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1)

1993年初春的一天清早,瑪麗雅姆站在客廳的窗戶旁邊,看著拉希德陪著女孩走出房子。女孩彎著腰,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一隻手護著繃得緊緊的鼓起的腹部。她的肚子大得隔著布卡也清晰可見。拉希德十分緊張,露出極度關心的神色,抓住她的手肘,像一個交通警察那樣扶著她穿過院子。他做了一個在這兒等等的手勢,衝到前門,一隻腳把門踢開,然後揮手讓女孩向前走。她走到他身邊,他拉著她的手,扶她穿過大門。瑪麗雅姆幾乎能聽到他的說話聲:“當心腳下,喏,我的花兒。”第二天傍晚,他們回來了。瑪麗雅姆看見拉希德先走進院子。他沒九-九-藏-書-網把門完全推開就走進來了,門差點摔到女孩的臉。他三步並做兩步,跨過院子。瑪麗雅姆察覺到他臉上有一抹陰影,在黃昏的棕黃色光芒中黑著臉。進了房間,他脫掉外套,把它扔在沙發上。他匆匆從瑪麗雅姆身旁走過,粗暴地說:“我餓了。去準備晚飯。”屋子的前門打開了。身在走廊的瑪麗雅姆看到女孩,左手挽著一個繈褓。她一隻腳在門外,一隻腳踏進來,頂著門板,以免它自行彈回去。她彎下腰,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伸手去拿剛才她為了開門而放在地上的一個裝著隨身物品的紙袋。她的臉因為用力而扭曲著。她抬起頭,望著瑪麗雅姆。瑪麗雅姆轉過身,走向廚房給拉希德熱飯去了。“就好像有人拿著螺絲刀在我耳朵裡麵轉來轉去。”拉希德揉著眼睛說。他站在瑪麗雅姆房間的門口,雙眼浮腫,隻穿著長袍,鬆鬆垮垮地係著一條腰帶。他頭白發蓬鬆而淩亂。“這哭聲。我忍受不了。”樓下,女孩抱著嬰兒在房間中走來走去,試圖唱歌哄她彆哭。“兩個月了,我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拉希德說,“房間聞起來像是下水道。粘了屎尿的衣服扔得到處都是。昨天晚上我剛剛踩到一件。”瑪麗雅姆心裡幸災樂禍。“把她帶到外麵去!”拉希德轉過頭,大聲說,“你能把她帶到外麵去嗎?”歌聲暫時停止了。“她會得肺炎的!”“現在是夏天!”“什麼?”拉希德咬牙切齒,提高嗓音說:“我說,外麵很暖和!”“我不會把她帶到外麵去!”歌聲重新響起。“有時候,我對天發誓,有時候,我真想把那個東西放進一個盒子,讓她在喀布爾河裡麵漂流。就像摩西小時候一樣。”女孩給女嬰起了個名字叫阿茲莎,就是寶貝的意思。但瑪麗雅姆從未聽拉希德這樣稱呼過他的女兒。他總是叫她那個嬰兒,每當他真的很生氣的時候,就會叫她那個東西。有些夜晚,瑪麗雅姆會偷聽他們爭吵。她躡手躡腳地走到他們房門外麵,聽著他責怪嬰兒——總是嬰兒——無休無止地哭喊;抱怨氣味太難聞、玩具絆了他的腳;還埋怨萊拉不停給嬰兒喂食、換尿布,抱著她起來走路,都顧不上搭理他。女孩則反過來責罵他在房間裡麵吸煙,不讓嬰兒跟他們一起睡。還有其他一些爭吵他們壓低了聲音。“醫生說六個星期。”“還沒好,拉希德。不行。放開我。快點。彆這樣。”“都兩個月了。”“噓。彆吵。你會吵醒孩子的。”然後聲音變得更加嚴厲。“這下你高興了?”瑪麗雅姆會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間。“你就不能幫幫忙嗎?”這時拉希德說,“你肯定可以幫忙做點什麼事情的。”“我哪裡知道怎麼照顧孩子啊?”瑪麗雅姆說。“拉希德!你能把瓶子拿下來嗎?就放在梳妝台上。她不肯吃奶。我想再試試那個瓶子。”嬰兒哭喊聲越來越響,聽上去極其刺耳。拉希德閉上雙眼。“那個東西是一個軍閥。古勒卜丁。我告訴你,萊拉生了一個古勒卜丁·希克馬蒂亞爾。”瑪麗雅姆冷眼旁觀,看著女孩整天忙於給嬰兒喂食,抱著她搖搖晃晃,來回走動,哄她睡覺。就算嬰兒睡著了,也還有一大堆臟尿布等著女孩去漿洗。在女孩的堅決要求之下,拉希德買回來一些消毒水,女孩把尿布洗過之後,就會浸泡在滴了消毒水的木桶裡麵。她還得用砂紙把指甲磨鈍,還有很多外套和睡衣等著她去洗淨和晾乾。那些衣服,和其他關於嬰兒的事情一樣,也成了他們爭吵的理由。“它們怎麼啦?”拉希德說。“它們是男孩的衣服。給男孩穿的。”“你以為她懂得區分啊?為了買這些衣服,我可花了不少錢。還有啊,彆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我警告你。”女孩會在一個黑色的鐵盆中點上火,撒進一把芸香的種子,讓嫋嫋升起的煙霧朝嬰兒的方向飄過去;她用這種方式來辟邪,每周一次,從不間斷。看著女孩這樣忙上忙下,瑪麗雅姆真替她覺得累——必須承認的是,暗地裡也覺得有一點點羨慕。她驚奇地發現,就算女孩為了哄嬰兒而徹夜未眠,隔日早晨醒來的時候膚色蒼白,但她那雙惺忪的睡眼中依然會閃爍著慈愛的光芒。每當嬰兒放屁的時候,女孩會笑個不停。嬰兒身上哪怕最細小的一點變化,也會讓她著迷;而她若有什麼發現,總會大聲地說那真是少見的奇跡。“快看!她伸手去拿撥浪鼓耶!她太聰明了。”“那我來打電話向報社報料,”拉希德說。每一天晚上都有展演。女孩堅持讓拉希德抬頭看,拉希德會抬起下巴,不耐煩地沿著布滿藍色血管的鷹鉤鼻朝下投去一瞥。“快看。我一打響指她就笑了。喏。看到嗎?你們看到了嗎?”拉希德會哼一聲,繼續埋頭大吃。瑪麗雅姆還記得從前女孩隻要一現身,他就會點頭哈腰。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他樂不可支,大感興趣,從盤子抬起頭來點頭稱是。奇怪的是,女孩的失寵本應讓瑪麗雅姆覺得很高興,給她帶來報仇雪恨的快感。但它沒有。它沒有。瑪麗雅姆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對女孩生出了憐憫。晚飯之後,女孩會不斷地大驚小怪起來。首先,嬰兒每一聲小小的咳嗽,都會令女孩懷疑她是不是得了肺炎。每當她發現嬰兒拉稀,總擔心是不是患了痢疾。皮膚上的每個紅點都是水痘或者麻疹。某天晚上,拉希德說:“你不該投入這麼多的感情啦。”“什麼意思?”“昨天晚上我在聽收音機。美國之音。我聽到一個很有趣的統計數據。他們說在阿富汗,每四個兒童就有一個活不過五歲。他們是這麼說的。喏,他們??什麼?什麼?你要去哪裡?回來。馬上回來這裡!”他茫然地望了瑪麗雅姆一眼。“她怎麼回事?”那天夜裡,當瑪麗雅姆躺在床上的時候,吵架又開始了。那是一個夏夜,又乾又熱,是典型的喀布爾薩拉坦之月(薩拉坦即法爾西語中的“癌症”。薩拉坦之月指喀布爾每年最為炎熱的6、7月。)的氣候。早先瑪麗雅姆打開窗戶,但飄進來的沒有涼風,隻有蚊子,所以她又關上了。她能感覺到熱氣從屋外的地麵升起來,穿過院子裡的廁所那些發黃的木板,沿著牆壁一路升起,進入她的房間。平時他們吵幾分鐘就結束了,但半個小時過去,爭吵不但還在繼續,而且變得越來越激烈。瑪麗雅姆能聽見拉希德的叫嚷聲。女孩的聲音比他的低一些,顫抖著說了幾句。接著傳來了嬰兒的啼哭。然後瑪麗雅姆聽見他們的房門砰地打開的聲音。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將會發現走廊的牆壁上多了一個門把手的圓印。這時她的房門猛地被推開,拉希德走進房間,她在床上坐了起來。他穿著白色內褲,還有一件和內褲配套的內衣,腋下的部位有發黃的汗漬。他腳下趿著一雙拖鞋。他手中提著那條為了他和女孩的成婚儀式而買回來的棕色皮帶,皮帶打孔的一頭纏在他的拳頭上。“這是你乾的好事。我知道的。”他咆哮著,向瑪麗雅姆走過來。瑪麗雅姆溜下床,連忙倒退。她的雙手本能地交叉在胸前——他經常先打她這個部位。“你在說什麼?”她慌張地說。“她反抗我。肯定是你教她的。”這麼多年來,瑪麗雅姆已經學會了橫下一條心,忍受他的輕蔑和責罵,他的嘲弄和斥責。但她依然沒能控製這種恐懼。這麼多年過去了,每當他做出這副樣子,獰笑著,拉緊係在拳頭上的皮帶,血紅的雙眼露出凶光,把皮帶扯得啪啪響,瑪麗雅姆依然害怕得渾身發抖。她好比一隻被關進老虎籠子的山羊,而拉希德就是那隻咆哮著準備大開殺戒的老虎。這時女孩也走進了房間,她瞪大了雙眼,臉龐扭曲著。“我早該知道你會教壞她。”拉希德朝瑪麗雅姆吐口水。他揮起皮帶,在自己的大腿上試了一下力道。皮帶扣一陣叮當響。“彆這樣,彆!”女孩說,“拉希德,你不能這樣。”“回你的房間去。”瑪麗雅姆又向後退。“不!你彆這樣!”“現在就回去!”拉希德又舉起了皮帶,這次甩向瑪麗雅姆。接著,一件讓人吃驚的事發生了:女孩向他撲過去。她用兩隻手抓住他的手臂,使勁地往下拉,但拉希德的力量帶得她雙腳離地。她成功地拖慢了拉希德走向瑪麗雅姆的腳步。“放開我!”拉希德大叫。“你贏了。你贏了。彆這樣。求求你,拉希德,彆打她!求求你彆這樣!”他們就這樣掙紮著,女孩掛在拉希德手臂上,苦苦哀求,拉希德試圖將她甩開,死死地盯著瑪麗雅姆,瑪麗雅姆則嚇壞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瑪麗雅姆知道她不用挨打了,當天晚上不用。因為他的目的達到了。他又那樣站了一會,手臂高舉,胸膛一起一伏,額頭上滲出一大片汗水。慢慢地,拉希德放下了手臂。女孩雙腳落地,但還是不肯鬆手,好像信不過他似的。他隻得猛然把手臂縮回去,擺脫她的糾纏。“我警告你,”他說,把皮帶甩到肩膀上,“我警告你們兩個。這裡是我的房子,我不會被你們愚弄的。”他惡狠狠地看了瑪麗雅姆最後一眼,然後推了一下女孩的後背,走出了房間。聽到他們的房門關上,瑪麗雅姆重新爬到床上,把頭埋在枕頭下麵,等待顫抖平息下來。那天晚上,瑪麗雅姆醒了三次。第一次是西邊的火箭彈爆炸聲,從卡德察區方向傳過來的。第二次是樓下的嬰兒哭喊聲,女孩的噓噓聲,調羹碰撞奶瓶的叮當聲。最後,口渴將她從床上拉起來。樓下,客廳一片黑暗,隻有一抹月光從窗戶滲透進來。瑪麗雅姆能聽見一隻蒼蠅在某個地方嗡嗡叫,能看出屋角那個鐵爐的輪廓,一根鐵管從爐嘴突出來,斜斜地向上伸去,剛好伸到天花板下麵。瑪麗雅姆向廚房走去,路上差點被某件東西絆倒。她腳下有一團東西。等到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後,她看到地板上鋪了被子,女孩和她的孩子就躺在上麵。女孩側過身子,睡得呼呼響。嬰兒醒著。瑪麗雅姆點亮了桌子上的煤油燈,蹲下身去。借著燈光,她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著這個嬰兒:幾撮黑色的頭發,睫毛長長的褐色眼睛,粉紅色的臉龐,嘴唇紅得像熟透的石榴。瑪麗雅姆覺得這個孩子也在打量著她。她仰麵躺著,腦袋歪向一邊,專注地看著瑪麗雅姆,眼光中混雜著高興、迷惑和懷疑。瑪麗雅姆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臉嚇壞了她,但嬰兒隨即高興地叫了一聲,瑪麗雅姆知道她的行為得到了歡迎。“噓,”瑪麗雅姆低聲說,“你會吵醒你母親的,雖然她是半個聾子。”嬰兒的手捏成拳頭。她把手升高,放下,顫抖著往自己的嘴巴塞去。嬰兒吮吸著自己的手,對瑪麗雅姆露出笑臉,一些細小的唾液泡沫在她嘴唇上閃閃發亮。“看看你。你的樣子多可憐呀,穿得像一個該死的男孩。而且天這麼熱,你還穿這麼多。難怪你還醒著。”瑪麗雅姆揭開嬰兒身上的毛毯,吃驚地發現下麵還蓋著一層,她嘖嘖有聲,揭開第二層毛毯。嬰兒輕鬆地咯咯笑起來。她像小鳥一樣揮舞著雙臂。“好多了,對吧?”瑪麗雅姆正打算往後走,嬰兒抓住了她的小指頭。那些細小的手指緊緊地抓著它。她那些粘了口水的手指濕漉漉的,溫暖而柔軟。“咕嚕。”嬰兒說。“好啦,彆這樣,放開。”嬰兒抓著不放,又踢了踢腿。瑪麗雅姆把她的手指拉出來。嬰兒露出笑臉,發出咯咯的聲音。她又吮吸著她的指節。“你為什麼這樣高興啊?嗯?你在笑什麼?你沒有你母親說的那麼聰明。你有一個畜生父親和一個傻瓜母親。你要是知道這些,就不會笑得這麼開心啦。你肯定不會的。快睡吧。快睡。”瑪麗雅姆站起來,走了幾步,然後聽到嬰兒開始發出呃、呃、呃、呃的聲音。瑪麗雅姆知道她很快就要放聲大哭,所以走了回去。“乾什麼?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嬰兒笑了起來,露出沒有牙齒的嘴巴。瑪麗雅姆歎了一口氣。她坐下來,讓嬰兒抓著她的手指,看著嬰兒吱吱叫,看著她把肉乎乎的小腿彎到屁股上,然後向空中踢去。瑪麗雅姆坐在那兒,就這樣看著嬰兒,直到她不再動彈,開始發出輕微的呼呼聲。屋外,反舌鳥正在高興地歌唱,這些歌唱家時不時飛起來,瑪麗雅姆能夠見到月光穿越雲層,照射在它們的翅膀上,反射出閃閃的藍色磷光。雖然她的喉嚨渴得發焦,雙腳酸痛得跟被千萬根針刺著一樣,她還是待了很久才把手指從嬰兒的手中抽出,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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