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春天的那個早晨,隨著光線逐漸漂白天空中的黑暗,萊拉越來越擔心拉希德隨時都有可能把她從床上拉起來,質問她是不是真的把他當做一頭蠢驢,真的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但等到禱告的鐘聲響起,早晨的陽光灑落在平坦的屋頂上,公雞開始咯咯啼叫,什麼異常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她能聽見他在浴室,刮胡刀鏘鏘地敲擊著洗臉盆邊沿。然後下樓,來回走動,加熱茶水。鑰匙叮當響。現在他正在穿過院子,推著他的自行車。透過客廳窗簾的一道縫隙,萊拉偷偷望出去。她看著他踩著自行車離開。一個大男人蹬著一輛小自行車。早晨的陽光從自行車的把手上反射出來。“萊拉?”瑪麗雅姆在門口。萊拉看得出來她也是徹夜未眠。她不由尋思,瑪麗雅姆是否也被一陣陣興奮和令人唇乾舌燥的焦慮折磨了一整夜。“再過半個小時,我們就走了。”萊拉說。她們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一言不發。阿茲莎坐在瑪麗雅姆的膝蓋上,抓著她的布娃娃,睜大了眼睛,迷惑地望著不斷後退的城市。“那邊!”她大叫起來,指著一群正在跳繩的女孩,“瑪雅姆!那邊。”無論望向哪裡,萊拉總是看到拉希德。無論她看到的是窗戶像煤塵一般烏黑的理發店,出售鵪鶉的小攤檔,還是前門敞開、舊輪胎從地麵堆到天花板的破落店鋪,她總是望見拉希德從裡麵走出來。她坐得更低了,以免被窗外的人看見。瑪麗雅姆在她身旁,喃喃念著一段經文。萊拉希望能夠看到瑪麗雅姆的臉,但她穿著布卡——她們兩人都穿著布卡——萊拉隻能看見麵罩裡麵她那閃爍的眼光。這是萊拉幾個星期以來第一次走出家門,不算前一天她去當鋪的短暫旅途——在那兒的玻璃櫃台上,她把結婚戒指推過去;等到交易完畢,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那個地方,膽顫心驚地走了出去。最近這場戰爭,萊拉在家中隻聞其聲,但如今觸目所及,儘見其影。房子沒有屋頂,變成一堆堆碎磚裂石的廢墟;樓座被炸開大洞,梁柱從各處洞口伸了出來;焦黑而扭曲的轎車外殼頭下腳上,有的還疊在一起;牆壁上布滿了各種口徑的彈孔,遍地都是玻璃碎片。她看見一列送葬的隊伍正在朝一座清真寺進發,她自己的頭發。她們路過一片墓地,在和風中飄揚。後麵有個渾身黑色的老太婆正在揪墳墓都是岩石壘成的,破碎的靈幡萊拉把手伸過行李箱,張開五指,握住她女兒那柔軟的手臂。拉合爾門客運站在喀布爾東部,臨近馬哈穆德汗大橋,那兒的人行道旁邊停著一排熄了火的客車。一些身穿長袍的男人正在忙著把包裹和箱子搬上幾輛客車的車頂,用繩子綁緊行李箱。車站內的售票窗口之前排了一長隊男人。穿著布卡的女人三五成群地站著聊天,她們的行李堆放在腳邊。有人上下搖晃懷裡抱著的嬰孩,有人責罵走得太遠的兒童。聖戰組織的士兵在車站內和人行道上巡邏,時不時厲聲嗬斥,發號施令。他們腳踏皮靴,頭戴氈帽,身上的迷彩服沾滿灰塵。他們全都帶著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萊拉覺得有人盯著她。她不敢去看任何人的臉,但感覺好像這裡每個人都知道內情,都不滿地看著她和瑪麗雅姆正在做的事情。“你看到什麼人了嗎?”萊拉問。瑪麗雅姆換了一隻手抱著阿茲莎。“我在看呢。”萊拉知道,這是第一個冒險的部分: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來假裝她們的家人。婦女在1978年至l992年之間享受到的自由和機會如今已經成為過去的東西——萊拉依然記得爸爸對共產黨當權那些年所作的評論:現在是阿富汗婦女的好年代,萊拉。自從1992年4月聖戰組織上台以來,阿富汗的國號被改成阿富汗伊斯蘭國。拉巴尼統治下的最高法院充滿了態度強硬的毛拉,他們取消了共產黨統治時代那些賦予婦女權利的法令,代之以嚴厲的伊斯蘭教法,要求婦女蒙麵,嚴禁婦女在沒有男性親戚的陪同下出遠門,以石刑嚴懲通奸。隻不過這些法令最多隻是偶爾落到實處。但如果他們不是忙於自相殘殺和戮害我們,萊拉先前對瑪麗雅姆說,他們會更加嚴格地用這些法令來對付我們。等她們真的到了巴基斯坦,將會碰到這段旅程第二個冒險的部分。巴基斯坦被將近兩百萬阿富汗難民壓得不堪重負,已經於那年元月封鎖了和阿富汗接壤的邊界。萊拉聽說那些持有簽證的人才能人境。但邊境線有很多縫隙可鑽——向來如此——萊拉知道依然有成千上萬的阿富汗人通過賄賂或者闡述人道理由而得以進入巴基斯坦——再說到了那兒,還可以花錢請蛇頭幫忙。等到了那邊,我們會找到辦法的,她曾這麼告訴瑪麗雅姆。“那人怎麼樣?”瑪麗雅姆說,用下巴指了指方向。“他的樣子不可靠。”“他呢?”“太老啦,而且還有另外兩個男人和他同行。”最後,萊拉發現了一個人。那人坐在車站外麵的長凳上,旁邊有一個蒙著麵紗的女人和一個戴著無邊便帽的男孩。男孩和阿茲莎差不多年紀,坐在他膝蓋上下晃動。那人高高瘦瘦,留了一把胡子,穿著開領襯衫和缺了幾個紐扣的淺灰色外套。“在這裡等我。”她對瑪麗雅姆說。走開的時候,她聽到瑪麗雅姆低聲祈禱。萊拉走到那個年輕漢子麵前,他抬起頭,伸出一隻手為眼睛擋住陽光。“打擾了,這位大哥,請問您是去白沙瓦嗎?”“是的。”他眯著眼睛說。“我想請問您能否幫幫我們。您能幫我們一個忙嗎?”他把孩子交給他的妻子。他和萊拉走到旁邊。“什麼忙,小姐?”看到他眼神柔和,表情友好,萊拉勇氣大增。她把她和瑪麗雅姆編好的故事告訴他。她是一個寡婦,她說。除了母親和女兒,她在喀布爾再也沒有親人了。她們打算去白沙瓦投奔她的叔叔。“你想跟我們一家一起走。”這個年輕的男人說。“我知道這樣很麻煩您。但您看起來是個好心的大哥,我??”“彆擔心,小姐。我能理解。一點都不麻煩。我去給你們買票。”“謝謝您,大哥。您做了一件好事。真主會記得的。”她從布卡下麵掏出一個信封,把它遞給他。信封裡麵裝著1 100阿富汗尼,差不多是她過去一年偷偷存起來的錢加上賣掉戒指的錢的一半。他把信封塞進褲兜。“在這裡等我。”他看著他走進車站。隔了半個小時,他回來了。“你們的車票最好讓我來保管,”他說,“客車十一點出發,還有一個小時。到時我們一起上車。我的名字叫瓦基爾。如果他們問起來——他們應該不會問的——我會跟他們說你是我的表妹。”萊拉跟他說了她們的名字,他說他記住了。“彆走開。”他說。她們坐在瓦基爾和他的家人旁邊那張長凳上。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溫暖早晨,天空一碧如洗,隻有遠處的山峰上方飄蕩著幾朵淡淡的白雲。她們匆忙收拾行李的時候,瑪麗雅姆沒忘帶了一些餅乾,她開始拿餅乾喂阿茲莎。她遞了一塊給萊拉。“我會吐出來的,”萊拉笑著說,“我太興奮了。”“我也是。”“謝謝你,瑪麗雅姆。”“謝什麼呀?”“謝謝肯這樣。謝謝跟我們一起走,”萊拉說,“要是一個人,我想我肯定走不了。”“你不用謝我。”“我們會好起來,對吧,瑪麗雅姆,我們要去哪裡呢?”瑪麗雅姆的手從長凳上伸過去,握住她的手。“《古蘭經》說東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無論你們轉向哪方,那裡就是真主的方向。”“車!”阿茲莎叫起來,指著一輛客車,“瑪雅姆,車!”“我看到了,親愛的阿茲莎,”瑪麗雅姆說,“沒錯,那是車。我們很快就要乘坐一輛車啦。哎呀,你將要看到的事情多著呢。”萊拉微笑起來。她見到馬路對麵有個木匠正在他的店裡鋸木頭,鋸得木屑四濺。她看見轎車閃電般駛過,它們的車窗蒙著煤灰和塵垢。她看見轟鳴的客車停在人行道旁邊,車身兩側塗著孔雀、獅子、朝陽和閃閃發亮的刀劍。在煦暖的早晨陽光中,萊拉覺得眩暈而自信。她心中又閃起一陣興奮的火花,一隻黃眼睛的流浪狗一瘸一拐從旁邊走過,萊拉身體前傾,輕輕撫摸它的脊背。再過幾分鐘就十一點了,有個男人拿著大喇叭喊話,讓所有到白沙瓦的乘客開始上車。客車的液壓車門發出噝噝聲,猛地打開。一群旅客朝它衝了過去,相互推搡,爭先恐後地往車上擠。瓦基爾一邊抱起他的兒子,一邊朝萊拉招了招手。“我們要走了。”萊拉說。瓦基爾走在前麵。他們朝客車走過去,萊拉看見車窗之後有幾張臉龐,那些乘客的鼻子和手掌壓著玻璃。他們身邊都是大聲道彆的人們。一個年輕的士兵站在車門檢票。“車!”阿茲莎大叫說。瓦基爾把車票遞給士兵,那人把它們撕掉一半,然後還給瓦基爾。瓦基爾讓他的妻子先上車。萊拉看見瓦基爾和士兵交換了一個眼色。瓦基爾站在客車的第一節腳踏板上,彎腰在士兵耳邊說了幾句話。士兵點點頭。萊拉的心一沉。“你們兩個,還有那個孩子,站到旁邊去。”士兵說。萊拉假裝沒聽到。她踩上腳踏板,但那人抓住她的肩膀,粗魯地把她拉出了隊列。“你也走開,”他對瑪麗雅姆嚷道,q陝走開!你擋住後麵的人了。”“怎麼回事呀,大哥?”萊拉透過麻木的嘴唇說,“我們買了票的。我的表哥沒有把票給你嗎?”他用手指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低聲朝另外一個士兵說話。第二個士兵身形圓胖,右邊臉頰下麵有一塊傷疤,他點點頭。“跟我來。”這人對萊拉說。“我們要上車了,”萊拉大聲說,她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我們有票。你們這是乾什麼?”“你不能上車。你最好接受這個事實。乖乖跟我走。除非你希望你的小女孩看到你被人拖著。”這人領著她們向一輛卡車走過去,萊拉回過頭,看見瓦基爾的兒子坐在客車的後部。那男孩也看見她了,高興地朝她揮了揮手。在托拉巴茲汗路口的警察局,她們被迫分開坐下,分彆坐在一條狹窄的長走廊兩端;她們之間是一張辦公桌,辦公桌後麵坐著一個男人,那人一根接一根地吸煙,時不時劈裡啪啦地敲打著打字機。就這樣過了三個小時。阿茲莎跌跌撞撞地從萊拉走向瑪麗雅姆,然後又走回去。她玩弄一個辦公桌旁邊那人給她的回形針。她吃了幾塊餅乾。最後,她在瑪麗雅姆的膝蓋上睡著了。大約三點鐘的時候,萊拉被帶進提審室。瑪麗雅姆被安排和阿茲莎一起在走廊等待。提審室中,坐在辦公桌那邊的男人三十來歲,穿著公務員的製服一黑色的西裝,領帶,黑色的休閒鞋。他有一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胡子,短頭發,眉毛長到一起了。他盯著萊拉,拿著一支鉛筆,用帶橡皮那一頭輕輕敲擊著桌麵。“我們知道,”他禮貌地用拳頭掩住嘴巴,清了清喉嚨,開始說話了,“你今天已經說了一次謊言,小姐。車站那個年輕人不是你的表哥。他親口這樣告訴我們的。現在的問題是你今天是否還會說更多的謊話。我個人建議你還是坦白一點好。”“我們要去投靠我的叔叔,”萊拉說,“這是真的。”這個警察點點頭。“走廊裡麵那位女士,她是你的母親?”“是的。”“她說話帶赫拉特口音。你沒有。”“她是在赫拉特長大的。我在喀布爾這裡出生。”“當然了。你是寡婦啊?你自己說你是的。我替你感到遺憾。這個叔叔,他住在哪裡?”“在白沙瓦。”“沒錯,你說過。”他舔了一下鉛筆尖,把鉛筆放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可是在白沙瓦什麼地方呢?哪個區?請你告訴我。街道名,門牌號。”萊拉的胸膛冒起一些恐慌的泡泡,她努力壓製著。她隻知道一條白沙瓦街道的名字。當年聖戰組織第一次來到喀布爾時,媽媽舉辦了一個宴會,萊拉在宴會上聽到那條街道的名字。她把它告訴他:“雅姆魯德路。”“哦,是有這條路。珍珠洲際酒店也在那條路上。或許他提起過。”萊拉抓住了這個機會,說他確實說過。“沒錯,就在那條馬路上。”“可惜那個酒店在開伯爾路。”萊拉聽到阿茲莎在走廊哭泣。“我女兒嚇壞了。我能去抱抱她嗎,大哥?”“你還是叫我‘警官’比較好。你彆去太久。你有這個叔叔的電話號碼嗎?”“我有。我以前有。我??”儘管他們之間隔著布卡,萊拉還是無法抵擋他那銳利的目光。“我太難過了。我好像忘記了。”他哼了一聲。他問這個叔叔叫什麼名字,他的妻子叫什麼名字。他有多少個孩子?他們都叫什麼名字?他在哪兒工作?他多大年紀?他的問題讓菜拉狼狽不堪。他放下鉛筆,十指交叉,身體前傾,那姿勢活像父母將要對剛學走路的孩子說話。“你知道的,小姐,婦女逃跑是犯罪的行為。我們見過太多這種情況了。那些女人獨自出遠門,宣稱她們的丈夫已經死掉。有時候她們說的是實情,但多數時候不是。逃跑的罪名可以把你關進監獄,我想你知道這一點,對吧?”“讓我們走吧,警官??”她看到他胸牌上的名字。“拉赫曼警官。您大人有大量,請您高抬貴手。就放兩個女人走,對您來說沒什麼關係吧?您放我們走也沒什麼壞處啊。我們又不是罪犯。”“我不能放你們走。”“我求求你了,拜托。”“這跟法律有關係,小姐。”拉赫曼帶著一種自大的語氣,煞有介事地說,“你明白的,我的責任就是維持秩序。”儘管急怒欲狂,萊拉還是差點哈哈大笑起來。聖戰組織的各個派彆犯下了滔天的罪行——謀殺、搶劫、強奸、嚴刑拷打、處決、轟炸、彼此發射成千上萬的火箭彈、難以計數的平民百姓在他們的交火中死於非命,而他麵對這一切,竟然還能說出這個詞,實在令她目瞪口呆。秩序。但她沒有把憤怒發泄出來。而是慢慢地說:“如果你把我們送回去,他會怎樣對待我們,我想你也清楚的。”萊拉看得出來他費了好大勁才能讓他自己的目光保持鎮定。“一個男人在家裡做什麼是他自己的事情。”“那麼法律不管嗎,拉赫曼警官?”萊拉淚如泉湧,“您會去那裡維持秩序嗎?”“政策規定我們不會乾涉家庭的私事,小姐。”“你們當然不會了。因為那樣對男人有益。難道這是你所說的‘家庭私事’嗎?是嗎?”他推著桌子站了起來,拉直了他的外衣。“我認為這次提審已經結束了。我不得不說,小姐,你自己犯了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真的非常嚴重。現在請你到外邊去,我有幾句話要問你的??你的??管她是你的什麼人呢。”萊拉開始抗議,然後大叫起來,他隻好喚來兩個人,在他們的幫助下把她拖出辦公室。瑪麗雅姆的提審隻持續了幾分鐘。當她走出來時,她一副渾身顫抖的樣子。“他問了我很多問題,”她說,“對不起,親愛的萊拉。我不像你那麼聰明。他問了我那麼多問題,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對不起。”“不是你的錯,瑪麗雅姆,”萊拉無力地說,“這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當警車停在那座房子之前時,已經過了六點。萊拉和瑪麗雅姆被迫在後排座位上等待,有聖戰組織的士兵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看管她們。司機則下了車,敲門,跟拉希德交談。招手讓她們過去的也是他。前排座位上那人點起一根香煙,說:“歡迎回家。”“你,”他對瑪麗雅姆說,“你在這兒等著。”瑪麗雅姆安靜地在沙發上坐了下去。“你們兩個,上樓。”拉希德抓住萊拉的手肘,將她推上樓梯。他仍穿著那雙他穿去上班的鞋,還沒換上他的拖鞋,還沒脫掉手表,甚至外套也還穿在身上。萊拉想像得到在一個小時之前,或者也許在幾分鐘之前,他肯定從一個房間衝到另一個房間,猛力把房門推開關上,暴跳如雷卻又難以置信,心裡不停地咒罵。上了樓梯之後,萊拉轉身麵對著他。“她不想這麼做,”她說,“是我逼她的。她沒想過要走??”萊拉沒有看見拳頭打過來。這一刹那她還在說話,下一刹那她就四肢著地,眼睛放大,滿臉通紅,喘不過氣來。就好像一輛轎車全速撞上了她,被撞中的地方正是她那柔軟的小腹。她意識到她把阿茲莎丟下了,阿茲莎正在哇哇大哭。她再次試圖呼吸,卻透不過氣來,隻發出一絲嘶啞的聲音。鮮血從她嘴角冒出來。然後她的頭發被拖住了。她看見阿茲莎被抬高,看見她的涼鞋掉下來,她那雙小腳不停地踢動。萊拉被扯下一些頭發,痛得眼淚直流。她看見他一腳把瑪麗雅姆的房門踢開,看見阿茲莎飛到床上。他鬆開了萊拉的頭發,她感覺到他的鞋尖踢到了她左邊的屁股。她痛得號哭,他砰地把門關上。一把鑰匙哢嗒、哢嗒把門鎖上。阿茲莎仍在放聲大哭。萊拉身體蜷曲,躺在地板上,費力地喘息著。她雙手撐地,爬向躺在床鋪上的阿茲莎。她伸出手去抱她的女兒。樓下,毆打開始了。對萊拉而言,她聽到那些聲音是一種機械的、習以為常的程序的聲音。沒有咒罵,沒有哭喊,沒有哀求,沒有突然的大叫,隻有對稱的毆打與被毆打,隻有某種僵硬的東西反複擊打肉體的撲撲聲,某件東西、某個人砰地撞上牆壁的聲響,伴隨著衣服被撕裂的聲音。萊拉時不時聽到奔走的腳步聲,一陣無聲的追逐,家具被掀翻,玻璃摔裂成碎片,然後撲撲聲再次響起。萊拉抱起阿茲莎。阿茲莎失禁了,一陣溫暖從萊拉前麵的裙子向下傳開。樓下,奔走與追逐終於結束了。傳來一陣木棒不停地拍打著牛肉的聲音。萊拉搖晃著阿茲莎,直到那陣聲音結束,當聽見紗門嘎嘎打開又砰地關上時,她把阿茲莎放到地上,從窗戶窺望出去。她看見拉希德抓住瑪麗雅姆的脖子,拖著她穿過院子。瑪麗雅姆光著雙腳,彎下了腰。他的手上有鮮血,瑪麗雅姆的臉龐、頭發、脖子和後背之上都有鮮血。她的襯衣前麵被撕開了。“對不起,瑪麗雅姆。”萊拉對著玻璃窗哭了起來。她看見他把瑪麗雅姆推進工具棚。他走進去,拿著一根鐵錘和幾條長木板走出來。他關上了棚屋的雙層門,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把鎖頭鎖上。他用手推了推門,然後繞到棚屋後麵,搬出一把梯子。幾分鐘後,他的臉出現在萊拉的窗戶中,嘴角咬著幾枚鐵釘。他的頭發淩亂不堪。他的額頭有一道血痕。一看到他,阿茲莎嚇得直哆嗉,把臉埋在萊拉的腋下。拉希德開始用木板將窗戶釘死。房間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拉希德不知道用了什麼東西把木板之間的縫隙塞得嚴嚴實實,又將一件難以搬動的巨大物品放在門口,所以門縫也透不進光線來。有些東西塞住了鑰匙孔。萊拉發現如果憑著她的眼睛,她不可能判斷過了多長的時間,所以她用那隻完好的耳朵來完成這個任務。禱告的鐘聲和公雞的啼叫意味著早晨。樓下廚房盤碗叮當的聲音和收音機的聲音意味著夜晚。第一天,她們在黑暗中彼此摸索。阿茲莎哭的時候,爬動的時候,萊拉看不到她在哪兒。“牛奶,”阿茲莎嚶嚶地哭著,“牛奶。”“很快就有啦,”萊拉向她的女兒親去,她對準的是前額,親到的卻是頭頂。“我們很快就會有牛奶啦。你隻要耐心等待就好了。你為媽媽當一個耐心的乖女孩,媽媽給你弄一些牛奶。”萊拉給她唱了幾首歌。禱告的鐘聲第二次響起,拉希德依然沒有給她們任何食物,更糟糕的是,也不給她們水。那天,一陣悶熱降臨在她們身上。房間變成了一個高壓鍋。萊拉乾涸的舌頭舔過發焦的嘴唇,想起了外麵那口水井,想起了冰涼而清甜的井水。阿茲莎不停地哭泣,萊拉發覺當自己去擦拭她的臉頰時,抽回來的雙手竟然是乾的,她不由一驚。她脫掉阿茲莎身上的衣服,卻找不到什麼東西可以給她扇風,隻好對著她吹氣,直到吹得自己頭昏腦漲。很快,阿茲莎不再滿地爬。她不停地睡去又醒來。那天,萊拉好幾次用拳頭猛敲牆壁,拚儘全身力氣高喊救命,希望有鄰居會聽見。但沒有人來,她的尖叫隻嚇壞了阿茲莎,她又哭了起來,發出一陣微弱的哽咽。萊拉無可奈何地癱倒在地上。她心懷愧疚地想起了瑪麗雅姆,瑪麗雅姆被打得遍體鱗傷,血跡斑斑,被鎖在同樣炎熱的工具棚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萊拉睡著了,她的身體在炎熱中漸漸變乾。她夢見她和阿茲莎碰到塔裡克。他在一家裁縫店的遮陽篷之下,和她們之間隔著一條擁擠的馬路。他蹲在地上,品嘗著一盤無花果。那是你的父親,萊拉說,那邊的男人,你看到他了嗎?他才是你的爸爸。她喊出他的名字,但馬路上的噪聲蓋住她的嗓音,塔裡克沒有聽到。她醒過來,聽見火箭彈從上空呼嘯而過。在某個地方,她無法看見的天空爆發出一道道火光,緊接著傳來一陣猛烈的衝鋒槍開火的聲音。萊拉閉上了雙眼。等到再次醒來的時候,她聽見走廊傳來拉希德沉重的腳步聲。她撲向房門,使勁用手掌拍打它。“隻要一杯就好,拉希德。不是我要喝,請你給她一杯水。你也不想雙手沾上她的鮮血啊。”他走了過去。她開始哀求他。她求他原諒,許了幾個諾言。她咒罵他。他的房門關上,收音機響起。禱告的鐘聲第三次響起。炎熱再次襲來。阿茲莎變得更加有氣無力了。她停止了哭泣,一動不動。萊拉把耳朵湊到阿茲莎嘴邊,每次都害怕再也聽不見那氣若遊絲的呼吸聲。即使抬起身體這樣簡單的動作也會讓她頭昏目眩。她睡著了,做了很多她想不起來的夢。每當她醒過來,她會檢查阿茲莎的情況,撫摸她那焦裂的嘴唇,感受她脖子上微弱的脈搏,然後再次躺下。她們將會死在這裡,這一點萊拉現在很清楚,但她真正害怕的是年幼脆弱的阿茲莎會先她而去。阿茲莎還能再忍耐多久呢?阿茲莎會死在這炎熱之中,萊拉將會躺在她那逐漸僵硬的小小身體旁邊,等待死神降臨在自己頭上。她又睡著了。醒過來。睡過去。夢境與清醒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起來。再次將她驚醒的,既不是禱告的鐘聲,也不是公雞的啼叫,而是某些沉重的東西被拖開的聲音。她聽見鑰匙開鎖的聲音。突然之間,房間充滿了光線。她的眼睛被刺得睜不開。萊拉抬起頭,哆嗦著,用手掩住眼睛。透過指縫,她看見一個巨大而模糊的身影站在一片長方形的光線中。那個身影動了起來。這時有個人形蹲在她身邊,俯視著她,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再試一次這樣,我還會找到你的。我以先知的名義發誓,我一定會找到你。要是被我找到,這個見鬼的國家將沒有一個法院會為我所做的事情判我的罪。我會先對付瑪麗雅姆,然後是她,你留在最後。我將會讓你看著。你聽明白了嗎?我將會讓你看著。”說完之後,他離開了房間。但在走之前,他狠狠地踢了一下萊拉的側腰,讓她尿血尿了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