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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過世滿周年的那一天我過世滿周年的那一天,辛格博士打電話說他不回家吃晚飯。不管怎樣,盧安娜依然照常做運動。冬天的房間裡總是有個角落最暖和,她坐在這裡的地毯上舒展筋骨。丈夫又不回家吃晚飯的事在她腦子裡不斷糾纏盤繞,但她放任自己的思緒,反正運動做累了,她自然會把他拋在腦後。她坐在地上,身體前傾,朝著腳指頭的方向伸長手臂,專心做著運動,腦中逐漸一片空白。她彎腰、起身,隨著感受到肌肉微微疼痛帶來的輕鬆愉快,她暫時忘記了一切。餐廳的落地窗幾乎碰到地麵,窗戶和地麵之間隻有一道細長的金屬踢腳板,供排送暖氣,因為不喜歡受到暖氣聲音的乾擾,盧安娜經常把暖氣關掉。從餐廳裡可以看到外麵的櫻桃樹,樹葉和花朵早已凋零,掛在樹枝上的喂鳥架空空蕩蕩,在微風中輕輕搖晃。她不停地伸展筋骨,直到身子暖和了才停下來。此時,她已忘了自己是誰,周圍的一切也離她越來越遠。她忘了她的年紀和兒子,但丈夫的身影卻悄悄地潛回心頭。她有個預感,隱約知道先生為什麼愈來愈晚歸。他的遲歸不是因為有了外遇或是碰上一個崇拜他的學生,而是他的雄心。多年之前,她也曾雄心勃勃,若不是因為受了傷,她也不會輕言放棄。她聽到外麵傳來一些聲音,“假日”在兩條街外大叫,吉伯特家的小狗聞聲響應,雷在樓上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樓上傳來前衛搖滾歌手傑思羅·塔爾的歌聲,突如其來的樂聲隔離了所有的雜音。雖然她喜歡抽煙,但為了不讓雷跟著學,她偶爾才偷偷抽兩口,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不良嗜好,身體也還算健康。鄰居太太們都稱讚她身材保持得很好,有些太太還問她介不介意和她們分享養顏之道,但她總認為大家不過是基於禮貌,想和她這個寂寞的外國鄰居搭訕而已。此時她雙腿盤坐,呼吸緩慢而深沉,卻無法全然放鬆,忘掉一切。她一直想著丈夫成了一個工作狂,雷長大之後,她一個人該怎麼辦?這個念頭悄悄地從腳底鑽上來,沿著小腿、膝蓋窩爬到大腿,繼續向全身蔓延。門鈴響了。盧安娜很高興有人打斷了她的思緒,雖然她平日做事有條不紊,很少半途停下來,但此刻她不管運動做到一半,一躍而起,拿起披在椅子上的一條披肩,匆匆圍在腰際。雷在樓上放音樂放得震天響,她在樂聲中走去開門,一時認為敲門的說不定是鄰居。人家過來抱怨音樂聲太響,她卻穿著紅色緊身褲,腰際圍著大披肩來應門。站在門口階梯上的是露絲,手上抱著一個裝食品的紙袋。“嗨,”盧安娜說,“有什麼事嗎?”“我來找雷。”“請進。”她們幾乎扯著嗓門說話,才能壓倒樓上的音樂聲,露絲走進了前廳。“請自己上樓吧。”盧安娜邊喊邊指著樓梯。我看著盧安娜打量露絲寬鬆的工裝褲、高領毛衣及帶帽上衣。她在心中對自己說:嗯,說不定我可以從她開始,給自己找點事做。露絲稍早跟著媽媽去超市,母女一起買菜時,她在紙盤、塑料叉匙之間看到一些蠟燭。在學校裡她就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回家之後她躺在床上看《鈴聲響》,然後幫她媽媽整理她爸爸所謂的工具室以及她自己所謂的“詩人小屋”,後來還陪媽媽一起買菜。但這些都不足以悼念我過世已經一周年,所以她決定做些特彆的事情。一看到蠟燭,她馬上想到找雷一起行動,儘管所有跡象都顯示他們不是男女朋友,但因為他們時常在鉛球場見麵,所以同學們仍然將他們湊成一對。露絲大可畫她想畫的裸女圖,圍上頭巾,以搖滾女歌手簡妮斯·喬普林為題寫報告,或是大聲抗議刮腿毛和腋毛是對女性的壓迫,但在同學眼中,她仍是那個被人發現和一個怪男孩親嘴的怪女孩。沒有人知道那隻是一個實驗,他們也沒法告訴大家。雷隻親過我,而露絲還沒親過任何人,因此,他們一致同意親吻對方,看看是什麼感覺。事後他們躺在教師停車場後麵一棵楓樹的落葉上,露絲對雷說:“我沒什麼感覺。”“我也沒什麼感覺。”雷坦率地說。“你吻蘇茜時有感覺嗎?”“有。”“什麼感覺?”“我覺得我想要得更多。那天晚上我在夢中又吻了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同樣感覺。”“你想過和她發生關係嗎?”“我還沒有想到那麼遠,”雷說,“現在我吻了你,感覺卻不一樣。”“我們可以繼續試試看,”露絲說,“隻要你不告訴任何人,我願意配合。”“我以為你喜歡女孩子。”雷說。“好,我們商量個辦法,”露絲說,“你可以假裝我是蘇茜,我也假裝自己是她。”“你真是個怪人。”雷笑笑說。“你是說你不想試試看嘍?”露絲戲弄他說。“彆鬨了,讓我再看看你的素描吧。”“或許我很怪,”露絲邊說邊從背包裡拿出素描本,她從《花花公子》上臨摹了許多裸女圖,她對裸女的各個部位略作增刪,還在被塗黑的敏感部位加上毛發,“但最起碼我不會拿炭筆在女人的某個部位上亂塗。”露絲走進房裡時,雷正隨著音樂跳舞。雷近視,鏡片相當厚,但因為他爸爸隻肯花錢配最便宜、最堅固的鏡框,所以他在學校儘量不戴眼鏡,在家裡則戴著。他穿著寬鬆、有汙點的牛仔褲,身上的T恤皺巴巴的,露絲猜他一定穿著T恤睡覺,我知道確實是如此。看到露絲抱著食品袋出現在門口,雷馬上停了下來,他伸手摘下眼鏡,但卻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隻好拿著眼鏡對她揮揮手說:“嗨。”“你能把音樂聲調小一點嗎?”露絲大喊。“當然!”音樂關掉之後,她的耳朵還隆隆作響了一會兒,在那短暫的一刻,她注意到雷閃爍的目光。雷站在房間的另一頭,和露絲之間隔著他的床,床上的被單亂七八糟地卷成一團,床邊掛著一張我的肖像,是露絲憑記憶畫的。“你把它掛起來了。”露絲說。“我覺得這幅畫真的很棒。”雷說。“隻有你和我這麼認為,其他人可不這麼想。”“我媽媽也覺得畫得很不錯。”“她很感性哦,”露絲邊說邊放下紙袋,“難怪你這麼奇怪。”“袋子裡是什麼?”“蠟燭,”露絲說,“我在超市買的,今天是十二月六日。”“我知道。”“我想我們說不定可以一起到玉米地裡點幾支蠟燭,跟她說再見。”“你要向她道彆幾次?”“我隻不過隨便想想,”露絲說,“我自己去好了。”“不,”雷說,“我跟你一起去。”露絲坐下來等雷換上襯衫。他轉身背對著她,她看著他的背,心想他雖然瘦,但手臂上的肌肉發育得多麼好,他的膚色和他媽媽一樣,比自己的蒼白的皮膚好看多了。“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們可以親親嘴。”露絲說。他轉過身微微一笑,他已經喜歡上這個“實驗”,而且親吻時也不再想著我,但他不能讓露絲知道。他喜歡她咒恨學校的模樣,也喜歡她的聰穎。雷的父親是個博士,露絲的爸爸則隻會修補老房子,雖然她嘴裡說博士又不是醫生,沒什麼了不起的,但她依然相當羨慕,辛格家成排成櫃的書籍更令她羨慕不已。他走過來和她一起坐在床上。“你把外衣脫下來吧。”她脫下了外衣。就這樣,在我過世滿一年的那天,雷緊貼著露絲,兩人吻了起來。吻著吻著,露絲忽然停下來看著雷,“呸!”她說,“我還以為我會有點感覺呢!”雷和露絲悄悄來到玉米地,兩人都默不作聲,雷握著露絲的手,她不知道這是因為他倆一起到此悼念我,還是因為他喜歡她。她思緒一片混亂,往常的直覺已經不起作用了。她忽然看到其他人,顯然不是隻有她想到我。霍爾和塞謬爾兩兄弟手插在口袋裡,背對著她站在玉米地裡,露絲看到地上擺著黃色的水仙花。“水仙花是你帶來的嗎?”露絲問塞謬爾。“不是,”霍爾替弟弟回答,“我們來的時候就看到花了。”史泰德太太從樓上兒子的房間探頭看看,過了一會兒她披上外衣,朝玉米地走過去。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這不是她想判斷的。葛蕾絲·塔金在社區附近散步,她看到史泰德太太拿著一株一品紅走出家門,她們站在街旁聊了一會兒,葛蕾絲說她得先回家,等一下再過去和大家會合。葛蕾絲回家打了兩個電話,一個給她的男朋友,他住在這附近比較富裕一點的街區,另一個電話打到吉伯特家。吉伯特家的小狗最先發現證據,由此證實了我已遇害,即使事隔一年,他們一家對這件事依然難以忘懷。吉伯特夫婦上了年紀,兩位老人家自己走到崎嶇的玉米地裡比較吃力,所以葛蕾絲主動要求陪他們一起去,吉伯特先生馬上一口答應,他告訴葛蕾絲·塔金說,他們一定要去,去了他們才會安心,尤其是他的太太。他總是關注著他太太,借此掩飾自己的痛苦,但此時我卻看得出他的悲傷。他們曾一度考慮把狗送給彆人,但小狗帶給他們夫婦太多快樂,他實在割舍不下。雷時常幫吉伯特夫婦跑腿,吉伯特夫婦相當喜歡他,也覺得大家錯怪了他。吉伯特先生不確定雷知不知道大家要去玉米地,所以他打電話到辛格家,盧安娜說她兒子八成已經去了,她自己稍後也會過去。琳茜站在窗邊往外看,她看到葛蕾絲·塔金挽著吉伯特太太,葛蕾絲的男友攙扶著吉伯特先生,四個人一起穿過歐垂爾家的草坪。“媽,玉米地裡有些情況。”她說。媽媽正在看莫裡哀的,她大學時曾認真莫裡哀的作品,但畢業以後就再也沒有碰他的。她身旁擺了一摞薩特、柯萊特、普魯斯特、福樓拜的,大學時就是因為這些,大家才認為她思想前衛。最近她把這些書從臥室的書架上搬下來,她許諾自己今年要把這些書重讀一遍。“我沒興趣,”她對琳茜說,“但我相信你爸爸回來之後,一定會想過去看看。你為什麼不上樓陪你弟弟玩呢?”琳茜這段時間一直很聽話,不管媽媽說什麼,琳茜都百依百順。她相信媽媽冷漠的外表下一定有著一些不願言說的感覺,因此,她決定留下來陪媽媽。她坐在媽媽旁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鄰居。晚來的人頗具先見之明帶來了蠟燭,到了夜幕低垂之際,蠟燭照亮了整個玉米地,每個我認識的人或是從小學到初中坐在我旁邊的同學似乎都在那裡。伯特先生準備好第二天的年度動物解剖實驗,從學校走出來時,看到玉米地裡有些動靜,他慢慢地走過去看看,知道大家為什麼聚集在這裡後,他馬上回學校打了幾個電話。我的死讓學校一位秘書非常難過,此時她和她兒子一起來到玉米地,還有一些老師沒有參加學校主辦的悼念儀式,現在他們也加入了這個自發的行列。哈維先生涉案的傳言已在感恩節晚上傳遍整個社區,鄰居們莫不議論紛紛。到了次日中午,這件事已成為附近惟一的話題。真有這種可能嗎?那個不愛說話、舉止有點奇怪的人可能謀殺蘇茜·沙蒙?但沒有人敢到我家詢問細節。過去一星期以來,我家朋友的表兄弟或是幫我家割草的男孩們的父親都成了眾人追問的對象,在上一星期內任何可能知道警方偵查進展的人更是廣受奉承。大家聚集在玉米地中不隻是為了悼念我,也是借此彼此安慰。一個殺人犯居然和大夥住在同一個社區裡,與大夥在街上擦肩而過,他向他們的女兒們買女童子軍餅乾,還向他們的兒子訂雜誌,想來真令人後怕。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玉米地中,我在天堂看了渾身發熱。大家點燃蠟燭,歐垂爾先生依稀記得當年在愛爾蘭的祖父唱過的一首類似挽歌的民謠,他帶頭輕輕哼唱,鄰居們剛開始覺得不自在,但學校的秘書隨即跟著唱起來,歐垂爾先生的男高音中多了她不甚悠揚的歌聲。盧安娜僵硬地站在外圍,離兒子很遠,她剛要出門就接到丈夫電話,辛格博士說他今晚要睡在辦公室,不回家過夜,但社區裡其他人家的父親一下班就把車停在車道上,跟著鄰居來到這裡。他們怎麼才能一麵賺錢養家,一麵確保孩子不會出事呢?社區裡做父親的都知道不可能,無論他們立下多少規矩,發生在我身上的悲劇,依然可能發生在他們的孩子身上。沒有人打電話到我家,大家都不想打擾我的家人。我家的柴堆、煙囪、車道和籬笆就像雨後氣溫驟降的樹木一樣,覆蓋了一層透明的冰霜,令人難以穿透。雖然我家看起來和街上其他人家沒什麼不同,但畢竟還是不一樣。大門背後,“謀殺”二字將門麵染得血紅,沒有人能想象屋裡發生了什麼事。夕陽西下,天際逐漸染上一層玫瑰花似的粉彩。此時,琳茜終於明白大家為什麼聚集在玉米地裡,媽媽的眼睛則始終沒有離開書本。“他們在田裡悼念蘇茜,”琳茜說,“你聽。”她推開窗戶,迎麵吹來一陣十二月的寒風,遠處飄來陣陣歌聲。媽媽勉強打起精神說:“我們已經舉辦過悼念儀式了,我覺得算是了結了。”“什麼了結了?”媽媽的雙臂搭在沙發扶手上,身體微微前傾,燈光照不到她的臉,琳茜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我不相信她在那裡等我們,我也不認為點點蠟燭或是做些諸如此類的事情就能緬懷蘇茜,我們可以用其他方式來紀念她。”“例如什麼?”琳茜說,她雙腿交叉坐在媽媽麵前的地毯上,媽媽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莫裡哀的,用手指按住剛讀到的那一頁。“我不想隻當個母親。”琳茜覺得她理解媽媽的話,她也不想隻當個女孩。媽媽把莫裡哀的放回咖啡桌上,她再往前靠,身子一低坐到地毯上。我看了非常吃驚,媽媽從不坐在地上,她一向坐在付賬單的書桌前,有靠背的扶手椅上或是和“假日”一起縮在沙發的一角。她握住琳茜的手。“你打算離開我們嗎?”琳茜問道。媽媽不停地顫抖,答案了然於心,但她怎麼說得出口呢?她隻好撒謊:“我答應絕不離開你們。”她真想重回無憂無慮的青春時代。她想再回到瓷器禮品店工作,拿著被自己打破的韋奇伍德杯子躲開經理。她夢想像西蒙·波伏瓦和薩特一樣住在巴黎。她想起第一次碰到傑克的情景,那天下班之後,她想到這個傻乎乎的男孩就忍不住大笑。他雖然討厭彆人抽煙,但長得倒是蠻可愛的,她告訴他巴黎的咖啡館總是煙霧彌漫,他聽了似乎相當動心。夏季接近尾聲時,有次她請他到家裡坐坐,兩人第一次發生了關係。她是處女,他是童男。完事之後她拿出一支香煙,他開玩笑說他也要一支,她遞給他一個斷了把手的藍色磁杯當煙灰缸,這隻磁杯就是被她在禮品店打破的那個杯子,她把杯子藏在大衣裡偷偷拿回家,她生動地描述整個過程,講得天花亂墜。“靠過來一點,小寶貝。”媽媽說,琳茜乖乖地把背貼在媽媽胸前,媽媽抱著她在地毯上輕輕搖晃,姿態顯得有些彆扭。“琳茜,你表現得真好,有了你,你爸爸才活得下來。”話音剛落,她們就聽到爸爸的車子駛進車道。琳茜倚在媽媽懷裡,媽媽則想著盧安娜站在後院抽煙的模樣。登喜路香煙香甜的氣味消失在馬路儘頭,媽媽的思緒也跟著飄向遠方。她結識爸爸之前交的最後一個男朋友喜歡抽一種法國煙,她覺得這人裝腔作勢,他總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派頭,讓她也跟著擺出嚴肅的樣子。“媽,你看到蠟燭了嗎?”琳茜凝視著窗外問道。“去接你爸爸吧。”媽媽說。琳茜到門口迎接爸爸,爸爸正把大衣和鑰匙掛起來,他說他們會去,他們當然一定要去。“爸爸!”小弟在二樓大叫,爸爸和琳茜走上二樓找他。“你決定吧。”爸爸對琳茜說,巴克利興奮地繞著爸爸跑來跑去。“我不想再護著他了,”琳茜說,“我們不應該再瞞著他,這樣太做作了。蘇茜已經死了,他知道的。”小弟抬頭看著琳茜。“大家幫蘇茜辦了一個聚會,”琳茜說,“我和爸爸要帶你去。”“媽媽生病了嗎?”巴克利問道。琳茜不想對他撒謊,更何況,她覺得就某個方麵而言,媽媽確實生病了。“是的。”琳茜說她先帶巴克利到房間換衣服,然後到樓下和爸爸會合。“你知道嗎?我看到她了。”巴克利說,琳茜低下頭來看著他。“她過來和我說話,你在練球時,她還來陪我。”琳茜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她一把抱起他,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裡,巴克利也時常這樣擁抱“假日”。“你好特彆啊!”她對小弟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會永遠在你身旁。”爸爸慢慢地走下樓,他的左手緊抓著木頭扶手,直到走到一樓樓梯口才鬆手。爸爸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媽媽拿起莫裡哀的躲進餐廳,這樣爸爸才看不到她。她站在餐廳的角落繼續看書,遠遠地躲開家人。她聽著大門開了又關,正如她的期待。離我遇害不遠之處,我的鄰居、師長、親朋好友和家人選了一個地方圍成一個圓圈。爸爸、琳茜和巴克利一出門就聽到歌聲,爸爸一心隻想飛向溫暖的燭光,他巴不得我活在每個人的心中。我看著大家,心中忽然明白今晚每個人就此向我道彆。許多小女孩一去不複返,我已成為其中之一。聚會結束,回家之後,大夥會讓我安息在他們心中,像一封陳年信件一樣,永遠不會再打開它或是拿出來重讀。我已向大家說了再見,我祝大家健康,也在冥冥之中為他們的好心祈福。祝福他們從今往後,隻會在街上碰到老朋友,貴重的東西失而複得,陌生人從遠處的窗邊向他們微笑地揮揮手,可愛的孩童對著他們扮鬼臉。露絲最先看到我的家人,她扯扯雷的衣袖悄悄說:“過去幫幫他。”雷在漫長的偵查工作的第一天曾見過我爸爸,他聽了露絲的話,朝著爸爸走去。塞謬爾也走過來,他們像年輕的牧師一樣,把我的家人帶到人群中,眾人讓出一塊地方給他們,四周越來越安靜。已經好幾個月了,除了開車上下班,或是到後院坐坐之外,爸爸沒有在外麵走動,也沒有和鄰居打照麵。此時,他一一巡視鄰居的臉龐,終於明白我深受大家喜愛,連他不認識的人都關心我,他心中頓時充滿溫暖。他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過去這些日子來,隻有與巴克利父子相聚的短暫時刻——他的心頭才有一絲暖意。他看著歐垂爾先生說:“史坦,以前蘇茜夏天經常站在窗前,聽你在後院唱歌,她非常喜歡你的歌聲,你能為我們唱首歌嗎?”用悼念死者的歌聲來撫慰生者,儘管這不是人們所希望的,但此時,歐垂爾先生把爸爸的請求當成一種難得的恩惠。他引吭高歌,剛開始聲音有點顫抖,但歌聲很快變得清澈悠揚。眾人也跟著引吭高歌。我記得爸爸所說的那些夏日,我常覺得怎麼這麼晚才天黑,也希望天黑之後會涼快一點。有時我站在前廳的窗戶旁邊,窗外飄來陣陣微風,歐垂爾家的歌聲伴隨著微風而來,我聆聽歐垂爾先生大唱愛爾蘭民謠,微風中帶著一絲淡淡的泥土味,空氣也逐漸變得潮濕,我知道這意味著快下大雷雨了。這種時刻,家中顯得難得的安靜,琳茜坐在她房裡的舊沙發上用功,爸爸在書房看書,媽媽在樓下做針線活或是清洗碗盤。我喜歡換上長長的棉布睡袍,跑到屋子後麵的陽台上,大滴的雨點落在屋頂上,微風從四麵八方透過紗窗紗門飄進屋裡,吹得睡袍緊貼在我身上。清新的空氣帶著一絲暖意,令人身心愉悅,天際劃過一道閃電,雷聲隨之隆隆作響。每當這時,媽媽便會走到陽台的紗門口,像往常一樣警告說:“再不進來,你就會得重感冒。”媽媽說完並不催我進屋,而是安靜地待在我身邊,我們一起聽著大雨傾盆而下,遠處傳來陣陣雷聲,大地的氣息撲麵而來。“你看起來什麼都不怕。”有天晚上媽媽這樣說。我喜歡這些母女同心的時刻,我轉身麵對她,裹緊睡袍說:“是的,我什麼都不怕。”我用爸媽給我的照相機,趁家人不注意時拍了很多照片。數量多到爸爸不準我把底片全都洗出來,他要求我把值得衝洗的底片選出來。我越照越著迷,到後來不得不在衣櫃裡擺了兩個盒子裝底片,一個標著“送出去洗”,另一個標著“暫時保留”,媽媽說我隻在這件事上顯得有條有理。我好喜歡柯達自動相機所捕捉的時刻,相機的四角閃光燈一閃,拍照的那一刻便一去不回,惟一留下來的隻有一張照片。閃光燈剛用完時熱得燙手,我把四角形的小閃光燈在兩手間丟來丟去,直到完全冷卻為止。燈泡裡燒壞的鎢絲變成點點藍絲,有時薄薄的玻璃也被燒得焦黑。我用我的相機捕捉了寶貴的時刻,使時光停頓,得以永遠保留。這些影像全是我的,誰也無法把它們從我手裡奪走。一九七五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媽媽對爸爸說:“你曾在大海裡做愛嗎?”爸爸回答說:“沒有。”“我也沒有,”媽媽說,“我們假裝這裡就是大海吧。明天我可能就走了,說不定我們從此不再相見。”隔天,她就去了外公在新罕布什爾州的小木屋。同年夏天,琳茜、爸爸或是巴克利經常發現門口擺了一鍋燉菜、一個蛋糕,有時是爸爸最喜歡的蘋果派。這些東西的味道好壞不一,史泰德太太的燉菜令人難以下咽,吉伯特太太烤的蛋糕雖然太黏,但還不太難吃,盧安娜的蘋果派最可口,簡直是人間美味。媽媽離開之後,爸爸經常整晚待在書房裡,長夜漫漫,他反複南北戰爭時期瑪麗·切斯納特寫給她丈夫的信,試圖借此忘掉一切。他試圖不去責怪任何人,也不抱任何希望,但事實上他做不到。隻有一件事情讓他臉上稍微露出笑容。“盧安娜·辛格烤的蘋果派真不賴。”他在筆記本上寫道。秋天的一個下午,爸爸接到外婆打來的電話。“傑克,”外婆在電話裡說,“我想搬過去和你們住。”爸爸雖然沒說什麼,但他的猶豫卻是儘在不言中。“我想過去幫幫你和孩子們,我在這個空蕩蕩的大房子浪費的時間夠多了。”“媽,我們的生活才剛剛重新上了軌道。”他結結巴巴地說,但他知道他不能一直麻煩奈特的母親照顧巴克利,媽媽已經離開四個月了,她的暫時離開,看來是永不回來了。外婆相當堅持,我看著她強忍著不去喝杯裡剩下的伏特加,“我會控製自己不喝酒,最起碼……”她認真地想了想,“嗯,最起碼下午五點以前我不喝,嗨,見鬼,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就把酒給戒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外婆心裡很清楚,從握著聽筒的雙手到穿著高跟鞋的雙腳,她全身上下的毛孔都清楚得很,“是的,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掛了電話之後,爸爸才開始擔心,他忽然想到:我們該讓外婆睡哪裡呢?每個人都知道外婆該睡在哪個房間。到了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哈維先生離開已經一年了,但大家仍然不知道他的行蹤。有一陣子,附近店家在窗戶上貼了一張哈維先生的人像素描,到後來膠帶紙變得臟兮兮,草草繪製的素描也殘破不堪。琳茜和塞謬爾經常在社區中散步或者待在霍爾的修車廠,她從不涉足其他年輕人常去的一家快餐店,這家店的老板相當奉公守法,他把喬治·哈維的人像素描放大兩倍貼在大門口,客人一問怎麼回事,他馬上描述所有可怕的細節:年輕女孩,玉米地,隻發現一隻臂肘。到後來琳茜終於請霍爾載她到警察局,她想知道警方究竟打算怎麼辦。他們向留在車店的塞謬爾說聲再見,在濕冷的冬雪中,霍爾帶著琳茜走進警察局。琳茜年紀輕輕,又顯得來者不善,警察從一開始就沒把她放在眼裡,他們知道她是誰之後,更是對她敬而遠之。這個十五歲的女孩神情專注,怒氣衝衝,胸部嬌小而渾圓,雙腿瘦長卻頗具曲線美,她的雙眼雖有如花朵般嬌豔,眼神卻如鐵石般冷硬。琳茜和霍爾坐在局長室外的木頭連椅上等候,屋子另一頭有樣東西,吸引了琳茜的視線。那是一條圍巾,擺在費奈蒙警探的桌上,因為顏色很特殊,所以相當顯眼。媽媽經常說這種紅色是中國紅,比鮮紅的玫瑰花更耀眼,自然界中很難看到這種顏色,隻有唇膏才顯得出這種色彩。媽媽穿上中國紅的衣服非常漂亮,她也深以為傲,每次圍上一條中國紅的圍巾時,她總是神情自滿地說,連外婆都不敢穿這個顏色的衣服。“霍爾……”她越看費奈蒙桌上的那條圍巾,越覺得眼熟,全身的肌肉隨之緊繃。“什麼事?”“你看到那條紅色的圍巾嗎?”“看到了。”“你能不能把它拿給我?”霍爾轉過頭看著她,琳茜對他說:“我覺得那是我媽媽的圍巾。”霍爾走過去拿圍巾,賴恩從琳茜身後走進來,他拍拍琳茜的肩膀,忽然看到霍爾走向他的桌子。一時之間,琳茜和費奈蒙警探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我媽的圍巾為什麼在你這裡?”賴恩張口結舌地說:“八成是哪天她留在我車上的。”琳茜站起來麵向他,她眼神犀利,心裡已朝最壞的方麵想,“她在你車裡乾嗎?”“嗨,霍爾。”賴恩說。霍爾手裡拿著圍巾,琳茜一把把圍巾搶過來,越說越生氣:“你為什麼有我媽媽的圍巾?”雖然賴恩是警探,但先看出琳茜表情變化的是霍爾。琳茜臉上像彩虹一樣浮現出各種色澤,我妹妹上代數課時總是最先算出得數,上英語課時則常向同學們解釋雙關語,她的反應很快,這個時候也是如此。霍爾把手搭在琳茜的肩膀上,推推她說:“我們該走了。”回到修車廠後,琳茜邊哭邊向塞謬爾述說這件她難以相信的事情。小弟滿七歲時為我造了一座城堡。我們姐弟以前總說要一起蓋城堡,但爸爸卻始終鼓不起勇氣幫小弟,一想到城堡,爸爸就想起他曾和失蹤的哈維先生一起搭帳篷。這樣的回憶太讓他心痛了。哈維先生的房子搬進了一戶人家,新住戶家裡有五個女兒。喬治·哈維潛逃後的那個春天,他們在後院蓋了一個遊泳池,女孩們的笑聲經常飄進爸爸的書房。後院中洋溢著活蹦亂跳的小女孩嘰嘰喳喳的聲音。爸爸聽在耳裡,痛在心裡。時值一九七六年春天,媽媽已經離家多時,他關上書房的窗戶,即使在最悶熱的夜晚也不開,惟有如此,他才聽不到鄰家女孩的笑聲。他看著小兒子孤單地在茂密的樹叢裡自言自語。巴克利從車庫裡搬來幾個空陶罐,角落裡早被人遺忘的擦鞋器也被他拖了過來,凡是能當城牆的東西都被他搬到後院。琳茜、塞謬爾和霍爾還幫他從大門口車道邊搬來兩塊大石頭,塞謬爾沒想到巴克利找得到這麼大的石塊,他看著石塊問:“你打算怎麼蓋屋頂?”巴克利一臉疑惑地看著塞謬爾,霍爾暗想修車廠裡有哪些東西能派上用場,他忽然想到車行後麵的牆邊有兩片鐵皮。就這樣,巴克利的城堡有了屋頂。一個燠熱的夜裡,爸爸從書房往外看,卻看不到兒子的蹤影。巴克利躲在城堡中,他半跪半爬地把陶罐拖進來,然後在陶罐前豎上一張大紙板,紙板很高,幾乎碰到鐵皮屋頂,城堡裡的光線,勉強可以看書,霍爾還遵照巴克利的要求,用黑色的噴漆在一邊的木板門上噴出了“禁止入內”幾個大字。小弟大多待在裡麵看《複仇者》和《未知者》等漫畫,他幻想自己變成那個狼人,狼人有一身全宇宙最堅強的金屬骨骼,無論傷勢多麼嚴重,一夜就能自動愈合。他偶爾會想到我,他想念我的聲音,夢想我會從屋子裡跑出來,用力拍打城堡的鐵皮屋頂,大聲叫他讓我進去。有時他也希望琳茜和塞謬爾多在外麵待一會兒,或是爸爸能像以前一樣陪他玩,笑容中不要總帶著一絲憂傷。現在周圍每件事情都沾上了絕望的憂慮,好像隱形的磁場一樣。但小弟卻不容許自己想念媽媽。他埋頭到漫畫書的世界裡,書中孱弱的主角變成半人半獸的英雄,眼睛綻放出萬道光芒,手執魔杖擊穿銅牆鐵壁,縱身一躍就跳上摩天大樓。他想象自己是蜘蛛人,一生氣就變成綠巨人。隻要受到傷害,他就想象自己是漫畫書裡的英雄,轉眼之間,他不再是個敏感脆弱的小男孩,而成了堅強的超人,童稚之心也變成了鐵石心腸。我看著小弟這樣長大,不禁想起外婆曾說過的一句話,以前我和琳茜在她背後扮鬼臉或是露出不屑的表情時,外婆總是說:“當心你們臉上的表情喔,長大了會一直是這副德性的。”有一天,二年級的巴克利拿回家一篇他寫的故事,故事是這樣的:“從前有個叫做比利的小孩,喜歡探險。他看到一個地洞,他走進地洞裡,從此之後卻再也沒有出來。完了。”爸爸成天心情沮喪,看不出故事有什麼不對。他學媽媽把這故事貼在冰箱上麵,同一個地方還貼著巴克利好久以前畫的蠟筆畫,但早就沒人注意到圖畫上湛藍的地平線。小弟年紀雖小,卻知道他寫的故事有問題,他察覺出老師對故事的評價很奇怪,好像漫畫書中人物一樣含糊其詞。於是他把故事從冰箱上拿下來,趁外婆在樓下時悄悄把它拿到我以前的房間,他把故事折成小小的四方形塞進床墊下麵,這裡是我以前放寶貝的地方,現在已經空無一物。一九七六年秋季的一個大熱天,賴恩·費奈蒙到證物室查看一個大型保險箱,保險箱裡放了在哈維先生地下室天花板中間找到的動物骨頭和一些粉末,化驗結果證實這些粉末是生石灰。調查行動由他親自主持,但無論挖得再深、找得再仔細,警方在哈維先生家裡依然沒有找到其他骨頭或屍體。車庫的地上留有我的血跡,這是破案的惟一線索。賴恩花了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個月仔細研究琳茜偷到的素描,他還帶了一組人員回到玉米地裡重新搜查,大家挖了又挖,最後終於在田裡的另一頭找到一個可口可樂空罐,空罐上驗出兩枚指紋,警方在哈維先生家采集到隨處都有的他的指紋,又比對了我的出生證,結果證實空罐上是我和哈維先生的指紋。賴恩心中再無疑問:傑克·沙蒙從一開始就沒錯。但是不管他多麼努力追查喬治·哈維的下落,此人似乎蒸發在稀薄的空氣中了,怎麼找也找不到。他也查不出此人的任何記錄,官方記錄中根本不存在這個人。他手邊隻有哈維先生的玩具屋,因此,他打電話詢問幫哈維先生賣玩具屋的商人,在商店中收回扣的人,以及為自己的住宅訂紀念模型的有錢人,結果依然一無所獲。玩具屋裡有許多小椅子、附著銅製把手的小門和小型斜麵窗,屋外還有些布做的灌木叢和小樹,賴恩打電話給製造這些東西的廠商,卻依然打聽不出任何消息。各種證據擺在警察局地下室的一張大桌子上。賴恩坐在桌前,逐一檢視一大遝我爸爸印製的尋人海報,雖然早已熟知我的長相,但眼前的海報依然讓他看了發呆。最近這一帶新蓋了很多房子,他覺得破案的關鍵或許有賴於此,隨著社區的開發,人們到處蓋房子,附近的土地都被徹底地翻了過來,說不定警方會因此找到破案所需的證據。保險箱最下麵有個袋子,裡麵裝著我那頂綴著鈴鐺的帽子。他記得他把帽子拿給我媽媽時,她難過得癱倒在地毯上。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但我卻知道是哪一天:那天他和媽媽坐在我家客廳等爸爸回家,巴克利和奈特腳碰腳在沙發上睡覺,媽媽在畫紙上隨意塗鴉。從那天開始,他就愛上了她。他竭儘心思想找到謀殺我的凶手,但卻徒勞無功;他試著愛我的母親,結果也是同樣枉然。賴恩看著琳茜偷到的玉米地素描,心裡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因為自己的猶豫,所以凶手才會從他手裡脫逃。他擺脫不了心中的罪惡感,就算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心裡也很清楚,因為他和我媽媽在購物中心幽會,所以喬治·哈維才有機會逃走,這全是他的錯。他從後褲兜裡拿出皮夾,皮夾裡的照片代表著他曾經參與,卻無法破案的案件,其中一張是他的亡妻。他把所有照片擺在桌上,逐一將照片翻成麵朝下,然後在每一張照片的背麵寫上“歿”字。以前他等著在照片背後寫下破案日期,現在凶手是誰、為什麼行凶、如何行凶等問題對他已毫無意義。他永遠猜不透他太太為什麼自殺,也永遠無法理解為什麼有這麼多小孩失蹤。他把證物和照片放回保險箱,關上電燈離開冷颼颼的證物室。但他對以下這些事情卻毫不知情:一九七六年九月十日,一名獵人在康涅狄格州打獵,他走回車子時看到地上有個閃閃發光的東西,那是原本掛在我銀手鐲上的賓州石。過了一會兒,他又看到附近的地麵被熊掘過,亂七八糟的地麵上有些骨頭,一看就知道是一隻小孩子的腳。媽媽在新罕布什爾州隻待了一個冬天,之後就決定開車去加州。她一直想開車橫越美國,卻始終沒機會實現心願。她在新罕布什爾州遇到的一個人告訴她,舊金山北麵的一家酒廠在招人,工作靠勞力,條件不苛,而且如果自己不想說,他們也不會過問你的背景,她覺得這三點聽起來都不錯。那人想和她上床,但她拒絕了。此時她已經知道不能靠性愛來解決問題,從第一次和賴恩在購物中心發生關係開始,她就知道兩人絕對沒有結果,她甚至無法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愛憐。她收拾好東西,啟程前往加州,沿途每在一個小鎮停留,她都會寄明信片給妹妹和小弟,明信片上寫著:“嗨,我在俄亥俄州的達頓市,紅雀是俄亥俄州的州鳥。”或是:“昨天傍晚抵達密西西比州,密西西比河真是遼闊。”行行複行行,她來到了亞利桑那州,以前她隻在家附近旅行,現在離她以前去過最遠的地方已有八州之遙。她租了一個房間,從外麵的製冰機裡拿了一桶冰塊,明天即將抵達加州,她買了一瓶香檳酒來慶祝。她想起新罕布什爾州那人曾說,他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清洗裝酒的大桶裡的黴菌,他仰臥在地,拿著刀子刮掉酒桶內一層層黴菌。黴菌的顏色和稠性像肝臟,下班之後不管洗多少次澡,果蠅依然繞著他飛舞。她從塑料杯裡啜飲香檳,看著自己在鏡中的影像。她強迫自己一定要看。她記得有年除夕夜,她和爸爸、我、琳茜、巴克利一起坐在客廳裡,那是我們全家人第一次熬夜守歲。她讓巴克利白天先睡,這樣小弟才能得到足夠的睡眠。巴克利睡到天黑才起床,他覺得這個晚上一定比聖誕夜更好玩,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新年是最有意思的節日,他以為午夜鐘聲一響,他就會置身於五光十色的玩具王國。幾小時之後,小弟邊打哈欠,邊靠在媽媽的大腿上,媽媽用手指輕輕梳理小弟的頭發,爸爸悄悄地走到廚房泡熱可可,琳茜和我幫大家切巧克力蛋糕。午夜時分,鐘聲敲了十二下,遠處隱約傳來祝賀聲,其間夾雜著稀落的鞭炮聲,除此之外,四下一片寂靜。小弟難以相信這就是除夕夜,小臉上寫滿了疑惑與失望,媽媽看了不知如何是好,她想,這情景就像佩姬·李早期的一首歌《就隻有這樣嗎?》,淚水不由湧向眼眶。她記得爸爸把小弟舉到肩膀上,開始放聲高歌,我們也跟著一起唱:舊日良友豈能相忘,彆後怎能不懷想;舊日良友怎能相忘,記取過去好時光……巴克利瞪著大家,歌詞裡生僻的詞句像泡泡一樣飄浮在空中,他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什麼是Lang syne?”他一臉疑惑地問道。“對啊,那是什麼意思?”我也問爸媽。“過去的日子。”爸爸回答。“沒錯,早就過去的日子。”媽媽說,忽然間,她低頭將盤子裡的蛋糕屑堆在一起。“嗨,海眼姑娘,”爸爸說,“怎麼了?”她記得自己隨意打發了爸爸的問題,她心裡好像有個水龍頭開關,往右一扭就阻擋了自己的思緒。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來,叫我幫她收拾杯盤。一九七六年秋天,媽媽來到加州。她把車直接開到了海邊。一路上的四天裡她看到許多家庭,每個家庭不是吵架、咆哮,就是扯著嗓門大喊大叫,大家每天似乎都麵臨著無窮的壓力。現在她隔著風擋玻璃觀海,心情總算鬆懈下來。她想起大學時代讀的《覺醒》,以及維吉尼亞·吳爾芙的經曆,那時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妙,朦朦朧朧,充滿了羅曼蒂克的情調。書讀累了,便到海邊漫步,撿塊石頭在口袋裡,悠遊於拍打在岸邊的波浪間。她把毛衣鬆鬆地綁在腰際,然後沿著岸邊的懸岩爬下去。懸岩下除了陡峭的石頭和奔騰的海浪之外,其他什麼也沒有。雖然她很小心,我仍然緊盯著她每一個步伐,而顧不上隨著她欣賞風景,我真擔心她不小心滑倒。媽媽隻想爬到懸岩下看海,她想在這個離家數千英裡的海灘上,踩踏由大海另一端湧過來的海浪。她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接受大海的洗禮。或許海浪輕輕一拍,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或許生命更像是體育館裡那種枯燥的遊戲,在密閉的空間中跑來跑去,不停地撿木塊、堆木塊,反反複複,永無休止。此時她隻想著走向大海、大海、大海,我則緊張地看著她一步步踏在岩石間。突然,我們同時聽到一個聲音,抬頭一看都嚇了一跳。沙灘上有個小嬰兒。媽媽看到岩石之間有片小沙灘,沙灘上鋪了一塊毯子,毯子上有個戴著粉紅色針織帽,穿著背心和靴子的小女嬰。小寶寶一個人躺在毯子上,旁邊有個白色的絨毛玩具,看起來像是隻小綿羊。媽媽慢慢往下爬,沙灘上站了一群大人,他們背對著媽媽,每個人都穿著黑色和深藍色的衣服,帽子和靴子上還有很酷的線條,大家看起來一本正經,舉止卻相當慌張。我用我野生動物攝影師的雙眼一瞄,馬上看到幾個三腳架和銀色圓盤,周圍還圍了一圈鐵絲。有個小夥子拿著圓盤左右移動,光線也隨之落在毛毯上的小嬰兒身上。媽媽放聲大笑。每個人都很忙,隻有一位助理抬頭看看岩石間的媽媽。我想他們八成在拍廣告吧,但拍什麼廣告呢?買一個健康活潑的小女嬰來取代死去的女兒嗎?我看著媽媽開懷大笑,她的臉上逐漸綻放出光彩,我也看到隱藏在笑容背後的奇怪表情。她看著小女嬰身後的海浪,心想海浪真是美得令人目眩。海浪可以在轉眼之間,靜悄悄地把小女嬰從沙灘上卷走,大海一瞬間就能奪走小女嬰的性命,這些衣著時髦的大人們再怎麼追也沒辦法。四下雖然平靜,但隨時可能發生災難,海浪一來,小女嬰的性命就會隨波而逝,沒有人救得了她,即使是早已預期到意外之災的母親也束手無策。那個星期,她在庫索酒廠找到一份工作,葡萄園在海灣上方的一個山穀裡。她寫了好些明信片給琳茜和巴克利,她在信中述說生活的快樂片段,希望自己在這些篇幅有限的明信片裡聽起來快樂一點。休假時她常到梭薩利托或是聖羅莎的街上走走,在這些幽雅富裕的小鎮上,大家似乎都是陌生人。她抱著希望儘量專心觀察周圍陌生的一切。但無論她怎麼試,一走進禮品店或是咖啡廳,她馬上覺得四麵八方的牆壁像肺一樣開始呼吸,悲傷頓時襲上心頭。她心中一陣苦楚,憂愁慢慢地從表皮裡,蔓延到全身,淚水像戰場上勇往直前的軍隊一樣泉湧而出,她深深吸一口氣,拚命克製自己不要在公共場所落淚。有時她會走到餐廳裡,點一杯咖啡和一份烤麵包,和著淚水把烤麵包吞下去。她常到花店買水仙花,買不到的話,她會覺得好像被人搶走了什麼。她對生活彆無他求,隻求有朵鮮黃嬌嫩的水仙花。眾人臨時起意在玉米地為我舉行的悼念儀式令爸爸大為感動,也令他想辦更多這樣的活動。從那之後,他每年舉辦悼念儀式,但參加的鄰居和朋友卻越來越少。露絲、吉伯特夫婦等人年年準時參加,但其他人大多是附近的高中生。時間一久,學生們隻聽過我的名字,眾人以訛傳訛,到後來甚至拿我的遭遇來警告獨來獨往的學生,特彆是女孩們。這些陌生人每提到我的名字,我心裡總是一陣刺痛。不像爸爸叫我或是露絲在日記本中提起我時,我覺得非常安慰。這些陌生人說起我時,我覺得他們好像記得我,但轉眼間又忘了我是誰。我好像被貼上了一個標簽,上麵寫著:被謀殺的女孩。隻有幾個老師還記得我的模樣,伯特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有時利用午休到他紅色的菲亞特車裡坐坐,一個人在車裡想著因血癌過世的女兒。透過車窗隱約可見遠處的玉米地,他望著玉米地,默默地為我祈禱。短短幾年內,雷·辛格變成一個英俊的青年。他散發出一股英挺之氣,走到哪裡都相當引人注目。十七歲的他依然一臉稚氣,但再過不久他將成為一個真正的大人。他雙眼深邃,眼睫毛又密又長,一頭濃密的黑發,再加上年輕男孩特有的細致輪廓,使他帶著一絲神秘的中性氣質,男人女人都為他著迷。我看著他,心裡升起一股不尋常的渴望。他經常坐在書桌前,邊看他最喜歡的《格雷解剖學》,邊按照書本檢視自己的身體。他用手指輕按頸動脈,或是用大拇指輕壓縫匠肌,縫匠肌由臀部外側延伸到膝蓋內側,他很瘦,身上的骨骼和肌肉分明,很容易就找到這條人體最長的肌肉。我看著他的拇指沿著縫匠肌移動,他不帶感情地檢視自己的身體,我卻隻想碰他、抱他、探索這副年輕的身軀。到了收拾行囊準備到賓州大學讀書時,他已經熟記了許多冷僻的字詞及其含義。我越看這些字越擔心,他腦子裡怎麼還能擺得下其他東西呢?眼球的水晶體構造、耳朵的半規管,或是我最感興趣的交感神經係統,為了牢記這些字眼,他難免會把露絲的友誼,母親的關愛,以及對我的回憶擠到一旁。其實是我多慮。盧安娜在家裡東翻西找,希望幫兒子找到像《格雷解剖學》一樣有分量的書籍讓他帶去學校,希望找到一些能讓雷常葆赤子之心的東西。她趁著兒子不注意時把一本印度詩集偷偷塞進行李裡,詩集裡夾了一張我的照片。在宿舍裡打開行李時,這張早已被他遺忘的照片就掉落在床邊的地板上,他盯著照片,試圖分析我的臉部構造,他細細地檢視我眼球的微血管,鼻骨的結構及皮膚泛出的色澤……但無論如何,他依然避不開那曾被他吻過的雙唇。一九七七年六月,如果我還在世的話,現在已經高中畢業了。畢業典禮當天,露絲和雷早已離開學校。學校課程一結束,露絲就帶著她媽媽的紅色舊皮箱搬到紐約市,皮箱裡裝滿了她新買的黑色衣服。雷比其他人早畢業,已經在賓州大學結束了他大學一年級的生活。就在同一天,外婆在廚房裡給巴克利一本關於園藝的書。她告訴他種子如何長成植物,他討厭的蘿卜長得最快,好在他喜愛的花卉也一樣能從種子慢慢萌芽長大。外婆還教他許多植物名稱:百日草、金盞草、三色紫羅蘭、紫丁香、康乃馨、喇叭花及蔓生的牽牛花。媽媽偶而從加州打電話回家,她和爸爸總是匆匆地進行著困難的交談。她問巴克利、琳茜、“假日”好不好,房子的狀況如何,最後還問爸爸有沒有什麼話想告訴她。“大家都很想念你。”爸爸在電話裡告訴她,當時是一九七七年十二月,葉子已經落光了,枯黃的樹葉不是落了一地,就是被掃成一堆堆在路旁,雖然大地已準備迎接風雪,但到目前為止還沒下雪。“我知道。”她說。“教書工作如何?我想那是你的計劃。”“我是這麼想過,”她坦白地說,她在酒廠的辦公室打電話,午餐之後比較清閒,但再過不久就有一群老太太們前來參觀,她還得處理一些訂單。沉默了一會兒,她緩緩地說:“計劃改變了。”沒人能說她不對,爸爸更是什麼也不能說。露絲在紐約下東區向一個老太太租了一個小房間,房間原本是老太太放衣服的步入式壁櫥,僅能容下一人,露絲隻負擔得起這樣的房租,況且,她也不打算花太多時間待在房裡。每天早上,她把雙人床墊卷起來放到角落,這樣她才有地方可以穿衣服。她每天出門之後,若非不得已,絕不回這裡多待一分鐘。這裡隻是她睡覺、接收郵件的地方,房間雖小,但在這城裡,總算是她實實在在的落腳處。她在餐廳當女侍,不上班時就徒步走遍曼哈頓。我看著她用膠水修補破舊的靴子,她知道她所到之處都可能發生謀殺婦女案,無論是陰暗的樓梯間或是美麗的高樓大廈裡,紐約市處處隱藏著危險。她儘可能在亮處逗留,也非常留心街上的動靜,借此保護自己的安全。她隨身帶著日記,走累了就到咖啡店或酒吧裡點個最便宜的飲料,坐下來寫點東西,或是用店裡的洗手間。她相信自己具有彆人所沒有的感應力,但除了詳細記下她看到的景象以備將來之用以外,對如何運用這種能力卻一無所知。儘管如此,她已逐漸不再覺得害怕。她常看到已經過世的女人和小孩,在她心目中,這些鬼魂已和凡間的活人一樣真實。在賓州大學的圖書館裡,雷讀到一篇標題為《死亡狀況》的研究報告。這份研究以養老院的老人為對象,報告中指出,養老院中有很多老人曾向醫生或護士說,他們晚上看到有人站在床邊,這個人通常試圖和他們說話或是叫出他們的名字,有時碰到這種幻象的老人變得非常激動,醫生必須給他們開鎮定劑,甚至把他們綁在床上。報告進一步解釋說,病人在臨死前經常發生連續的輕度中風,因此,他們才會產生這些幻覺。報告中指出:“與病人家屬討論這種現象時,我們時常將之稱為‘死亡天使來訪’,其實這種現象肇因於連續的輕微中風,病人的健康原本就逐漸惡化,中風更使病人意識不清。”雷用手指輕撫桌上的報告,他想象自己站在一個上了年紀的患者床邊,如果他心中沒有任何成見,說不定他也會像露絲多年前在停車場一樣,感覺到有人輕輕飄過他的身旁。哈維先生這幾年來居無定所,他隻在東海岸北部的波士頓郊區以及南方各州的北邊活動,這些地方找工作比較容易,也沒有人問東問西。他甚至偶爾想要重新做人。他向來喜歡賓州,也時常繞過來看看。我家附近公路旁有家連鎖便利店,商店後麵和地方公路之間有片樹林,他有時露宿於此,也發現樹林裡的煙蒂和啤酒罐越來越多。隻要可能,他依然喜歡開車到以前住的地方看看,他通常利用清晨或深夜冒險一試,此時四下空空蕩蕩,隻有野雉在路上遊蕩。以前這一帶有很多野雉,現在仍有一些在公路上跑來跑去,哈維先生的車燈一照,野雉空洞的雙眼就露出光芒。以前大家還讓小孩到這一帶采集藍莓,但現在農地已被改建成更多的住宅。哈維先生有時在弗奇鎮曆史國家公園過夜,他睡在公園裡草木茂盛的田野中,采集林中的野菇充饑。一天晚上,他在公園裡發現兩具屍體,這兩個經驗不足的露營者,不慎吃了長得很像野菇的毒香菇,結果中毒身亡。他小心地拿走兩人身上值錢的東西,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隻有霍爾、奈特和“假日”才能進入巴克利的城堡。隨著時光流逝,大石塊下的草地早已乾枯,一下雨城堡裡就泥濘不堪,而且發出陣陣惡臭。儘管如此,城堡依然沒有倒塌,隻是巴克利已越來越少涉足。到後來霍爾終於開口叫巴克利趕快修理。“巴克,我們得做些防水設施。”一天霍爾對小弟說,“你十歲了,應該可以用壓膠槍了。”外婆向來喜歡年輕的男孩子,她鼓勵巴克利聽霍爾的話,每次聽到霍爾要來我家,她一定打扮一番。“你在乾嗎?”有個星期六的早晨,爸爸從書房探頭出來詢問。他聞到檸檬和奶油的香味,鍋裡有個金黃色的麵團。“我在做鬆餅。”外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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