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奉天翊運推誠武臣(1)(1 / 1)

英雄誌 孫曉 6735 字 2個月前

"你……叫什麼名字?"天神問話了,就在佛殿裡,王一通哭了起來,眼看四周儘是凶神惡煞的兵卒,趕忙又擦拭淚水,換了涎臉來陪笑。可憐複可悲,也許自己那把怒火不夠旺,也許天生沒有做強盜的命,總之衝向山門的王家主人沒有搶到一文錢,反而給紅螺寺的和尚一腳踢翻在地,當場扭送法辦。紅螺寺裡眾官雲集,非隻旗手衛都統在此,連刑部趙尚書也在這兒。王一通給人扣押起來,就近送入寺裡審訊,他跪倒在地,仰首展望,但見麵前坐了一名大官兒,他生了張四方國字臉,年紀比自己大得多,瞧他右手戴了個鐵手套,望來斑駁鏽痕,與高官身分大大不稱。"你……"大官兒俯身過來,鐵手輕輕撫王一通的背:"叫什麼名字?"大官再次開口,王一通垂下頭去,眼角偷偷瞄了人家一眼,隻見鐵手男子的目光並不寒涼,好似是他那早已過世的爹爹,正自望著做錯事的可憐兒子,既憐憫、複擔憂……"大膽頑匪!快快從實招來!"小王正自發呆,忽然臉頰給人狠狠抽了一記,他驚醒過來,慌道:"大爺饒命啊!咱的老婆小孩還在等我回家,您快快放了我……""放屁也得有個味兒!"旗手街都統跳了過來,他氣得眼冒金星,怒道:"你還弄不懂嗎?你已經完啦!一輩子都完啦!"正統十一年正月十五傍晚時分,紅螺寺殺出了一名歹徒,他一不蒙麵、二無同夥,手持鋼刀,便這樣單槍匹馬下手搶錢,此人不僅公然行搶,搶得還是出家人的香火錢,這豈止是觸罪,簡直是造孽,瘋狂歹徒世所罕見,隻驚得四周百姓全數跳了起來,聯手痛毆之下,差點沒把他打死。看這人少說得在牢裡蹲個十年八載,居然還想著回家?聽了自己的犯由,王一通悔不當初,自知再也見不著妻小老母了。他掩麵痛哭,悲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錯了,你們饒了我這回!小人再也不敢了!"刑部趙尚書打了個哈欠,搖頭道:"這小子當真煩人,休跟他囉唆,你們打他一頓,讓他早些畫押。"刑部尚書號令一下,但見官差如狼,衙役似虎,諸人橫眉豎眼,正要下手毒打,卻聽一聲斷喝,鐵手男子站起身來,斜睨了趙尚書一眼,冷冷地道:"忘了我在這兒麼?"身穿寶藍鑲黃袍,腰係四爪金龍帶,胸口繡獅,龍目生威,鐵手男子將官袍抖開,展現了權臣風範,也嚇退了一眾虎狼官差。身穿黃袍的大權臣,自開國來隻兩個姓氏能夠。一個姓朱,一個姓江,現下又多了一個新姓兒,一二三四五,伍子胥的伍,定江山的定,遠小人的遠。伍定遠,當今正統朝的大都督,西北討逆軍的最高統帥,不過把眼兒瞪在趙尚書的臉上,便嚇得他臉色劇變,趕忙揪住身邊的陪審宮,厲聲道:"豬一樣的徐主簿!本宮三令五申地告誡,命你們不可再動私刑!怎麼老毛病又犯啦?"那徐主簿原本雙眼半眯半睜,隻在打著瞌睡,哪曉得竟給人當作了代罪羔羊?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趕忙揪住身邊另一人,厲聲道:"豬一樣的王押司!你這家夥不好好問口供,卻來忙著打人?你還配做朝廷命官麼?"姓王的都很倒楣,那王押司張大了嘴,茫然四望,眼見下屬逃得老遠,隻得舉起手來,奮力自抽耳光,喝罵道:"豬一樣的王押司。像條豬……一樣!"官場如戲場,台上誰是紅角正主兒,誰是白鼻子四醜兒,含糊不得,眾官成了猴兒,自把王一通逗得嗬嗬笑了。隻是他笑沒半晌,轉念想到自己的處境,不由又嗚嗚地哭了起來。"彆哭……"正要伸手拭淚,那鐵手已然伸了過來,拍背安慰:"有我在這兒,你一定能公正受審。"鐵手男子形貌忠直,體如禦貓展南俠,貌似龍圖包大人,料來定是正派人物,聽得他的安慰,王一通眼中含淚,用力點了點頭。"來人。"鐵手男子使了個目光,兩名軍官快步搶出,送了一隻包袱過來,王一通低頭來看,隻見那包袱裹著油布,密密實實、層層疊疊,卻不知裡頭收得是什麼東西,他心裡害怕,正想啟齒來問,鐵手男子已然取過包袱,柔聲道:"彆怕,乖,我隻是要你仔細瞧瞧這東西……來……不忙、不忙……"一層又一層的油布解開,最後裡頭散出了光芒,油布包裡竟然睡了一柄刀,它靜靜的、恨恨的,像具死屍般一動不動,隻等主人過來認屍。王一通颼颼發抖,不敢吭氣,那鐵手拍了拍他的肩頭,柔聲道:"來,我隻是要你認認這柄刀,來,仔細瞧瞧……這是你的東西麼?"誠懇溫和的語氣,反而讓王一通更加難受,他雖想開口否認,卻又不想欺騙鐵手男子,猶疑惶恐間,終於還是垂淚招認了:"回大人的話……我……我認得這柄刀,這就是我……我……搶劫時拿的那柄……那柄……"王一通雙手捧麵,還沒說完話,卻見趙尚書隨手抓起供桌上的木魚,當作驚堂木重重一摔,厲聲道:"來人啊!人證物證俱全,不容狡賴!速速逼他畫押!帶入囚房!"王一通魂飛天外,本以為誠實至上,誰想開口招認後,卻成了坦承犯行,當場大哭道:"不對!不對!我話還沒說完哪!那柄刀不是我的東西啊!我是給冤枉的!"聽得刁民改口了,趙尚書怒火衝天,喝道:"胡說!你行搶時用的是不是這柄刀?說!"王一通哭道:"是啊、是啊,可是……可是這柄刀真不是我的東西……"趙尚書越聽越煩,大怒道:"胡說八道!一下子是你的!一下子又不是!分明是狡辯!來人!大刑伺候!打得他招!"刑具正要拖出,小老百姓大哭大叫,一片吵鬨間,猛聽一聲鼻哼:"嗯?"大都督目光威嚴,環視全場,嚇得眾官噤若寒蟬。王一通哭哭啼啼地爬過來,對著鐵手拚命磕頭:"大人,請你務必相信我!這柄刀真不是我的,我是被人家陷害的,相信我…拜托相信我…"刁民屢屢糾纏,煩不勝煩,趙尚書嘖道:"爵爺啊,彆聽這小民胡講。好容易人證物證俱全,咱們還是早些結案吧……"大都督淡淡地道:"你以為他是胡講麼?"趙尚書乾笑兩聲,還未說話,大都督隨手將鋼刀抄起,逕朝趙尚書麵前扔來。飛刀射來,嚇得趙尚書魂飛魄散,正要淒厲尖叫,卻見鋼刀無故旋轉飛起,跟著筆直而落,咚地一聲輕響,刀頭不偏不倚,正正插到了案上,卻也讓趙尚書看了個明白。直至現下,眾官方才用心觀看這柄刀,隻見它長達四尺半,厚背窄刀,份量極沉,單手幾乎拿它不住,以份量觀之,這柄刀絕非是下廚用的菜刀,它殺得是比雞鴨更大的東西。比雞鴨還大的東西……是牛?是羊?是豬?還是……還是……一片悚然間,鐵手伸了過來,朝著握柄處點了點,卻也讓眾人見到了環形護柄。什麼樣的刀需要護柄?趙尚書啊了一聲,顫聲道:"這……這是軍刀。"須要護柄的刀,殺得不會是砧板上待宰的東西,而是會反抗的東西。不消說,這柄刀殺得是人,唯有人……才會竭力反抗。直至此時,眾人方才曉得五軍大都督日理萬機,卻為何會親自過來察看嫌犯。這案子本身並不尋常,它不隻涉及刑事,怕也涉及了軍事。一片寧靜間,大都督又蹲到小民身邊,柔聲道:"告訴我,這柄刀打哪來的?是不是偷來的?"軍刀不是菜刀,百姓決計買不到,大都督無愧捕頭出身,第一句話便問到了關鍵處。王一通拚命搖頭,哭道:"大人!小民哪有膽子去偷刀?這柄刀不是我的,是彆人送給我的啊!嗚嗚……"大都督安慰道:"彆哭。這刀是誰送給你的?還記得麼?""記得!記得!"王一通大聲道:"這柄刀是一條大漢丟給我的,他頭發白了大半,眉毛吊得白睛虎似的,還有……還有他的左腳像是假的,熟鐵打的……""是他!"眾官差聞言,無不嚇得眺了起來。眾人懼怕不已,鐵手男子卻無驚惶之意,他隻眯起了眼,淡淡問道:"你是在哪兒遇上他的?"王一通低頭下去,哽咽道:"便……便在紅螺寺的山門口。"陡聽此言,趙尚書第一個爆出淒厲尖叫,當場鑽入供桌底下,便與徐主簿撞個正著。兩大長官爭奪地盤,其餘官差也是東奔西跑,各自尋找掩蔽。王一通也吃了一驚,顫聲道:"怎……怎麼?那個鐵腳怪人是……是成吉思汗麼?"成吉思汗早已死了,威名卻永存中原。是以小老百姓每每念及魔王威名,脫口道出的便是這四個字。可此時此際,場內將士聽得蒙古戰神的大名,卻隻微微苦笑,好似他們寧可與成吉思汗對敵,也不要和鐵腳怪人撞個正著。成吉思汗可怕麼?上過西北前線的都明白,此人不過是兵馬厲害,實則並不足懼。孫武有言:"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成吉思汗再怎麼武勇,至多懂得伐兵攻城。可他的大炮能轟垮中國的長城,卻永遠也轟不破中原百姓的心防。隻消華夷之分一日猶存,百姓心裡的長城猶在,縱使真實的長城垮了,朝廷也不會垮。不同於成吉思汗,"怒王"之所以可怖,絕非是武功凶猛、兵馬厲害,此人之所以難纏,純是因為他身上染有一種"病",縱使讓戰神成吉思汗遭遇了,也得退避三舍。大約是八年前,那怪病首度發生。當時朝廷第一回揮軍西北,百萬大軍會戰潼關,打得怒匪潰不成軍,其後各路兵馬陸續增援,一車又一車的食糧徵調出來,一個又一個百姓派做軍夫,到得後來,竟已調動了四百萬壯丁充作兵卒,軍容之盛,前所未見,全軍便算一個噴嚏打出,也能震死群賊。結果也在同一年,天候轉涼之時,也許是噴嚏打得太多,甘肅全境真個爆發了怪病。正統二年秋,八月十七日,怪病悄悄來臨。說不出來那是什麼病,隻曉得它蟄伏起來很靜,爆發之勢卻極猛,當時染病的全是民夫,他們靜靜聚集軍營前,望來模樣正常,一不咳嗽、二未傷風,外觀上不見分毫症狀,九九藏書網可朝廷命他們跪下時,卻驚覺他們的膝蓋全壞了,無論官兵怎麼打,硬是跪不下來……最後他們哭著喊著,發瘋似的撲向帥帳,全力奪回朝廷征走的食糧,軍營化為一片火海,潼關以西也在三日內陷於敵手。自這場大戰後,普天下的名將都懂了,原來世間最高明的兵法不在伐謀,也非伐交,甚且以多勝少也未必是製勝之道。因為怒王如斯昭告了天下眾生……"兩軍對決,攻心為上"!十年下來,舉凡鐵腳過境之處,孽毒四散、怪病播流,奴仆染病了,便下手打主子,罪犯染病了,便動手殺獄卒,連柔弱的妾婢一旦得病,也敢持刀砍了老爺的命根。最後瘟疫越散越廣,怒匪越殺越多,逼得朝廷下達禁令,嚴禁百姓提及"怒王"、"跛者"等妖名,否則這場大戰永遠也打不完……"救命啊!"想起秦仲海的恐怖,殿上官差奔跑呼救,好似老虎衝入殿來。朝廷命官失態,便隻能瞧正統軍的作為了,但聽軍靴踏響,一名參謀跨步而出,厲聲道:"欲破正統朝,先得擊垮誰?""正統軍!"眾將抖擻了精神,仰天大吼。那將官雙目環睜,厲聲道:"欲敗正統軍,先得擊垮誰!"眾將暴吼一聲,同刻喊道:"一代真龍!""諸君!"那參謀凜然道:"隻要我正統軍總帥坐鎮在此,縱使來敵是成吉思汗,吾等何懼之有?"此言擲地有聲,登讓眾將官士氣大振,一時大聲答諾。要想打垮正統朝,便得擊破賜號"頑忠"的正統軍,而要讓七十萬的正統軍煙消雲散,則得打垮全軍心頭的正旗標竿,"一代真龍"。秦仲海要想讓天下大亂,便得闖過這一關。眾將官追隨大都督,早已視死如歸,無怨無悔,如此堅定意誌,自不怕怒匪的心戰。眼見下屬們昂然立地,宛如鋼鐵雄獅,伍定遠身為西北掃逆軍統帥,自須出麵說話。他深深舒了口氣,吩咐道:"熊俊、焦勝。""屬下在!"軍靴踏步聲大作,兩名軍官應聲而出,抱拳行禮,模樣頗見精神。伍定遠解下了正統之令,道:"你二人持我令牌,速去勤王軍大營借調三千鐵騎,每人配發鐵盾一麵,沿紅螺山駐營。"號令一出,熊俊、焦勝快步離去,伍定遠又道:"鞏誌,你即刻去通知皇上的隨扈,請他們即刻調出火槍隊,嚴密保護皇上。"火槍隊團團陣列,怒王縱使要直闖禁地,怕也要給打成蜂窩。大都督既已做出調處,殿內複又寂靜。那趙尚書、徐主簿從供桌底下爬了出來,慌道:"爵爺,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們……你們不是才在襄陽打勝仗了麼?"伍定遠搖了搖手,道:"彆怕,我會處置。"他將凶刀交給了下屬,便又蹲到了王一通麵前,靜靜瞧著他。麵前的小老百姓很無助,他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可正因為他的卑微瘦小,所以他的一舉一動、一思一念,都足以昭顯天下億萬百姓的心靈歸向。身為西北討逆軍的統帥,伍定遠比誰都清楚,朝廷怒蒼這場十年大戰,爭得不是西北西南的地盤,勝負也不在三個五個關隘,雙方所恃隻在一個"理"字,誰的道理"正",誰便能贏得天下人心,打贏這場十年大戰。大都督怔怔無語,像是在替小老百姓操心。王一通不禁又生出了希望,顫聲道:"大……大人,我可以回家嗎?"王一通又在異想天開了,那趙尚書滿腔火氣沒處發,一聽這歹徒還在嚷著回家,便要開口痛罵,大都督卻攔住了,他靜默下來,目含憐憫之光,輕聲道:"於情,我想放你。"王一通一聽此言,自是大喜過望,趙尚書則是慌不迭地叫苦,兩人還不及搶話,大都督卻又歎了口氣,低聲道:"於理……你持刀行搶,國法不容……"王一通如中雷擊,悲聲道:"國法不容……那……那我不就……"大都督低聲道:"對不起,我沒法子幫你。"聽得大都督如此言語,王一通不禁淚如雨下,老趙則是拱手笑道:"都督英明!"治國之道,首在公平。麵前的王一通模樣雖然可憐,可他持刀搶劫,那便不可徇私縱放,倘使大都督自己不守法,來日消息外傳,人同此心,官同此理,國家法政豈不動搖?守法良民豈不怨聲載道?眼見大都督默然垂首,小王自知無幸,隻是低頭哭著,趙尚書提起中氣,暴吼道:"來人!將這小子押入大牢,明日一早,開堂定罪!"眼見官差嘿嘿冷笑而來,大都督猛地舉起鐵手,咬牙道:"等等、再等等,再讓我想想。"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稱三法司。伍定遠捕頭出身,熟知律法,自也知王一通押入刑部的下場。聚眾上山,死;挾暴劫財,死。王一通持刀行搶,犯的是重罪,一旦進了公堂受審,輕則流配邊疆,一世為奴,重則拖出狗頭鍘,當庭開鍘處斬。"治亂世、用重典",旨在防患於未然。此乃本朝定下的嚴刑峻法,伍定遠公門數十年,自也深明道理。怎麼辦?現下不必多談什麼治國大法、救民偉業。眼前場麵再簡單不過了,王一通隻要進去牢裡,十之八九會死。可他該死麼?伍定遠眯起眼兒,他望著那痛哭嚎啕的小老百姓,一時鐵手撫鐵麵,隻在咬牙苦思。若要開脫王一通,不難。隻消一句話說出,學著江充的官場技法,趙尚書定會賣他個麵子,其餘官差自也會乖乖聽話。若不想敗壞法政,他還有卓淩昭的冷酷做榜樣,隻消將眼皮閉起,對哭聲充耳不聞,來日殺死王一通的是三法司,與自己無關。怎麼辦?怎麼辦?該拿官職來壓呢?還暈……還是要置之不理?年輕時官職卑微,遇上不平事,隻管義憤填膺、破口大罵頭頂奸臣,可十年過後,頭上那個姓江的早已不見了,輪到姓伍的當家作主,方知其間的為難。公門之中好修行,伍定遠先前指揮若定,明快至極,可此時目光卻顯得茫然,他一會兒望著升鬥小民,一會兒閉眼躊躇。那王一通自知命運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間,隻手擦紅眼,不住飲淚。其餘官差則是麵色鐵青,都在等候都督裁判。"於情,我不想抓你,於理……我又不該放你……這情理之間……情理之間……"元宵花月夜,靜謐無聲的佛殿裡,但見鐵手拿起放落,放落拿起,饒那"天山傳人"貴為真龍之體,這幅肩擔卻也似萬斤之重,委實難以承擔。"爵爺大人啊……"也不知過了多久,趙尚書率先苦笑:"照您這般磨下去,到明年元宵也沒個了結啊……"伍定遠怔怔愕然,他將鐵手舉起,掩上了額頭,卻也遮住了目光。"來人啊!"大都督棄守,老趙隨即開工:"將此人押回刑部!明日開堂定罪!""不要!不要!"淒厲哭喊中,大批官差湧了過來,立時抓住了王一通,聽他尖叫道:"饒了我!饒了我!我不能死啊!我的孩子還小啊!啊呀呀!饒命呀!"小王給拖了走,口中卻在高聲悲號,伍定遠聽得"孩子"二字,忽地雙肩一震,喘道:"慢……"大都督再次開口,想來又要變卦了。趙尚書苦笑道:"侯爺!您算了吧!這可是趙某刑部的案子,不關您的事兒啊!"大都督不理不睬,他行到王一通麵前,咬牙忍淚:"我……我還沒問你,你好好一個良民,為何要下手行搶?""三兩銀!"王一通聽得此言,登時放聲大哭。他雙膝跪地,抱住了大都督的腿,淒厲悲叫:"三兩銀!我隻求三兩銀!可整個北京就是沒人理我啊!嗚嗚!嗚嗚!"大都督眼眶泛紅,他望著王一通,低聲下令:"來人!取我正統軍的糧票來。"人群分開,掌糧官緩緩行出,他從懷裡取出一疊糧票,交到上司的鐵手裡。"五軍大都督府通令各州縣衛所,本票抵白米一石,見票兌糧,偽造者斬。"這些票券出自五軍都督府,通行於正統軍營寨之中,隻消找處衛所,隨時能依價換米。大都督取過糧票,如數塞入小民掌中,輕聲道:"待你家小探監之日,記得將票子轉給他們。"王一通慌忙來數,待見手中糧票竟見多達三十張,不由驚呼出聲。當時白米昂貴,一石米折銀三兩一錢,這整整三十張票子賜來,等同百兩白銀到手。賺了,王一通手捧恩賜,心裡很高興興,此番放手搏命,總算替家人掙回了大錢,一家四口節衣縮食,足抵幾年開支了。他嗬嗬笑著,正想向好心的大都督道謝,可莫名之間,兩行淚水卻不聽使喚,已然滾落麵頰。心裡很明白,拿到了錢,也是該死的時候了。自今而後,妻子沒了丈夫,兒女失了爹爹,白發老娘更要為兒子送終。王一通怎麼也道不出那個"謝"字,他隻能親吻著糧票,淚水撲颼颼落下,弄濕了票子上的精致印花。"帶走!"場麵悲戚,大批軍官湧了上來,將王一通拖走了,臨彆之際,小老百姓用力回過頭來,大聲尖叫:"大人!謝謝!我代一家老小謝謝您!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還是說了那兩個字,謝謝。一通終究是個老實人。大都督不願去看他的容情,隻將臉麵轉向照壁,無言無語。哭聲漸漸隱去,歹徒總算給押走了。眾官鬆了口氣,正要說話,卻聽殿內傳來一聲嗚噎,依稀是伍都督所發,眾官紛紛去瞧,看那伍爵爺麵向照壁,寬厚雙肩不住顫抖,那鐵手更是緊緊揪住額發,不住拉扯。想來他的額頭便是這樣禿的。趙尚書驚道:"爵爺,您……您還好麼?"他躡手躡腳,緩緩靠到大都督身邊,正要去看他的容情,猛聽一聲悲嘶,都督咬緊牙關,如此悲愴呐喊……"八十三!"八十三?莫非還有八十四、八十五?眾官滿心訝異,麵麵相覷,卻不知此言有何奧妙。場麵益發不妙,趙尚書第一個醒覺過來,忙道:"諸位,下官還有點私事,得先走一步,一會兒祈雨法會再見……"大事不妙,誰敢多看大都督一眼,趙尚書是個聰明人,自要溜之大吉,腳步才動,冷不防一名參謀拉住了他,附耳道:"大人,方才鬨出來的事兒,請您務必……"眼見參謀豎指唇邊,做了個噤聲手勢,趙尚書心下一凜,自知怒蒼魔頭行蹤不明,卻似在北京出現了,萬萬張揚不得,忙道:"行、行。趙某一定守口如瓶。"趙尚書走了,眾官也一一告辭,偌大的殿上隻餘都督一人坐著,其餘幾名參謀陪侍在旁,聽他口唇喃喃,依稀又說了幾個字,卻也聽不明白。大都督總是如此,他武功卓絕,性子沉穩,縱使戰地裡四麵楚歌,他也能冷靜以對,帶領下屬殺出一條血路。可每當他返回京城,踏入"三法司"的轄地之時,他總似打了一場大敗仗,半天抬不起頭來。眾參謀從軍已久,自是深知上司的脾氣,一時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隻能在這兒唉聲歎氣了。眾所周知,龍手都督麾下有四名參謀,"掌糧官"名叫岑焱,"掌旗官"喚做燕烽,另還有位"掌令官"高炯,這三人各有所長,有的能調兵遣將、有的擅長奇謀獻策,但要說到出言勸慰上司,卻還遠遠夠不上邊。見得大都督心情不佳,卻也隻能苦苦罰站。正煩惱間,卻聽腳步聲響,一人從殿外行來,眾將見得那人麵貌,莫不大喜而呼:"鞏爺!您可回來了!"正統軍四大參謀之首,便是長洲鞏誌。他才一進來,猛見殿內風聲蕭蕭,官差衙役溜得一個不剩,僅餘上司一人孤坐著。鞏誌心下一凜,忙道:"怎麼?那小民給收押了?"鞏誌心細如發,三言兩語便猜出梗概。眾參謀自也苦笑兩聲,全都點了點頭。鞏誌長歎一聲,道:"麻煩了……"確實麻煩了。兩軍對決,攻心為上,若想打垮"一代真龍",絕不能單憑拳腳功夫,而是要抓緊他的性子,隻消逼得他心生茫然,不知為何而戰,這場仗自也贏了一半。秦仲海是個狡猾的人,過去十年來,他不知多少次迷惑大都督。想起王一通指證曆曆,眾人擔憂起秦仲海的動向,自是滿心煩惱。高炯附耳道:"鞏爺,萬一秦仲海真來了……大都督可有法子製住他?"鞏誌歎了口氣,道:"先彆說這些了。燕烽,去打盆水來。我來服侍都督洗臉。"那燕烽在四參謀裡年紀最小,外號"四火兒",一聽老大哥吩咐,便已諾聲而去。空曠的大殿上,隻餘伍定遠孤身坐著,看這人打少年起便不健談,如今年紀長了,一日靜默下來,形象隻有更加嚴肅,讓人不自覺害怕。眾參謀心下發寒,一齊朝鞏誌望去,盼他趕緊上前相勸。正統軍裡人人出身沙場,唯獨鞏誌不是。他以前是個衙門師爺,不曾帶過一天兵,不解軍務,不識兵法,可也因他的出身如此,每回出征在外,總要擔負最要緊的功課,兩軍對決、攻心為上,他必須鞏固正統軍的心防。從大都督到小卒,無論誰心生迷惑,便得瞧首席參謀的作為了。鞏誌自知苦差難免,先上下整理了衣裝,這才行到上司身邊,躬身道:"都督,卑職回來了。"伍定遠眼光仍瞧向地下,卻沒應答。眾人心知肚明,以"天山傳人"武功之強,怎可能聽不到鞏誌的說話?不消說,此時他哀莫大於心死,他什麼都不想管了。眾參謀暗暗叫苦,就怕連鞏誌也勸他不動。高炯附耳過來:"鞏爺,我看都督神色不對,不如我去請夫人過來,讓她勸勸都督。"鞏誌搖了搖頭,悄聲道:"先彆驚動夫人,到時他夫妻倆一言不和,反而害得都督心裡更煩。"豔婷脾氣如何,正統軍上下自是明白,眼看高炯不敢再說了。鞏誌隻得沉吟了說詞,他慢慢挨近兩步,道:"都督,且聽鞏誌一言,好麼?"他見伍定遠不言不動,當下大著膽子,將手搭上了上司的肩頭,細聲道:"都督,咱們正統軍誰都可以迷失,唯獨您不能。倘使總帥自己都迷失了,這場仗也不必打下去了……"此言並非危言聳聽,秦仲海打通了陰陽六經,正教中人彆無抗手,唯賴伍定遠的"真龍之體"方足相抗。倘使大都督鬥誌全消,一旦與怒王正麵交鋒,無論單打獨鬥、抑或整軍出戰,都將一敗塗地。鞏誌苦心勸諫,饒那伍定遠心境再差十倍,此刻也須應答。他睜開了眼,低聲道:"我很好,也沒有中誰的陰謀陷阱,我隻是……隻是覺得自己……自藏書網己……"鞏誌聽他自稱"很好",說話時卻不住搓弄額發,料來一點也不好。他大著膽子,握住了上司的鐵手,低聲道:"都督,您要有什麼心事,何妨說出來吧?讓大家替您參詳著。"鞏誌細心問候,大老板仍是低頭不語,彷彿心事重重。過得半晌,他終於歎了口氣,幽幽地道:"鞏誌,你能否告訴我……這些年來,伍某人……伍某人……"他目光望向遠方,茫然道。"做得對麼?"耳聽上司問了怪話,眾參謀登時發起喊來了:"都督!您再對也沒有了!您沒見方才那小民感恩戴德、歡喜離去麼?您與怒蒼激戰十年,為國為民,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萬民,您還會有錯麼?您一百個對、一千個對、您是開天辟地、古往今來最善良的官兒了!"正統軍四大參謀,有的管食糧,有的管布陣,卻無人善於攻心。果然他們說得口乾舌燥,卻多是千篇一律,伍定遠毫不理睬,僅將目光定在鞏誌臉上,想來隻要聽他說。這下輪到鞏誌苦惱了,身為首席參謀,他不似岑焱、高炯那般務雜,他隻有一個使命,那便是看好老板的心思,正因如此,他的職責也至為重大。眼見大都督一臉殷切,他連歎氣也不敢了,隻能垂下頭去,細細推算上司的心情。大都督為何痛苦呢?一個人武功強到他這個境界,那是想殺誰就是誰,隨時能將心目中的壞人一網打儘。可有了這般隨心所欲的武功,為何他還是心存茫然呢?莫非他賺自己的官職不夠大,所以遂行不了心中的正義?可一個人坐擁一百四十個衛所,手掌七十萬雄軍,權勢大到他這個地步,難道還嫌不足?麻煩不在武功不夠高、也不在權勢不夠大,相反的,大都督之所以痛苦,正是因為他太高太大,所以他才想弄明白八個字……該怎麼做……才是對的。鞏誌想通了都督的心事,冷汗卻也淋漓而下,看大老板這幅模樣。他豈止迷失了?他從頭到腳每一寸都在動搖。想到複辟來發生的無數大事,朝廷裡或生或死,或走或叛,鞏誌真不想說話了。畢竟那地獄裡的哭嚎聲哀戚,字字冤屈,大都督身為本朝武人首腦,他敢全數推稱不知?正懼怕間,殿上腳步聲響,那燕烽總算打水回來了,在眾參謀的注視下,鞏誌趕忙迎了上去,自取毛巾打濕,先替自己擦去冷汗再說。正蒙混間,高炯咳了一聲,道:"鞏爺,說句話吧。都督在等著。"岑焱也催促道:"是啊,鞏爺,您彆不吭氣,咱們可是一家人啊。"鞏誌想蒙混,人家卻不讓他蒙,他苦笑兩聲,自知無法拖延,當下單膝跪倒,朗聲道:"啟稟大都督!什麼對與不對,卑職從沒想過!打鞏誌跟隨您的第一天開始,便從是非裡豁出去了!"聽得鞏誌的言語,眾參謀自是大感意外,正統軍號稱仁義之師,十年來鏟奸除惡、解民倒懸,可首席參謀卻怎地說出這等話來?眾人又驚又急,紛紛喊道:"鞏爺!您說得是什麼話?咱們正統軍十年來流血流汗,為國為民,難道還有錯麼?"鞏誌靜靜搖頭,道:"對不起,我不知道。"眾人大驚道:"為什麼?"鞏誌歎了口氣,低頭道:"我隻是個參謀官,不是朝廷的史官,什麼是非對錯,我不想多談。"參謀談的是輸贏,史官論的卻係是非。二者所求不同,自不能一概而論。一片愕然間,卻聽伍定遠歎了口氣,道:"說得好……說得非常好…似我這般人,本就沒資格談什麼是非。"說著說,馱下雙肩,神氣極為蕭然。眾參謀大感驚慌,一時急使眼色,都盼鞏誌說上幾句好話,彆再廢話連篇,存心折騰老板。鞏誌如此說話,其實自有用意。他蹲到上司身邊,柔聲道:"都督,非是卑職有意頂撞您,實在是才德有限,不配談那些大道理。可卑職心裡明白一件事……"他神色轉為鄭重,緊緊握住了上司的鐵手,附耳道:"倘使今日……""盧大人在此……"陡聽此言,伍定遠情不自禁仰起臉來,麵上筋肉不住顫動,鞏誌貼住了上司的耳孔,輕聲道:"卑職心中堅信,盧大人他啊……""也不會責怪您一句……"聽得鞏誌的安慰,伍定遠嘴角下彎,猛地滾落了兩行熱淚。天下最得寵的幕賓,絕非什麼奉迎拍馬之徒。而是一位真正的貼心知己之士。鞏誌追隨上司已久,自知他的心結所在,區區三言兩語說來,便已點破了老板的心事,卻也讓他墜下了英雄淚。眾參謀見老板哭了,一時惶急無比,便要圍攏搶話,鞏誌搖了搖手,示意他們退開,跟著將毛巾交了過去,輕聲道:"都督,洗臉吧。"伍定遠將毛巾掩住了臉,他壓抑聲息,上身前傾,渾身不住抖動。鞏誌也默默守在一旁,任憑老板宣泄心中苦悶。"讓你們擔心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伍定遠慢慢收了淚,雙手抱胸,腰挺背直,便又恢複得剛毅穩重。他見眾將望著自己,便揮了揮鐵手,低聲道:"都過來吧。"眼見老板恢複了,眾參謀自是大喜過望,雖不知鞏誌使得是什麼神奇辦法,卻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劈劈啪帕……廟裡頭傳來鞭炮聲,遠遠聽來,更襯得殿裡的寧靜。伍定遠此時身在山門殿,他聽得殿外鞭炮聲不絕於耳,想起這一年來發生的大小事,驀地之間,竟是麵露倦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隻有三天是上元。今年好容易在襄陽打了一場勝仗,方得快快樂樂返京過節。誰曉得昨晚三更才把行李放下,天沒亮便給兵部召回,上繳"走馬符"。之後首輔午宴,下午再去威武軍營聽取軍機,臨到晚間,卻還有場祈雨法會等著自己。伍定遠縱是鐵打的,也該休息了。他打定了主意,無論這幾日發生了什麼事,都得在家裡陪著老婆小孩,他拿起了毛巾,狠狠擤了擤鼻涕,便道:"你們還有什麼公文,這會兒趕緊拿來用印吧。我這幾日都不去衙門洽公了。"聽得大都督想歇息了,眾將趕緊翻開隨身卷宗,全都忙了起來。正統軍下轄一百四十個衛所,公文之繁、政務之廣,幾與京城半敷衙門相涉。除兵部外,尚有工部的軍器器械、太仆寺的牧馬、吏戶兩部的用人與銀餉……是以每回伍定遠返京述職,總有看不完的公文卷宗。伍定遠昨晚半夜才回家,黎明即起,自是沒睡安穩,正閉目養神間,聽得岑焱笑道:"都督,我的本子來了,請您過目吧。"伍定遠眯出眼縫去瞧,隻見麵前捧來了小山高的帳本,轟地一聲,全都堆到了老板腳邊,嚇得伍定遠張大了眼,險些從凳子上掉落下來。岑焱身為掌糧官,率先捧出了山高帳本,自讓伍定遠煩心不已。帶兵打仗不光是騎馬吆喝而已,馬要吃草,人要吃糧,小兵小卒也不能白打仗,縱是富豪之家,卻也供養不起三千兵馬。伍定遠雖是儉省之人,可平日裡卻隻懂得勒緊褲帶,說起管帳學問,自是一竅不通,眼見帳本堆得老高,隻得勉強翻了翻,奈何麵有倦色,雖把帳目看入眼裡,卻是一二三四五,神仙儘跳舞。鞏誌看入眼裡,便道:"今兒都督累了,你改日再呈上吧。"岑焱慌道:"不行啊。這些都是去年的款子。戶部不及撥,全仗夫人代墊了。我這個月再不去戶部核銷,以後便請不到款了啊。"這岑焱昔日是柳昂天帳下的小卒,專在居庸關押糧,之後隨著定遠南征北討,管帳資曆已達二十餘年,便做商號帳房也成了,鞏誌雖是首席參謀掌印,管帳功力卻遠遠不如岑焱。聽他如此說,隻得將帳本接下了,喊道:"下一個。"話聲甫畢,這回上來的卻是"掌令官"高炯。看他奉上的冊子薄薄一本,卻不知作何之用。伍定遠不喜歡看帳,卻喜歡讀書,眼見本子甚薄,便也翻了翻,這回裡頭沒了煩瑣數字,卻多了十來個人名,見是"劉星火","虎大熾"、"張照煜"……全是些不相識的人名。不由蹙眉道:"這是乾什麼來著?"高炯忙道:"回都督的話。這幾位都是江湖上的成名豪傑,均盼精忠報國,追隨都督帳前。"伍定遠聽得這些人是成名豪傑,便又低頭翻看名冊,可反來覆去間,卻還是認不出人來。隻得啟齒來問:"這個劉星火是乾什麼的?我怎沒聽過他?"高炯忙道:"這劉星火是個川佬,本名叫劉世珍,因專使流星錘的功夫,便改叫流星火,順口說、方便記。"聽得"劉世珍"二字,這會兒便讓大都督認出人了。頷首道:"原來是川中四傑的劉世珍。他本來的名兒很響亮啊,為何要無端改名?"話才出口,卻見高炯乾笑,燕烽強笑,岑焱則是嘻嘻哈哈地竊笑,轉看鞏誌,卻早已背轉身去,故做不知。伍定遠心下醒悟,自知失言了,隻得揮了揮手,沉聲道:"下一個。"大都督坐於凳上,麵前參謀一個個照輪而來,模樣好似大夫看診,這回輪到燕烽來了。看他動落俐落,才一跨步行出,上身前傾,單膝觸地,跟著從懷中取出一道公文,凜然道:"啟稟大都督!太仆寺卿來報:西域使臣進貢天房神馬二百匹,為免王公大臣搶先來占,還問請都督早下公文,將天馬留作戰地之用。"聽得天馬送來,眾將官喜出望外,饒那軍紀嚴明,卻還是歡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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