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既便是如何痛苦的取舍,她做出的選擇也是正確的。她將頭靠在他的頸彎裡,忽地輕輕側過頭,在那條縫合的傷口上吻了一下。“幸福?”她抬起頭,對吃驚的人笑了一笑,“像現在這樣……便已經很幸福。”那一刻的沉默,是寧靜而溫暖的。在空無一人的無色城裡,剛剛拚湊出形狀的皇太子坐在白石台基上,用僅有的右手抱著皇太子妃。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隻是這樣相互依偎著,久久無語。“手酸了麼?”不知道過了多久,白瓔忽地嗤的一笑,露出捉狹的語氣。“呃……好像還能動。”真嵐嘟囔了一句,手在她腰畔緊了一緊。“彆動……再動我拿針紮你了!”白瓔下意識地避了一下,嗔怪著抬手擋住那隻不老實的手,忽地將語氣放柔和,“那麼,你覺得這樣幸福麼?真嵐?”——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想知道這個原本也是被逼接受命運的伴侶的心意。她不知道是否他亦心甘情願,不知道他是否已經放棄了水鏡裡的那個紅衣少女。很久以來,就如他從未詢問過她的往昔,她也從未問過他到底在砂之國時有過什麼樣的往事。而真嵐隻是憊懶地抓了抓頭:“這個啊……要看你對幸福的定義了。”白瓔有些忐忑:“那你的定義呢?”“我的定義?很簡單啊……”空桑皇太子頓了頓,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笑意,不顧她的抗拒,又把手放到了她腰間,“要是你把手拿開就好了。”“你……!”白瓔又羞又惱,跳起了身。“哦,彆彆。我錯了我錯了……”真嵐明白妻子經不起開玩笑,連忙一把將她拉回身側,不迭聲的道歉,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聲,“其實,隻要能一直這樣……就很幸福了。”白瓔神色放緩,忽地低下了頭,輕聲:“我也是。”那一句話後,又是無聲。真嵐看著身側垂頭的女子,發現她雙頰有淡淡的紅暈,赫然如同少女時的嬌羞無限——那一刻,百年前白塔上的一切忽然湧上心頭,無數的悲歡潮水般湧來,幾乎一瞬間將他滅頂。從沒想過,居然還有這一日。是的,隻要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已經算是“幸福”。大風大浪過儘,他們最終還能留守再彼此身側,執手相看,談笑晏晏。這已經是當初所不敢想象。他握緊了妻子的手,默默抬頭看向了頭頂水波離合的天空。那裡,依稀又看得見那條將他們兩人緊緊聯在一起的黃金鎖鏈。然而這一次,空桑皇太子如同一根蘆葦那樣在風裡溫順地伏下了身,滿心歡喜,不再試圖抗拒。所謂的宿命和前緣,有時候,也不是壞事呢……他抬起手,去撫摩那一頭流雪飛霜一樣的長發,眼裡滿含著笑意——她的長發在他手裡如水草一樣拂動,有簌簌的芳香。然而,眼角卻忽然瞥見一道金色的痕跡,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了驚詫的表情:在白瓔如雪的白衣上,背心的正中,長發的遮掩下隱約有一個正位的金色五芒星,五個尖角的周圍有難以辨認的密密麻麻符咒,呈萬字花紋扭曲,仿佛印上去後又在劇烈的動作中散落消磨。隻是看得一眼,便覺得有某種驚心動魄的感覺。真嵐的手僵在了那裡,定定凝視著長發下露出的一角金色記號,眼神變了又變。這不是攻擊性的咒術,靈力高強如白瓔都沒有覺察到它的存在——然而,這個符咒,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又有誰,能在她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將這樣一個咒術施加在她身上?在無色城裡空桑皇太子夫妻執手相看之時,金帳裡的氣氛卻已經凝重至極。在做完了診斷之後,海巫醫悄然退出了帳外,隻留下紅衣女祭靜靜侍立在一旁,伴隨著榻上那個孤獨的王者。“溟火,你聽見了麼?我的生命已經如風中之燭。”蘇摩靜靜開口,臥在榻上看著頭頂水波離合,“不過我想,這點時間也差不多應該夠了。”溟火女祭有些為難:“王,可是……”“我知道,這對你來說為難了一些。”蘇摩唇角浮出一絲冷嘲,“魔為了打破血緣的限製、將力量轉移到雲煥身上,用無數的精力和時間才完成了‘血十字’大陣——你不是神魔,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完成力量的轉移,實在是困難。”溟火深深俯首,不置一詞。“但我知道你做得到,”蘇摩的聲音平靜如水,帶著不容置疑的絕決,“純煌死前、你通過秘術將他的力量轉移往雲浮城保存,在七千年後又令其在我身上複蘇——溟火女祭……我相信你有超越血緣限製、轉移‘力量’的驚人能力。”“是,”溟火終於開口,“我可以。”“那麼……請你同樣的幫助我。”蘇摩轉過頭看著她,眼神平靜,“如果我壽數已儘,請你將海皇的力量傳承下去——由龍神和長老們決定:傳給下一任。”“我是可以做到,”溟火俯身行禮,低聲,“可是,我為您這樣的自我放棄而憂心。”“這不是放棄,溟火,我隻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不再試圖抗拒。”蘇摩眼裡有極深的陰影,唇角噙著冷淡的笑意,“我本來就不該被生下來,本來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當然,更不該成為你們的王。”“我隻是累了……”他搖了搖頭,眼睛裡忽然籠罩了一層灰色,“請容我安眠。”被這句話震了一下,溟火抬起頭,看著那一張和純煌極其相似的臉——此刻,這一任新海皇收斂了一貫的陰梟,臉上籠罩著一層倦怠淡淡神色,那樣超然的神色和氣度、簡直和七千年前純煌決意赴死之前一模一樣!然而、他的容貌竟一夕蒼老。藍色的長發變得灰白、玉石般的肌膚變得鬆弛、碧色的眼睛蒙上了渾濁的陰影……就如一個活了八百年的老人。溟火不忍注視,移開了眼睛。眼前的這個人,曾經是上天獨一無二的完美創造,他的容貌可以傾覆一個時代,奪去日月的光輝——然而此刻,那樣驚人的美、卻正在一點一滴的消逝。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海皇的選擇:這樣驕傲的人,想來亦不願讓人看到末日掙紮的狼狽和猙獰,所以寧可選擇遠赴海外、孤寂的死去。“溟火,請助我一臂之力。”蘇摩抬起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喃喃,“你知道麼?在我的身體裡……藏著一隻巨大的魔物。從出生以來,我用儘了一切方法和它鬥爭,試圖擺脫它,卻始終沒能如願……“我一路犯下無數的罪,到最後,不得不連對自己都憎惡和恐懼起來。“在神殿內與魔決戰時,它又被黑暗的力量召喚了出來!“我不是被魔、而是被自己內心的黑暗擊倒的——看來,除了死,我永遠無法擺脫它了。”他側過頭,凝視著紅衣女祭,“與其共生,不如同死。你明白麼?”“是,我明白您的心意……”溟火凝視著新任的海皇,歎息:“可是,海皇,您難道就忘記了和你共享命運的另一個人麼?星魂血誓令你們的生命連接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您,在放棄自己的同時,難道也要放棄她生存的權利?”星魂血誓……聽到這個詞從女祭口中吐出,蘇摩的眼神不易覺察地變了變,長時間地沉默,臉色變幻不定。然而,當溟火女祭以為成功地說服對方改變了主意時,蘇摩卻忽地開口了,語氣裡帶著一種奇特的笑意:“不,溟火女祭,你說錯了——星魂血誓強大到足以逆轉星辰,卻也隻不過是一種以血為靈媒的咒術。它既然可以被設下,當然也可以被解開。”“海皇!”溟火失聲,“難道您打算……”“是的。”蘇摩漠然點頭,“斬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