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夢幻影(2)(1 / 1)

英雄誌 孫曉 4548 字 2個月前

瓊芳咦了一聲,滿場紛亂之間,這閃閃貓晶居然滾到自己腳邊?瓊芳滿心詫異,還不知該當如何,赫見麵前一名黑衣人齜牙咧嘴,看他手臂給人揪住,明明不能寸進,口中卻還喊得聲嘶力竭,隻想下手來拿。瓊芳想起滅裡的慘狀,搖頭自忖:"這可不是什麼好東西!我還是彆碰吧。"正想掉頭離開,卻又見到刀鞘上的魔眼,正向自己眨著神光。貓晶魔火,隱生動人輝芒,瓊芳忖道:"看這東西好漂亮,拿來作成首飾耳環,倒也不壞。"想著想,不由蹲身下地,便要去碰刀鞘,陡然間心中一驚,忖念道:"瓊芳啊瓊芳,你今兒是怎麼了?你打小光明正大,從不貪圖彆人的東西,怎地變得這麼貪?"瓊芳出身世家,自小便是傲性兒,絕不覬覦彆人的東西。想起祖宗遺訓,立時要縮手回去,轉眼之間,又看到那隻魔眼,心中又想:"傻子,你拿這柄刀,可不是為了一己之私啊!穎超輸給那個黑衣人,滿船黑衣壞蛋又在胡作非為,我拿這柄刀,那可不是為了一己私利,而是為國為民啊!"為國為民,成為舉世景仰的大俠,為天下謀福、為百姓出力,迷蒙之中,隻見爺爺、情郎、娟兒、傅師範、哲爾丹等人拍手鼓掌,一個個圍住自己歡呼讚歎。瓊芳摸了摸腦袋,瞼上露出歡喜笑容,靦腆道:"你們彆老誇我,怪難為情的。"諸多念頭看似紛紛擾擾,其實全於瞬間閃過。瓊芳想到欣然處,終於下定決心,便喜孜孜地伸手出去,輕輕撫摸魔刀。刀觸指端,掌心不由發燙,腦中更是微感暈眩,好似眼前有些影子,偏又朦朦朧朧地捉摸不定。瓊芳眨了眨眼,急忙鬆開了手,心道:"怪怪的。"她原本懷抱那本"景泰人物記譜"此刻便任憑書本摔落在地,不再理會。此時手掌發燙,低頭去看掌心,已然隱隱散出紅光。瓊芳暗暗害怕,轉眼去看刀鞘,卻見那隻魔眼兀自凝望自己,好似催促她早些過來。瓊芳反覆沉吟,想起了滅裡的慘狀,內心有此猶豫,可要棄刃而去,卻又有些舍不得,她始終抓不定主意,隻得咬住下唇,忖念道:"好了,就碰一下吧,一會兒要是生出怪事,我儘管放開便是。"心頭有了想法,便又大了膽子,再次伸手出去。玉白雪指寸寸緩進,一時之間,花瓣似的粉紅指甲停下,終於握住了刀柄。這回沒什麼感覺,倒是覺得刀柄很是粗糙,上頭一格格地,宛如蜂窩排列,若要提刀打架,肯定不順手。喃喃自語間,隨手將魔刀提了起來,忽地心下大喜:"這刀好輕啊。"這刀望似沉重巨大,豈料入手一點不沈,似比自己的鐵扇還來得輕巧。瓊芳嘻嘻一笑,想道:"真好玩,這刀如此輕巧,我以後可以改練刀法了。"正想間,肩頭略緊,似給人拉住了,瓊芳嘖地一聲,隨手拂出,五指到處,拉住她的那隻手便已受力蕩開。瓊芳此時渾渾噩噩,當然不曉得拉住她的正是黑衣怪客,她自也不知,適才那輕輕一拂,便將絕代高手震退三步,逼得他摔入了人堆。瓊芳沉迷刀中,自顧自地把玩刀鞘,嬌聲笑道:"魔刀啊魔刀,你到底長什麼樣子呢?你是不是很可愛啊?"手握刀柄,業火送出鞘中,赫地四周風雪大作,腳下的"人物記譜"的紙頁一路給風神掀開,一頁又一頁,終於來到了一百四十七頁。魔刀開始圓夢,四遭昏暗下來,耳邊廝殺也全數止歇,瓊芳眨著一雙大眼,正感迷惑間,忽聽背後傳來一聲怒喝:"芳兒,放開它!"誰啊?那麼凶?瓊芳喃喃回頭,忽然見到再也熟悉不過的那個親人。瓊武川,當朝威權國丈,紫雲軒的正宗閣主,他雙手抱胸,厲聲道:"放開它!"放開誰啊……瓊芳一臉愕然,呆呆聽著爺爺喝道:"回你的房去。你爹爹要走了。"瓊芳全身巨震,急急去看魔刀,赫然間,抱在懷裡的不再是一柄刀,而是一個男子。瓊芳啊地一聲尖叫,已然跪倒在地,珠淚欲垂。麵前那男子倒臥在地,睜著無力的眼皮,目光灰敗,想要伸手起來,卻又氣力不濟。瓊芳將他緊緊抱入懷裡,終於放聲大哭:"爹爹!"瓊翊,字道甫,順天通州人,太祖英國公嫡係六世孫,武英十五年進士及第,授戶部主事,曆南京通政司參議、詹事府少詹事,景泰二十六年暴疾卒,得年四十三……人物紀譜第一百四十七頁,躺著瓊家少爺的故事。瓊芳淚如雨下,十四年來的酸楚湧入喉頭,讓她無法站起,她隻能緊緊抱住生身父親,不住親吻他的麵頰。爹爹忍住腹痛,他眼中淌淚,強笑道:"芳……芳兒,對不起……爹爹不是故意要死,對不起……芳兒……我的芳兒……"死在家廟的爹爹,就這樣倒在女兒麵前,死前還在懇求愛女的原諒。瓊芳沒有辦法說話,她隻能默默飲淚,一直親吻爹爹的臉頰、親吻爹爹的嘴唇,可爹爹一直吐血出來,染紅了瓊芳的櫻唇。"放開他,放開他!彆再親他!"背後爺爺一直來拉自己,一直拉……一直拉……一直有人要分開他們父女……院子裡還有好多好多人,他們手拿拂塵,身穿宮裝,好像神仙一樣打扮……他)們要帶走爹爹麼?他們要帶爹爹去哪裡?"啊呀啊!"瓊芳終於能夠說話了,她發出淒厲尖叫:"不要拉我!不要拉!誰來救爹爹啊!"她哭叫不休,轉身一拳朝背後打出,後頭的爺爺向後滑開,轉瞬間摔跌出去。瓊芳卻不知道,她這拳打得是七當家,儘管對方功力深厚,此刻卻擋不下她奮力擊來的一拳。"爺爺!爹爹要死掉了,你快想法子救救他啊!"小瓊芳縱聲悲哭,可就是沒人理會自己,每個人的目光都是如此深沉悲哀,淒厲哭嚎之中,十多年來不敢深思的迷惑,終於全數爆發心頭。瓊芳大哭道:"爺爺!你想要爹爹死掉!對不對?你告訴我!告訴我!"瓊芳拖著爹爹長大的屍身,哭叫奔走,到處都是爺爺,到處都是神仙打扮的壞人,他們不停追將過來,引得瓊芳大哭大叫,不住出拳踢腿,丹田像是燒滿了火炭,怎麼也用不完的氣力,不停從千萬個毛孔湧向體內,打得更多的爺爺滾將開來。狂風暴雪之中,瓊芳奔逃呐喊,卻怎麼也逃不出去,她將心一橫,索性反身過來,怒目望向滿船的壞人,戟指喝道:"是誰逼死我爹爹的,說!"麵前的壞人無人說話,隻是一個個森森冷笑,他們全都是幫凶。瓊芳也應以凶狠冷笑,她握住刀柄,咬牙道:"你們這些壞人,我要殺光你們,不分男女老少,我要殺得你們雞犬不留!"魔女大口喘氣,複仇之火催心來,大雪也成霧蒙蒙。此刻沒有爺爺,也沒有爹爹,甲板上隻有一個著魔的小姑娘,雪嫩的小手緊抓刀柄,那形若六角蜂窩的刀柄黝黑雄渾,幾如少女的上臂短長,人小刀長,這幅模樣雖然突兀,場內卻無一人敢怠慢。全場唯一還清醒的,隻剩下金淩霜一人,可惜他連自保都嫌困難,如何能阻止瓊芳步向死亡?他心裡明白,這名女孩隻要拔出寶刀,下一步便會看到自己的死期。她沒有滅裡的深厚定力,更沒有滅裡的高強武功,她會比滅裡更快十倍自殺,從而像是那柄托帕金玉刀,成為身首異處的小姑娘。魔性催引,瓊芳早已紅腫了淚眼,聽她哽咽自語:"爹爹……芳兒愛你,你看、你看……芳兒要替你報仇了……"慢慢地,刀柄向上提起,魔刀出鞘了,業火寸寸,照耀得滿船人眾如同鬼魔。刀鋒將出,恨火吞吐綻放,隻要一會兒刀鞘墜地,魔刀便將完全綻現人間,那時第一個慘死的不是彆人,而是眼前這個玉雪可愛的小閣主……嘎地一聲,甲板輕輕搖晃,有人上船了,這人腳步輕盈,一路穿越船板,幾同無聲。金淩霜第一個醒覺過來,他極日去看瓊芳背後,赫見大雪飛舞之中,瓊芳背後現出了一個人影。金淩霜心中駭然,喃喃自忖:"魔王到了?"雪夜朦朦朧朧,滿船人眾靜下手邊的凶殺,一同看向瓊芳的背後。沒人知道魔光引來了什麼東西,他是遲來的船客,還是傳聞中的大魔頭?魔刀映得瓊芳如癡如狂,那人的身影更似裡在魔光之中,讓人望不真切。一片靜默間,那影子來到瓊芳背後,輕聲道:"孩子,放下東西。"柔和的嗓音,不太像是魔的呼喚,瓊芳早已忘情身外之事,那影子也不再勸說,當下伸手過來,搭上了瓊芳的肩頭。瓊芳肩膀被觸,驚覺外敵到來。她秀眼暴張,盛怒下急急回出一拳,怒叱道:"大膽!"業火夾於拳風,力道之猛,便以黑衣怪客的驚人身手、七當家的禁傳神功,怕也禁受不起,卻見那人舉起手掌,略略劃過一道弧影,轉力輕卸,便已握住瓊芳的小拳頭。瓊芳尖叫道:"你是誰!"遲來的船客並未回答,隻低下頭去,凝視麵前的小瓊芳。兩人對麵相望,麵前那雙鳳眼溫潤堅定,晶瑩高潔,隱帶寬慰勸解之意。小女孩兒大為吃驚,一顆心停了下來,顫聲哽咽之中,不由得伸手去觸那張臉龐。如同傳國寶刀之於滅裡,瓊芳內心也有她的記掛。在這如夢似幻,若假還真的時刻,天地一切都能舍棄,縱使魔刀也……咚地一聲,魔刀鬆手墜地,砸破了甲板。瓊芳放聲尖叫:"爹爹!"激蕩之下,便即縱身入懷,撲向心頭的羈絆。麵前那人提起手來,將瓊芳抱入懷中。瓊芳靠在他的懷抱裡,隻是又哭又跳,她拚命去望男子的臉麵,淚眼朦朧中,那人的五官一點一點進入眼簾,隻聽瓊芳啊了一聲,不住顫抖啜泣:"不……不是,討厭鬼……我討厭你,盧雲……"滿心激蕩中,手腳拚命掙紮,那男子怕她誤傷自己,隨手在她太陽穴上一搓,便讓瓊芳暈死過去。風雪漫天,雪夜最後的登船客,孤寂無言。他橫挑麵擔,單手夾起瓊芳,立於敵我雙方麵前。瓊芳的呼喚雖然不響,但金淩霜內力深厚,卻已聽得明明白白。他滿麵驚疑,反覆打量那人的形貌,猛聽一聲驚呼,再次道:"盧雲!"盧雲二字再出,這會兒卻讓黑衣怪客睜大了雙眼,他本與七當家激戰不休,此刻卻急急向後縱開,那帖木兒滅裡原本失魂落魄,聞得呼聲,卻也不禁抬起頭來。滿場人眾相互感染,一同抬起頭來,打量麵前的男子。來人正是盧雲。先前他甫一上船,第一眼便見到了瓊芳,他認出這名女郎便是國丈孫女,看她手拿一柄黑怪大刀,孤身與幾十名男子對打,也是怕她誤傷了自己,順手便拉開了她。如同瓊芳預料的,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好容易留得一條活命,他想返鄉了。隻是人生不幸,小年夜裡揚州唯一開航的客船,居然又是望地獄去的?盧雲打量著麵前的大批船客。他見這些人蒙麵遮臉,狀似強盜,全無一個善良形象,想來坐上黑船了。再看諸人虎視耽耽,俱在望著自己腳下,盧雲心下一奇,便也望甲板瞄去,隻見一柄黑刀子擱在腳邊不遠處,看刀鞘黑如漆墨,隱隱泛火生光,卻是先前從瓊芳手裡墜下的那柄刀。盧雲默默無言,先將肩膀上的麵擔放落下來,又將瓊芳放在擔子旁,跟著反手解下長袍,披在小姑娘身上。聽他問道:"請問這船還開不開?在下等著回去山東。"眾人麵麵相覷,忍不住都笑了起來。此時船上一片狼藉,看甲板上倒斃許多毒蟲,近舷處坍了頂破爛轎子,四下木板更是翻裂破損,誰知這船還能不能開?正於此時,突聽七當家哈哈大笑,喝道:"殺呀!"其餘黑衣人也附和呼喊:"殺啊!"大批黑衣人呼嘯而過,再次你爭我奪起來,目光寸移,標的全在盧雲腳下的魔刀,滿船高手捉對廝殺,人人都盼成為第三個大贏家。一名黑衣人率先爬來,眼看便要摸上刀柄,忽然身子向後滑出,卻給人硬拖了回去,那人口中啊啊大叫,拚命伸長了手,卻又差了幾寸,正在此時,背後拖人的那隻手赫然暴長,堪堪便要摸上魔刀,卻又給一隻怒腳踩在地下,大腳主人正要彎身取物,陡然慘叫響起,那腳倒了下去,換了一張爬行的恨瞼過來。搶啊搶,殺啊殺,所望儘是猙獰麵目,忽然間,盧雲訝道:"還沒搞完麼?"還沒搞完麼?正統朝不是複辟了?怎地還沒殺夠麼?盧雲茫然看著,一瞼呆滯間,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事隔多年,受苦的人已經老了,但這偌大的人間,依舊是這個鬼模樣……眼看一名黑衣人給拖了回去,另一人又爬將過來,此上彼下,來回不休。盧雲笑道:"朋友,瞧你們辛苦的,這到底是誰的東西?"一我的!"問聲甫畢,船頭立時暴起一片怒吼,"我的!""放屁!你敢說這是你的?""操你奶奶祖屁眼!這當然是老子的!"先是爭吵起來,然後拳腳相向,爾後刀光劍影,一片凶殺。盧雲此時縱想調解,卻也不知誰對誰錯。他向前跨步,目望眾人,再次問道:"告訴我,這到底是誰的?""我的!"船頭打得正凶,眾人卻不約而同一起來喊:"我的啊!"就像過去幾十年,怎麼都搞不明白誰對誰錯,好似錯的永遠是自己。盧雲抬眼望向夜空,驀地提起真氣,喉頭一聲大吼:"回答我!到底是誰的!"雷轟般的怒號,震得人人耳嗚嗡響,口中氣勁噴出,一名黑衣人首當其衝,竟然墜下船舷,料來耳鼓暈蕩,說不定給震昏了。大批黑衣人掩住耳孔,蹲身坐地,人人顯然望向盧雲,宛如見到夫子的孩童,隻是眼帶驚怕。船頭安靜了,卻也無人回答自己,盧雲厲聲又喝:"回答我!這到底是誰的東西!"天雷震動之下,水麵共鳴搖蕩,竟爾晃得船身起伏不休。眼看無人言語,盧雲搖了搖頭,自管俯身向地,便要沒收學童心裡的寶貝。夫子的大手靠向魔刀,相距尺許,貓晶竟似呼應夫子的內心,瞬即亮起魔火。魔火八麵映照,專發幽隱苦難。光輝映照,第一個感應的是盧雲手中數不清的大小傷痕,給尖石刺出的泛紅疤紋、給急流滾石撞斷的指骨隆起……十年天牢的種種煎熬苦處,在魔刀前竟然展現無遺。盧雲兒這柄刀怪異至極,雖說吃了一驚,卻沒給嚇退,隻俯身去拾魔刀。眼看大手將至,金淩霜陡地醒覺過來,大喊道:"停手了!千萬彆碰那東西!"遲了,在眾人的注視下,盧雲的手指觸碰了魔刀。一時之間,他的額發向上飄起,露出了雙眉正中的那記刀痕。第二道感應現出,金淩霜顫聲道:"完了!他也下去了!"帥金藤長年與世隔絕,眼看金淩霜咬牙扼腕,七當家目瞪口呆,不禁好奇心起,他見盧雲圓顱方趾,除了一張臉有些沉鬱之外,也無三頭六臂之狀,便靠向四當家,悄聲道:"這家夥是什麼來曆?怎地像是挺有門道?"金淩霜咬牙道:"聽過柳門四將、觀海雲遠麼?"帥金藤心下一凜,忙道:"您是說,這家夥便是……便是……"金淩霜歎了口氣,道:"沒錯,他就是失蹤十年的長洲知州,狀元盧雲。"彆人或許不知,但金淩霜身為"客棧"第一位老臣,卻是深知狀元爺的處境。十年前白水河畔生死戰,金淩霜躲在暗處窺看,眼見盧雲練成"劍芒",以前掌門的絕學對決朝廷大軍,心中自是大為震動。隻是當時上喻在身,不便插手乾預,隻得看著盧雲一路負隅頑抗,從河邊打到吊橋,再從吊橋打到深穀,最後與薩魔同歸於儘,一正一邪同刻墜入白水大河,隨浪卷出千裡。身為昆侖門徒,親見劍神絕藝重出江湖,再親睹劍神傳人墜下深穀,金淩霜內心之驚詫激動,自非外人所能道儘。如今十年已過,劍神傳人回來了。無論他從何處來歸,眼看柳門同儕一個個位極人臣,雄霸一方,卻唯獨他一人苟延殘喘,妻離子散,想他心中之痛楚悲憤,必與當年卓淩昭瀕死前的心境全然一致,現下給他撿到了魔刀,必有無儘血海深仇要報。以魔火之威,再加劍芒之恨,天下誰有這個功力來擋?或者是說,誰又有這個資格下手來擋?夜空黯淡,雪花一片片飄落下來,盧雲默默仰天,容情很是肅殺,他拿起魔刀,慢慢托向夜空,左手持鞘,右手握柄,便要抽將出來。持刀之人恨意越深,越能激發魔性。在滿船眾人的注視下,魔刀出鞘第一寸,一時魔光大盛,望來有如一隻大洪爐,遠非先前滅裡、瓊芳執刀之時所能相比。逼得眾人驚叫一聲,一同掩上了目光。人間有夢,魔刀圓夢,輪回業已轉動,麵前的學究夫子武功極高,足以調難解紛,可要連他也陷下地獄,那可如何是好?金淩霜麵色鐵青,先前不論誰來持刀,他若不冷言嘲諷、便要靜觀其死,可現下盧雲到來,他卻不敢多發一言,反而第一個向後退開。也許是玩弄世人的情感、也許是告誡世人的野心,魔刀喜歡開人玩笑,有人想要複國,它便要那人獻出玉璽為祭,有人舍不下父女親情,它便要那人斬斷祖孫血脈,可無論魔刀如何挑動世人的美夢,一旦遇上一種人,它便會甘心為之驅策。無夢可做的人,什麼都賠光了。麵前的盧雲飽受折磨,那死過一次的恨意,配上地獄得來的無上劍芒,激得魔火更加閃耀,全數從鞘中竄流出來,圍繞著狀元爺的身軀,讓他看來如同鬼神。金淩霜大為驚駭,顫聲道:"老天……他能駕馭這柄刀麼?"魔刀將出其鞘,魔眼不再散發光輝,反而哽哽淚垂,火紅血刀一寸接著一寸,引得往事幕幕躍心頭,陡然間,盧雲淚水滾滾而下,仰天悲歌道:"十年苦窯十年功,到得頭來儘成空,名已空、愛己空,四壁蕭然巢也空,親逝友散仁義儘……恨不空、仇不空,不悲不苦不虛衝,天地萬物殺一空!"悲苦攻心,業火魔刀與地獄苦囚相互激發,想起那愛妻彆嫁、兄弟背棄之苦,利刀錐心,痛得盧雲須發俱張,血淚泛流,牙關更是咬得喀喀作響。帥金藤等人拋家棄子,苦蹲天爐十年,此際聽得悲鬱歌聲,一時大受感應,竟也慟哭失聲,涕淚橫流。昆侖劍法本就易於入魔,劍是怒之劍,道是恨之道,盧雲修煉劍芒十年,功力極深,如今魔刀受了絕世劍芒喂養,一時光芒大熾,宛如烈日刺目傷眼,光芒益發耀眼,恨意激發,魔刀終於要全數離鞘而出。此刻除了瓊芳昏暈倒地,全場人眾屏氣凝神,都在等候魔刀降世。看魔刀得遇真主,今夜倘若不幸放出一隻妖魔,狂濤巨浪衝擊之下,天地萬物怒斬一空。刀身堪堪出鞘,忽聽一聲嘶啞悲呼,輕聲道:"盧叔叔……""救救我們……"熾光消散,魔刀回入鞘裡,眼皮下的紅熱立時消褪。眾人餘悸猶存,一個個伸手遮目,側頸偷眼去看,隻見盧雲肅然仰天,麵上神情卻大為平和,隻是那居心正中卻流下了一道鮮血,垂掛臉麵之上。盧雲放落手上魔刀,閉目良久。過得半晌,他抬眼問話:"是誰喚我回來?"他問了兩遍,黑衣人眾麵麵相覷,卻無一人作答。盧雲默默無言,看了看手裡的魔刀,逕自行向船舷,跟著振臂一揮,在眾人的大聲驚嘩中,魔刀竟已飛離船身,拋向運河之中。魔刀墜入運河,不知要多久才能打撈上岸,四當家大驚失色,便要設法去接,隻是他不敢伸手去碰妖物,當下解開腰帶,急忙隔空去纏,說時遲,那時快,一條黑影撲向京杭大河,鐵鏈搶先飛出,卷住了業火魔刀。來人身高體壯,頭戴黑罩,看那身手快得不可思議,赫然是那黑衣怪客!他飛身掠過船舷,半空與盧雲眼神交會,那雙眼中滿是親近之意。盧雲內心陡生異感,不及開口呼喚,那黑衣怪客已然墜入水中,沈於河底。金淩霜抄起長劍,奮力朝水麵扔出,劍刃旋轉,勁風到處,激得河水轉出一個漩渦,那劍隨即破射入水,直朝黑衣怪客背心而去。四當家內力雄渾,準頭更是奇佳,黑衣怪客卻是不慌不忙,鐵鏈輕掀,魔刀破浪翻出,嗡地一聲響,水柱衝破河麵,河水如同鮮血,隻震得金淩霜的長劍直飛上天,轉瞬消失不見。魔刀小試,不必離鞘出手,威力便已如斯驚人。金淩霜自是大為駭然,餘眾更是看傻了眼。那黑衣怪客靠著魔刀沉重,兩腳牢牢站定河底,他不再戀戰,雙手拖拉鐵鏈,便從河底飛奔離去。魔刀遠離,魔性消褪,餘下眾人縱有癡迷的,此時也一個個醒了過來,眼看水底紅光遊過,金淩霜立時發號施令:"十八學士從陸路過去,十二神將隨七當家下水!分兩路包抄!"撲通聲不絕於耳,七當家第一個跳入水中,隨後帥金藤、宮毗羅等人也紛紛下水,分從四麵八方圍捕。金淩霜行上船舷,最後一眼回望,眼角卻在撇望盧雲。似想問些什麼,神色卻有些遲疑。"柳門四將,觀海雲遠",柳昂天已死,他的四大愛將卻都還活著。十年來天下風起雲湧,全因柳門這三位大人物牽動局麵,如今連這朵雲也要複出江湖,天下局勢要如何牽動,那可難說得很。想起昆侖一脈早已覆滅,金淩霜喉頭微起哽咽,霎時雙足縱出,便也破水而入。一時間,船上黑衣人走得一個不剩,連滿船蟲子也跳入河水,追隨河底紅光而去。寒風吹過甲板,大雪漫天,魔刀一走,船頭便也安靜下來。盧雲正自呆呆悄立,忽聽背後傳來一聲歎息,問道:"這位兄台,您便是盧參謀?"當年西域和番,盧雲乃是隨軍幕僚,是以人人都喚他一聲"盧參謀",隻是十年光陰寸逝,死的死、反的反、嫁的嫁,"參謀"二字早成雲煙。盧雲聽得這個稱謂,竟是有些納悶,撇眼回望,但見一條大漢蹲身望地,手撫一柄斷刀,看他目光深沉,卻是汗國大將,八代煞金帖木兒滅裡。兩大豪雄相互打量,一來滅裡多在西域行走,二來盧雲久不曆江湖,彼此自是毫不熟悉。盧雲認不得此人,一時眉心微蹙,正要開口問話,卻聽滅裡微微苦笑!"觀海雲遠,果然個個不凡……無怪殿下如此掛記你,滅裡可被比下去了……"對方改以回話交談,盧雲久不曾講說番語,自有些反應不及,他滿心迷惑,尚待要問,那大漢已將自家寶刀碎屑收入行囊,反身行上了船舷。這人之前雖然自斷寶刀,但稍一寧定下來,便也不哭不喊,頃刻間便已恢複了沉雄氣度。臨行之際,滅裡回過眸來,忽道:"這位盧兄,您和仲海將軍是好友,對麼?"盧雲聽他提起此事,雙目自是睜得老大,卻不知該如何回答。滅裡歎了口氣,拱手道:"盧兄這幾日若能遇上跛者,煩請告知一聲,便說銀川公主人在北京,想與秦將軍碰個麵。望他不吝玉趾,務必賞光。"公主西嫁和番,多年不得音訊,此時聽她東渡中土,第一件事便是來見怒蒼山主,盧雲自是大為訝異,一不知公主為何歸來,二不知她何事欲見怒王,正待再問,滅裡卻已雙腳離舷,縱身破水,便如一尾魚龍矯矯而去。看這位煞金將軍下水時水花不起,水性極佳,赫是水陸兩能之輩。來來去去,去去來來,這船還未開航,非但旅客提前下船,連船夫水手也逃得一個不剩,盧雲目望空無一人的甲板,內心卻仍一片茫然。有自己的歸處,卻隻有自己一個孤家寡人,兀自飄蕩於人海之間,好似一隻漏網之魚,誰都與他無涉……索然無味的人生,隻能聳聳肩,笑一笑。正要反身離開,忽又見到甲板上的小瓊芳。盧雲俯下身去,先將麵擔挑起,又將瓊芳橫抱懷中,便又循著原路上岸。衣襟一緊,似給人抓住了。盧雲微微一怔,低頭朝懷裡望去,隻見懷中少女瞼泛珠淚,兀自昏睡不醒,看那小手緊揪衣衫,竟似有著千般眷戀、萬分不舍……卻又不知是怎麼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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