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少女-2(1 / 1)

這種態度在這個年齡所常見的自殘中表現得更加明顯。少女可能會用剃刀劃破大腿,用香煙燒傷自己,剝自己的皮。為了逃避一次必須參加的無聊舞會,我年輕時的一位朋友用斧子砍傷了自己的腳,傷勢很重,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六個星期。這些虐待一被虐狂的舉動,既是對性體驗的期待,也是對它的抗議。經過這些考驗,一個人就可以堅強地麵對一切可能的磨難,減輕它們所引起的痛楚,這包括新婚之夜的磨難。當少女把蝸牛放在胸脯上或吞服一瓶阿斯匹林片或傷殘自己時,她這是在向未來情人挑戰——“你對我的懲罰,決不會比我對自己的懲罰更可恨。”這就是她開始進行性冒險時作出的驕傲而陰鬱的姿態。雖然女孩子命定要做男人的被動獵物,可她仍在堅持自己的自由權利,甚至經曆痛苦和厭惡也在所不惜。她砍傷或燒傷自己時,是在抗議對她處女貞操的刺破:她用宣告無效來進行抗議。由於她的行為給自己帶來了痛苦,她是一個被虐狂,然而她首先是一個虐待狂:作為獨立的主體,她鞭笞、蔑視與折磨這依附的肉體,這個被她憎恨的順從所懲罰的肉體——可是,她又不希望自己和它分開。因為不論怎樣,她都不願意完全放棄地的命運。她的虐待一被虐狂的失常涉及到一種基本的不真誠:如果她任憑自己去失常,就會意味著她通過放棄接受了等待著她的女人命運;而如果當初她沒有承認自己是肉體,就不會那麼仇恨地摧殘自己的肉體。甚至她的暴力引發也源於聽從的深處。一個男孩子在反抗父親、反抗世界時,他的暴力是有效的。他和同伴尋釁鬨事、打架鬥毆,是在用拳頭證實他的主體地位:他把自己強加於世界,他超越世界。然而這不是說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也可以這樣地去證實、這樣地去強加。這就是她心裡充滿怨恨的原因:她既不可以希望改造世界,也不可以希望超越世界;她知道,或者至少是相信,她是受束縛的——也許她甚至可能希望如此;她隻能破壞。在她的憤怒中存在著絕望。她氣急敗壞,摔杯子,砸玻璃,扔花瓶——這不一定是為了征服命運,而隻是為了象征性地進行抗議。女孩子由於現在的無能而反抗未來的奴役。她的徒勞的發作,遠沒有使她所受到的束縛放鬆,往往隻能使這種束縛變得更緊。她針對自己或針對周圍世界的暴力行動,始終具有消極性質:它們比較壯觀,卻沒有實效。好鬥的男孩子,把他受到的微小傷害當成他積極活動的不足掛齒的後果,因此,他對此既不追求也不回避(除非自卑情結使他處於女孩子那種處境)。女孩子則時時注意自己所受到的折磨;她在心中細細品嘗著暴力和反抗的滋味,對結果沒有任何興趣。她的反常,來源於她仍被束縛在童年世界,因而她不可能或不願意完全從那裡逃脫這個事實。她想在牢籠裡掙紮,而不是想離開它。她的思想框架是消極的、反射的、象征的。有時這種反常也可能會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不少的年輕處女都有盜竊廊。盜竊瘤是一種性質十分含糊的“性的升華”。破壞法律和違反禁忌的意願,被禁和冒險活動所引起的高度興奮——這種挑戰在女竊賊那裡無疑是主要因素,但它有雙重性。獲取無權獲取的東西,是為了傲慢地證實她的獨立性,是為了在被輸的東西和譴責這個竊賊的社會麵前扮演主體角色,是為了否定法律和秩序。然而這種挑戰也有被虐狂的一麵。這個竊賊被她所冒的風險,被如果她被捕那張著大口等待吞沒她的深淵所深深吸引。被捕的危險給竊賊行為帶來了一種能激起性欲的魔力;在指責的目光下,在捉拿的手掌中,在這一切所引起的恥辱中,她將會完全徹底地感到自己是一個客體。獲取而未被捉拿,唯恐變成獵物而深陷痛苦,這是青春期女性性欲追求的危險目標。少女們的所有反常而有罪的行為模式,都有這同一種含義。有些少女專門寫匿名信,有些則以戲弄夥伴為樂:一個14歲的女孩騙全村的人相信,有一所房子在鬨鬼。她們還喜歡在暗地裡行使自己的權力、表示自己的不順從、向社會進行挑釁——喜歡冒被發現的危險!這最後一項在她們的樂趣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以至她們屢屢暴露自己,有時甚至譴責自己未曾犯下的錯誤和罪過。我們可以毫不驚訝地發現,拒絕變成客體導致了使自己變成客體:這一作用機製對所有被消極魔念困擾的人都是適用的。僅僅由於一種反應,歇斯底裡的麻痹症患者就會對麻痹症感到恐懼、渴望並引起了它:這和發生在精神性痙攣患者那裡的情形一樣,隻有不去想它,治療才會奏效。深度的不真誠使正常少女與這些神經症類型相聯係。狂躁症、痙攣、陰謀解以及行為反常——我們發現,她的許多神經病症狀是由於我謹慎指出的欲望與恐懼的矛盾引起的。例如,她離家出走十分常見。她出走可能是漫無目的的,到離家很遠的地方逛上兩三天,自己又回來了。毫無疑問,這不是真正的出走,不是真的要和她的家庭斷絕關係。這隻是一出逃走的喜劇,如果有人想當真帶她離開,女孩子的心緒則往往會十分煩亂:她想離開,又不想離開。出走有時與賣淫幻想相聯係。她幻想自己是一個妓女,她扮演這個角色時多少有些膽怯;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倚窗憑欄,向路人暗送秋波。有時,她離家出走時把這出喜劇演得如此逼真,以至真假難辨。這種行為往往表達了對性的欲望的厭惡,表達了一種有罪感:“既然我有這種想法、這種欲望,我比妓女也好不到哪裡,我就是一個妓女!”她想道。有時她竭力放縱自己:“讓我們乾到底吧,讓我們有個悲慘的結局吧!”她這樣自言自語。她想委身於第一個到來者,以自我證明性行為是無足輕重的。不過,這種態度也常常可能是表示對母親的敵意,不論是由於少女被嚴於律己的父親所疏遠,還是由於懷疑母親本人水性楊花;或者這種態度也可能是表示對過於冷漠的父親的怨恨。無論如何,這種魔念,和我提到過的常隨之而來的懷孕幻想一樣,有一種反抗與共謀的糾纏不清的混亂。這種混亂是精神失常的標誌。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這些行為形式中,少女不想超越自然與社會的秩序,她既不打算擴大可能性的範圍,也不打算重新評估價值。她滿足於在其疆界與法則都維持不變的世界範圍內,表現她的反抗。這種態度常被認為是“邪惡的”,它意味著一種根本性的掩飾:承認善是為了蔑視它,樹立法則是為了破壞它,尊重神聖是為了能進一步褻瀆它。少女的這種態度主要應由這一事實來解釋:在不真誠的痛苦陰影籠罩下,她對世界和她的命運既否認又接受。然而,她並不是隻準備消極反對強加於她的處境,她也努力彌補其不足。如果說未來使她驚慌,那麼現在則令她不滿;她對成為女人猶豫不決,對仍隻是個孩子感到心煩;她已經把過去拋到後麵,可還沒有踏上新的生活。她忙忙碌碌,但一無所為;由於一無所為,她一無所有,一無所是。她隻能用裝腔作勢和弄虛作假來填補這個“無”。人們常指責她狡猾、不誠實,是個“說瞎話的人”。實際上,她注定是隱秘的、說謊的。一個女人在16歲時就已在經曆痛苦的磨難:青春期、月經、性發動、初到的欲望、初次的性興奮、恐懼與厭惡,以及曖昧的體驗。她把這一切統統隱藏在心中,並學會了小心保守自己的秘密。單是必須收藏月經帶和隱瞞自己的身體狀況這一事實,就已在使她習慣於支吾搪塞。凱瑟琳·安娜·波特在她寫的《老人》這個故事裡,談到1900年前後,美國南方的少女們準備參加舞會時,為了暫不讓月經來臨,怎樣喝下令她們惡心的鹽與檸檬製成的混合液。她們唯恐年輕的男人們會從她們的眼神,同她們手的接觸,或者可能從某種氣味,發現她們身體的狀況,這個想法使她們心驚肉跳。當一個人感到兩腿之間夾著帶血的月經帶的時候,或者更一般地說,當一個人意識到做一個肉體的原始不幸時,要去扮演一個偶像,一個仙子,一個神情恍惚的的公主,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羞怯是對承認自身肉體性的本能拒絕,它與虛偽相差無幾。然而,懲罰青春期女孩子的最重要虛偽是,她必須裝成一個客體,一個迷人的人,儘管她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無常的、分離的人,儘管她很清楚自己的缺陷。化妝品、假發、緊身褡以及“使乳房豐滿的”乳罩,全都是假象。連麵孔本身也是假象:一時衝動的表情是裝出來的,被動的驚歎是模仿的。沒有什麼比突然發現十分熟悉的少女相貌呈現出女性功能,更讓人驚訝的了。它的超越性被放到一邊,並在模仿內在性;目光不再是銳利的,它們在沉思;身體不再是有生氣的,它在等待;每一種姿勢,每一個微笑,都變成了欲望。少女毫無戒備,任人擺布,她現在隻是一束等待奉送的鮮花,一個等待摘下的果實。男人在鼓勵這些誘惑,因為他需要被誘惑:而後他又會煩惱、責備。但是他對自然樸實的少女又隻會感到冷漠和敵意。他覺得,隻有布下這些羅網的少女才是有誘惑力的。她本人雖在等候供奉,可她也在伏臥著等候獵物。她的被動性滿足了一種進取心,她把軟弱變成了奪取權力的工具。由於不允許她公開進攻,她隻好依靠謀略和算計。表麵上自由地奉送,這對她頗為有利:她因此被指責是背信棄義的,是叛徒,這有其道理。然而實際上,她是在被迫向男人提供關於她順從的神話,因為他堅持處在支配地位,而她的屈從一開始就隻能是反常的。況且,她的騙術並非完全出於故意算計。如我們所看到的,她在初期先經曆了兒童的扮演階段,而後經曆了成為她自己的階段,要問她的天性實際上如何,這在她的處境幾乎沒有意義,因為她隻可以存在(be),不可以行動(act)。對她的潛能來說,她的青春期幻想,比她日常生活的有根有據的事實更真實可信,在缺乏真實活動時,她的放縱使她有一種自大感。和兒童一樣,她用吵架、發脾氣、騙人、造謠和幻想來使自己受到重視。她沒有真正的意誌,隻有多變的欲望。然而她認為自己的前後矛盾是決定性的、絕對的;她雖然無法控製未來,卻會獲得永恒。瑪麗·萊內魯寫道:“我永遠想得到一切。”這一點在阿努伊的安提戈涅那裡引起了共鳴:“我想要一切,現在就要。”這種孩子般的專橫隻會在夢想自己命運的人身上發現:這夢想跨越了時間,消除了障礙,但任何一個真正考慮設計的人,在衡量自己的具體力量時,都會感到一種有限性。少女想得到一切,因為一切都不依靠她。所以她的表現如同一個enfantterrible〔愛提尷尬問題的孩子〕。因而,易卜生的《建築師》中的赫爾達盼望索爾尼斯送給她一個王國:這並不是說她要去征服它。讓他建得很高然後爬上去,而她站在地麵上,毫不理睬人的脆弱性,對她狂妄夢想的限度也毫不顧忌。對沒有冒過任何風險的人來說,成人們似乎永遠是可鄙的、謹小慎微的。然而女孩子,雖未經曆過現實考驗,卻能誇口自己有最驚人的美德而不擔心自相矛盾。可是,她的無常也植根於這種缺乏控製。她夢想她是無限的,卻在供人仰慕的角色中仍是現在的她自己,而這個角色又有賴於陌生人的意向。對她來說,在這個她等同於自己又必須被動地接受它的存在的角色中,有一種危險。這就是她敏感和虛榮的原因。哪怕是一點點批評,一點點嘲笑,都會使她完全成為可疑的。她不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而是通過變幻莫測的讚許,去獲得自身價值的。這種聲望,由於不是建立在特定活動的基礎上,於是似乎是可以量化的。商品變得太普遍時,其價值就會跌落,因而隻有在彆人都不是時,少女才是珍貴的、非同尋常的、出眾的、卓越的。她的同伴是對手,也是敵人;她極力貶低她們,否認她們和自己有關係;她嫉妒,她懷恨。顯然,這一切缺點都隻能來自青春期女孩子的處境。在滿懷希望和雄心勃勃的這個年齡,在生存和在世界上占有一個位置的願望變得強烈的這個年齡,處在這樣一種處境,感到自已被動而依附,這是十分不幸的。在這個一心想征服的年齡,女人認識到,對她並不存在任何征服的問題,她必須和她自己脫離關係,她的未來要依靠男人的幸福快感。她不但在性方麵,而且在社會方麵已經產生了新的渴求,但它們卻一直未得到滿足。她對行動的所有熱情,不論是肉體的還是精神的,都立刻被挫傷。可以理解,她是難以恢複平衡的。她的喜怒無常的性情,她的眼淚,她的神經危機,在很大程度上不是生理脆弱的結果,而是精神嚴重失常的明證。但是,少女也可能確實在接受她千方百計用不可靠方式加以擺脫的處境。就她的缺點而言,她令人惱火,但就她的優點而言,有時她又令人驚訝。兩者同出一源。她對世界的否定,她的不安期待,她的虛無,都可以被她用來作為達到孤獨和自由頂點的跳板。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少女是內向的、騷動的,是嚴重衝突的犧牲品,但這種複雜性使她豐富,她的內心生活發展得比她的兄弟們更有深度;她更注意自己的情感,所以它更微妙地富於變化;同男孩子們相比,她有更強的心理頓悟能力,而男孩子們隻對外部世界感興趣。她能夠給她對世界的反抗以重視,她能夠避開過於嚴肅和循規蹈矩設下的陷阱。夥伴們故意捏造的謊言會受到她的譏諷,被她所看穿。她每天都會感受到她地位的曖昧性:她能超出無效的抗議,勇敢地對公認的樂觀主義、陳舊的價值。虛偽和快樂的道德觀念提出質疑。《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瑪吉的情形就是如此,在她身上,喬治·艾略特體現了自己在青年時代對維多利亞英國的懷疑和勇敢的反抗。男主人公們——特彆是瑪吉的哥哥湯姆,頑固地堅持公認的原則,把道德觀念凝固成正式慣例。但瑪吉想讓它們有生活氣息,她推翻了它們。她超然於僵化的男性世界之外而走到了孤獨的極限,成為真正的自由人。對於這種自由,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幾乎隻能消極地運用。然而她的靜止性能夠產生一種可貴的感受性,因而她可以做到忠實、周到、通情達理和充滿深情。羅莎蒙德·雷曼筆下的主人公們以這種溫順的寬厚而著稱。在《請跳華爾茲》這部裡,我們看到奧莉維亞雖是膽怯的、窘迫的,可是幾乎不嬌氣,她以富有感情的好奇心環顧著這個她即將踏入的世界。她跳舞時仔細傾聽一個又一個舞伴說的話,試圖根據他們的意願來回答他們,變成了一個應聲蟲;她激動,她來者不拒。《含糊的回答》中的女主人公朱迪恩同樣是迷人的。她沒有放棄童年的快活:她喜歡夜晚裸著身體到她花園旁邊的小河裡去洗澡,她熱愛自然、書籍和生活;她不是一個自戀者;她不騙人,也不自私,更不想通過男人提高她的自我:她的愛是一種饋贈。她把愛情送給任何一個戰勝她的人,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詹妮弗還是羅迪。她給予但不失去自己:她過著獨立的學生生活,有自己的世界和設計。然而,使她區彆於男孩子的是她的觀望態度,她的溫柔馴服。儘管如此,她還是微妙地注定要屬於他者:在她的心目中,他者的形象是如此美好,以至於她立刻愛上了鄰居家的所有年輕男人,愛上了他們的房子,他們的姐妹,他們的世界。詹妮弗使她著迷,不是因為她是朋友,而是因為她具有他性。而她之所以使羅迪及其表兄弟們人迷,是因為她願意為他們塑造自己,根據他們的願望塑造自己;她是忍耐、寬厚、接受和默從的化身。瑪格麗特·肯尼迪的《永恒的寧芙》中的泰莎則完全不同,她自然而又溫柔忠誠,但對她所愛的人表示喜歡時也很迷人。她拒絕作出任何退讓:女性的華麗服飾、化妝品、假象、虛偽、故作優雅、謹慎和順從,全都讓她感到厭惡。她渴望被愛,但不想隱藏在假象後麵。她順從路易斯的一時興頭,但從不奴顏婢膝。她體諒他,激動時和他保持一致,但如果他們吵嘴,撫摸就不會把她征服。虛榮孤傲的弗洛倫斯可以被親吻征服,但泰莎卻創造了奇跡,可以在愛情中保持自由,這使得她對愛既不懷有敵意也不驕傲。她的天生質樸有著矯揉造作的全部吸引力;在取悅於人時,她從不傷害和貶低自己,從不處在客體地位。她的周圍全是一心一意搞音樂創作的藝術家,她的心裡沒有感到這貪婪惡魔的存在。她全心全意地去愛,去理解和幫助他們。她以深情而自然的寬厚,毫不費力地做到了這一點,因此,即使她在忘我地幫助他人,也仍然是完全獨立的。由於這純粹的真實性,她免除了通常的青春期衝突。她能夠承受世界的嚴酷,而在自身中不分離。她既有無憂無慮孩子般的和諧,又有明智女人的和諧。敏感寬厚的少女是善於接受的、熱情的,所以很容易成為可以勝任偉大愛情的女人。在找不到愛情時,她可以發現詩一般的境界。由於不能行動,她觀察,她感受,她記錄。一種顏色,一次微笑,會在她心裡深深地引起共鳴。她的命運存在於她之外,分散在已建成的城市中,分散在已打上生活烙印的男人的麵容上。她熱情地品味,然而用的是比年輕男人更超然、更自由的方式。雖然不能和人類世界融為一體,幾乎不能在那裡適應,但她可以和兒童一樣客觀地觀察它。她不隻對把握事物感興趣,還探求它們的含意。她捕捉它們特有的輪廓,它們出人意料的變化。她很少感受到大膽的創造力,通常缺乏自我表現的技巧。但在她的談話中,在她的書信、文學隨筆和素描中,她表現出一種獨到的敏感。少女熱情投身於行動,因為她還沒有被剝奪超越性。她一事無成、一無所是這個事實,隻會使她的衝動更加強烈。她是空虛的和無限的,所以她想從自己的虛無深處獲得一切(All)。這就是她把一種特殊的愛獻給大自然的原因:她比青春期男孩子更加崇拜它。大自然是未被征服的、無人性的,極其明顯地包容了存在的整體性。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尚未學會利用世界的任何一部分:因而這完全是她的王國。在占有它時,她也驕傲地占有了她自己。柯萊特常常描繪這種少女的狂歡,例如在《西多》中:我愛黎明,想提著空籃子順著沙灘向那條河走去,那裡長著草莓和紅醋栗。3點半時,一切都是深藍色的,潮濕而又朦朧,我可以信步走進濃霧,直到大霧埋沒了我的耳朵和敏感的鼻孔……那時我會感到自己的價值和一種蒙受天恩的心境,感到與第一縷微風、第一隻啼鳥和初升的朝陽融為一體……我會想回家,但隻會在吃飽、走遍森林和喝兩口不容易發現的清泉流出來的水之後。瑪麗·韋伯也告訴我們,少女在自己十分熟悉的鄉間所感到的狂喜:當家裡的氣氛變得太可怕,安伯的神經緊張到極點時,她就要悄悄地溜出家門,走到北麵的森林去……在她看來,多默是根據法律生活的,而森林卻在根據衝動生活。她逐漸意識到自然美,進而認識到她所特有的美。她開始覺察出兩者的相似之處。對她來說,大自然不是美的事物的集合,而是一種和諧,一首凝重質樸的詩……那裡表現出來的美,那裡發出來的光,不是來自花朵或星辰。一種震顫,神秘而又令人激動,仿佛和那光一起穿過……颯颯作響的森林……所以,她踏上這綠色的世界,是為了舉行重要的宗教儀式。6月初的一個寧靜的早晨……她終於來到了北麵的森林,立刻被美緊緊抱住。在和自然交談時,對她來說實際上存在著某種較量,好像有一種心情在說:“我不會放你走的,除非你為我祝福”……她靠在一棵野梨樹下,通過內心的傾聽,感覺到生命的狂濤洶湧澎湃,這使她聯想到大海的咆嘯。這時,一陣微風吹來,搖動著開滿花的樹梢,她又喚起了那種感覺,她像聽到那樹葉的陌生說話聲……每一片花瓣,每一片樹葉,都好像在品味著對它由之而來的深處的回憶。每一朵弓身彎曲的花,都仿佛充滿了對它脆弱而又過於莊嚴的回音……一縷縷芬芳從山頂吹來,飄散在樹枝中間。那有形的、並且懂得死亡也是有形的樹枝,在那無形的、永恒的芬芳掠過時。瑟瑟發抖……由於它,這個地方不隻是樹的雲集,而且和星空一樣浩瀚……因為它占有自己,永遠處在受壓抑的、永恒不變的生命力之中。正是這,吸引了安伯,使她懷著極大的好奇G,走進大自然的這塊神秘的地方。正是這,使她現在突然感到一種狂喜……這就是吸引安伯屏住呼吸走進大自然這塊充滿靈氣的地方,並使她久久地停留在稀有的狂喜之中的原因。許多不同的女人,如艾米莉·勃朗特和安娜·德·諾阿耶,在她們青年時代都經曆過這種激情——並保留了終生。上麵的幾段引文表明,青春期女孩子在田野和森林找到何等美妙的避難所,在家裡,母親、法律、習俗與慣例都處於支配地位,而她很想逃避她過去的這些方麵,很想成為主權的主體。然而,作為社會的一員,她又隻有變成了一個女人,才能踏入成人的生活。她用退讓為自身的解放付出了代價。但是在植物和動物當中,她卻是一個人,既擺脫了家庭的束縛,也擺脫了男性的束縛——成為主體,成為一個自由的人。她在森林這塊神秘的地方,發現了她孤獨靈魂的反映,在一望無際的平原,發現了她超越的具體形象。她本身就是這廣闊無垠的疆域,這高人雲端的絕頂。她能夠沿著這些通向未知未來的道路走下去,她會這樣走下去的。當坐在山頂時,她是世界所有財富的主人,而這財富就鋪在她的腳下,供她獲取。在湍急的水流中,在粼粼的波光中,她有一種對尚未經曆過的快活、眼淚和狂喜的預感。池塘中的漣漪,斑駁的陽光,使她對內心冒險隱隱懷有希望。芬芳和色彩講著神秘的語言,但有一個詞發得特彆響亮:這就是生命。生存不隻是城市案卷裡記載的抽象命運,而且是富有肉感的未來。擁有身體不再是令人羞愧的汙點;在女孩子於母親麵前予以否認的欲望裡,她可以認出那在樹木中升騰著的生命;她不再是不幸的,她自豪地宣布自己和樹葉、花朵有血緣關係;她操碎花冠,知道有一天一個活獵物會塞滿她的手。乙。肉體不再是一種玷汙:它意味著快樂和美。在與大地和天空的統一中,少女是那飄逸的芬芳,是那給萬物以活力,激蕩萬物感情的一縷生機;她也是植物的每一枝丫枝;她是植根於土壤和無限意識的機體,她是精神又是生命;她的存在和大地一樣是專橫的、勝利的。她有時還在超自然地追求一種更遙遠、更燦爛輝煌的現實,容易沉湎於神秘的狂喜中。在信仰時代,許多年輕女人指望上帝能填補她們內心的空虛。錫耶那的卡特琳和阿維拉的泰麗莎,她們顯然是在早年生活供奉聖職的;冉·達克也是一位少女。在彆的時代,最高的目標是人性,於是神秘的衝動流入了明確的社會設計。然而也正是早年對絕對的渴望,在諸如羅蘭夫人和羅莎·盧森堡的女人心中,點燃了使她們生命倍生光輝的火焰。在屈從和幻滅時,少女有時也能從對抗的深處鼓起最大的勇氣。她可能進入詩一般的境界,也可能表現出英雄主義。要對抗她不可能與社會融為一體這個事實,其中一個方法就是,她必須開闊自己的眼界。有些女人的豐富而有力的天性,在環境有利時,曾使她們在成年期能夠繼續進行青春期的熱情設計。然而,這些是例外。喬治·艾略特和瑪格麗特·肯尼迪讓她們的女主人公,瑪吉和泰莎,在年輕時死去,這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勃朗特姊妹經曆了苛刻的命運。少女是動人的,因為她對世界的抵抗是孤弱的。但是世界太強大了,如果她堅持對抗,就會被摧毀。貝勒·德·朱倫的譏諷能力和獨具的智慧使歐洲傾倒。然而她卻嚇跑了所有的求婚者:她對作出任何讓步的拒絕,使她受到長年過著淒涼的獨身生活的懲罰,以至她宣稱“viergeetmartyre”[處女和殉道者〕這個詞語完全是多餘的。這種固執並不常見。大多數少女認為這種鬥爭常常太不公正,於是終於屈服。狄德羅在給索菲·沃蘭的信中寫道:“你們全都會在15歲死去。”如果這種鬥爭,像常發生的那樣,隻是一種象征性的反抗,那麼失敗是無疑的。少女在夢想中要求許多,充滿希望,然而卻是被動的,所以隻能贏得成人們的憐憫一笑。他們預料她會變得順從。果然我們在兩年後發現,那個曾經是古怪的、難以約束的孩子,現在平靜了下來,完全準備接受女人的命運。柯萊特為萬卡預示了這種命運,莫裡亞克早期裡的女主人公們的情況也是如此。青春期危機,是一種可與拉加博士所謂哀悼的“陣痛”相比的“陣痛”。少女緩緩地埋葬了她的童年,埋葬了她以前所是的那個獨立而專橫的人,順從地踏上了成人的生活。我們當然不可能隻根據年齡來明確分類。有些女人一生都處在幼年狀態;我描述的那種行為,有時會延續到一個很高的年齡。儘管如此,一般來說,在15歲這樣尚未成熟的少女同“大姑娘”之間,仍有著重要差彆。後者在準備接受現實,她的活動幾乎不再處於想像階段,自身的分裂也不像以前那麼嚴重。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在大約18歲時寫道:“小時候,我的年齡越大,越是變得漫不經心。現在很少有什麼事會打擾我,而以前什麼事都在打擾我。”伊雷娜·雷維利奧特這樣說道:一個人要讓男人們接受,就必須像他們那樣去思考和行動,否則他們就會把你當成怪物,而孤獨會成為你的命運。至於我,我現在飽嘗了孤獨之苦,不僅需要我周圍有一群人,而且需要他們和我在一起……我現在要生活,不想再那樣默默地、呆頭呆腦地存在、等待、夢想和自言自語了。她繼續說:由於被恭維、被追求,以及遇到的諸如此類的事,我變得異常野心勃勃。這不是15歲少女所感到的那種顫抖而驚奇的快樂,而是在報複生活、往上爬時所感到的冷酷而通人的狂怒。我賣弄風情,拿愛情逢場作戲……我增加了知識,學會了sang-froid[沉著冷靜〕,習慣於洞察秋毫。我失去了一顆溫暖的心。像是一次脫胎換個……兩個月我就把童年拋在了後麵。下麵一個19歲女孩子的這些自白如出一轍:啊,從前,在仿佛和現時代格格不入的思想同這一時代的要求之間,有著一種怎樣的衝突啊!現在我好像感到了某種平靜。我產生的每一種新的狂妄想法,沒有引起痛苦的騷動,沒有引起無休止的破壞和重建,而是奇妙地適應了我腦子裡已經有的想法……現在,我在不知不覺地從抽象觀念向實際生活運動,其間沒有斷裂。少女終於接受了她的女性氣質,除非她長得特彆難看。而且,在完全安心地去生活以前,她往往幸運地沒有付出代價就享受到生活所提供的快樂和勝利喜悅。她還沒有受任何義務的束縛,無須負什麼責任,她自由自在,然而並不認為現在是空虛的或欺騙的,因為它隻不過是一個階段。盛裝打扮和賣弄風情似乎仍然隻是一場遊戲,她對未來的夢想掩飾了未來的無用。弗吉尼亞·沃爾芙在《海浪》中,就是這樣記錄了年輕嬌氣的吉尼,在大學一次談話中表達的這種想法:我覺得自己在黑暗中發光。我穿著長街絲襪,雙腿相互平滑地摩擦著。寶石項鏈垂在我的預前,使我略感寒意……我盛裝豔服,一切就緒……我的頭發吹成一種波浪形,我的嘴唇鮮紅。我現在就準備上樓加入男男女女——我的同輩們的行列。我從他們身邊走過,任憑他們注視,如同他們任憑我注視那樣……在這芬芳中,在這光彩中,我開始舒展了,就像一棵俄曲葉子的小草在舒展那樣……我心裡湧出數不儘的怪念頭。我時而調皮,時而快活,時而倦怠,時而憂鬱。我有根,卻在流動。所有金光閃閃的人們都在那樣地流動,我對這樣一個人說:“來吧……”他靠得比較近,他朝我走來。這是我這一生所經曆的最令人激動的時刻。我的心在劇烈跳動,翻騰不息……我們坐在一起,我穿著緞子衣服,他穿著黑白相間的衣服,這不是很愉快嗎?我的同輩們現在可能在看著我。而我,也在死死盯著你們,男男女女們。我是你們中的一員。這是我的世界……門開了,它繼續開著。於是我想,下次門開時,我的整個生活都會發生變低……門開了。哦,來吧,我對渾身閃著金光的這樣一個人說。“來吧,”於是,他朝我走來。但是,當女孩子成熟時,母親的權威使她感到更沉重的壓抑。如果她在家裡做家務,她會討厭隻做幫手,因為她很想把自己的成果獻給她自己的家,她自己的孩子。她常覺得在同母親進行不愉快的競爭,要是有了新出生的小弟弟或小妹妹,她尤其感到煩惱。她認為,母親已經有過自己的黃金時代,現在該輪到她去生孩子、去管家了。如果她在外麵工作,她會討厭回家後仍被隻當成家庭的一員,而不是被當成一個獨立的人。她不像以前那麼浪漫了,開始更多地考慮婚姻而不是愛情。她不再用動人的光環為她未來的丈夫增輝:她需要的是在世界上有真正的地位,需要的是踏上她的女人生活。在剛才提到的那本書中,弗吉尼亞·沃爾芙是這樣描寫一個富有的農村少女的癡想的:快到炎熱的中午,當蜜蜂圍著蜀葵嗡嗡叫的時候,我的情人就要回來了。他將站在雪鬆樹下。我每問必答。我會把想好的話告訴他。我將會有孩子,有係圍裙的女仆和拿草耙的男工。還會有一個廚房,小羊恙生病時,他們把它送到那兒的窩裡去暖和,那裡還有掛著的火腿和亮閃閃的洋蔥。我會像母親那樣,係著藍色的圍裙,不聲不響地把食櫥鎖上。在瑪麗·韋伯的《可愛的貝恩》中,可憐的普魯也有類似的夢想;永不結婚可真是件可怕的事。所有的女孩子都會結婚的……要是女孩子們結婚,她們會有一間小屋,也許還會有一盞在她們大夫回家時才點亮的燈,或者隻是蠟燭也無所謂,因為反正她們可以把它放在窗台上,而他會想:“我的妻子在呢,她把蠟燭點亮了!”後來有一天,貝吉勒夫人用燈芯草為她們做了一個小床,再有一天,裡麵躺了個,小娃娃,好莊嚴,好肅穆,洗禮儀式的邀請信發出去了,鄰居們都來了,像蜜蜂圍著蜂後似的圍著孩子的母親。當事情不順利時,我常會對自己說:“沒關係,普魯·薩恩!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你自己小窩裡的女王的。”對於大多數成熟的女孩子來說,不論她們在辛勤勞動還是在過著百無聊賴的生活,不論被禁閉在家還是有某種自由,找丈夫——或至少有個固定的情人,是一件越來越緊迫的事。這種關切常常破壞女性問的友誼。“最要好的朋友”失去了昔日的光榮地位。少女把她的夥伴們看成對手,而不是盟友。我認識一個這樣的少女,她聰明,有天賦,在詩和散文中把自己描繪成一個“神情恍惚的公主”;她真誠地宣稱,她對童年夥伴不再有任何感情:如果她們又笨又醜,她會討厭;如果很迷人,她會害怕。對男人的急切渴望,往往會涉及陰謀詭計和蒙受恥辱,使少女變得心胸狹窄、自私和無情。如果迷人王子姍姍來遲,那麼則會加劇她的厭倦和酸楚的心情。少女的性格行為是她處境的產物:如果處境改變,青春期女孩子的麵貌也會隨之改變。今天,她自己掌握著自己的未來,而不是委托給男人,這正在逐漸變得可能。如果她專心於學習、運動、職業訓練,或某種社會政治活動,就不會整天想著男人,對自己的感情或對性衝突的關注,也會小得多。然而,在把自我實現為一個獨立的個人方麵,她仍會麵臨比年輕男人更多的困難。如我指明的,家庭和社會習俗都不會讚成她在這方麵作出努力。而且,她即使選擇了獨立,也仍會在自己的生活中給男人和愛情騰出一塊地方。她很可能是在擔心,如果完全獻身於某項事業,她會錯過自己的女人命運。這種感覺往往不會被承認,但它確實存在。它削減了已明確樹立的目標,對它加以限製。在任何情況下,職業女性都希望能把職業成功和純屬女性的成就協調起來。這不僅意味著她必須花許多時間打扮自己,更嚴重的是,它還意味著她的主要興趣是不一致的。男學者在按部就班地工作的同時,還以思想的自由馳聘為快,因此產生最佳的靈感。然而女人的遐想方向卻完全不同:她要考慮個人的容貌,考慮男人和愛情;她將隻給學習和職業留下最低限度的時間和精力,於是在這些領域裡,任何事情都是不必要的,多餘的。這並不是一個智能弱、思想無法集中的問題,而寧可說是兩種不一致的興趣很難協調的問題。這樣便形成了惡性循環,人們常驚訝地發現,女人一旦找到了丈夫,便能多麼輕易地放棄音樂、學習和她的職業。在她的計劃中,她明顯涉及到自己的地方實在是太少了,以至實現計劃也不會給她帶來多少利益。一切都在聯合起來抑製她的個人野心,巨大的社會壓力仍在強迫她通過婚姻謀求社會地位和合法庇護。當然,她也不想靠自己的努力,去創造她在世界的地位,或者即使想,也是膽怯的。隻要社會上還沒有完全實現經濟平等,隻要社會習俗還在批準女人以妻子或主婦身份從某些男人的特權那裡獲益,那麼,她不勞而獲的夢想就會存在下去,就會阻礙她取得自己的成就。但是,不論少女以何種方式進入成年期,她的見習階段都還沒有結束。無論是緩慢的漸進,還是突變,她都必須經曆性發動階段。有些少女在回避這個問題。如果她們童年時經曆過不愉快的性事件,如果錯誤的教育逐漸加深了她們對性行為的恐懼,她們就可能把童年對男性的厭惡保留下來。有時,環境也可能違背某些女人的意願,迫使她們延長處女生活。但通常,少女或遲或早都會實現自己的性命運。如何應付它,顯然基本上取決於她過去的經曆。無論如何,這是一種新的體驗,它是在無法預料的情況下出現在她麵前的,而她要獨立地對它作出反應。現在,我們必須來認識這個新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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