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顆大石落了地(1 / 1)

英雄誌 孫曉 4995 字 2個月前

“哭!還哭!再哭就揍死你!”辰牌方過,刑部獄卒們火氣滿滿,大聲叫罵,一旁則傳來嗚嗚啼哭聲,自是王一通在那兒乾號了。自目擊秦仲海後,小王真是厄運纏身,先遭官差逮捕,其後押入天牢,如今審訊一夜,又餓又累,心裡又掛念著家人,直是三步一哭、五步一叫,眾獄卒死拖活拉,將他架了走,他卻又殺豬似倒地滾叫。王押司耐著性子,勸道:“兄弟,彆老是哭。想你犯的是重罪,本該給嚴刑拷打,現下能全身而退,仗的全是伍大都督的麵子,你該心存感恩才是。”“我感什麼恩!他是個騙子!”王一通大聲哭罵:“還說等我進了大牢,他便會幫我照顧家小……騙人!前腳一走,後頭就派人搶走我的糧票,嗚嗚…嗚嗚…把票子還給我……”昨夜王一通在紅螺寺行搶,總算他祖上積了德,被捕後居然遇上“龍手大都督”斷案。這伍爵爺耳根子很軟,聽王一通哭了幾聲,便送給他厚厚一迭糧票,也好讓他安心坐牢,誰曉得糧票還沒帶出紅螺寺,“五輔大學士”便派出了一名家丁,將糧票抽走了。世上最慘的事,莫過於失而複得,聽得王一通嚎啕大哭,自覺被騙了。兩旁獄卒附耳來問:“老大,伍爵爺真賞他票子了?”王押司淡淡地道:“彆聽這人胡說。伍爵爺也是公門出身,哪會乾這種蠢事。”眾獄卒扼腕道:“可惜、可惜,少了一筆橫財。”王一通以為自己倒黴,其實他撿回了一條命。二十張糧票,足抵一百兩白銀,可以在朝陽門大街買上半棟樓房,看王押司月俸不過五兩,眾獄卒資格老的多則二兩,少者不足八錢,倘使王一通身懷巨款,琅當入獄,卻是什麼個景況?王押司微微苦笑,自知大官們都是一個德行。本想“伍爵爺”是捕頭出身,必當明白牢裡規矩,孰料官做得大了,腦袋一發熱,什麼都忘了?他搖頭歎息,轉開了鎖匙,把門一推,已然踏入天下法司第一重地:“刑部天牢”。來到了牢房,隻見麵前儘是鐵柵欄,隔成數間,牢門鐵牌丙字做記,見是“丙九房”、“丙八房”、“丙七房”……偶在右、奇在左,上為天乾下為數,依序以降。王一通沒坐過牢,不免有些好奇,正想探聽內情,背後卻給狠推了一記,聽得獄卒暴喝道:“丙字九房,進去吧!”鐵柵欄打開,一股屎尿臭味飄了出來,王一通跌跌撞撞走了進去,但聽“嘿”、“嘿”兩聲笑,眼前來了一堵牆,高八尺,色做深黑,上頭還有些黑毛。王一通大吃一驚,抬頭急看,麵前卻是一條黑臉壯漢,嘴帶淫笑,一邊搔著胯下,一邊朝自己打量。“新來的……”黑臉大漢興奮道:“歡迎啊……”王一通牙關顫抖,左右張望,隻見囚房深處坐了個肥胖男子,看他袒胸露背,兩腳高高翹起,模樣坦蕩舒服,腳跟底下卻非凳子,而是兩名書生形狀的白麵男子,跪倒在地,欲哭無淚。“老大……”一頭青麵巨漢行了過來,搓手諂笑:“這新人賞給我吧?”“誰說是你的!”黑臉大漢暴怒道:“他是咱一人專用的!”另一隻禿頭壯漢吼道:“你都幾個了?還貪得無厭?”三人相互爭打,誰也不讓誰,猛聽一聲飽嗝響起,那肥胖男子揮了揮手,道:“大家見者有份,彆傷了和氣。”三條大漢言歸於好,齊聲獰笑,便朝自己走來,王一通嚇得魂飛魄散,忙奔到了鐵籠旁,大哭大喊:“快來人啊!救命啊!救命啊!”喊了幾聲,那王押司手提威武棍,推開了鐵門,急忙奔進:“怎麼了?”王一通痛哭道:“我不要留在這兒!押司大人!看在伍爵爺的麵上,把我關到彆的地方去吧!”眾獄卒拂然道:“老弟,坐牢還想挑三揀四?乖乖留著吧。”“我不管!”王一通大哭大鬨:“快把我弄出去!不然我便撞牆自儘!看你們怎麼向伍爵爺交代!”正要咬舌自殺,忽見斜對過牢房空蕩蕩地,不覺狂喜道:“看!那兒多空啊!”對過牢房空無一人,凝目來看鐵牌,見是“丙六房”。地下乾爽清淨,內裡還有張大床。王一通歡天喜地,興奮道:“我要那間!我要那間!”話聲未畢,黑臉大漢伸手出來,朝王一通的屁股狠拍一記,笑道:“彆鬨啦,這兒才是天堂。”王一通大驚慘叫,霎時不顧一切,從牢裡逃竄而出,來到了對過牢房,雙手拚命來拉牢門,大哭道:“快把我關起來!快!”看對過牢房都以偶數為記,丙四房、丙六房、丙八房,一間間單人寢居,陳設舒坦,棉被枕頭一應俱全,一幅客棧上房的模樣。想來那幫貪官汙吏被捕後,便來此地暫避風頭,自己若能住進去,那可是無上之喜了。眼看王一通大哭大鬨,眾獄卒罵道:“小子!彆胡鬨了!快回去!”王一通哭道:“不要!我才不要回去!伍爵爺答應過我的!要讓我公正受審!”四肢盤住鐵欄杆,直是打死不肯走。天牢有天牢的規矩,違背不得,偏偏王一通有“正統軍大都督”庇護,等於拿到了免死金牌。眾獄卒低聲咒罵,卻又怕一會兒伍爵爺還真想起了這家夥,自也不敢下手揍他,正鬨間,一名獄卒晃步上前,來到“丙八房”前,打開了牢門,懶懶地道:“兄弟,開飯囉。”丙八房夥食之佳,天下罕見,看這獄卒手捧一隻木盤,四菜一湯,見是鹵雞腿、涼拌豆絲、冬菇燉雞、白菜煨魚,另有一碗肉湯,外帶三隻饅頭兩碗飯,最妙的還有一瓶老酒。“押司大人……”王一通吞了口唾沫,顫聲道:“求求你,一定要把我關進去……”看那雞腿色澤香甜,想必鹵得入味,碗中米粒晶亮,更教人食指大動。隻是牢裡那人好生狂妄,麵前儘是酒菜,他卻始終不動筷子,隻悶悶坐著,好似心情不好。王一通整日不曾有粒米下肚,早已餓得前心貼後背,眼看牢門大開,雞腿唾手可得,便死抓著欄杆,口涎橫流:“這位大哥……你……你怎麼不吃啊?”那男子並未回話,仍舊低著頭,雙肩不停抽動,王一通咦了一聲:“大哥……你……你在哭啊?”確實在哭,這位大哥似嫌夥食不好,望著晶瑩米粒香雞腿,淚水卻直從麵頰滑落。大官們平日錦衣玉食,來到天牢裡,連雞腿也不對味了。王一通大起了膽子,低聲道:“大哥,你要是不想吃,不如……不如賞給我吧……”說著說,便悄悄伸出手去,打算偷走香雞腿。啪地一聲,腦袋給人狠狠拍了一記。王一通哎呀疼叫,回頭去看,卻是王押司來了,他走入了牢門,拍著那男子的後背,溫言道:“兄弟,多少吃些吧,明早也好上路。”說著提起酒瓶,替那人斟上一杯,如待上賓。酒香四溢,那男子卻不願來接,隻見他以手支額,低垂臉麵,淚水更是撲颼颼落下。王一通微起愕然,低聲道:“大哥,你……你到底做多大的官啊?這般架子?”“混蛋!”背後獄卒一拳打下,責備道:“這是人家的最後一餐啊。”“什麼?”王一通魂飛天外,顫聲道:“這……這丙八房是……是死囚房?”王押司歎了口氣,點了點頭,道:“這是絞房。”絞刑乃是死刑中最輕的,以繩索勒喉,死後留有全屍,王一通大驚發抖,他指著旁邊的“丙六房”,顫聲道:“那……那兒呢?”王押司舉手向頸,作勢一刀,做喀喳狀。王一通腦袋發涼,嘶啞地道:“那……那丙四房呢?”眾獄卒瞄了瞄他的腰間,嗯嗯苦哼,歪嘴示痛。當年李斯腰斬之時,曾連寫七個“慘”字,方得咽氣命絕,足見慘上加慘。王一通高聲尖叫,如公雞報曉,丙八房絞,丙六房斬,丙四房桀,至於丙二房,想來此間能登魁居首,若非千刀萬剮,便是五馬分屍,總之是天外有天了。“走吧。”眾獄卒拉住了王一通,溫言道:“回去丙九房,那兒是天堂。”“嘿嘿嘿……”丙九房裡大批凶神聞聲起身,人人搔了搔胯下,舔嘴微笑,列隊歡迎而來。“不要、不要——不要啊!”王一通寒毛直豎,放聲大哭,抱住鐵欄杆,打死不動一步,眾獄卒責備道:“老弟,彆敬酒不吃吃罰酒。丙九房不受皮肉苦。這是給你好處啊。”眾獄卒所言不錯,丙九房關的是地痞扒手、流氓慣竊一類,多屬輕犯,不受皮肉苦。到了丙七房,則稱“鞭房”,人犯一進牢房,不問犯由,一率先抽上百鞭再說。丙五房則是“杖房”,刑杖伺候,丙三房則是“火房”,專來燒烤東西。笞杖徒流誰不怕,看這刑部一關狠過一關,宛如十八層地獄一般。王一通除了哭叫,什麼都不知道了。眾獄卒罵道:“小子!彆逼咱們用強,快進去!”諸人發起了脾氣,正要打他一頓,王押司道:“彆亂來,這小子是伍爵爺交來的,萬一揍死他了,咱們拿什麼交代?”眾獄卒愁眉苦臉:“那該怎麼辦?”王押司煩不勝煩,把手一揮:“先望裡頭送,讓他自己挑間房。”王一通獲勝了,眾獄卒則是低聲咒罵,隻得押解此人,向天牢深處行去。沿途所見,天牢裡越發陰暗潮濕,慢慢已看不到鐵欄,放眼儘是是石牆石壁,王一通吞了口寒沫,左右探看,見到了一隻鐵牌,上書“乙字房”。此地囚犯竟是單間獨居,彼此聲息不能相通,獄卒們更是腰間帶刀,來回踱步,監視嚴密異常。王一通有些害怕,低聲問道:“押司大人,這……這乙字房關的是什麼人啊?戒備很嚴呀?”王押司還未說話,猛見欄杆裡探出一手,揪住王一通的腦袋,狂笑道:“新人來啦!”砰地一聲,王一通腦袋撞在鐵欄杆上,隻見那手臂粗如鐵柱,青筋賁起,不過微微使勁,便讓他雙腳離地,眾獄卒罵吼道:“何打虎!放手!快放手!”人人手提威武棍,朝那手臂奮力擊打,砰啪震響之中,十來根木棍折斷,那手臂總算縮了回去,不忘搔了搔腦袋。“何打虎!”眾獄卒戟指痛斥:“這新人交給你啦!你若欺侮他!小心咱們餓死你!”“嘿嘿嘿嘿嘿……”打虎惡漢麵帶獰笑,不忘朝新朋友擠眉弄眼,示意友善。“妖怪啊!”王一通嚇得魂飛天外,正要反身逃走,王押司急忙拉住了他,勸道:“老弟,這何打虎麵惡心善,乙字房裡就屬他性情溫善。咱們特意給你挑來了,你快進去吧。”“不要!不要!”王一通死也不肯,慌張下腳步後退,觸到了對過鐵籠,但聽“轟”地一聲大響,門裡有東西撲將過來,重重撞到欄杆上,鐵籠為這怪力所撞,竟然嘎嘎作響。王一通大驚回頭,隻見鐵籠裡蹲著一隻黑影,雙肩開闊,單是蹲著便比自己高,牛鈴銅眼,血盆大口,人不似人、鬼不似鬼,一邊打量自己,一邊吞了口饞涎,顫聲道:“加菜了……”“救命啊!”王一通狂聲尖叫,死抱王押司的大腿,啼哭道:“大哥,我不要留在這裡!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一名獄卒歎道:“這可知道厲害啦?讓咱們帶你回丙九房吧?”想起那批匪徒的淫笑,王一通彷徨無措,竟爾號啕大哭起來。乙字房囚犯力搏熊虎,乃是江洋大盜一類,丙字房關的卻是地痞流氓、雞鳴狗盜,隻是王一通全身沒有幾斤肉,不論去到何處,都是死路一條,眾獄卒歎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小子,憑你這點微末道行,學人家搶什麼錢啊?”王一通大哭道:“我沒錢養家啦!無路可走啦!大哥你們行行好,乾脆殺了我吧!等我一了百了,那便解脫啦!”王押司安慰道:“兄弟,打起精神來。為了你的家人,你定得忍下去,留得團圓的一日。”王一通悲從中來,哭得更響了。想他母老家貧子幼,妻子卻又貌美如花,在這炎涼世態裡,卻要如何掙紮下去?眼看王一通痛哭流涕,眾獄卒都是老公門,功德做慣了,自也不想害他受苦,歎道:“老大,現下怎麼辦?總不成放了他吧?”王押司也是煩惱不已,一時反複踱步,歎道:“也罷,押他進甲字房。”眾獄卒大驚道:“押司!這小子還有活路走啊!你……你怎能……”王押司道:“少囉唆,我自有安排。”眾獄卒咕噥一聲,卻也不敢違逆,便又往地底深處行去。一路行去,陰暗更甚、晦氣更深,四下牆壁更為厚實,石塊莫不重達千斤。忽然間,獄卒停下腳來,麵前來了一堵厚重大鐵門,高大巨廣,頗似地獄之門。王一通牙關顫抖:“押司大人,這兒……這兒就是甲字房麼?”王押司道:“沒錯,正統元年,刑部大興土木,一改舊製,把這兒建成甲字禁地。”王一通寒聲道: “禁……禁地?”王押司道:“犯禁之人,必囚於禁地。”說著說,便敲了敲門上鐵環,三長三短,門內隨即也敲了幾敲,卻是五長二短,想來是什麼暗號。兩邊敲過了門,確信了身分,門內鎖匙便傳來喀喀聲響,王押司點了點頭,曉得裡頭要開門了,便取出鎖匙,插入了孔內,兩相對應,同聲大喊:“預備開門,一、二……”三字一出,門內門外同時開鎖,嘎地一聲,鐵門緩緩開啟,王一通微微一驚,凝目去看,隻見門內站了滿滿一排官差,人人身形魁偉,年輕力壯,腰懸斬刀,背上還負了一隻鐵管,棉線火引,竟是傳聞中的“火槍”!看這甲字房防備森嚴,王一通牙關喀喀顫抖,已知這兒必然關著什麼大魔頭,正想掉頭逃跑,王押司淡淡地道:“老弟,你隻要動上一步,我立時送你回丙字房。”想起那幫凶神惡煞,王一通顫聲道:“不要、不要……我留著就是了……”麵前的差人年輕力壯,背槍帶刀,與王押司這批窩囊廢大不相同,見得老頭到來,自也沒什麼恭敬心情,隻冷冷地道:“王老頭,還沒到交班時辰,你來這兒乾啥?”王押司拉過了犯人,道:“我奉伍爵爺之命,押他進甲字房。”眾差人大為驚奇,上下打量王一通,喃喃地道:“這小子要進甲字房?他……他乾了什麼?”王押司道:“搶奪紅螺寺香火錢的,便是此人。”“是他啊?”眾差人目瞪口呆,隨即捧腹大笑:“我道是哪個三頭六臂的高手?原來就是這瘦小子啊!了不起!了不起!乾脆去搶嵩山少林寺吧,那不省事多了?”眾人哄堂大笑,看紅螺寺乃是北方武學聖地,僧人煉氣練功,內外兼修,聲勢僅遜於嵩山少林寺,與五台、普陀、峨眉報國寺等並駕齊驅,孰料竟有百姓上門行搶?豈不是失心瘋了?聽得自己名揚天下、路人皆知,王一通也不知該哭該笑,王押司是萬年公門,看守天牢數十年,官腔早見慣了。便道:“讓開,咱們要進去了。”眾差人放開道路,內裡卻還有一道鐵門,王押司提起門環,依樣畫葫蘆,再次敲起了暗號,眾差人如臨大敵,紛紛端起了火槍,隻消鐵門裡的人犯闖將出來,立時百槍齊發。“預備開門……一!二!”三字一出,王一通提起鎖匙一轉,猛聽喀地一聲,鐵門開啟,麵前卻是一間哨所,坐了四名獄卒,正自聚賭,一見王押司到來,紛紛起身道:“老大。”王押司點了點頭,還未說話,卻聽轟地一聲,背後鐵門已給牢牢鎖上了。王一通四下張望,眼見床鋪被褥一應俱全,還放了些乾糧清水,茫然便問:“這……這就是甲字房麼?挺不錯的啊。”王押司道:“這是排房,用來窺看動靜,內裡才是咱們嘴裡的黑房。”王一通心下醒悟,這才曉得甲字房看守森嚴,直可說是“牢中有牢、門中有門”。眼前這座“排房”兩麵石壁,前後各有一門,一處通往外間,一處通向牢裡,通向牢獄的那扇門非但厚重,尚且是楠木所製,門縫更塞滿了棉花,門上另有一個窺孔,以來監視門內動靜。囚犯要想脫逃,自是大為不易。王押司行到門旁,向囚室裡窺望,低聲道:“今兒沒再鬨了?”眾獄卒道:“昨日給了他們幾本書,安靜多了。”聽得“他們”二字,王一通嚇了一跳,方知“甲字房”裡不隻住了一人,正害怕間,又聽王押司道:“弟兄們沒和他們說話吧?”眾獄卒慌了起來:“沒有、沒有,那可是殺頭大罪,誰敢擅自同他們說話?”王一通按耐不住,低聲便問:“大人,為何……為何不能和他們說話?”王押司指著塞於門縫裡的層層棉花,道:“猜一猜,這是做什麼的?”王一通茫然道:“是……是防濕氣的麼?”眾獄卒笑道:“防什麼濕氣?咱們一年到頭住在地底,哪個不得風濕?”王一通喃喃地道:“那……那這棉花是……”一名獄卒插話道:“這是拿來阻隔聲音的。”眼看王一通還是滿麵迷惑,王押司便指著自己的耳孔,道:“懂了麼?魔音入腦,惑亂心神,勢道厲害無比。”王一通大驚失色,顫聲道:“這兒……這兒關的人很厲害麼?”一名獄卒道:“當然。能持刀殺豬者,入丙字房,力能打虎者,入乙字房,你想能排進一甲金榜的,卻是何許人物?”王一通色變慘白,顫聲道:“何……何許人物?”王押司道:“屠龍之士也。”王一通放聲尖叫,正要拔腿逃命,卻給揪住了。聽得王押司吩咐道:“來人,開門。”四名獄卒奔上前來,除下了粗重門閂,奮力來拉,嘎嘎聲響中,沉重鐵門終於開啟。眼前一片黑暗,天牢裡什麼都瞧不見,王一通躲在獄卒背後,左顧右盼,忽見黑牢中隱隱有光,凝目去望,驚見鐵籠裡坐了一名汙穢老者,盤膝而坐,神色沉著,正自低頌經書。看這老人渾身血汙,瘦弱不堪,卻不知有何武功本事,怎能稱為“屠龍之士”?王一通有些好奇,便走近了幾步,隻聽那老人低聲吟唱:“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王一通全身震動,遊目四顧,每間囚室裡都點了一盞燈,囚徒們默然而坐,有的低頭沈思、有的仰天垂淚,有的奮筆疾書,無論他們如何受苦,眼神卻都溫潤如玉,似對自身際遇早已釋懷,王一通頓時張大了嘴,這才明白這些人為何會關在這兒了。丙字房關小偷,乙字房押強盜,住在甲字房的罪人們,觸犯的卻不是法條,而是天條。他們的罪業不起於雙手,而起於內心。是以氣力之大,足以翻倒江海,毀滅社稷,他們才是刑部天牢裡最凶最惡的囚徒。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聽著誦經聲,不知不覺間,王一通竟然不怎麼害怕了。他默默聽著孩提時背過的正氣歌,低聲附和: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一片誦經聲中,王一通熱淚盈眶,眾獄卒則是掩耳疾走,竟沒一人敢與囚犯目光相對。也許心中苦悶、也許心下茫然,總之人人都低著頭,誰都不想說話。也不知走了多久,腳下已到路儘頭,抬頭一看,前方已是最後一間囚室。王一通心情平靜多了,他凝視鐵門,輕輕地道:“到了麼?”王押司歎道:“是,這便是甲一房……俗稱天字第一號。”王一通點了點頭,已知麵前囚室非同小可,乃是濁濁塵世裡的第一號囚房,隻是裡頭關的卻是什麼人呢?嘎嘎聲響中,王押司打開了鐵鎖。慢慢推開了鐵門,迎麵而來是一堵灰暗石牆,王一通凝目去看,隻見牆上血跡斑駁,大書兩個血字,見是:“正道”。十八層地獄的最後一關,高書“正道”二字,王一通張大了嘴,呆呆望著牆上血字,回頭去看王押司,卻見他轉開了頭,眼中帶著一抹不忍。萬籟俱寂中,誦經聲已然停息,王一通深深吸了口氣,道:“押司大哥,你……你要我進去這兒麼?”王押司歎道:“實話告訴你,這兒住了一名極要緊的人犯,他重傷垂危,偏又執意絕食,已有數日未進滴水,若再不吃,恐怕拖不過今晚……”王一通醒悟道:“你們要我進去喂他麼?”王押司道:“沒錯。你若能勸得他進食,便是大功一件,我可以向上奏報,替你減一減刑。”說著提來一隻食籃,將之打開,頓時香氣四溢,裡頭竟有薑絲冷牛肉、白菜煨嫩雞,六菜一湯,另有十來個饅頭,一鍋稀粥,一瓶美酒,當真豐盛之至。王一通口涎橫流,哪管什麼正道妖道,顫聲便道:“我……我可以吃些麼?”王押司道:“你自便吧。”王一通喜極而泣,心道:“老天開眼了。”當下撈起一片鹵牛肉,大口狠嚼,隻覺滋味鮮美,肉肥帶筋,說不出的耐嚼好吃,他痛咬饅頭,正要再吃一塊牛肉,那竹籃竟然長了腳,朝鐵門溜了進去,王一通心下駭然,悶聲狂叫:“癟狗啊。”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竹籃給獄卒提進牢裡,王一通便也直追而去。好容易竹籃停下了,忙一把抓住,正要張口大嚼,猛聽轟地一聲,鐵門已然重重關起,他大吃一驚,正想回頭察看,可瞧了瞧滿竹籃的飯菜,不由釋然而笑。人生到頭來,不就是這一口飯麼?想他整日整夜未進粒米,如今有了這等好菜吃,便算身處地獄之中,也當是上天堂了。他歡喜痛嚼,正狼吞虎咽間,卻聽飯孔處傳來說話聲:“老弟,彆自己吃完啦。”王一通臉上一紅,自知獄卒還在門外窺視,忙放落飯碗,縮在角落張望。眼前囚室陰暗灰敗,頗為潮濕,天頂處卻有一孔氣窗,照入了陽光,隻是這氣窗隻有半尺長寬,爬是爬不出去的,僅能透光進來。王一通歎息半晌,便又四下打量,卻見靠牆處置了一張石床,床上蓋了一襲大毛毯,想來便是王押司口中的那位“天字第一號犯”。天下歹徒應有儘有,有的拿小刀、有的揮拳頭,憑得都是拳腳犯案。至於這甲字房,囚禁的都是讀書人,作案就憑一隻筆、一張嘴,依此看來,床上若非躺了竹林七賢、便是建安七子,總之騷人墨客,手無縛雞之力,一會兒惹火自己,小心被一通大哥打死。王一通放下心來,當即橫手橫腳晃了過去,傲然道:“兄弟,咱是新來的,你好啊。”床上那人沒有應答,也不知睡著了,還是死了,王一通懶得多想什麼,端了碗稀粥,慢慢來到石床邊兒,還未掀開毛毯,便見床畔垂下了一隻手,軟綿綿地全無氣力。王一通大感欣慰:“我猜的沒錯,果然是個弱不禁風的。”朗聲道:“老哥,你聽好啦,咱奉命來喂你吃飯,你最好乖乖聽話,不然彆怪我欺侮你啦……”正威脅間,黑暗中慢慢睜開一隻眸子,光彩晶瑩,很是漂亮,可不知為何,另一隻眼卻閉著。王一通微微驚奇,眼看這眸子好美,不知這人是什麼來曆,莫非是女人不成?正想間,那眼兒朝自己上下打量一陣,便又緩緩閉起,帶了幾分疲憊。四下昏暗,什麼都瞧不清楚,王一通茫然半晌,忽見地下擱了隻包袱,便伸出手來,朝內裡掏掏摸摸,卻撈出了一隻金鎖片。“阿傻不傻,嘻嘻哈哈,歲歲年年,永保安康。娟兒姊姊贈。”王一通皺眉道:“娟兒姊姊贈?誰是娟兒姊姊啊?”牢獄裡男女有彆,難不成自己和“娟兒姊姊”關到了一塊兒?那不是有豔福了?王一通越發起疑了,他打量起那隻手掌,但見五指修長、指節處也不見什麼厚繭黑泥,望來真似女人的玉手。他吞了口唾沫,悄悄伸手出去,正想摸一摸人家的小手,卻突然“咦”了一聲,他揉了揉眼珠,再次探手而出,和女人家的小手比了比。這一比之下,當真寒毛直豎,這手掌之大,竟比自己大了兩倍有餘,宛如熊掌一般。王一通張大了嘴,恰於此時,那犯人背過了身子,麵向石牆,借著微光去看,隻見那人背後滿是血汙,依稀可見一處刺花,卻是一幅猛虎下山圖,旁書:“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虎額上卻有一個“西”字。“媽呀!”王一通抱頭鼠竄,一路衝到鐵門旁,朝門外淒厲叫喊:“押司大人!這兒關的是什麼人啊?”鐵門外傳來咳嗽聲,道:“怒蒼山.五虎上將。”王一通嚇得魂飛魄散,不覺“啊”地一聲,慘叫出來。過去王一通曾聽人提過,西北怒蒼住了些吃人魔,個個青麵獠牙,身高十尺,饑食人肉,渴飲人血,還常拿活人的頭蓋骨喝酒,與妖怪幾無二致。王一通大哭起來,這才發覺自己被騙了,看這囚犯之所以不肯吃飯,定是菜肴不對胃,非得拿活人下酒,不然食不下飯。一時拚命拍打鐵門,哭喊道:“押司大人!你行行好!放我出去!我不要在這兒!不要在這兒!”拍打良久,門外卻無人應聲,想來王押司等人早已溜了。還在淒厲呐喊,忽聽鐵鏈聲大響,當琅琅地甚是刺耳。王一通回頭一看,驚見背後來了個巨大黑影,渾身手鐐腳銬,俯望自己,王一通拿出了老命,對著鐵門又踢又撞,尖叫道:“救命啊!來人啊!”正哭間,黑影伸出手來,朝自己拍了拍,王一通轉身後竄,碰地一聲,背靠鐵門,哭道:“你……你彆亂來,我……我搶劫過紅螺寺,武功很厲害的……”牢獄黑沈,那人又背著光,瞧不見麵貌,惟見手掌向上,似要討什麼東西。王一通嗚嗚哭笑,沒想乞丐到處都有,牢裡也能遇上幾個,忙掏了掏褲袋,偏又空無一物,正想脫褲相贈,黑影已自行伸手過來,從左手裡取走一物,正是方才的那麵金鎖片。王一通啊了一聲,這才發覺自己無意間拿了人家的東西,忙道:“對不住,我……我不是有意偷你的……”黑影沒有說話,隻馱下了背,一拐一拐地走了回去。鐵鏈當琅琅作響,這人實在高,王一通打小到大,還沒見過這般魁梧之人,彷佛便是佛殿裡的四大天王走了出來,再看他渾身腳鐐鐵鏈,一端釘於石床上,一端綁縛身上,那鐵鏈更有手腕粗細,想來此人定有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讓獄卒們這般拴著。那黑影回到了石床,慢慢坐了下來,天光映到他的右頰上,隻見這人兩鬢霜白,五十來歲,與伍爵爺差不多年紀,長相卻遠為俊俏,龍眉鳳額,儀表崢嶸,依稀便是戲台上的“錦馬超”,千人敵、萬人迷。傳聞中的怒匪就在眼前,王一通卻不由揉了揉眼。過去朝廷提到這批反賊,總說他們樣貌如何凶惡,如何古怪,好似都是餓鬼般的魔物,沒想今日乍見,卻是相貌堂堂,英俊挺拔,相形之下,朝廷官軍反而更像匪軍,個個青麵獠牙,醜得不成話。歲月不饒人,“錦馬超”雙鬢斑白,成了“老馬超”,不過要打死自己,一樣吹口氣便成了。王一通不敢作聲,那黑影也沒說話,他手持金鎖片,坐於床沿,似在沈思什麼。正瞧望間,王一通忽然心下一凜:“啊,他受傷了。”眼前這“老馬超”全身是傷,或刀傷、或火燒,右手的幾處傷口深可見骨,想來曾與朝廷激烈交戰。依此看來,他八成是被伍爵爺抓到了,方才關在這“天字第一號房”中。良久良久,“老馬超”慢慢躺回了床上,呼吸低微,王一通心念微轉,猛地想起王押司之言,好似這人斷食已久,不吃不喝、偏又受了重傷,也許是不想活了。王一通善心忽動,便想過去勸他,可轉念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由長歎一聲,便又怔怔坐倒下來。陽光燦爛,今兒是個大晴天,王一通仰起頭來,隻見窗外那點藍天好生深邃明亮,便像老天爺的眼睛,正自打量牢裡的一通。天色已明,老婆應該起床了吧?自己整夜沒回家,她會否急得淚汪汪呢?昨日一早出門,雖隻過了一天一夜,卻似曆經了一生一世,妻子娘親的容貌竟都有些陌生了。王一通把臉埋在膝蓋裡,閉緊了雙眼,慢慢咬住了下唇。人生到此,前程茫茫,什麼搶劫殺人、什麼正道邪道,一通都不想知道,此時此刻,他隻求和妻小見上一麵,讓她們知道,一通還活著。王一通背心起伏,無聲無息地哭了起來。苦窯的第一天開始了。兩名囚徒各懷心事,誰也沒說話,隻有天頂的陽光灑落地下,陪伴著他倆……共渡這漫漫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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