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郊試馬(2)(1 / 1)

英雄誌 孫曉 7990 字 2個月前

陳得福嚅嚅齧齧,雖不知此言是真是假,但總之死馬當作活馬醫,也不失為一條生路,忙道:“西院有座庫房,咱們門裡寶貝都收那兒。應有藥材可用。”娟兒道:“走!快帶我去!”二人翻上了赤兔馬,奔過了花圃,已見一片紅磚房,陳得福忙道:“看,就是這兒了。”近幾年西北亂事頻仍,華山上下怕給戰火波及,早將門中珍寶移送京城安放,便就近收於國丈府。娟兒放開了赤兔馬,任它在院裡遊蕩,自朝庫房奔去,隻是大門上了鎖,連推帶撞,卻還打不開。她嘿地一聲,正要提劍斷鎖,陳得福忙道:“彆亂來,後頭有路可以進去。”奔到了屋後,隻見陳得福踢開木板,現出了一處狗洞。娟兒訝道:“這洞是打哪來的?”陳得福道:“這是毒腳仙挖出來的。他腳癬爛得厲害,有時晚間發癢,便會來庫房裡偷藥。”說著說,便自行鑽了進去,娟兒也隨行在後,一路爬了進去。鑽過了狗洞,麵前真是一座大庫房,櫥櫃層層迭迭,瓶甕雜物,堆滿一地,另有些古舊書籍,陳得福指著木櫃:“藥材都收在這兒,你……你快替小黑犬治病吧……”娟兒見藥材琳琅滿目,人中白、人中黃、水丁香、太子參,不勝枚舉,也是怕錯用了,忙道:“等等,我先背背口訣……”深深吸了口氣,雙手合十,低誦道:“九華醫經第一章、神農百草舍命嘗……靈丹豈在月宮裡、青草亦能治百傷……丹桂熬煮紅花果、其效比如人參果……”這“九華龍吟閣”過去位於地藏道場,專與冥府作對,號稱天下醫道之最,自開派以來,屢出聖手,或自號“醫神”、或自稱“鬼醫”,曆代無數經書遺下,娟兒接任掌門以來,師姐便也命她背誦經典,以免絕學失傳,至今已背了一大本“神農經”、一小本“黃帝經”,隻消想起一條藥方,必能使小黑犬藥到病除。譏譏呱呱的誦經聲中,小黑犬氣息漸黯,已要歸西了,偏偏娟兒還在那兒神農嘗百草,從開天辟地時背起,陳得福暗暗咒罵,便自行開啟櫥櫃,打算找些“元神強心散”來用。華山過去是“丹鼎八派”之一,門中自有丹藥古方,雖比不上“九華龍吟閣”的手段,卻也有些口碑。如治胃疼的“華雲散”、防傷風的“養陰丸”,都算滋補名藥,尤其這“元神強心散”得來不易,據說是由靈芝、人參、何首烏等藥材熬煮而成,西北大戶人家多有備用,傳說死人服用後,也能複活半晌,分派遺產後才死,小黑犬若能服上一劑,縱給煮成一鍋狗肉,怕也能汪上幾聲。翻箱倒櫃中,“元神強心散”不知給收到了何處,陳得福屢尋不獲,眼看腳下有幾隻櫥櫃,忙蹲身下來,打開察看。一股灰塵撲麵而來,陳得福不覺打了個噴嚏,隻見櫥櫃裡滿是雜物,都是些鍋碗瓢盆,破衣舊褲。好比天隱道人生前用過的筷子,還有他種田時用過的鋤頭,總之破銅爛鐵,應有儘有。華山是天下第一古怪門派,當年天隱道人謝世,也隻留下一堆破紙,並無一句遺言交代,其後本門高手清查遺物,卻驚覺廢紙裡藏了一套絕世劍法,便是威震當今的“三達劍”,長老們震驚之餘,也是怕他另有秘笈流傳,便將他的遺物一一收起,不敢扔棄。餘波所及,前代一切破爛也都給當成了寶貝,棉褲、臭襪、夜壺,全都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就怕引來外人劫奪。武林裡便是這樣,什麼破銅爛鐵都有秘密,便扔出一塊狗屎,怕也能引發武林浩劫。陳得福捏著鼻子,拿起了一隻夜壺,望外倒了倒,咚隆一聲,真滾出了一團黃屎,雖已數百年了,仍是臭氣熏天,卻不知是天隱道人的遺物,抑或是哪位高人所為?陳得福暗暗咒罵,不知自己前輩子乾了什麼好事,竟然投入了華山門下?忙將黃屎一腳踢開,正要再尋丹藥,卻聽“汪”地一聲,小黑犬突然張開了嘴,咬住了黃屎,低喘滿足。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看小黑犬命在旦夕,依舊不忘本性,陳得福歎了口氣,摸了摸小狗的腦袋,自知這是它最後一點心願,便也不忍阻止了。正難過間,忽聽門鎖輕響,竟似有人進來了。陳得福嚇了一跳,自知庫房乃是禁地,不得擅闖,便抱起了小黑犬,藏到櫥櫃後頭。待要提醒娟兒,她卻還在背誦經書,好似傻瓜一般。正焦急間,屋內腳步細細,慢慢走進了一人,低聲喚道:“若林、若林,你在這兒麼?”“若林”二字是呂師伯的號,再聽這嗓音帶了濃濃的廣南腔,豈不是呂家三兄弟的老娘“謝嫣嫣”到了?這謝嫣嫣出身廣東鴛鴦門,使一對判官筆,外號“廣南一枝花”,據說她學武天資極高,少女時便威震廣南,擊敗過不少成名高手。不但武功遠在父兄之上,連呂應裳也自愧不如。若非當年出嫁生子,斷了修行,說不定早就與寧不凡、卓淩昭等人並肩,成了天下第五大宗師。當代女宗師現身,隨時大開殺戒,陳得福心下大驚,正等著娟兒失風被捕,屋內卻遲遲不聞喝問打鬥聲。偷眼去看,卻見屋角多了一隻大竹籠,想來娟兒情急生智,提起竹籠望自己身上一罩,打算掩耳盜鈴一番。都說傻人有傻福,謝嫣嫣若有所思,居然便讓娟兒蒙混過去了,她朝屋內走了幾步,低聲道:“若林……若林……你在這兒嗎?我不生你的氣了……你快出來啊……”眼看謝嫣嫣脂粉未施,外頭草草罩了件棉襖,好似整夜未睡,她喊了幾聲,不聞應答,想也知丈夫不在此間,便又歎起氣來:“怎麼搞的,到底去了哪兒……難道在避著我麼……”歎著歎,忽又發起嗔來:“好,你不肯回來,那就一輩子彆回來!不然看我怎麼對付你!”要作神仙眷屬,先作柴米夫妻。隻不知呂師伯又乾了什麼好事,居然惹火了師伯母?正呆看間,忽聽腳步聲響,大門裡又走進了一人,那呂伯母頓時嬌聲哭喊:“若林!”正要飛身相擁,卻聽門口傳來訝異聲:“小嫣嫣?你怎麼在這兒?”陳得福躲在櫥櫃後頭,雖沒見到來人的麵孔,卻也曉得是瓊府的家臣許南星,否則呂伯母這般歲數,誰敢稱她為“小嫣嫣”?謝嫣嫣見來人不是丈夫,便又幽幽歎了口氣,細聲道:“是你啊……許大哥……”許南星皺眉道:“小嫣嫣,你來庫房做啥?”謝嫣嫣忍淚道:“人家在找若林。”許南星訝道:“什麼?若林還沒回來?”謝嫣嫣哽咽道:“我等了他一整晚,都沒見到人。翻來覆去睡不著,眼皮又一直跳……總覺得有鬼……”聽得這個 “鬼”字,屋裡竹籠微微發抖,天幸謝嫣嫣心有旁騖,許南星又沒練過武功,自也無人發覺。聽得許南星笑道:“你多心啦。若林昨晚是和官差一塊兒出門的,哪能生什麼事出來?”呂伯母歎道:“許大哥,清早嗩呐吹得好響,西郊那兒還有鼓聲……你都沒聽到麼?”許南星爽朗豪笑:“放心,那是演軍,我早問過啦。”呂伯母哼道:“是麼?那何大人為何帶著家當出城?”許南星咦了一聲,道:“何大人出城了?這……這我倒不曉得……”自黎明以來,京城異象頻傳,又是西郊響嗩呐,又是大軍過街頭,稍有見識的,莫不大感驚疑,隻是世人千百種,有先知先覺者,亦有後知後覺者,至於不知不覺者,便屬娟兒、許南星這類人,縱使京城大火,怕也以為朝廷放了煙花,美不勝收。正說話間,突聽門口一聲輕響,這聲音來得無影無蹤,之前全沒聽到半點腳步聲,陳得福心下一醒,暗道:“傅師叔來了。”門口有人現身,謝嫣嫣便也察覺了,霎時激動哭喊:“若林!你可來了!”這回不顧一切,縱身入懷,緊緊抱住了門口男子,嗚嗚哭了起來,卻聽那人道:“嫂子,你認錯人了,我是雨楓。”謝嫣嫣抬頭一看,發覺自己枕在傅元影的懷裡,一時反而哭得更響了,隻縮在人家的懷裡,哽咽嗚噎、挨挨磨磨,想來是將錯就錯了。好容易鼻涕擤了個乾淨,謝嫣嫣總算也放手了。許南星迎了過來,道:“雨楓,你可回來了,找到少閣主了麼?”傅元影嗓音略顯疲憊,歎道:“她在楊大人家裡。”許南星微微一愣:“楊大人?哪一位楊大人?”傅元影道:“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聽得楊肅觀三字,謝嫣嫣頓時低呼一聲,趕忙轉過身來,料來有些興趣了。許南星低聲又問:“少閣主還好麼?”傅元影不願多說,徑道:“她很好。倒是國丈呢?起床了麼?”許南星歎道:“他整晚都沒睡,就是念著當年那些事……唉……我怕他病倒了,便趕緊找龍精散來啦。”“龍精散”是道家聖藥,相傳是蛇精虎鞭所提煉,延年益壽、調養氣血,最有神效。料來國丈昨晚打了瓊芳,自己也甚懊惱,以致一夜未眠。眼看許南星唉聲歎氣,還在為這對祖孫擔憂。傅元影便道:“許爺莫憂心,我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了玉瑛,她會出麵調解的。”許南星訝道:“怎麼?你昨晚出門,卻是去見玉瑛的?”傅元影道:“是,穎超在她那兒。”許南星愕然道:“穎超去了紅螺寺?”傅元影欲言又止,便搖了搖手,示意他莫來多問。許南星察言觀色,已知他有些難言之隱,料來與蘇穎超有關,正想如何套話,謝嫣嫣卻又啜泣起來了。傅元影道:“嫂子,今兒起得早啊。”謝嫣嫣哽咽道:“什麼起得早,人家也是整夜沒睡。”昨夜人人忙碌,不隻呂應裳夜半受詔,傅元影也是深夜出門,個個焦頭爛額。他點了點頭,不置可否,謝嫣嫣忍不住哭嚷起來:“雨楓,你都不問我為何睡不著麼?”傅元影脾氣向來溫和,便道:“大嫂何故不眠?”謝嫣嫣忍淚道:“朝廷昨晚來了好多官差,把若林請了走,我看他整夜沒回家。心裡好怕……雨楓……你……你可知道他去了哪兒?”傅元影搖頭道:“對不住了,我昨夜人在紅螺寺,沒見到師兄。”謝嫣嫣埋怨道:“你倒好,又去巴結皇後娘娘了,自己的嫂子,你都不理不睬……”跺了跺小腳,轉過身去,悄悄拭淚。眼見謝嫣嫣亂使小性,背身拭淚,隻等著男人過來安慰。陳得福看得寒毛直豎,許南星也是嗬嗬乾笑,那傅元影卻是個好脾氣的,便道:“嫂子莫要多慮,若林是我華山大師兄,武功智謀,都是天下一流,縱有什麼大事生出,他也能全身而退。”謝嫣嫣哽咽道:“那……那要是他出事了呢?我該怎麼辦?”傅元影安慰道:“嫂子放心,師兄若真出了什麼事,自有我來照顧你們母子,此節不必多慮。”謝嫣嫣淚中含笑:“你……你可不能食言。”竹籠子窸窸窣窣,似有誰在暗暗發笑,許南星也是乾笑幾聲,正要說話,卻聽庫房外腳步急躁,幾名家丁奔入門來,嚷道:“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許南星驚道:“怎麼?走水了?”謝嫣嫣則是顫聲道:“怎麼?我老公出事了?”眾人殷殷切切,家丁們卻答非所問,齊聲喊道:“獅子跑出鐵籠,咬傷人了!”聽得東窗事發,陳得福自是心下惴惴,許南星卻笑了起來:“胡說,這幾隻獅子都是朝鮮國的貢品,打小養馴,不會傷人的。怎麼,它們咬傷了誰?”眾家丁忙道:“華山雙……雙那個仙。”許南星愕然道:“華山雙怪!他倆又乾什麼了?”眾家丁道:“不曉得,隻知道獅子溜到他倆的臥房裡,咬得房門都塌了。”眾人齊聲喝采:“咬得好!”眾家丁慌道:“許大人,您……您不去看看麼?”許南星揮手喝罵:“看什麼?沒聽過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麼容易咬死,還叫什麼華山雙怪?快滾了!”眾家丁無端挨了一頓罵,隻能悻悻離去。傅元影明白雙怪武功不弱,幾隻大貓,傷之不得,自也不掛心,便道:“許爺,這幾頭獅子是貢給皇上的?”許南星歎道:“是啊,皇上這幾年心情老是悶,國丈怕他無聊,便請朝鮮國的朋友運來了幾隻獅子,打算獻給皇上玩兒。”國丈交遊廣闊,年輕時遊曆四海,自也認得不少海外奇人。傅元影沈吟半晌,又道:“對了,載誌武功學得如何了?”許南星歎道:“學什麼?這世子是個紈褲的,趙老五教他武功,都似耳邊風一般,至今還沒學上一招……”傅元影道:“這怎麼行?玉瑛昨晚吩咐我了,說皇上傍晚要召見八世子,恐怕要見識見識他們的本領……”許南星大吃一驚:“怎地這麼快?不是說月底才要比武麼?”傅元影搖頭道:“天威難測,皇上心裡有何打算,誰也說不準。”這幾年大臣一提立儲之事,正統皇帝總是百般拖延,硬是讓東宮大位虛懸著,誰曉得立儲人選真個出來了,皇帝卻又趕鴨子上架,誰也不曉得他打的是什麼算盤。屋子裡靜了下來,許南星歎道:“不說了、不說了,國丈還等著吃藥哪。”開啟了抽屜,自去找那“龍精散”,陳得福大為懊惱,方知丹藥都收在門邊櫃子裡,自己卻是找錯地方了。瓶瓶罐罐叮叮當當,許南星東翻西找,不由長歎一聲:“唉……人老了,吃多少仙丹都沒用,少閣主沒嫁,國丈又老了……咱們這個紫雲軒啊,以後可不知要倚仗誰了……”謝嫣嫣道:“許大哥,你怎麼忘了我兒子得禮啊?等他學成了三達,定會扶持少閣主的。”許南星冷笑道:“等他學成三達,咱們的頭也白囉……”謝嫣嫣暴怒道:“你說什麼?”許南星苦笑道:“沒事、沒事,你趕緊替你兒子找顆仙丹吃吧,練功可以快些。”謝嫣嫣信以為真了,忙道:“什麼仙丹?哪裡有賣的?”許南星嗬嗬笑道:“能在街上賣的,還能叫仙丹麼?”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始終沒個了局,陳得福滿心焦急,低頭去看小黑犬,卻見這小狗頗為耐命,隻把頭插在夜壺裡,嘴裡還含著黃澄澄的乾貨,一邊搖著尾巴,頗見心滿意足。正驚訝間,忽聽傅元影道:“誰說世上沒有仙丹了?咱們華山就有一顆大金丹。”陳得福心下一凜,謝嫣嫣、許南星也齊聲詫異:“大金丹?那是什麼?”傅元影道:“相傳天隱祖師來山前一年,我山長老因緣際會,曾按古方提煉出一顆靈藥,相傳此物色澤如金,遂給昵稱為大金丹,以彆於太行山的小金丹。”聽得金丹還有大小之分,謝嫣嫣茫然道:“你們華山不是練劍的麼?什麼時候改煉丹了?”傅元影訝道:“我山自古名列丹鼎八大派,嫂子難道不知?”謝嫣嫣臉上一紅,過去老公說得口乾舌燥,什麼丹鼎宗、隱仙宗,她都當廢話來聽,此時自是一問三不知了。許南星聽得興起,忙道:“雨楓,這大金丹有何神效?說來聽聽吧。”傅元影道:“父老相傳,大金丹又稱太華金丹,與青城火丹、大彆黑丹並稱為道統三丹,傳說服後可以洗儘凡胎,得一甲子純金丹力。”謝嫣嫣低聲道:“純金丹力?那又是什麼了?”傅元影道:“這是丹鼎宗的古神功,過去僅見諸於典籍,據說是希夷祖師所傳,威力近於仙法。”聽得仙法二字,謝嫣嫣怦然心動,想象三個兒子翱翔無極的模樣,忙道:“彆說閒話了,這大金丹藏在哪兒?咱們快找出來吧。”傅元影搖頭道:“哪還找得到?早讓不肖門人偷走了。”謝嫣嫣驚道:“不肖門人?是陳得福麼?”陳得福嚇得魂飛天外,正擔心自己偷竊密寶間,卻聽傅元影道:“嫂子多心了。此物失竊,乃是百年前的事情。據說行竊之人是一名童子,隻因武功低微,飽受同門欺淩,這才起意竊取大金丹,打算服用報仇。”華山彆無名產,專出不肖門人,謝嫣嫣哼道:“該死的孽徒,他讓誰欺淩了。”傅元影道:“我山流傳幾首童謠,其中一首稱作夜壺張,相傳便是這名童子所做。”聽得“夜壺張”三字,許南星忙自告奮勇,嚷道:“我會唱、我會唱,你不凡師兄年輕時也常哼著這首童謠。”當即自哼小調:“臟夜壺,夜壺張,人家蹲完我來擦、誰叫我是夜壺張。”聽得歌詞,人人都懂了,方知這童子為何恨極滿山門人,卻原來是這個道理。陳得福聽著“夜壺張”三字,忽然心念一動,撇眼去看,隻見地下倒了一隻千年夜壺,夜壺旁睡倒了一隻小狗,雙眼緊閉,口吐白沫,身上也漸漸散發金光。正驚疑間,又聽謝嫣嫣道:“原來還有這等怪事,後來呢?那弟子報仇了麼?”傅元影道:“人算不如天算,這弟子才一偷走靈藥,便讓長老們抓住了,同門逼問金丹的下落,他卻抵死不招,其後長老們翻箱倒櫃,也是遍尋不見,不知他把大金丹藏到何處去了,隻能將這名弟子囚禁在後山裡,從此這大金丹就成為我山第二大懸案,至今未解。”“第二大懸案?”謝嫣嫣茫然道:“那……那第一大案是……”傅元影道:“三達之謎。”眾人聽罷之後,都感扼腕痛惜,沒想好好的靈丹妙藥,就此下落不明,可彆是給狗吃了才好。陳得福則是欲哭無淚,捧起夜壺,探頭入內,瞧瞧裡頭有無殘存之物。聽得華山門中還有這許多典故,眾人莫不嘖嘖稱奇,還待閒聊幾句,門口卻又奔來了一名家丁,氣喘籲籲地道:“許大人,你…你快來……”許南星怒罵道:“又怎麼啦?老虎出籠來了?”那家丁喘道:“外頭來了幾名軍爺,說要請國丈上紅螺寺一趟,你快出來看看吧……”許南星愕然道:“軍爺?”那家丁道:“是正統軍的鞏師爺……他說城裡有點事,要請文武官員即刻前往紅螺山,共商大局……”許南星咦了一聲,便朝傅元影瞧了瞧,道:“雨楓,你……你陪我來吧……”傅元影道:“請許大人先應付一陣,我一會兒便來。”許南星見拖延不得,便急急走了,屋裡便剩了一個謝嫣嫣,正等著她告辭離開,哪知這女人卻哼著歌兒,自在庫房裡搖搖擺擺,不知想乾些什麼。傅元影咳道:“大嫂,還有事?”謝嫣嫣嗯了一聲,不再哼曲了,隻低下頭去,理了理秀發,似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這下連陳得福也納悶了,他從櫥櫃縫隙裡偷看,隻見師伯母站在門口,神色幽幽,行徑怪異,費人猜疑。傅元影道:“嫂子,你若沒彆的事,可否請你回避片刻,我有些本門事情待辦。”良久良久,忽聽謝嫣嫣低聲道:“雨楓,我求你的那件事……你……你考慮得如何了……”傅元影嘿了一聲,拂然道:“大嫂,你彆再舊事重提,此事觸犯門規,我如何做得!”陳得福眨了眨眼,不知師伯母有何請求,卻為何觸犯門規?正迷惑間,那竹籠子卻又微微一動,想來裡頭的人有些興奮了,又聽謝嫣嫣哽咽道:“雨楓…… 你……你這人就是這般古板……你再這般推拒,休怪我找若林說去……”傅元影淡淡地道:“找誰說都一樣,總之傅某不能答應。”謝嫣嫣淚流滿麵,大聲道:“傅元影,你……你好可惡!”嗚嗚哽咽中,旋即轉身狂奔,頭也不回地走了,陳得福心下納悶,還在猜想間,卻聽傅元影拍了拍手,道:“都出來吧。”陳得福駭然不已,看傅師叔何等武功,不費吹灰之力,便已發覺了自己,正要爬將出來,卻又觸到那隻夜壺,凝目一看,小黑犬卻不見了,地下隻留下一攤狗尿,主人翁已不知去向。陳得福福至心靈,忙趴到了狗尿旁,正想瞧瞧是否殘留藥性,卻聽師叔道:“得福。”眼看師叔還在等著自己,隻能乖乖出來,垂首道:“弟子在……”傅元影笑了笑,道:“娟姑娘,你也出來吧。”竹籠颼颼發抖,道:“我……我什麼都沒聽到……你……你彆找我麻煩……”傅元影皺眉道:“聽到什麼?”竹籠寒聲道:“你……你和呂家嫂子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你放我一條生路吧……”傅元影微微一愣,沈吟片刻,醒覺過來,忍不住失聲而笑,他掀開了竹籠,笑道:“娟姑娘,沒事多練點武功,彆老是胡思亂想的。”竹籠裡現出一名女郎,正是娟兒了,她俏臉微紅,道:“我……我說錯了麼?那……那呂家嫂子何事求你?”陳得福忙道:“是啊,還觸犯門規呢。”傅元影笑而不答,提來一隻包袱,交到陳得福手裡,道:“彆胡說了,來,替我看好這個。”陳得福從小打雜,深受長老器重,眼看粗活來了,便伸手接過包袱,忽道:“啊呀,好沈哪。”手一抖,包袱便已落下,娟兒眼捷手快,忙替他接住了,低頭來看,卻見這包袱以油布裹成,望來頗為眼熟,忙道:“等等,這……這好像是蘇穎超的東西,是麼?”傅元影咳嗽一聲,道:“是。”陳得福驚道:“什麼?這是掌門師兄的東西?他……他自己為何不收著啊,卻要交給我?”傅元影欲言又止,並不來答,隻把目光望向娟兒,希望她能自行避開。武林中人最重門戶機密,若是尋常江湖人物在此,聽得他派隱私,早已遠遠走避,孰料傅元影看了半晌,娟兒卻是一臉茫然:“你怎麼不說話了?我還等著聽啊。”陳得福也道:“是啊,師叔彆賣關子了,快說吧,掌門去哪兒了?”眼看娟兒猛眨眼睛,陳得福也是一臉納悶,傅元影鬥不過這兩個傻子,隻得歎了口氣:“好吧,告訴你們也無妨。穎超昨夜出事了。”二人異口同聲,驚道:“什麼?出事了?”傅元影道:“他從萬福樓跳下來,摔斷了一條腿。”陳得福駭然不已:“怎會這樣?師叔,咱們快去找他啊!”正要急急奔出,卻讓傅元影攔住了:“放心,你師兄現在紅螺寺,平安得緊。”陳得福喃喃地道:“紅螺寺?他去那兒乾啥?”傅元影道:“這你就彆管了。反正他人在紅螺寺,由玉瑛親自照料。”娟兒最愛多管閒事,便又起疑道:“誰是玉瑛啊?”傅元影自知失言,便隻咳了一聲,不再解釋。陳得福卻還連連追問:“師叔,萬福樓好高的啊,穎超師兄乾啥跳下來?可是要試輕功麼?”娟兒呸道:“傻子,萬福樓多高,連我也不敢跳,蘇穎超哪有這膽子?”陳得福茫然道:“那他為何跳樓?可是喝醉酒了麼?”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便又胡說八道起來。傅元影煩悶道:“都彆說了,總之你師兄受了傷,暫且不會回來,這段時日裡,你得替他看好這個包袱。”陳得福聽他吩咐得鄭重,自也不敢胡鬨了,忙道:“師叔,這……這裡頭到底放了什麼啊?”傅元影道:“三達劍譜。”陳得福皺眉道:“三達劍譜……”他喃喃忖忖,突然大驚起跳:“三達劍譜!”智仁勇三劍,謂之“三達”,此乃華山一脈武學之所係,乾係重大之至。傅元影斜了娟兒一眼,輕輕作咳,娟兒再笨十倍,也曉得要閉嘴了,顫聲道: “我……我不會說出去的。若違誓言,教我下輩子投胎變小狗……”還待瞎扯,陳得福卻已跪了下來,慌道:“師叔,三達劍是本門絕學,弟子武功低微,看不住東西,您……您去找毒腳仙他們吧……”傅元影搖頭道:“不行。這本劍譜除開穎超一人,就隻能由你保管。”陳得福愕然道:“為什麼?”娟兒也急急來問:“是啊,為什麼啊?”傅元影道:“這是你師父的吩咐。”聽得這是寧不凡的意思,娟兒自是吃了一驚,陳得福也是滿麵訝異,心念微轉間,不由恍然大悟:“對啊,這劍譜不交給我保管,卻要交給誰呢?”“三達劍譜”博大精深,自現世以來,從不禁門人私下習練,孰料數百年以降,弟子瘋得瘋、傻得傻,都為此物所害。長老們於是定下一個規矩,弟子若非天資過人,絕不許私練三達。隻是滿山弟子人人自負,誰肯自認是個笨蛋?蘇穎超如此,呂家三兄弟如此,杜得秈、施得興亦複如此,全山上下隻有一個認命傻瓜,那便是陳得福。也難怪傅師叔要把劍譜交給他看管了,否則若是落到其它人手中,難保不私下偷練。華山是武林第一怪門派,門中怪事自也一籮筐,眼看娟兒還在那兒亂猜,陳得福便也不多說了,徑道:“師叔放心,得福一定好好收著包袱,絕不讓人翻看。”傅元影甚是欣慰,又道:“娟掌門,念在同道之誼,此事也請你多多擔待了。”娟兒忙道:“放心,我……我很討厭練劍的,不會劫奪你們的寶物。”天下最不怕外人劫奪的秘笈,便是“三達劍譜”,傅元影笑了笑,便又囑咐道:“記得,此事千萬彆漏口風,若讓同門知道,人人都要找你麻煩。”陳得福慌不迭地點頭,道:“我曉得。我誰也不說,連小黑犬也得保密。”娟兒忙道:“放心,我……我也不會和赤兔馬說。”娟兒性情嬌憨純良,又是瓊芳的知交好友,傅元影自也深知,否則豈會讓她與聞本門機密?他哈哈一笑,拍了拍師侄的肩頭,示意激勵,隨即轉身離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陳得福手捧包袱,心裡滿是擔憂,就怕會發生什麼怪事,他提起鐵掃帚,左右警戒一陣,卻見四下無人,空屋寂寂,卻是怕什麼呢?正放心間,娟兒便又湊了過來,低聲道:“陳得福,小黑犬呢?還沒死吧?”陳得福忙道:“它吃到了一顆大藥丸,好像病自己好了,便溜出門去了。”娟兒喔了一聲,道:“那可放心了。”左顧右盼一陣,低聲又道:“陳得福,你這包袱挺沈的,讓我替你拿著吧。”陳得福不疑有它,便將包袱送了過去,娟兒接了來,便自行解開綁縛,喃喃地道:“三達劍好大的名頭……我早就想翻一翻了……”陳得福大吃一驚,趕忙奪回了包袱,大聲道:“你乾什麼?”娟兒拂然道:“你小氣什麼,不過翻翻劍譜,又不會少你一塊肉。”陳得福生氣道:“不行!你這女人好壞的心眼!快還我!”欲待阻攔,卻是哎呀一聲,已讓人一把推倒了。娟兒喜孜孜地蹲在地下,正要取出經書,掃把福卻又爬了過來,一把按上包袱,顫聲道:“等等,娟姑娘,我……我這是為你好……你資質太差,看了會走火入魔,到時成了傻子,那可怎麼辦?”娟兒暴怒道:“什麼?你說我資質差?好!就衝著你這句話,老娘看定了!”正要解開包袱,忽聽陳得福駭然震驚:“娟姑娘!快看你的背後,有個怪影子!”娟兒大驚起跳:“什麼?”正恐懼回望間,陳得福卻奪過了包袱,低頭衝出屋外,娟兒這才曉得被騙了,大吼道:“陳得福!你連本姑娘也敢詐騙,不想活了麼?”高聲嚷嚷,翻上了赤兔馬,四下搜索追捕。陳得福躲在草叢裡,眼看娟兒暴跳如雷,卻是越走越遠,心下暗想:“這女人是個白癡,比我還笨。”鬆了口氣,又想:“對了,小黑狗究竟怎麼了,趕緊去看看吧。”適才偷聽大人們說話,方知華山藏有一顆大金丹,說不定真給小黑犬吃了,若是如此,這狗豈不成了哮天神犬?陳得福心頭怦怦一跳,都說“母憑子貴”,倘使小黑犬成了一條仙犬,自己定也能身價百倍,從此一人一犬、行俠仗義,豈不便是一個“神犬少俠”?到時朝廷聘自己為捕頭,加官晉爵,買樓買地,說不定還能娶個漂亮姑娘為妻。人生一切全有了指望。他越想越歡喜,忙溜去了後廚,摸走了一塊鹵豬肝,一會兒若是遇上愛犬,也好有個賄賂。來到了竹林,隻見鐵籠裡一片空蕩蕩,美麗白犬離籠外出,獅群也還沒回家。陳得福怕獅子現身吃人,自是膽戰心驚,忙提著鐵掃帚,蹲到了草叢裡,顫聲呼喊:“小黑犬,你在哪兒啊?快出來啊?”喊了幾聲,不聞應答,隻能慢慢爬將過去,誘以美食:“小黑犬,看,這是鹵豬肝,好吃得咬舌頭,不信我吃給你瞧。”正嗯嗯嘗味間,突聽一聲溫柔輕喚:“得福。”陳得福大吃一驚:“小黑犬會說話了?”轉頭急看,隻見眼前多了一雙繡花鞋,足踝纖細,抬眼向上,見到了碧綠衣裙,再望上看,則是豐臀蜂腰、飽滿胸脯。陳得福心下狂喜,道:“小黑犬!”看這大金丹如此威力,竟讓小黑犬變成了仙女,他又驚又喜,正要撲上前去,突見那女子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不覺倒抽一口冷氣,顫聲道:“師伯母……”麵前站著一個女人,笑顰如花,正是呂得禮的老娘謝嫣嫣到了。陳得福不知她有何圖謀,自是雙手緊抱包袱,畏首畏尾,謝嫣嫣卻笑吟吟地道:“得福,你怎麼一個人躲在草叢裡?怪裡怪氣的?”陳得福低聲道:“我……我要找小黑犬……”“小黑犬……”謝嫣嫣沈吟不解,突然雙手一拍,笑道:“啊,就是你從紅螺山帶回的那隻小野狗啊。我方才見到它了。它同兩隻獒犬追著玩兒,興高采烈的。”陳得福驚道:“打起來了麼?師伯母,它們……它們在哪兒?”謝嫣嫣微笑道:“彆急,讓伯母帶你去找它吧。”伸出玉手,攜住了陳得福,神情親昵。陳得福嚇了一跳,道:“師……師伯母,你……你這是……”正迷惑間,忽見謝嫣嫣俯身彎腰,蹙眉道:“得福,你的褲子怎麼破了?一會兒師伯母替你補一補吧。”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可這慈母卻認錯人了,陳得福臉上更紅,忙道:“不……不用了……”謝嫣嫣走近幾步,溫柔道:“師伯母麵前,客氣什麼?來,到我房裡來,把褲子脫了,師伯母替你補補。”陳得福生到了二十來歲,還沒在女人麵前脫過褲子,心念於此,臉色漲紫,顫聲道:“真的不了……我……我還有事……”謝嫣嫣失望道:“你……你還有事?”陳得福忙道:“是……是啊,我還沒吃早飯……”聽得此言,謝嫣嫣玉指豎起,俏眼笑道:“我就曉得你沒吃飯。來,伯母熬了一鍋廣南魚粥,咱倆一塊兒吃吧。”陳得福越發錯愕了,看這謝嫣嫣最是溺愛兒子,三兄弟平日吃剩的飯菜,寧可倒到陰溝裡,也決不讓彆人家的孩子沾上一口,誰知她今日一反常態,竟把自己當人看了?正茫然間,忽覺一股迷人香氣,飄近鼻端,隻見謝嫣嫣雙眼直瞅著自己,竟是滿麵母愛。陳得福臉紅過耳,低聲道:“師伯母,你……你為何待我這麼好?”“傻孩子……”謝嫣嫣輕啟朱唇,柔聲道:“咱倆天生投緣啊……”“投緣?”陳得福失聲呆呼,謝嫣嫣憐聲道:“是啊……師伯母好想收你當乾兒子,日日夜夜都想疼你愛你、憐你寵你……”陳得福哭出了聲,大喊道:“乾娘!”正想依偎懷中,惹其愛憐,忽覺懷中包袱微微一動,似給人拿住了。陳得福咦了一聲:“師伯母……你……你這是做什麼?”謝嫣嫣柔聲道:“心肝寶貝兒,乾娘怕你累著啦……看這包袱好沈,來……乾娘替你拿著……”陳得福忙向後退開一步,害怕道:“不…不用了……”謝嫣嫣憐聲道:“乖孩子,彆怕羞,快來……”她越靠越近,陡然玉手暴長,直朝包袱奪來。陳得福早已有備,拔腿便跑,謝嫣嫣亮出了判官筆,厲聲暴吼:“誰敢阻撓我兒子練成三達!誰就得死!陳得福!你納命來吧!”“殺人啦!”新年新氣象,元宵方過,陳得福便已身陷絕境了,他狂奔慘叫,一路奔向主宅,眼看不遠處有座精舍,房門虛掩,一時無暇多想,便藏身進去,盼能躲過追兵。來到房中,但見室內光亮精潔,清靜高雅,打掃如同寶鏡一般。陳得福心下一醒,才知自己無意間闖入了國丈的“蓮荷精舍”,此地收藏無數古董字畫,價值連城,平日都上著鎖,今朝怎麼忽爾開門了?正起疑間,忽聽腳步細細,兩名老嬤嬤哼著歌兒,一個手拿雞毛潭子,一個手提水桶,從門外走了進來。陳得福嚇了一跳,眼看一隻花瓶立地巨廣,足有八尺,忙藏身在後,掩住身形。兩位老嬤嬤頗為勤奮,來到了屋內,各自擦洗打掃,那謝嫣嫣手持判官筆,自在門口瞪眼張望,卻也不敢貿然闖進。良久良久,老嬤嬤掃好了地,鎖了門,終於離去了。陳得福也鬆了口氣,起身四顧,隻見滿屋都是古董,當是國丈費心搜羅而來。他滿懷敬畏,正小心觀看間,忽見一件衣裙高展牆上,裁剪古樸,青靛如玉,豈不就是師叔伯口中的“采蓮翠裙”?陳得福啊了一聲,急急走近來看,鼻端聞到一抹千年芳香,隱隱帶了幾分酒香,不覺神思迷惘:“這……這就是西施的體香麼?”李白詩雲:“鏡湖三百裡,菡萏發荷花”,據說寫的便是這件“采蓮裙”,還說當年西施刺殺吳王夫差,穿的也是這件綠裙,其後與範蠡退隱,來到太湖采蓮,穿得還是這件碧裙,無怪國丈醉心賞玩,八成常在屋裡聞香。正想學著嗅上一嗅,忽聽房門喀喀幾聲,竟給人撬開了。陳得福心下惴惴,就怕是謝嫣嫣入室搜捕,便又躲到了大花瓶後頭。還待多做防備,卻見一名小孩兒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帶來了一股酒臭,竟是謝嫣嫣的小兒子呂得廉!陳得福驚奇不已,不知這小鬼為何現身此間,莫非也是為三達劍譜而來?正起疑間,隻見這小孩打了個哈欠,反手掩上房門,突然掩住了嘴,急急轉身過去,嘔吐起來。呂得廉好似宿醉未醒,吐了半晌,總算直起身來,他擦了擦嘴,喘息道:“下回不喝酒了,好難受啊。”房中滿是珍奇古董,呂得廉卻嘔得滿地穢物,酒氣熏天,一會兒若讓人發覺了,不免鬨出大事,這孩子卻是不慌不亂,歎道:“又要擦地了。”便從牆上扯落了綠裙子,先朝嘴上擦了擦,其後扔到地下,一腳踩住,朝地板去抹,將穢物清理乾淨。陳得福看得全身發抖,這才明白西施裙的香味自何而來。正感駭然,呂得廉又吐了,這回抱住了周公鼎,儘數吐在裡頭。吐了幾回,呂得廉總算舒坦了,他挖了挖喉嚨,驚喜道:“內力好像更深了。”說著說,便從牆上取落一隻釣杆,笑道:“好久沒釣魚了。”這隻釣杆非同小可,陳得福自也聽師叔提過,傳說當年薑太公與文王相會之時,便是手持這尾釣杆,也才有了後來的武王伐紂、三界封神等等事情。隻不知呂得廉人在屋中,卻想釣些什麼?正納悶間,卻見釣杆一拋,魚鉤竟朝藏身處飛來,陳得福心下一驚,沒想自己已給發覺了,正要伏身閃避,卻見釣鉤墜入花瓶,聽得呂得廉哈哈一笑,提手一拉,居然釣出了一隻包袱!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陳得福大感驚奇,自沒料到花瓶裡居然還藏了東西,卻見呂得廉蹲身下來,打開了包袱,裡頭赫然是有木老虎、泥人兵、“金海陵縱欲身亡”上下兩冊,諸般寶物,無一不備。陳得福咦了一聲,暗道:“珍藏不少啊。”珍藏秘本現身,陳得福內心怦怦直跳,自是有些豔羨,呂得廉卻又從褲袋裡掏出一迭紅紙袋,其上書寫名字,有葉得開、馮得誥、施得興,其中一隻更有“陳得福”三字。陳得福不覺駭然失色:“這……這不是我的紅包麼?”過年前師叔伯發下了紅包,有的出手大方,一給就是一兩銀,有的寒酸緊蹙,隻能賞個一吊錢,眾兄弟巴望一整年,好容易攢了點零頭慢慢花,豈料竟落入呂得廉的魔掌之中?陳得福暗暗忿恨:“好小子,平日吃我喝我,現下還拿我,一會兒揍死你。”呂得廉不知有人窺伺在旁,兀自拍手笑道:“東西越來越多了。”從紅包裡倒出了幾十枚銅錢,自讚自誇:“看我多能掙,難怪娘疼我。”呂得廉人如其名,為人甚是廉潔勤儉,平日仗著年紀幼小,出門吃喝玩樂,從不付錢,多賴師兄支應,孰料白吃白喝尚嫌不足,索性將師兄們的棺材本充公了?看呂得廉一臉快活,不知窩藏了多少珍寶,隻將銅板一隻隻排列整齊,細細點了點,正要儘數收入包袱,陳得福委實忍無可忍,頓時現身出來,大喝一聲:“小偷!”呂得廉嚇了一跳,萬沒料到花瓶後頭躲得有人,他受驚坐倒,呆了半晌,隨即左顧右盼,訝異道:“小偷?誰啊?”陳得福怒道:“還問誰?你就是小偷!”呂得廉困惑道:“什麼?我是小偷?你說話好怪哪。”陳得福指著地下的包袱,怒道:“看!這是什麼?”呂得廉低頭瞧了半晌,疑惑道:“這是包袱啊,有啥奇怪的麼?”陳得福提起鐵掃帚,當作驚堂木狠狠朝地一拍,厲聲道:“這叫做贓物!你這個小偷,如今人贓俱獲,還想狡賴麼?走!和我去見趙五師祖!看他怎麼打你!”華山方今第一長老,便是趙老五,他執掌門規極嚴,隻要抓到了小偷,哪管來人是誰的兒子,總之先抽五十鞭再說。呂得廉聽了脅迫,卻是毫無懼色,隻是皺眉道:“你好怪啊,我方才從花瓶裡找到這些東西,還想是打哪兒來的,你怎能說是我偷的呢?”陳得福怒道:“胡說!這東西明明是你藏入花瓶的,不然你好端端地,來精舍乾啥?”這話問到了要緊處,呂得廉不覺咦了一聲,道:“有道理啊,陳得福,你來精舍做啥?”陳得福為之一怔,喃喃地道:“我……我是來……來……”呂得廉雙手一拍,醒悟道:“我知道了!陳得福,這些東西都是你偷的,對麼?”陳得福大驚道:“不是!不是!”呂得廉起疑道:“可你為何背著一個包袱?你自己看看,這兩隻包袱可不是一個樣?”說來也巧,兩個包袱都是油布包裹,上頭也都綁了個結,宛如親兄弟一般。陳得福大驚大慌,滿頭冷汗間,竟為之詞窮了。呂得廉淡淡地道:“小偷,總算讓我抓到啦。”拉住陳得福的衣袖,喝道:“走!跟我去見五師祖,聽他發落!”想起趙老五的鞭子,陳得福哭道:“不要!不要抓我!我是冤枉的!”呂得廉喝道:“無恥之尤!還敢拒捕!”二人拉拉扯扯,也是呂得廉宿醉未醒,腳下一晃,撞到了大花瓶,聽得當琅一響,已然砸了個稀爛。二人張大了嘴,陳得福寒聲道:“看看你……”呂得廉哭道:“都是你!”這玉瓶來曆甚奇,詩雲:“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乃是大唐越窯秘色瓷,號稱英國公鎮府三寶之首,現下卻成了爛泥一堆,國丈若是見到了,豈不氣得一命歸西?二人對泣半晌,都知大禍臨頭了。呂得廉拭淚道:“掃把福,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了,國丈會怎麼處置咱倆?”陳得福垂淚道:“千刀萬剮,淩遲處死。”呂得廉哭道:“知道就好!你快立個誓,絕不能告訴彆人這件事,你若說了,便要天打雷劈、萬箭穿心而死!”陳得福啜泣道:“為何是我先發誓?不是你先?”呂得廉大哭道:“你年紀大,當然你先。”二人爭執不休,都要對方先行賭咒,突然大門打開,走入了一人,正是呂得義來了!“二哥!”呂得廉看到了救星,立時撲上前去,哭道:“陳得福偷東西,又打破了花瓶,方才還威脅著我,說要殺我們全家滅口哪!”陳得福震驚不已,大哭道:“你胡說!”看這呂得義雖隻十四歲,身材卻比弟弟高了不少,平日個性陰沈,武功更是深不可測,此刻若要袒護親弟弟,陳得福哪還有活路?他百口莫辯,正悲憤抽噎間,隻見呂得義瞄了瞄弟弟,又朝自己看了一眼,道:“三弟,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已經知道前因後果了。”陳得福大哭道:“恩公啊!”呂得廉則是痛哭流涕:“二哥!你都不幫我!”呂得義果然知義,這會兒便來大義滅親了。陳得福正要叩謝恩德,卻聽他淡淡地道:“掃把福,先彆高興得太早,方才打破花瓶,你也得記上一份功勞。我一會兒表上功去,你也知道自己下場如何?”陳得福魂飛魄散,掩麵哭道:“不要啊!”呂得義淡淡地道:“要我隱瞞此事,其實也不難,隻要你倆答應一件事,我可以替你們遮掩。”二人並肩跪地,哭求道:“恩公,你要咱們答應什麼?”呂得義道:“我要你倆發誓賭咒,終身效忠於我,若有違誓言,你倆會天打雷劈,化為爛泥而死。”陳得福聽這誓言如此凶毒,自是害怕猶豫,呂得廉卻已大哭道:“我發誓!我發誓!小人一定終身效忠於您,若違誓言!陳得福必然萬箭穿心而死!”陳得福又驚又氣,趕忙喊道:“我也立誓!小人要是有一丁點違背您的聖旨!呂得廉全家必然滿門抄斬,死得慘不堪言!”二人胡喊亂嚷,呂得義卻也沒留神,隻頷首傲然:“我有兩個奴隸了。”當即道:“得廉,二哥缺錢用,把你的收藏都拿來。”呂得廉哭泣不依,想他一生辛苦,方有這點兒積蓄,若就這麼交出,日後哪還有一點生趣?呂得義森然道:“不肯是吧?”推開了門,作勢欲喊:“來人啊,有人打破了……”呂得廉大驚道: “等等,等等,我聽話就是了!”包袱送來,總計四十兩銀,此外奇妙書刊、童玩彈珠,要什麼、有什麼。呂得義頗見滿意,又道:“陳得福,把你背上的包袱拿下來,讓我瞧瞧裡頭有什麼。”陳得福大驚道:“不行!這是傅師叔托給我的東西!你萬萬看不得。”“看不得?”呂得義斜目冷笑:“我上天下地,無所不看。爹娘上床、丫嬛沐浴,哪樣沒瞧過?快把包袱拿過來,否則要你好看。”陳得福哭求道:“不行、真的不行。”呂得義獰笑道:“不行是吧?好,那我便讓天下人知道,是誰打破了瓊國丈的花瓶。”轉身過去,正要朝門外暴喊,陳得福已是大哭道:“不要、不要,饒命啊。”呂得義哈哈大笑:“想和我鬥!就是和天鬥!快把包袱交出來!”陳得福自知無幸,隻能含淚取下包袱,慢慢解開綁縛,呂氏兄弟定睛一看,麵前竟是一本經書,卻是大名鼎鼎的“三達劍譜”!呂得義顫聲道:“三達劍!我……我等了好幾年,總算落到我手中了!”呂得廉也是喘息道:“有了這個,我啥都甭怕了……”兄弟倆垂涎欲滴,正要劫奪劍譜,陳得福急忙阻攔:“不行、不可以!”三人各出一手,扯住經書,呂得義怒道:“陳得福!你不聽話了?不怕我對付你麼?”陳得福咬牙道:“橫豎是死,今日跟你拚了!”呂得廉喊道:“拚啊!”手上發力,將經書扯了過去,呂得義怒氣勃發,雙手來奪,陳得福職責在身,更不敢放,猛聽“嗤”地一聲,人人仰天摔倒,各自抓住了一塊破書皮。三達劍譜一分為三,一頁又一頁劍法隨風飛舞,緩緩落到了地下。呂得義張大了嘴,呂得廉一顆心也停下了,陳得福則是抱住了劍譜,大哭道:“吾死也!”傅元影萬般囑托,要自己小心看管經書,誰知一個時辰不到,祖傳劍譜便硬生生毀去了。呂氏兄弟自知闖禍了,二人對望一眼,頓時發一聲喊:“快逃啊!”呂家兄弟慌忙逃命,跑得無影無蹤,陳得福失魂落魄地站著,想哭也哭不出,想叫也沒氣力,若要找傅師叔告狀,他兄弟倆牙尖嘴利,連手瞞天過海,自己哪能鬥得過?正想撞牆自儘,突然心念一動:“對了,可以去買膠水啊!”天下最易破損的,不是這些武林秘笈,而是“金海陵縱欲身亡”,這些春宮秘本四下傳閱,一本本破損不堪,陳得福自也時常黏合修補,算得上熟門熟路。他瞄了瞄花瓶,瞧了瞧經書,自知一會兒找來漿糊膠水,說不定能將之黏合修補,屆時神不知、鬼不覺,誰又曉得自己乾了什麼好事?他越想越是道理,忙關緊房門,提起鐵掃帚,先將花瓶碎屑掃到周公鼎底下,以免為人所覺,其後四下撿拾破散經書,就怕漏了一點半點。過去陳得福也曾偷看過“三達劍譜”,自知內頁共計九十九,前頭九十八頁儘是“智劍”心法,最後一頁則繪了顆大鴨蛋,稱作“化圓為方”。他四下撿拾,一一比對,將書頁從頭至尾點了點,一五一十來算,計到了九十九頁,終於鬆了口氣。僥天之幸,劍譜並未遺漏,內頁大致完好,隻是線裝處鬆脫了,料來不難修補。他翻點書頁,正要將經書收入包袱裡,忽見腳下還散落些零星紙條,東一堆、西一簇,不知是什麼東西。怪事生出了,“三達劍譜”明明隻有九十九頁,現下頁數點齊了,怎還有殘餘紙頭?莫非書頁有何破損不成?他驚疑不定,忙俯身拾起其中一張碎紙頭,卻見紙上筆畫淩亂,似水瀑、似怒濤,湍流橫飛,彷佛便是潑墨山水。陳得福“咦”了一聲,隻覺這筆墨似曾相識,彷佛在哪兒見過,茫茫然間,伸手去摸褲袋,慢慢找出了一張字條,不覺震驚道:“好像啊!”這字條也如小黑犬一般,同是紅螺寺裡撿回來的,那時他在一處樹林裡閒逛,湊巧撞見穎超師兄,當時看他低頭拭淚,隨手扔掉了這張字條,好奇之下,便撿了起來,留作紀念,本以為沒什麼用處,孰料兩相比對下,竟似與這堆紙屑有些乾係?陳得福茫然呆立,也是猜想不透紙屑的來曆,隻能提起鐵掃帚,先將地下紙屑掃成一堆,一一撿入包袱,小心收了起來。至於一會兒要用漿糊還是鬆膠來黏,那也管不到這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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