漸染上一抹暈紅。“我為什麼不能用這些衣服?”他問道。爸爸聽了覺得好像有人在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拳。“為什麼我不能用這些衣服來圍蕃茄?”爸爸轉過身,看著滿臉怒容的小兒子,兒子身後是一排挖得整整齊齊的園圃,泥土地上四處可見小小的種子。“你怎麼可以問我這個問題?”“你必須做個選擇,這太不公平了。”小弟說。“巴克?”爸爸把我的衣服緊抱在胸前。我看著巴克利越來越生氣,他背後的秋麒麟樹叢綻放出金黃色的光芒,從我過世到現在,已經長高了一倍。“我煩死了!”巴克利大喊,“奇莎的爸爸過世了,她還不是好好的!”“奇莎是你的同學嗎?”“沒錯!”爸爸愣在那裡,他可以感覺到光溜溜的腳踝和雙腳沾滿了露水,踩在腳底下的土地又濕又冷,似乎帶著某種征兆。“喔,真令人難過啊。她爸爸什麼時候過世的?”“爸,他什麼時候死的並不重要,你還是不明白!”巴克利猛然轉身,狠狠地踐踏剛冒出來的蕃茄嫩芽。“巴克,你停下!”爸爸大喊。小弟轉身看著爸爸,淚流滿麵。“爸,你就是不明白!”他說。“對不起,”爸爸說,“這些是蘇茜的衣服,我不能……唉,可能沒道理,但這些是她的衣服,她以前穿過這些衣服啊。”“你把小鞋子拿走了,對不對?”小弟說,他停止了流淚。“你說什麼?”“你拿走了小鞋子,你從我房間裡拿走了小鞋子。”“巴克,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我把玩大富翁的小鞋子收了起來,但小鞋子卻不見了。一定是你拿走的!你的做法就像是她隻屬於你一個人。”“你把話講明白。這和奇莎的爸爸有什麼關係?”“把衣服放下來。”爸爸慢慢地把衣服放在地上。“這和奇莎的爸爸沒有關係。”“告訴我跟什麼才有關係!”爸爸隻能靠直覺猜測,他好像回到剛動完膝蓋手術的那個晚上,止痛藥讓他整個人昏昏沉沉,清醒之後,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五歲的兒子坐在他身邊,小巴克利等著爸爸張開眼睛,然後他就可以對爸爸說:“你看,我在這裡!”“她已經死了。”雖然事隔多年,爸爸聽了心中依然刺痛,“我知道。”“但你表現得卻不是如此,奇莎的爸爸在她六歲時就過世了,奇莎說她幾乎不想他了。”“她會的。”爸爸說。“但你要拿我們怎麼辦呢?”“拿誰怎麼辦?”“我們!爸爸,我和琳茜!媽媽就是因為受不了,所以才走的。”“不要這麼激動,巴克。”爸爸說,他呼吸越來越困難,但依然儘量保持鎮定。忽然間,他心中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什麼?”爸爸說。“我什麼都沒說。”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對不起,”爸爸說,“我覺得不太舒服。”他站在潮濕的草地上,雙腳冷得難以置信。他的胸口好像有個大洞,園中的蚊蟲繞著空蕩蕩的胸腔飛舞,耳際依然回蕩著同一個微弱的聲音:放手吧。爸爸忽然跪倒在地上,雙臂不自主地搖晃,好像進入了夢鄉,但全身似乎有針在紮。小弟立刻衝到他身旁。“爸?”“巴克——”爸爸語帶顫抖,聲嘶力竭地呼喊小弟。“我去叫外婆。”巴克利飛快地跑回屋內。爸爸倒在地上,臉頰歪向我的舊衣服抽搐著,虛弱地喃喃自語:“你永遠做不出選擇的。你們三個,我每個都愛。”那天晚上,爸爸躺在醫院病床上,插在他身上的監視器發出低沉而規律的低鳴。繞著他的雙腳,在他身旁飛舞的時間到了,我可以安安靜靜地把他帶走,但我能把他帶到哪裡呢?病床上方的時鐘分分秒秒地移動,我想起一個常和琳茜玩的遊戲,以前我們經常待在院子裡,一邊摘下雛菊的花瓣,一邊不停重複:他愛我,他不愛我。牆上鐘聲滴答作響,我跟著鐘聲,心裡按以前的節奏默默念著:“為我死,彆為我死;為我死,彆為我死。”我似乎控製不了自己,看著爸爸心跳越來越弱,我心裡也充滿了掙紮,如果爸爸死了,他就可以永遠陪伴我,這樣想難道錯了嗎?巴克利待在他房裡,他把被單拉上來抵著下巴,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黑暗中。呼嘯的救護車帶走了我們的爸爸,琳茜開車和他一起到醫院,但他卻隻能跟到急診室外麵。琳茜雖然什麼也沒說,小弟心中卻由此升起一股強烈的罪惡感。琳茜隻是重複地問兩個問題:“你們談了些什麼?他為什麼這麼激動?”小弟最怕失去爸爸,爸爸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雖然他愛琳茜、外婆、塞謬爾和霍爾,但沒有人能像爸爸這樣讓他牽腸掛肚。不管是白天或是黑夜,他總是小心翼翼地走動,留心爸爸的舉動,好像一不注意就會失去爸爸。爸爸的這一邊是我,另一邊則是小弟;一邊是已經過世的女兒,一邊是活生生的兒子,兩個都是他的子女,兩個都有著同樣心願。我們都希望爸爸永遠陪在身旁,但他卻不可能同時滿足我們的願望。巴克利從小到大,爸爸隻有兩次沒有送他上床睡覺。一次是爸爸到玉米地找哈維先生的那個晚上,一次則是現在。此時此刻,爸爸躺在醫院裡,醫生們正觀測他的病情,以免心臟病再度發作。巴克利知道他已經長大了,不應該再想著這些小孩子的事,但我了解他的心情。爸爸非常會哄小孩子上床睡覺,睡前的親吻美妙極了。每晚睡覺之前,爸爸總是先拉下百葉窗,用手順順葉片,確定沒有葉片翹起來,葉片如果翹起來,晨光就會在他進來叫醒兒子之前吵醒巴克利。接著爸爸走到床邊,小弟興奮得胳膊和腿上起了雞皮疙瘩。這種期待是如此甜蜜。“巴克,準備好了嗎?”爸爸問道,小弟有時大喊“訊號收到”,有時大叫“起飛”,但如果他隻想趕快開始的話,他就大叫“好了”!爸爸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床單的兩角、把薄薄的床單折好放在手裡,然後兩手一攤,整片床單就輕飄飄地落下。如果用巴克利的床單,落下的是一團藍色的雲彩,如果用我的床單,飄下的則是淺紫的雲霧。床單從小弟頭上像降落傘一樣奇妙地張開,輕盈地飄落,飄得那麼慢、那麼漂亮,飄到最後才柔柔地蓋住小弟光溜溜的膝蓋、額頭、臉頰和下巴。床單在空中飄揚,激起陣陣微風,飄落到小弟身上時,四周依然飄散著微風。小弟裹在床單裡,心裡覺得既自在又安全,那種感覺真好。他顫抖地縮在床單下,真希望能再玩一次。微風飄揚、床單落下;微風飄揚、床單落下,兩者之間似乎有著說不出來的關聯;眼前這個小男孩和躺在病床上的男人也一樣,有著難以形容的聯係。那天晚上,小弟頭靠著枕頭,像花瓣一樣蜷伏在床上。他沒拉上百葉窗,鄰居家的燈光從外麵投射進來,他瞪著房間另一頭的衣櫃,以前他曾想象邪惡的女巫會從衣櫃裡跑出來,和躲在床下的惡龍聯手欺負他,現在他不害怕了。“蘇茜,請彆帶走爸爸,”他輕輕地說,“我需要他。”離開小弟之後,我走下天堂廣場的陽台準備回公寓,街燈投射出蘑菇般的光影,我像往常一樣數著街燈往前走,眼前忽然出現鋪了磚塊的小徑。我沿著小徑往前走,磚塊變成了平坦的石頭,石頭變成了尖銳的小石塊,最後連小石塊也沒有了,放眼望去都是翻攪過的大片泥土地。我靜靜地等待,我在天堂待的夠久了,知道等一下一定會看到什麼。夜幕逐漸低垂,天空染上一抹柔和的淡藍,就像我離開人間的那晚一樣。朦朧之中,我看到有人向我走來,那人離我太遠,我看不出性彆或是年齡。月亮冉冉升起,我逐漸看出那是一個男人,我的呼吸變得急促,心裡也越來越害怕。我跑到剛好能看到他的距離。那會是我爸爸嗎?還是從我上了天堂之後,就非常希望他罪有應得的哈維先生?“蘇茜!”我向前走幾步,停在離他幾英尺的地方,他朝著我伸開了雙臂。“還記得我嗎?”他說。我感到自己又變成了六歲的小孩子,站在伊利諾州一棟大房子的客廳裡。現在我還是像以前一樣,把雙腳輕輕踏在眼前這個男人的雙腳上。“爺爺!”我高聲大叫。四周隻有我們祖孫二人,因為我們都已經上了天堂,所以我還像六歲一樣輕巧,祖父也像他五十六歲時爸爸帶我們去探望他時一樣健康。我們隨著音樂慢慢地跳舞,祖父在世時,每聽到這段音樂就會忍不住啜泣。“還記得這段音樂嗎?”他問道。“巴伯1!”“沒錯,巴伯的弦樂慢板。”他說。我們隨著音樂起舞,以前我們在人間總是笨手笨腳,現在舞姿則非常流暢。我記得以前看見祖父聽這支曲子時熱淚盈眶,問過他為什麼哭。“蘇茜,有時候即使你心愛的人已經過世很久了,想了還是會傷心掉眼淚。”他邊說邊把我抱在懷裡,我三兩下就掙脫他的懷抱,跑到後院找琳茜玩,那時我們覺得祖父家的後院好大。那天晚上,我們祖孫沒有多說什麼,天空似乎總是一片湛藍,我們在永不消逝的藍光中跳了好久。我知道在我們跳舞的同時,天堂與人間都起了變化。我們在自然課曾讀過這種突然的轉變,剛開始很慢,突然間天旋地轉,就像起了某種化學反應,原有的東西都不見了。轟的一聲,時間和空間也隨之改觀。我貼近祖父的胸膛,嗅著他身上特有的老年人的氣味,爸爸老了也是這種氣味吧。我想我喜歡的各種氣味:金橘、臭鼬、特級煙草。凡間的地上留著鮮血,天堂的天空卻一片湛藍。樂聲停止時,我們似乎已經跳了好久好久,祖父往後退一步,他身後的天空逐漸轉為黃色。“我得走了。”他說。“去哪裡?”我問道。“親愛的,彆擔心,你很快也會到那裡的。”祖父說完就轉身離去,他的影像很快地化為數不儘的光點與細塵,消失在我眼前。那天早上媽媽到酒廠上班時,看到值班的工人用不純熟的英文留了一張字條給她。媽媽每天開始工作之前,總是習慣邊喝咖啡,邊看看窗外成排成架的葡萄園,但那天早上她一看到緊急這個字,便顧不得喝咖啡了。她馬上打開品酒區的大門,燈都來不及開,摸黑找到吧台下麵的電話,直接撥了賓州家裡的號碼,卻無人應答。試了兩三次之後,她打電話給賓州地區的接線員,詢問辛格博士家的電話號碼。“是啊,”盧安娜在電話裡告訴媽媽,“雷和我幾小時前看到救護車停在你家門口,我想現在大家應該在醫院裡。”“誰出了事?”“不清楚,會不會是你母親?”但她從紙條中得知,打電話來的是她媽媽,這表示出事的一定是她的孩子或是傑克。她謝過盧安娜,然後掛了電話。她一把抓住沉重的紅色話機,把它從吧台下麵拿上來。電話下麵本來壓了一堆為品酒顧客準備的不同顏色的紙張。拿起電話,這些標示著“檸檬黃=年份輕的沙多肉乾白酒”、“草莓紅=蘇維農乾紅酒”的紙條全部散落在地上。從到這裡工作開始,她就習慣早到,現在她暗自慶幸自己來得早。她滿腦子想的全是家附近有哪些醫院,她還記得以前我們莫名其妙的發燒或是可能摔斷了骨頭時,她曾帶我們去過的幾家醫院,她趕緊打電話給這些醫院,最後終於在我開車送巴克利去的那家醫院打聽出消息:“有位叫做傑克·沙蒙的病人被送進急診室,他現在還在急診室裡。”“你能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嗎?”“請問你和沙蒙先生是什麼關係?”她說出多年以來沒有說過的幾個字:“我是他妻子。”“他心臟病發作。”她掛了電話,頹然地坐在雇員區的橡膠地板上。值班經理走進來時,她依然坐在地上喃喃地重複著:丈夫,心臟病。不一會兒,她已經在值班工人的卡車上抬頭張望,這個沉默的工人平常很少離開酒廠,現在他載著她直奔舊金山國際機場。她買好機票,登上一班在芝加哥轉機的班機,一路直飛費城。隨著飛機逐漸上升,乘客和空服人員已置身於雲霧之中,媽媽恍惚聽到信號鈴叮的一聲,機長像往常一樣告訴乘客做什麼,或是指示空姐該準備什麼;空姐推著車子穿過狹窄的走道,車子叮當作響。媽媽對周遭一切卻視而不見,她隻看到酒廠陰涼的石頭拱廊,拱廊後麵放著空橡木桶,白天工人經常坐在拱廊裡乘涼,但在媽媽的眼中,這些工人全都不存在,拱廊中隻有爸爸握著那隻缺了把手的瓷杯看著她。飛機抵達芝加哥之後,她的心情總算稍微平靜。她利用兩小時轉機的時間,買了一把牙刷和一包香煙,然後打電話到醫院,這次她請外婆過來聽電話。“媽,”她說,“我現在在芝加哥,再有幾小時就到家了。”“謝天謝地,艾比蓋爾,”外婆說,“我又打了一次電話到酒廠,他們說你已經去機場了。”“他情況怎麼樣?”“他在找你。”“孩子們在醫院裡嗎?”“是的,塞謬爾也在。我本來打算今天打電話告訴你,塞謬爾已經向琳茜求婚了。”“太好了。”媽媽說。“艾比蓋爾?”“怎麼了?”媽媽聽得出外婆好像欲言又止,這絕非外婆平日的作風。“傑克還在找蘇茜。”她一走出芝加哥機場,馬上點燃一支香煙。一群學生湧過她身旁,每個學生都提著樂器和簡便的旅行袋,樂器盒旁邊係著一個鮮黃色的名牌,名牌上寫著“愛國者之家”。芝加哥相當悶熱,並排停在路邊的車輛排放出廢氣,濁重的空氣更令人窒息。她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抽完手上的香煙,抽完之後馬上再點上一支。她一隻手緊緊地貼在胸前,另一隻手拿著香煙,每吸一口就把手臂向前伸。她穿著酒廠的工作服,下身是一條褪色但乾淨的牛仔褲,上身則是口袋上繡著“庫索酒廠”,有點泛白的橘色T恤。她變得比較黑,把淡藍色的大眼睛映得更藍。她把頭發放下來,在頸背下方鬆鬆地紮個馬尾,我可以看到她耳後和鬢角邊夾雜著幾根白發。她想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離家這些年來隻身獨處,一直計算著時間,她知道不管離開多久,她對家人的牽掛遲早會把她拉回家裡。現在她麵臨了婚姻的責任與先生的心臟病,這兩股力量終於使她重返家門。她站在航站大廈外麵,伸手從牛仔褲後麵的口袋拿出一個男用皮夾,自從到酒廠上班之後,她就不帶皮包,而把錢和證件放在男用皮夾裡,這樣她就不用擔心皮包放在吧台下安不安全,工作起來也比較方便。她隨手把煙蒂丟到出租車上,轉身在路旁的水泥花壇邊坐了下來,花壇裡有些雜草,還有一棵小樹可憐巴巴地挺立在烏煙瘴氣的空氣裡。皮夾裡放著一些照片,她每天把照片拿出來看,惟獨隻有一張被反著夾在放信用卡的地方。警察局證物室的保險箱裡擺著同一張照片;雷離家上大學之前,盧安娜也是把同一張照片夾在一本印度詩集裡,放進他的行囊;我出事之後,警方印製的傳單及刊登在報紙上的也是這張在學校拍的照片。雖然事隔八年,但對媽媽而言,這張照片依然無所不在,就像大明星的宣傳海報一樣,她走到哪裡都看到它。她看了太多次,我的身影已經深深地烙印在照片中。照片中的我,臉頰比本人紅,雙眼也比本人更藍。她抽出照片,把它翻過來正麵朝上,輕輕地將它合在手中。她最想念我的牙齒,以前她看著我一天天長大,總覺得我那一口鋸齒狀的白牙非常有趣。拍照的那一天,我答應媽媽對著相機露齒微笑,但一看到攝影師卻變得很害羞,幾乎連笑都笑不出來。航站大廈外的擴音機呼叫轉機的乘客登機,她轉身看看那棵在煙霧中掙紮的小樹,在擴音機的催促聲中,她把我的照片擺在瘦小的樹乾旁,然後匆匆地走進自動門內。飛往費城途中,她坐在一排三個座位的中間。她不禁想道,如果她是個儘責的母親,孩子一定跟著她一起出門,她兩旁的座位一邊坐著琳茜,另一邊坐著巴克利,座位絕不會空著。雖然名義上還是兩個孩子的媽,但她早就不是他們的母親。將近十年來,她從他們的生命中缺席,早已失去了做母親的特權。她現在明白母性是一種強烈的衝動,很多年輕女孩都夢想當媽媽,但她始終沒有這股強烈的衝動。或許因為她從未真正想要我,所以她才會遭受如此慘痛的懲罰。我看她坐在飛機上,天際飄來朵朵白雲,我順著白雲送上祝福,希望媽媽不要再苛責自己。她想到即將麵對家人,心情頓時非常沉重,但沉重之餘,卻感覺到一絲解脫。空姐遞九九藏書給她一個藍色的小枕頭,她沉沉地睡了一會兒。飛機終於抵達費城,降落之後,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她再次提醒自己今年是哪一年,以及她人在哪裡。她在腦中飛快地盤算見到兩個小孩、她媽媽及傑克之後該說什麼,想了半天,腦中卻一片空白,最後,當飛機抖動著停穩之時,她乾脆不再想,隻等著下飛機。她的女兒在長長的走道儘頭等候,她卻幾乎認不出她。這些年來琳茜已長成一個高挑的女子,很瘦,完全看不出小時候胖嘟嘟的模樣。站在琳茜旁邊的塞謬爾看起來像是她的雙胞胎,隻是他比較高一點,身形比較壯實。媽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兩人,他們也凝視著媽媽,她剛開始甚至沒看到候機室旁邊坐了一個胖胖的小男孩。大家在原地站了幾分鐘,每個人都好像被黏在地上一樣無法動彈,或許隻有等到媽媽先邁開腳步,大家才會跟著移動。正當媽媽要走向琳茜和塞謬爾時,她看到了巴克利。她邁步踏向鋪了地毯的走道,她聽到機場的廣播,其他乘客匆忙地從她身邊經過,他們邊跑邊向等候在外的家人打招呼,感覺比她正常多了。她看著候機室中的巴克利,覺得好像穿過時光隧道回到了過去。她想起一九四四年的溫涅庫卡夏令營,當時她十二歲,一張臉圓滾滾的,大腿也很粗壯。她時常慶幸兩個女兒長得和她年輕時不一樣,但她的小兒子卻遺傳到這些特點。她離開太久了,也錯過了太多。時間一去不複返,有些事情她永遠也沒法彌補了。我數著媽媽的腳步,如果她自己也數的話,她會知道她走了七十三步;短短的七十三步內,她完成了過去七年不敢去做的事情。我妹妹率先開口。“媽。”她說。媽媽看著琳茜,時光閃過了三十八年,她再也不是那個在溫涅庫卡的寂寞小女孩了。“琳茜。”媽媽說。琳茜目不轉睛地看著媽媽,巴克利也站了起來,但他先低頭看看鞋子,然後抬頭看著窗外的停機坪。停機坪上停了好幾架飛機,乘客井然有序地穿過連接通道登機。“你爸還好嗎?”媽媽問道。琳茜一叫媽就僵住了,這個字聽起來好陌生,叫起來感覺怪怪的。“我想他情況不太好。”塞謬爾說,到目前為止,還沒人說出這麼長的句子,媽媽在心裡偷偷地感謝塞謬爾。“巴克利?”媽媽和小弟打招呼,她裝出沒事的樣子,她總是他母親吧,不是嗎?他轉頭麵向她,略帶敵意地說:“大家叫我巴克。”“巴克。”她一麵輕聲重複,一麵低頭看著雙手。琳茜想問媽媽:你手上的戒指呢?“我們該走了吧?”塞謬爾問道。他們四人走上通向中央航廈的長走道,走道上鋪著地毯。他們走向拿行李的轉盤,走到一半媽媽忽然說:“我沒有行李。”大家忽然停步,氣氛顯得相當尷尬,塞謬爾四處張望,看看能否找到通往停車場的標誌。“媽。”琳茜再度試圖和媽媽說話。“我欺騙了你。”琳茜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媽媽搶先開口了。她們目光相遇,兩人交換著說不出口的秘密。在熾熱的目光中,我發誓我看出了端倪,雖然兩人都不明說,但我感覺得到媽媽和琳茜都知道彼此心裡裝著賴恩的事,這個秘密就像剛被蛇吞下肚還沒消化的老鼠一樣,在兩人的心裡蠢蠢欲動。“我們先搭電扶梯上去,”塞謬爾說,“然後再從上麵的通道到停車場。”塞謬爾大聲叫巴克利,巴克利看機場安全人員看得出神,他們穿著製服,小弟向來對穿製服的軍警人員非常感興趣。他們開車上了高速公路。片刻沉默後,琳茜先開口:“醫院說巴克利還小,所以不讓他進去看爸爸。”媽媽在座位上轉過身來說:“我會想辦法跟他們商量。”她邊說邊看著巴克利,頭一次試著對他笑笑。“去你媽的。”小弟頭抬也不抬,低聲咒罵。媽媽愣住了,小弟終於開口,脫口而出的卻是這種話。他心中充滿恨意,滿腔怒火如波濤般洶湧。“巴克。”媽媽及時記起現在大家都這樣叫小弟,“你看看我好嗎?”他憤憤地凝視著前座,滿懷怒意地盯著她。媽媽隻好轉身看著前方,過了一會兒,前座傳來低低的啜泣聲,媽媽雖然拚命地壓抑,但塞謬爾、琳茜和小弟依然聽得一清二楚。媽媽默默地流淚,但再多淚水也軟化不了巴克利。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把恨意深深地埋藏在心裡,那個天真無邪的四歲小男孩依然存在,隻是恨意已將他層層包圍,童稚之心也已化為鐵石心腸。“看到沙蒙先生之後,大家心情就會好一點了。”塞謬爾說,說完之後,連他也受不了車內的氣氛,於是俯身扭開了收音機。八年前的深夜,她曾經來過這家醫院。雖然現在她身處不同的樓層,四周也漆著不同的顏色,但走在醫院的長廊上,她依然記得當初自己做了什麼。回憶如潮水般淹沒了她,賴恩的身體貼在她身上,她的背靠在冷冷的水泥牆上,思及此,她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想逃得遠遠的,逃回加州,在那裡,她可以默默地在一群陌生人中間工作,綠樹與熱帶花卉形成最佳屏障,在眾多外國遊客與奇花異草之間,她找到了一個安全的棲身之所。她遠遠地看到外婆,外婆腳上的高跟鞋,一下子就將她拉回現實。這些年來她走得好遠,幾乎忘了一些最單純的事情,比方說外婆常穿的高跟鞋。七十歲的她,居然還穿著高得不舒服的鞋子,看來可笑,其實卻顯示了外婆結實的身體和幽默的個性,這正是媽媽記憶中的外婆。一走進病房,媽媽馬上忘了巴克利、琳茜和外婆。爸爸雖然虛弱,聽到媽媽走進來的聲音,依然掙紮地睜開雙眼。他的手腕和肩膀上插滿了管子,頭靠在一個小小的四方枕頭上,顯得非常脆弱。她握住他的手,無言地低聲啜泣;她再也不想壓抑自己,任憑淚水滾滾而下。“嗨,我的海眼姑娘。”他說。她點點頭,默默地看著自己飽經風霜、蒼白虛弱的丈夫。“我的小姑娘啊。”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傑克。”“你看,我非得變成這副德性,你才會回家。”“你這麼做值得嗎?”媽媽勉強笑笑說。“時間會證明的。”他說。看到他們兩人在一起,我小小的心願終於成真。媽媽的藍眼睛閃爍著光芒,爸爸從中似乎看到一線希望,一心隻想牢牢地把握住它。他和媽媽曾是同船共渡的有緣人,一陣巨浪擊沉了船隻,摧毀了比船板更重要的東西。他們各分東西,在殘餘的碎片中,他隻記得她湛藍的雙眼。現在她又出現在他眼前,他拚命想伸手摸摸她的臉頰,但孱弱的手臂卻不聽使喚。她探身向前,自己把臉頰靠向他的手心。外婆雖然穿著高跟鞋,走路卻依然靜悄悄。她躡手躡腳地走出病房,出來之後才恢複平常走路的姿態。她昂首闊步地走向等候區,走到一半有位護士把她攔住,說有位先生留了張紙條給582病房的傑克·沙蒙,紙條上寫著:“賴恩·費奈蒙,稍後再訪,祝早日康複。”外婆雖然沒見過賴恩,卻早已聽過他的大名,外婆將紙條仔細地折好。琳茜和巴克利已經到等候區找塞謬爾,外婆打開皮包,把紙條塞進粉盒和梳子之間,然後才去和他們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