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每當她踏上那可怕的旅途,它就好像一股寒風,吹得她周身寒徹;她實在沒剩下什麼溫暖留給他們。至於那個男孩子——啊,謝天謝地,母親總算要了他;他是屬於母親的,或是屬於貝裡爾的,或是誰想要他,他就屬於誰。她幾乎從未抱過他。她對他非常冷淡,讓他原封不動地躺在那裡……琳達朝下望了一眼……那笑是多麼離奇,多麼出人意料,連琳達自己也笑了。不過她控製住自己,對孩子冷冷地說,“我不喜歡小孩子。”“你不喜歡小孩子?”男孩子不能相信她。“不喜歡我?”他傻乎乎地朝著母親揮著胳膊。琳達離開椅子,坐到草地上。“你為什麼老是在笑?”她聲色俱厲地說,“要是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你就不會笑了。”……琳達對這個小家夥的自信十分驚訝……啊,不,還是真誠點好。這不是她的感覺;這是截然不同的某種感覺,十分新奇的某種感覺,十分……淚珠在她眼裡滾動;她輕輕地對男孩子說,“喂,我的小滑頭!”這些例子全都證明,根本不存在母性的“本能”:不管怎麼說,反正“本能”這個詞對人類不適用。母親的態度,取決於她的整體處境以及她對此的反應。如我們剛才所見,這有無窮的變化。然而,事實依舊是,除非環境十分不利,否則母親會通過孩子豐富她的生活。在談到一個年輕母親時,柯萊特·奧德裡說,她的孩子猶如她自己的生存現實的證據,通過他,她控製了一般事物,而最重要的是,她控製了她自己。作者通過一個女人說道:他在我的懷中沉甸甸的,好像是世界最重的東西,達到了我力量的極限。他把我埋在寂寞和黑暗之中。他突然把整個世界的重量壓在了我的肩上。那的確是我想要他的原因。我自己太輕了。如果有些母親隻想多育而不肯儘母親的義務,在孩子斷乳或出生後對他失去了興趣,隻希望能重新懷孕,那麼她們當中的許多人反倒會覺得,正是分離才會給她們帶來孩子;孩子不再是她們本人的水乳交融的一部分,而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孩子也不再是隱隱糾纏她們的身體,而是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在經曆了分娩的痛苦以後,塞西爾·索瓦熱用一首詩表達了她對母親占有的快活,她稱這個嬰兒是她的“小情人”,她的替身,她可以非常幸福和興奮地抱他,吻他,向他問好;他是她“用鮮血、歡樂和赤裸肉體做成的小雕像”。有人再三堅持說,女人十分樂意通過孩子去得到陰莖的對等物,但這種說法絕對不準確。實際上,成年男人不像童年那樣,把他的陰莖當做奇妙的玩物,對成年人來說,它的價值在於它能夠使他占有他想弄到手的客體。同樣,成年女人所嫉妒的是男性所占有的獵物,而不是他用來占有的工具。孩子滿足了在男性擁抱中所無法完全滿足的那種攻擊性的性愛:對女人來說,孩子相當於她可以讓丈夫去找的、她本人又無法替代的情婦角色。當然,這種對應說法並不準確;每一種關係都是suigeneris[獨特的],唯一的;但正如情夫從情婦身上所得到的那樣,母親從孩子身上也得到了肉體上的充實,這種充實不是在屈服中,而是在支配中得到的;通過孩子,她得到了男人想從女人身上想得到的東西:一個他者,他集自然和理智子一身,他是獵物又是替身。嬰兒是全部自然的體現。柯萊特·奧德裡的女主人公告訴我們說,她在孩子身上發現了“一種專為我的手指觸摸準備的皮膚,它實現了我對一切小貓、一切花朵的期望”。孩子的肉體所具有的柔軟而溫暖的彈性,是女人小時候極欲從母親身上、後來又極想在萬物之中得到的東西。嬰兒是植物和動物,他的眼睛是雨水和河流,是蔚藍色的大海和天空;他的指甲是珊瑚,他的毛發長得如絲一般;他是個有生命的布娃娃,一隻小鳥,一隻小貓;“我的花兒,我的小雞,我的羔羊”。母親嘟嚷的幾乎全是情人的語言,如情人似的急不可待地利用這種占有;她使用了同樣的占有舉止:撫摸和親吻;她把孩子緊緊地摟在胸前,她讓他在自己的懷抱中,在自己的床上得到溫暖。有時這種關係有明顯的性的性質。在前麵引自斯特克爾的那位母親的自述中,她說她感到羞愧,因為她給孩子喂奶時帶有性的色彩,孩子的觸摸令她快活得發抖;孩子兩歲時,他像個情人似的撫摸她,幾乎不可抗拒,她不得不拚命地擺脫想玩弄他的陰莖的誘惑。孩子長大一點以後,母性有了新的表現;最初,他隻不過是個嬰兒,與其他任何嬰兒無異,他隻是一般地存在,隻是這個年齡層的孩子的一個標本;後來他一點一點地表現出個性。十分專橫的或肉欲十分強烈的女人,這時會對孩子逐漸冷淡;相反,其他一些女人(如柯萊特)這時會開始對她們的子女真正感興趣。母子關係變得越來越複雜:孩子是替身,是alterego[第二自我],有時母親很想把自己完全投射到他身上,然而他又是獨立的主體,因而難以駕馭;他如今強烈表現出真實性,但在臆想中他又是未來的少年和成人。他是財富和寶藏,但也是她的負擔和暴君。母親從他那兒得到快活是一種慷慨;她必須通過服務、給予、和使他幸福,才能得到自己的快活,如柯萊特·奧德裡筆下的母親那樣:於是他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如人們從書本上讀到的那樣;但是,它之所以和書上所說的童年相像,是因為真正的玫瑰極像明信片上的玫瑰。而這種幸福是來自於我的,正如喂他的奶水也是來自於我的。和墜入情網的女人一樣,母親也很樂意感到自己是不可缺少的;她的生存被她所滿足的需要證明是正當的;但是,使母愛變得困難和崇高的是,實際上它並不含有相互性的意味;母親不得不與之打交道的,不是男人、英雄或半人半神式的人物,而是沉淪於脆弱、依附於身體的呀呀學語的小人兒。孩子未占有過任何價值,他什麼也不能給予,和他在一起,女人仍感到孤單;她不能期望她的給予能夠得到回報,她要自己去證明這種給予的正當性。這種慷慨值得讚美,男人也會不遺餘力地對她大唱讚歌;但是,當母性宗教宣布所有的母親都是神聖的時,曲解便開始了。母親的奉獻有時可能是完全真誠的,不過這種情況十分罕見。母性通常是自戀、利他、懶散的白日夢、真誠、欺詐、奉獻和玩世不恭的奇特混合。在我們的文化中,孩子所麵臨的嚴重危險在於,受托養育完全沒有生活能力的孩子的母親,實際上幾乎總是心懷不滿的女人:她在性方麵要麼冷淡,要麼未得到滿足;在社會上,她覺得自己不如男人;她從未獨立地把握過世界或未來。她想通過自己的孩子去彌補這一切挫折。人們要是清楚女人的目前處境使她的自我實現多麼困難,她的心裡孕育著多麼多的欲望、反抗情緒和正當要求,就會知道讓她去照料毫無自衛能力的孩子這種想法該有多麼可怕。她對布娃娃時而溺愛、時而折磨時,她的行為是象征性的;但在她的孩子麵前,這種象征變成了嚴酷的現實。母親打孩子並非僅僅在打她的孩子;在某種意義上,她根本沒有打他:她是在對男人,在對世界,或在對她自己進行報複。這樣的母親往往會後悔,孩子也許不會有怨恨,但他確實受到了打擊。母性的殘忍一麵一直為人所知,但以前總是虛偽地認為這一麵是屬於殘酷繼母的形象,她在“好”母親死後懲罰她的子女。近來的文學作品時常描寫“壞”母親,如果說這種類型有點例外,那是因為大多數女人的道德和端莊可以抑製她們的本能衝動;儘管如此,這種衝動仍然時常會在盛怒、打罵和懲罰等諸如此類的情況下突然爆發出來。和公然進行虐待的母親一起出現的,還有許多特彆任性和專橫的母親;她們把孩子時而當做布娃娃,時而當做順從的小奴隸;如果虛榮,她們就會拿孩子去炫耀;如果嫉妒,她們就會把他藏起來。她們往往過分地期望她們的照顧會得到感激。當科內麗她誇她的孩子說“這是我的寶貝”時,她為後代樹立了一個壞榜樣;數不勝數的母親希望重複這種驕傲姿態,毫不遲疑地把不能實現她們願望的普通小人兒犧牲掉。她們想讓他像或想讓他不像她們的丈夫,或者希望他能夠像其他她們所崇敬的親屬;她們想讓他成為想像中的某個英雄。這種專製對孩子是有害的,而且總是令母親失望。這種前麵提到的教育上的固執,同反複無常的虐待往往交織在一起;母親常借口“訓練”孩子,原諒自己的勃然大怒;而她在這件事上的不成功,更增加了她的敵意。另一種對孩子同樣具有毀滅性的常見態度是受虐式的奉獻,母親心甘情願地做子女的奴隸,以彌補自己的內心空虛,懲罰自己的難以啟齒的敵意。這樣的母親焦慮得反常,不許孩子離開她的視線;她放棄了一切娛樂,一切個人生活,於是承擔了犧牲者的角色;由於這些犧牲,她認為自己有權不給孩子任何獨立地位。母親方麵的這種自我犧牲,很容易引起專製的支配意誌;[悲哀的母親〕以她的苦難鍛造出了武器,用它瘋狂地進行虐待;她所表現出的聽天由命,使孩子產生了一種終身難以消除的有罪感:這一做法甚至比她表現出攻擊性更為有害。孩子被擲來擲去,感到不知所措,防不勝防:時而拳打腳踢,時而淚流滿麵,使他形同於一個罪犯。母親的主要借口是,孩子根本不可能提供她從小就希望得到的幸福的自我實現;她由於自己受騙、孩子又天真的揭穿這一騙局而指責他。她以前的舉止和拿布娃娃取樂無異;她幫助姐姐或朋友看孩子時無須負什麼責任。但現在,社會、她的丈夫、她的母親,還有她自己的自尊心,都堅持讓她為那個陌生的小生命負起責任,仿佛這完全是她的事情。尤其是她的丈夫,他因孩子的過失而大發脾氣時,簡直就和因妻子把飯做糟了,或她的行為不檢點麵大發脾氣時一樣;他的無理要求常會對母子關係產生不利的影響。一個獨立的女人,由於她的孤獨地位,由於她無憂無慮,或由於她在家有權威,在思想上將會平靜得多;她不會像有的女人那樣,屈從於專橫的要求,不管自己願意不願意一律依從,而且還強迫孩子依從。要把如動物生存一般神秘的、如自然力一般混亂無序的,然而又是人的生存,納入預先構想的模式,是極其困難的。因此,人們既不能夠像訓練狗那樣,無須交談就對孩子加以訓練,也不能夠用成人的語言讓他聽明白道理;而孩子則利用了這種處境,他要麼用動物般的抽泣或火氣來答話,要麼用傲慢的言辭去反抗約束。這樣提出的問題無疑具有挑戰性,而有時間解決這個問題的母親,將會喜歡她的教育功能:當安靜地坐在公園時,她會發現孩子仍不失為偷閒的極好借口,就和懷孕時一樣;多少有點孩子氣的她,和孩子在一起時往往十分樂意顯出天真的模樣,重溫她早年的遊戲和語言,興趣和快樂。但是當母親忙著洗涮、做飯。照料另一個嬰兒、上市場買東西、接待客人時,特彆是當她為丈夫的事忙得不可開交時,孩子就隻能是麻煩和累贅了。她無暇顧及去“訓練”他;主要是防止他闖禍;他總是打破、撕壞或弄臟東西,常常危及物品和他自己;他總是忙個不停,哭哭鬨鬨,說這說那,吵得讓人心煩。他依自己的需要有他自己的生活,而他的這種生活又打亂了父母的生活。父母的興趣和他的興趣並非緊緊咬合,這樣便引起了各種麻煩。他永遠是一個負擔。於是父母常常強迫他作出他不理解的犧牲:他要為他們的安寧平靜作出犧牲,也要為他自己的未來作出犧牲。他很自然地要進行反抗。他弄不明白母親試圖向他作出的種種解釋,因為她無法洞察他的意識;他的夢想,他的恐懼,他的擺脫不掉的念頭和他的欲望,形成了一個她無法看透的世界:母親隻能從外部盲目地控製一個人,而這個人覺得她立下的規矩與他毫不相乾,是一種荒謬的負擔。孩子長得大一點時,這種不理解依然存在:他步入了一個有趣的和有價值的世界,然而把母親排除在外。特彆是男孩子,他為自己的男性特權感到驕傲,蔑視女人的命令:她堅持讓他做完他該做的事,但是她不知道該怎樣做他的習題,或如何翻譯拉丁文——她落在了他的後麵。為了完成這出力不討好的任務,有時母親累得精疲力竭,傷心落淚。丈夫極少認識到這種難度:這是在試圖控製一個你不能與他溝通、然而他又是一個人的人,在試圖強行乾預一個獨立的陌生人的事,而這個陌生人又隻能在反抗你時得到確定與肯定。隨著孩子的性彆不同,這種處境也有所不同;儘管涉及到男孩子時處境更為困難,但母親通常能夠較好地適應。由於所謂的應當屬於男人的威望,以及男人實際具有的優勢,許多女人都更願意要兒子。“生一個男孩該有多好啊!”她們說;我們已經看到,她們夢想生一個“英雄”,這個英雄顯然應當屬於男性。兒子可以成為男人中的領袖,成為士兵和創造者;他會讓世界服從他的意誌,而母親也將分享他不朽的英名;他將給她帶來她不曾建造過的房子,不曾開墾過的土地,不曾讀過的書籍。通過他,她將占有世界一一區隻有在她占有兒子的條件下。由此引出了她態度的矛盾性。弗洛伊德認為,母子關係的矛盾心理最少;但事實上,女人做母親時和結婚與戀愛時一樣,對男性超越來取了一種曖昧態度。如果她的婚姻或愛情經曆使她對男人懷有敵意,那麼專橫跋扈地對待還是一個孩子的男性,將會給她帶來滿足;她會用譏諷和無禮的態度去對待那個傲慢的性彆。例如她有時會嚇唬孩子說,若他不聽話,就把他的男性標誌割掉。即便是她比較謙卑和溫和,把她的兒子作為未來的英雄來尊重,她也會被迫把他還原為目前內在的現實的他,使他名副其實地屬於她:正如她把丈夫當做孩子對待,她也把她的孩子當做嬰兒對待。這也太合理了,太簡單了,以至無須再認為她想閹割自己的兒子;她的夢想是矛盾的:她想讓他有無限的權力,可又想讓他處在她的掌握之中;她想讓他支配世界,可又想讓他跪在她麵前。她鼓勵他溫柔、貪婪。慷慨、膽怯、安靜,她不許他運動、結交夥伴,她讓他缺乏自信,因為她讓他為她自己而存在;但是,如果他同時不能成為一個冒險者、優勝者、她引以自豪的天才,她又會大失所望。她的影響無疑是常常有害的——如蒙特朗和其他作家所描述的那樣。所幸的是,男孩子在相當程度上可以逃脫這個羅網:傳統和社會群體鼓勵他這麼做。母親本人對此則聽天由命,因為她十分清楚,同男人的鬥爭是一場不平等的鬥爭。讓她聊以自慰的是,她扮演了[悲哀的母親〕的角色,或者,她感到十分驕傲,因為她無疑生了一個征服她的人。小女孩差不多把自己完全交給了母親,因而母親對她的要求也就多些。她們之間的關係更有戲劇性。母親沒有為女兒歡呼,因為她不屬於那個優越等級的成員;她在她身上尋找一個替身。她把她同自我關係的一切曖昧,全都投射到女兒身上;當這個alterego[第二自我]的他性、相異性逐漸被證實時,母親便感到自已被出賣了。我前麵說到的那些衝突,正是在母女之間有了惡化的表現。有些對生活十分滿意的女人,渴望女兒是自己的化身,或者至少在接受女兒時不感到遺憾;她們將會希望為孩子提供自己曾經有過的或曾經錯過的機會;她們將會使她有一個幸福的少女時代。柯萊特為我們描繪了一位屬於這種正常的、慷慨類型的母親——茜多。茜多非常愛自己的女兒,但並不侵犯她的自由;她使她的生活充滿了歡樂,但並不做任何苛求,因為她的幸福來自她的內心。有時也可能會碰到這樣的母親,她在把自己奉獻給這個她借以辨認和超越自己的替身的過程中,最終將完全把自己投射到女兒身上;她完全放棄了自我,孩子的幸福成了她唯一的心事;她對待其餘世界的態度,甚至可能是自私的、無情的。她所要冒的風險是,她可能讓她所崇拜的人感到討厭,如塞維涅夫人在女兒格裡尼安夫人麵前就是如此;女兒將會感到異常氣憤,想擺脫這種實屬專製的奉獻;她這種努力很少會成功,她將一生處於未成年者的地位,而不敢正視自己的責任,因為她一直受到無微不至的監護。但是,首先是某種被虐狂型的母性,在威脅著要不顧一切壓在少女身上。有些女人認為她們的女性氣質是絕對禍根;這樣的女人以一種自我賞識的受苦快活,希望女兒也能成為受害者,或者作為這樣的受害者予以接受,同時又覺得讓她出生是一種罪過。她對她自己所感到的悔恨和憐憫,通過女兒表現為無窮的焦慮;她將很難離開孩子一步;她將和她同睡在一個房間,這種情況會持續15到20年;小女孩將在永不滿足的欲火中被毀掉。大多數女人對她們的女性狀況既需要又憎惡;她們經曆這一狀況時始終是怨恨不已的。她們對自己性彆的厭惡,很可能導致她們讓自己的女兒接受男子教育,但她們極少有那樣廣闊的胸懷。為生了一個女人而煩惱的母親,會用這種含糊的咒語來迎接她的降生:“你將是一個女人。”她希望彌補自己的劣等性,用一個被她視為替身的人,造出一個優越的造物;她還很想讓她也遭受一下自己所遭到的損失。有時,她把完全屬於她自己的命運,強加在孩子頭上:“對我很有用的,對你也會很有用;我就是這麼長大的,你應當分享我的命運。”另一方麵,她有時卻根本不允許孩子與她相像;她希望她的經曆多少有點用,這是她得到第二次機會的一條門路。妓女把女兒送進修道院,無知的女人則讓女兒去受教育。在S·德·泰瓦提的《窒息》中,母親從女兒身上看到年輕人行為不規的可惡後果,她憤怒地警告說:你可要聽明白,要是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我可要同你一刀兩斷。至於我,我當年是不懂事的。罪過啊!稀裡糊塗的,罪過啊!要是有個男人和你打招呼,彆理他。繼續走你的路,彆回頭。你聽明白了嗎?你可是得到事先警告的;那種事不應當發生在你身上,要是發生了,我可不會憐憫你,我會把你扔到陰溝裡去的。女孩子大一點時,出現了真正的衝突;如我們所見,她希望脫離母親,形成自己的獨立地位。在母親看來,這是忘恩負義的典型表現;她處心積慮地挫傷女兒的逃避意誌;她不可能容忍她的替身變成一個地人。女人隻有在涉及到孩子尤其是女兒時,才能夠享受到那種男人在女人麵前所感到的絕對優越的快感;如果她不得不放棄自己的特權和權威,她就會產生受挫感。不論母親是慈愛的還是有敵意的,她的希望都會被孩子的獨立地位所粉碎。她心懷雙重的嫉妒:對世界的嫉妒,因為它奪走了她的女兒,以及對女兒的嫉妒,因為她在征服世界的一部分時,也奪走了她那一份兒。這種嫉妒首先涉及到小女孩和父親的關係。有時母親利用孩子把丈夫束縛在家裡;如果不成功,她當然會感到煩惱,但如果她的謀算成功了,她會立刻以相反的形式恢複她的童年情結:就是說,她會像從前對母親發怒那樣,對自己的女兒發怒;她怒不可遏,覺得自已被遺棄了,被誤解了。有個法國女人,她嫁給了一個外國人,丈夫非常愛自己的女兒,於是有一天她怒氣衝衝地喊道:“整天和外國佬呆在一起,這種生活我可真受夠了!”十分受父親寵愛的大女兒,時常成為母親迫害的特殊對象。她讓她承擔討厭的家務,要她保持超出她年齡限度的端莊和穩重:她是一個競爭對手,因而將被當做成人對待;她也將不得不牢記,“生活可不是,不是安樂窩;你不能隨心所欲,你活在世上可不能隻圖痛快”,等等。母親還常常無緣無故地打她:“那是為了教訓你。”首先她想表明,她現在仍在占上風——因為母親最大的煩惱是,她無任何優勢去反對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這種年齡的女孩子已經能夠把家務做得很好,是個“十足的小婦人”;她甚至很愉快,甚至有好奇心和洞察力,這使得她在許多方麵超過了成年女人。母親喜歡單獨駕馭她的女性世界;她想成為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人物;而現在她卻發現自己的地位被這位小助手貶低了,她成了隻能發揮一般作用的人們當中的一員。如果她兩天不在家,回來後發現屋裡亂七八糟,就會嚴厲責罵自己的女兒;但是如果她發現沒有自己時,家裡的一切仍是那樣地井井有條,她又會十分氣憤,十分害怕。她不能容忍女兒真的成了她的替身,對她取而代之。然而,若是女兒勇敢地表明自己是一個他入,一個獨立的人,她就更加不能容忍。她一向討厭那些幫助女兒反抗家庭壓迫和“影響她的感情”的朋友;她對他們吹毛求疵,借口他們對她有“不良影響”,甚至不許她和他們在一起;任何影響,隻要不是來自於她的,都是不良的,但是她對和她同齡的人——教師,小朋友的母親,尤其有一種特殊的仇恨,因為小女孩和她們感情甚篤;她說這種感情是荒謬的,或是病態的。有時,孩子的歡樂、冒失、遊戲和笑聲都足以令她發火。這些若是男孩子所為,都很容易得到原諒,因為他們有男性特權,天生如此;況且她早就放棄了無望的鬥爭。但是,她的女兒,這另一個女人,為什麼應當有她根本不具備的優勢呢?她本人陷入“嚴肅”事務而不能自拔,所以,她嫉妒使女孩子逃避家庭煩惱的所有職業和娛樂;這種逃避暴露了她為之犧牲的所有價值都是虛假的。孩子的年齡越大,母親心中的積怨也就越深;她年年見老,但那個年輕的身體卻在年年發育,蒸蒸日上;在母親看來,展現在女兒麵前的未來,正是從她那兒奪走的。這就是某些女人對她們女兒的初潮感到氣憤的原因:她們嫉妒女兒今後會成為真正的女人。和大齡女人的周而複始、因循守舊的命運相比,這個新手還有無限的機會:正是這些機會引起了母親的嫉妒和仇恨;由於她本人無法獲得這些機會,她常試圖減少和取消它們。她讓女孩子一直呆在家裡,監視她,專橫地對待她;她故意讓她穿得像個逃犯,不讓她有任何閒暇時間。要是女孩子使用了化妝品,要是她“出去了”,她便會頓時火冒三丈;她對生活的全部積怨,現在都轉向了這個朝著新的未來躍進的年輕生命。她極力羞辱這個少女,她嘲笑她的冒險,她不停地找岔子。她們之間常常公開宣戰。通常年輕的一方會取勝,因為時間對她有利;但她的勝利帶有虐待意味。母親的態度會使她又反抗又懊悔;隻要母親一出現,她就會成為罪犯。我們已經看到這種有罪感,將會給她的未來帶來多麼沉重的負擔。不管是否願意,母親最後都要承認失敗;當她的女兒長大成人時,在她們之間會形成一種多少有點令雙方都不自在的友誼關係。但一方會永遠地失望和受挫,另一方則常常會認為她是該詛咒的。後麵我們將轉而討論老年母親同她年長孩子的關係。但是顯然,最初20年孩子在母親的生活中占有極為重要的位置。從上述對這種早期關係的論述中,可以十分明顯地看出兩種流行偏見的危險性和虛偽性。第一種偏見是,母性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使女人的生活得到報答。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回事。許多母親是不幸的,怨恨的,不滿的。托爾斯泰的妻子就是耐人尋味的一例;她被送上產床超過12次,然而她在日記中寫下的卻是天下萬物的空虛和無用,也包括她自己。她提到過寧靜與幸福的時刻,不過那是在她愉快地感到孩子們少不了她的時候,而且她也說到他們是她反對丈夫優越地位的唯一武器;但是這一切都不足以賦予她無聊的生存以意義。她時時感到她做任何一件事都能勝任,但是,除了照料孩子吃、喝、睡,她無任何事可做;本來會帶來幸福的事,卻令她感到憂傷。她衷心地希望能好好地把孩子撫養成人,但同他們沒完沒了的鬥爭,又讓她感到煩躁和氣憤。母子關係是她整個生活的一部分,它取決於她同丈夫的關係,取決於她的過去,她的職業,以及她自己;把孩子當成普遍適用的靈丹妙藥,既是荒謬的,也是一種有害的誤解。這也是海倫·多伊奇在前麵我多次引用的那部著作中所得出的結論。在這部著作中,她根據自己從事精神病學研究的經驗,考察了母性現象。她賦予這項功能以十分重要的意義,認為女人通過它可以得到完全的自我實現——但條件是,它是被自由承擔的,被真誠需要的;年輕女人的心理、道德和物質處境,必須使她有可能承受所要付出的努力;否則後果將是災難性的。尤其是,把懷孕推薦為治療抑鬱症或神經症的一種方法,這是在犯罪;這意味著母子兩人都將麵臨不幸。隻有十分正常、健康,並意識到自己責任的女人,才可以勝任做一個“好”母親。如我們所見,婚姻不幸的原因在於,兩個人結合了他們的弱點,而不是結合了他們的強點——每一方都在向對方要求而不是在給予中獲得快感。夢想通過孩子得到充實、溫暖和價值,這更屬欺騙,因為一個人無法為自己創造出它們;孩子隻會給這樣的女人帶來快活:她能夠做到大公無私,渴望彆人幸福,她不專注於自我,在追求對她自己生存的超越。的確,孩子是人們可以有根有據地為之獻身的一項事業;但是,它和其他任何事業一樣,並非是對生存之正當性的現成證明;人們渴求它,必須是為了它本身的緣故,而不是為了虛假的利益。斯特克爾說得好:孩子不能替代人們失意的愛情,不能替代人們在生活中破滅的理想,他們不隻是填補空虛生存的材料。孩子代表一種責任,一種機會。孩子是自由之愛樹上長出的最高貴的花朵……他們不是玩物,也不是滿足父母需要的或實現他們勃勃野心的工具。孩子代表義務;他們應當被撫養成人,成為幸福的人。這種義務不是自然的:自然根本不可能支配一種道德選擇;這意味著一種約定,一種要兌現的承諾。懷孕是在履行一項莊嚴的義務;如果母親後來逃避了這個義務,她就是在對一種生存。一個獨立的人犯罪;但是任何人都沒有把這種約定強加於她。和夫妻關係一樣,父母同子女的關係也應當是自願的。說懷孕對女人是一項特殊成就,居其他一切成就之首,這也不對;人們在談到女人時常說,她之所以輕浮,或好色,或是同性戀者,是“因為她沒有孩子”;照此看來,她的性生活、她的目標,以及她追求的價值,都是為了替代孩子。實際上,這個問題本來就是含糊和無法確定的:人們同樣也可以說,女人之所以想要孩子,是因為她缺少愛情,缺少職業,缺少滿足同性戀傾向的機會。在這種偽自然主義之下,隱藏著一種社會的和人為的道德觀念。“孩子是女人的最高目標”這句話隻有廣告價值。第二個錯誤偏見直接隱含於第一個,它認為,孩子在母親的懷抱中肯定是幸福的。的確,既然有關母愛的一切都不是自然的,也就無所謂“非自然的母親”;但是,正因為如此,才有壞母親存在。精神分析學宣布的一個事實是,孩子麵臨的危險,可能在於本身屬於“正常的”父母。成年人的情緒、魔念和神經症,皆源於他們早年的家庭生活;本身固經常爭吵和悲劇性場麵而處於衝突之中的父母,對於孩子來說是個壞朋友。由於早年的家庭生活造成了很深的精神創傷,他們接近自己的孩子是通過情結和受挫形式表現出來的;而這種不幸的鏈條會無限延伸下去。尤其是,母親的施虐一受虐狂心理給女兒造成了有罪感,這種有罪感又將表現為女兒對自己孩子的施虐一受虐行為,這種情況會如此反複,代代相傳。把輕視女人的普遍態度同給予母親尊重輕易地協調起來的做法,具有極大的欺騙性。不許女人參加任何公務活動,把她排除在男性職業之外,斷言她在所有需要付出努力的領域都是無能的,然後又把最精密、最重大的任務——塑造人,托付給她,這實在是荒謬絕倫。有許多女人,習俗和傳統不允許她們受教育,不允許她們有文化,不允許她們有責任,不允許她們從事屬於男人特權的活動,儘管如此,卻又毫不遲疑地把嬰兒放在她們懷中,就和在生活伊始,為了補償她們較之小男孩的劣等性,把布娃娃送給她們一樣。她們如今可以和有血有肉的玩具一起玩了。為了抵禦濫用特權的誘惑,女人非得要麼幸福之極,要麼做個聖人。孟德斯鳩的說法也許是對的,他說,最好把國務而不是家務交給女人;因為隻要有機會,女人就會和男人一樣有理性。有效率;通過抽象思維,通過計劃行動,她最容易超越自己的性彆。就目前而言,要她逃脫她身為女人的過去,取得對她的處境毫無用途的感情平衡,這是非常困難的。男人也是如此,他在工作中比在家中表現得更平衡,更有理性;他以數學的精確性認真籌劃自己的業務,但是當他在家和妻子呆在一起時,當他“放鬆”時,他就會變得沒有邏輯性、說謊和任性。她和孩子在一起時同樣是“放鬆”的。而她的放鬆更加危險,因為她可以保護自己不受丈夫的侵害,孩子卻不可以這樣保護自己不受她的侵害。從孩子角度來看,假如母親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是一個通過自己的工作,通過自己與社會的關係,而不是專橫地通過子女去實現自我的女人,那麼這將是十分理想的;讓孩子呆在父母身邊的機會比現在少得多,讓孩子在彆的孩子中間,在同他有著非個人的單純關係的那些成年人的指導下,完成自己的學習和娛樂,這同樣是十分理想的。即使孩子在幸福的或至少是平衡的生活中被當成寶貝,他也不可能代表母親的視野極限。他不可能使她擺脫她的內在性;她塑造了他的肉體,她哺育了他,她照顧了他。但是她隻可能創造出一種隻有身為獨立者的孩子本人才可以超越的處境;即使她把賭注押在他的未來上,她在空間和時間的超越也仍要依靠代理人,這就是說,她仍注定是依附的。不但她的兒子會忘思負義,而且他的失敗將證明她的所有希望都是不真實的:這就如同在婚姻或愛情當中,當唯一靠得住的做法是自由地承擔她本人的義務時,她卻要讓彆人去證明她生存的正當性。我們已經看到,女人的劣等性源於她從一開始就受重複性生活的局限,而男人為了過一種他認為比非本意地沿襲純粹生存更為重要的生活,則炮製出種種理由;讓女人受母性的束縛,將會使這種處境永遠地維持下去。她今天要求參與很時興的活動,而在這種活動中,人類想不斷地通過超越,通過向新的目標、新的成就的運動,找到對自身生存正當性的證明;除非生命有意義,否則她不可能同意生出生命;如果沒有在當代經濟、政治和社會生活中努力發揮作用,她就不會成為母親。生產炮灰、奴隸、犧牲品,還是相反,生出自由人,這完全是兩回事。在一個組織得當的社會,孩子將基本上由社會機構來管理,母親將得到照顧和幫助,母性對女人將不完全是與職業不相容的。相反,有工作的女人——農民,化學家,或作家,將會輕而易舉地度過孕期,因為她對自己並不十分在意;個人生活最豐富的女人,給予孩子的將最多,向孩子索取的將最少;她若在努力和鬥爭中掌握了人的真正價值的意義,將最能恰如其分地把孩子撫養成人。如果說今天女人基本上無法把讓她離開家幾小時並讓她精疲力竭的職業,同孩子的最佳利益協調起來,那麼這一方麵是因為,女性的職業至今仍基本上是奴隸性的,另一方麵則是因為,沒有人作出努力為在家外的孩子提供照料、保護和教育。就社會方麵來說,這是失職問題;但是,借口某種自然法則、上帝或者人類需要母子相互獨占來為此辯護,則是虛偽的;這種束縛,實際上隻會造成雙重的毀滅性的壓迫。那種認為女人通過母性可以具體實現和男人平等的看法純屬欺騙。精神分析學家們曾煞費苦心地證明,孩子會給女人提供陰莖的對等物;但是,這個男子漢的標誌雖然值得嫉妒,卻沒有人會自欺說,僅僅占有陰莖就可以證明自己生存的正當性,或者達到生存的頂點。關於母親神聖權利的談論也不乏存在;但並非是由於做了母親,女人才贏得了選舉權,未婚母親至今仍是聲名狼藉的;隻有結婚,母親才能獲得榮耀——這就是說,隻有從屬於丈夫,她才能獲得榮耀。隻要丈夫仍是家庭的經濟首腦,孩子十分依賴的就是他而不是她,儘管她花在他們身上的時間比他要多得多。如我們所見,這就是母子關係完全受她與夫文關係的影響的原因。因此,夫妻關係、家務勞動和母性形成了一個各種因素相互影響的整體。若妻子能和丈夫親密地結合在一起,她就可以愉快地承受家務負擔;若能對有孩子感到幸福,她就可以容忍她的丈夫。但這種和諧不是輕易就能夠達到的,因為分派給女人的各種職能彼此不協調。婦女雜誌充滿了給主婦的忠告,它們教給主婦洗碗時如何保持性魅力的藝術,懷孕時仍穿著入時的藝術,以及把撒嬌、母性和經濟協調起來的藝術。但是,甚至連一絲不苟地照這類忠告辦事的妻子,不久以後也會被她的操勞弄得頭昏腦脹,未老先衰;有一雙因洗碗而變粗的手和一個因懷孕而變形的身體,而又依然想吸引人,這真是比登天還難。因此色情型女人開始怨恨起孩子,因為他們毀了她勾引人的能力,使她失去了丈夫對她的注意。另一方麵,若她屬於十分有母性的類型,她就會對丈夫宣稱孩子及其他一切都歸他個人所有感到嫉妒。如我們所見,結果又是“好”主婦在反對生命活動:孩子成了打蠟地板的敵人。在伴隨對乾淨整齊的家甚是留意而出現的氣憤的責罵聲中,母愛常常消失了。毫不奇怪,在這些矛盾中掙紮的女人,往往在一種神經質和刻毒的狀態下度日;她總是在遭受這樣那樣的損失,而她所得到的又靠不住,從不在肯定會得到之列。她不可能通過工作本身得到解救,因為她對自己生存正當性的證明,要取決於和她自己的人格相異的自由人格。女人被關在家裡不可能形成她自己的生存;她缺乏把自我肯定為個人所需要的手段;因而她的個性不會得到承認。在阿拉伯人、印度人以及許多農民當中,女人隻不過是個雌性家畜,她受尊重的程度依她所乾的活兒而定,如果她消失了,會被毫不遺憾地替換。在現代文明中,她丈夫認為她或多或少被個性化了;但除非她徹底放棄自我,如《戰爭與和平》中的娜塔莎那樣,在對家庭的熱情而專製的奉獻中淹沒自我,否則她將因被貶為純粹的一般存在而痛苦。她是那(the)主婦,那(the)妻子,那(the)母親,她是唯一的而又無法辨認的;娜塔莎以這種最高的自我貶低為樂,並且拒絕做任何比較,以此來否定其他人的存在。但與此相應,現代西方女人卻希望感到,人們能辨認出她是這個(this)主婦,這個(this)妻子,這個(this)母親,這個(this)女人。這是她在社交生活中所要尋求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