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過去了。在這段日子裡,塔裡克的父親中過幾次風。他的左手落得不聽使喚,口齒也變得稍微有點不清。他要是一著急——他經常發急——說出來的話就更加聽不清楚了。塔裡克的斷腿又長得比假腿大了,紅十字會給他製作了新的義肢,不過他得等六個月才能拿到。哈西娜擔心過的事情終究發生了,她的家人把她帶到拉合爾,她在那兒和開汽車店的表哥成了婚。他們帶走她的那個早晨,萊拉和吉提去哈西娜家裡道彆。哈西娜告訴她們,說表哥,也就是她的未婚夫,已經著手張羅他們兩個搬去德國的事情了,他有兄弟住在那兒。她想在一年之內,他們就會去法蘭克福。當時她們三人抱成一團,哭了起來。吉提非常傷心。萊拉最後一次看到哈西娜的時候,她正在她父親的幫助之下,擠上坐滿人的出租車的後排座位。蘇聯以令人吃驚的速度分崩離析。在萊拉看來,每隔幾個星期,爸爸就會帶著又一個共和國宣布獨立的消息回家。立陶宛。愛沙尼亞。烏克蘭。蘇聯的旗幟從克裡姆林宮上空降了下來。俄羅斯共和國誕生了。在喀布爾,納吉布拉改變了策略,設法將自己描繪成虔誠的穆斯林。“他做的太少了,而且也太遲了,”爸爸說,“你不能今天當國家情報局的頭頭,明天就跟一些有親屬被你折磨和殺害的人去清真寺做禱告。”納吉布拉察覺到喀布爾周邊的局勢越來越緊張,設法想招安聖戰組織,但聖戰組織對此嗤之以鼻。媽媽躺在床上說:“但願真主保佑他們。”為了聖戰組織,她經常徹夜未眠,一心等待她的遊行。等待她兒子的敵人潰敗。他們終究潰敗了。那是1992年4月的事情,那年萊拉十四歲。納吉布拉最後投降了,逃到喀布爾南部,在達魯拉曼宮殿附近的聯合國辦公樓避難。聖戰運動結束了。自萊拉誕生那天晚上以來執掌政權的各個政權統統都被打敗了。媽媽的英雄,艾哈邁德和努爾的戰友,勝利了。十餘年來,聖戰組織的成員犧牲一切,拋棄家人,生活在崇山峻嶺之間,為了阿富汗的主權而戰鬥,如今,久經沙場的他們有血有肉地來到了喀布爾。媽媽知道他們都叫些什麼名字。烏茲彆克人杜斯塔姆,他是個作風浮誇的將軍,全國伊斯蘭運動黨的領導人,以狡猾多變、見風使舵聞名。普什圖人古勒卜丁·希克馬蒂亞爾,激情澎湃的伊斯蘭黨領導人,念大學時主修工程學,曾經殺害過一個信奉毛澤東主義的學生。塔吉克人拉巴尼,伊斯蘭社會黨的領導人,當阿富汗還處於君主製年代時,他在喀布爾大學講授伊斯蘭教義。有阿拉伯背景的普什圖人沙耶夫,他來自帕格曼,是虔誠的穆斯林,也是伊斯蘭聯合黨的領導人。哈紮拉人阿卜杜拉·阿裡·馬紮裡,統一黨的領導人,跟伊朗的什葉派有緊密的聯係,他的族人都叫他馬紮裡老爹。當然少不了媽媽的英雄,拉巴尼的盟友、傳奇的塔吉克將領、總是滿臉沉思的潘傑希爾雄獅艾哈邁德·沙·馬蘇德。媽媽在她的房間懸掛了一幅他的肖像。在喀布爾,馬蘇德那英俊而深沉的臉龐、倒豎的眉毛和那頂歪歪地戴在頭上的標誌性氈帽將會隨處可見。廣告牌上,牆壁上,商店前麵的櫥窗上,甚至出租車天線懸掛的旗幟上,都能看到他那雙深邃的黑色眼睛。對媽媽來說,這是她渴望已久的日子。她這些年來所有的等待,終於在這一天開花結果。她終於不再徹夜難眠,她的兩個兒子終於能夠安息了。納吉布拉投降隔日,媽媽從床上起來,變了一個人。自艾哈邁德和努爾殉難之後,五年來她第一次沒有穿上黑衣服。她穿上深藍色的亞麻布裙子和白色的緊身上衣。她擦了窗戶,拖了地板,給房子通風,洗了一次很久的澡。她的聲音歡樂得微微發顫。“我準備舉辦一個宴會。”她說。她讓萊拉去邀請鄰居。“跟他們說明天中午到我們家來吃一頓大餐!”媽媽站在廚房裡,雙手放在屁股上,四下環顧,友善地責備說:“你看看你把廚房都弄成什麼樣了,萊拉?哇。所有東西都擺錯地方了。”她開始到處搬動鍋碗盆瓢,動作很誇張,好像現在她是歸來的王者,要再次宣布她擁有這些東西,重新接管她的領地。萊拉沒有阻攔她。這樣才識相。媽媽興奮起來跟她發怒的時候一樣,最好不要去惹她。媽媽帶著使不完的力氣,做起飯菜。她煮了麵湯,加了芸豆、乾蒔蘿和肉丸,蒸了熱氣騰騰的包子,將它們浸在新鮮的酸奶中,然後再撒上薄荷葉。媽媽在廚房的一角打開一大麻袋大米,對萊拉說:“你修過眉毛了?”“拔掉一點點。”媽媽把大米從麻袋倒進盛著水的大黑鍋。她卷起衣袖,開始淘米。“塔裡克怎麼樣?”“他父親生病了。”萊拉說。“他現在到底多少歲?”“我不知道。六十多吧,我想。”“我是說塔裡克。”“哦。十六。”“他是個好男孩。你說呢?”萊拉聳了聳肩膀。“但他不再是個小男孩了,對吧?十六歲。差不多是個男人了。你覺得呢?”“你說這些乾嘛,媽媽?”“不乾嘛,”媽媽說,坦然地笑了起來,“不乾嘛。隻不過你……哎,算了。我還是不要說出來比較好。”“我看你想說得很,”萊拉說。看到媽媽兜著圈子開她的玩笑,萊拉著急了。“好吧。”媽媽雙手交疊起來,放在那個鍋口。萊拉發現媽媽說出這兩個字時有點不自然,雙手交疊也好像是演練過的。她擔心媽媽將要說出什麼話來。“你們小時候在一起玩是一回事。那沒有關係。我也讚成的。可是現在。現在。我發現你穿了乳罩,萊拉。”萊拉完全沒料到她會說出這句話。“既然說了,我就再說一句吧,你戴乳罩應該跟我說啊。我都不知道。你提都不提,這讓我很失望。”媽媽感覺到她有理了,於是繼續說,“反正,我想說的話跟我沒關係,跟乳罩也沒有關係。我想說的是你和塔裡克的事情。你知道的,他是男孩,那麼他哪裡會在乎什麼名聲啊?可是你呢?女孩的名聲,尤其是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的名聲,萊拉,是微妙的東西。就像抓在手裡的八哥。你一鬆開手,它就飛走了。”“那你以前還爬牆跟爸爸在果園裡偷偷摸摸呢?”萊拉說,很高興自己找到這個擋箭牌。“我們是表兄妹。而且我們結婚了。這個男孩上門向你提親了嗎?”“他是一個朋友。一個哥們兒。我們之間沒有那種關係,”萊拉反駁說,但語氣並不是非常堅定。“對我來說,他就像一個哥哥。”她補上一句掩飾的話。甚至在媽媽的臉上飄過一絲陰影、臉色變得陰沉之前,萊拉就知道自己犯錯誤了。“他不是你的哥哥,”媽媽麵無表情地說,“你以後彆拿一個獨腿的木匠的兒子跟你兩個哥哥相比。世界上沒有人能和你的哥哥相提並論。”“我沒有說他……我不是那個意思。”媽媽哼了一聲,咬緊牙關。“反正,”她繼續說,但剛才那種歡快的語氣已經不見了,“我想說的是,如果你不檢點,人們會說三道四的。”萊拉張開嘴巴,想說點什麼。媽媽說的也不是半點道理都沒有。萊拉早知道那些和塔裡克在馬路上無拘無束地嬉鬨的天真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了。因為現在有時候,當他們兩個人一起出現在人前的時候,她會有一種以前沒有的陌生感覺。萊拉會意識到有人在看著他們,打量著他們,低聲談論著他們,這種感覺原來是沒有的。如果不是因為出現了一個最要命的事實,她連現在也不會有這種感覺:她已經愛上了塔裡克。無助地,絕望地愛上了他。每當他在身旁時,她腦子裡總是忍不住充滿一些羞恥的念頭,總是想著他瘦長的裸體和她自己的裸體糾纏在一起。到了夜晚,躺在床上的她會想像他正在親吻她的腹部,想知道他的嘴唇有多麼柔軟,想知道他的手摸著她的脖子、胸脯、後背和更低的部位是什麼感覺。每當這樣想起他時,她心裡會充滿罪惡的感覺,但小腹也會升起一絲特殊的暖流,直到她感覺到好像自己的臉龐在發燒。是的。媽媽說的沒錯。實際上她清楚得很。萊拉懷疑鄰居就算不是大多數人、至少也有幾個人已經在說她和塔裡克的閒話了。萊拉看到過那些不懷好意的笑臉,也知道鄰居私下說他們是一對。例如,有一天,她和塔裡克手拉手走在街道上,遇到鞋匠拉希德和他那個穿著布卡的妻子。和他們擦肩而過時,拉希德開玩笑說:“那不是賴裡和瑪姬濃嗎?”他說的是內紮米(Nezami Ganjavi(1141~1209),古代波斯詩人。)那首婦孺皆知的12世紀浪漫詩中一對命運悲慘的戀人——爸爸說那首詩是法爾西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但他還加上一句,內紮米創作這個淒惻愛情故事的時間,比莎士比亞早了四百年。媽媽說的有道理。但讓萊拉憤憤不平的是,媽媽根本沒有資格說這種話。這個問題如果是爸爸提出來的,那是一回事。可是媽媽?這麼多年來,她不聞不問,隻顧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點都不關心萊拉去哪裡、碰到什麼人、有什麼心事……太不公平了。萊拉覺得她跟廚房裡這些鍋碗差不多,是一種可以被置之不理、等到心血來潮的時候再理睬的東西。但今天是個好日子,對他們所有人來說都是個重要的日子。她不想為了這件事鬨得不愉快。為了顧全大家的心情,萊拉忍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說。“很好!”媽媽說,“那就說定了。喏,哈基姆哪兒去了?我這個親愛的小個子丈夫在哪裡呢,在哪裡呢?”這一天陽光燦爛,萬裡無雲,正是舉辦宴會的好日子。院子裡,幾個男人坐在破舊的折疊椅上。他們喝茶吸煙,大聲談論著聖戰組織的計劃。從爸爸口中,萊拉知道這個計劃的大概:阿富汗現在的國號是阿富汗伊斯蘭國。幾個聖戰組織的派彆在白沙瓦組成了伊斯蘭聖戰委員會,在接下來兩個月間,該委員會將在西卜加圖拉·穆賈迪迪的領導下全權負責處理一切事務。接著是以拉巴尼為首領的領導委員會,這個組織會掌權四個月。在這六個月間,他們將會召集各派領導人和長老,召開大國民議會,選出過渡政府,兩年後再舉行民主選舉。這些男人中有一個正在給一個濫竽充數的烤爐架上嗞嗞響的肉串扇風。在那株古老的梨樹的樹陰之下,爸爸和塔裡克的父親在下棋。他們顯得全神貫注。塔裡克也坐在棋盤旁邊,輪流看看雙方的局勢,然後聽著其他人在附近的桌子上談論政局。那些女人則聚集在客廳、走廊和廚房。她們一邊聊天,一邊哄著在懷裡哭喊的孩子,滿屋子走來走去,熟練地相互避讓,她們的屁股時不時輕輕地相擦而過。錄音機播放著一首烏斯塔德·薩拉罕的歌曲。萊拉在廚房,和吉提一起用蔬果和酸奶做飲料。吉提不像以前那麼害羞和古板了。過去幾個月來,她額頭那永遠皺著的雙眉鬆開了。這些天來,她開懷大笑的次數比過去多了,而且讓萊拉吃驚的是,她有時還會賣弄風情地笑起來。她不再日複一日地紮著馬尾辮,而是讓頭發散開,還挑染了幾綹紅色。萊拉最後弄明白了,吉提之所以改頭換麵,是為了一個被她迷住的十八歲男孩。他的名字叫做薩比爾,是吉提的哥哥所在足球隊的守門員。“哎呀,他笑起來最迷人了,而且頭發又黑又密!”吉提當時對萊拉說。當然,沒有人知道他們相互傾心。吉提已經偷偷地和他出去喝了兩回茶,每次十五分鐘,那家茶館在塔伊馬尼區,城市的另一邊。“他打算向我提親,萊拉!快的話,說不定就在這個夏天!你相信嗎?我發誓我一刻不停地想著他。”“你們不上學了?”萊拉問。吉提歪過腦袋,望了她一眼,好像在說,你還不了解我啊。等到我們二十歲的時候,哈西娜曾經說過,吉提和我,我們每人將會生下四五個孩子。可是你,萊拉,你將會成為我們這兩個傻瓜的驕傲。你將會成為一個人物。我知道終究有一天,我能夠在報紙的頭版上發現你的照片。這時吉提就在萊拉身旁,切著南瓜,臉上露出神遊天外的表情。媽媽就在附近,穿著她那條漂亮的夏裙,和接生婆瓦吉瑪、塔裡克的母親一起給水煮蛋剝殼。“我打算把一張艾哈邁德和努爾的照片送給馬蘇德將軍。”媽媽對瓦吉瑪說,瓦吉瑪點著頭,裝出一副果真感興趣的樣子。“他親自主持了葬禮。他在他們的墳墓前麵念了經文。它將是一番心意,表示我們感謝他的看重。”媽媽敲碎了另一個煮熟的雞蛋。“我聽人家說他是一個為人周到而且值得尊敬的人。我想他會喜歡它的。”在她們身邊,其他女人在廚房裡擠進擠出,端出一碗碗的肉湯,一盤盤的羊肉和鷹嘴豆炒飯,一條條的麵包,將所有這些食物都擺在鋪了餐墊的客廳地板上。塔裡克時不時偷偷地走進來。他拿起這個,咬咬那個。“男士免進。”吉提說。“出去,出去,出去。”瓦吉瑪大聲說。麵對這些女人開玩笑的驅趕,塔裡克笑了起來。他似乎很高興帶著一臉倨傲的男性壞笑來這兒感受女性的氛圍,以被人趕走為樂事。萊拉儘量控製自己彆去看他,這些女人的閒言碎語已經夠多了,她不想再給她們什麼把柄。所以她隻顧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跟他說,但她想起了前幾天晚上她做過的夢,她夢到他們兩個人的頭上蓋柔軟的綠色紗巾,他的臉和她的臉都出現在鏡子中。一些穀粒從他的頭發上往下掉,在玻璃鏡上彈起,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塔裡克伸出手,打算嘗一口土豆燴牛肉。“彆碰!”吉提拍了他的手背。但塔裡克還是偷走了一點牛肉,笑了起來。如今他比萊拉高出差不多一英尺。他刮了胡子。他的臉變得更瘦削、更加棱角分明。他的肩膀變寬了。他喜歡穿西褲,閃亮的黑色休閒鞋,短袖襯衣——為的是炫耀他手臂上最近剛長出來的肌肉,那是他每天在院子裡苦練一把破舊生鏽的杠鈴的成果。最近,他的臉上掛上了爭強好勝的神情。他說話的時候,總是故意微微地把腦袋歪向一旁,發笑的時候則會揚起一道眉毛。他把頭發留得很長,而且還養成了一種習慣,經常毫無必要地甩動那頭蓬鬆的黑發。這一臉壞笑是新近才出現的。塔裡克最後一次被趕出廚房時,他的母親發現萊拉偷偷看了他一眼。萊拉的心怦怦地猛跳起來,雙眼愧疚地四處亂轉。她趕緊讓自己忙起來,把切好的南瓜丟進那罐加了鹽的酸奶裡麵。但她能感覺到塔裡克的母親在看著她,還有她那會心的、鼓勵的微笑。那些男人填滿了他們的盤子和玻璃杯,帶著食物去院子裡吃。他們各自取走他們吃的那一份之後,女人們和孩子們就在地板上圍著餐墊坐下,吃了起來。吃完之後,她們清理了餐墊,把盤碗堆到廚房裡,開始手忙腳亂地準備茶水,回憶著誰要喝綠茶,誰要喝紅茶。這時塔裡克腦袋一晃,悄悄走出了房門。萊拉等了五分鐘,然後也走出去。她發現他在街道下方,和她家隔著三座房子的地方。那邊兩座分開的房子夾著一條小巷,他就靠在巷口的牆上,哼著一首烏斯塔德·阿瓦勒·米爾演唱的普什圖老歌:這兒是我們美麗的祖國。這兒是我們深愛的祖國。而且他還在吸煙,又是一個新的習慣。萊拉最近看到他和一群家夥廝混,吸煙是跟他們學來的。萊拉受不了他們,塔裡克的那些新朋友。他們的打扮全都一個樣,西褲,緊身的襯衣,緊緊地裹著他們的手臂和胸膛。他們全都噴了太多的古龍水,全都吸煙。他們成群結隊,在這個街區附近招搖過市,大聲說笑,有時候甚至還跟在女孩後麵喊她們的名字,臉上全都帶著一模一樣的、自以為是的笑容。塔裡克有個朋友非要人們叫他藍波,原因是他長得和史泰龍有那麼一星半點的相似之處。“你媽要是知道你吸煙,她會殺了你的。”萊拉說。她朝一邊看過去,接著看看另一邊,然後溜進了小巷。“可是她不知道。”他說。他側了側身子,給她讓出一點空間。“遲早會知道的。”“誰會告訴她?你啊?”萊拉跺了一下腳。“把你的秘密告訴風兒,但彆怪它說給街道聽。”塔裡克笑了,揚起一道眉毛。“這是誰說的?”“紀伯倫。”“你真臭屁。”“給我一根煙。”他搖頭拒絕了,雙臂交叉在胸前。這也是他新近才學會的姿勢:後背靠牆,雙臂交叉在胸前,嘴角叼著香煙,那條完好的腿不經意地彎曲著。“乾嗎不給?”“你吸煙不好,”他說。“那你吸就好了?”“我是做給那些女孩看的。”“哪些女孩?”他咧開嘴巴說:“她們覺得這樣很性感。”“不性感。”“真的?”“不騙你。”“不性感啊?”“你看上去很蠢,像一個腦殘。”“這句話很傷人哦。”他說。“到底是哪些女孩?”“你吃醋啊?”“關我什麼事,我好奇而已。”“要不關你的事,你就不會好奇啦。”他又吸了一口煙,眯著眼睛吐出煙霧。“我敢打賭她們現在肯定正在說我們。”媽媽的聲音在萊拉腦海中響起。就像抓在手裡的八哥。你一鬆手,它就飛走了。一陣愧疚的感覺湧上心頭。萊拉關掉了媽媽的聲音。她喜歡塔裡克說“我們”這個詞的口氣。它從他口中說出來,聽上去像是他們在共同密謀什麼事情,多麼令人顫栗啊。聽著他毫不刻意、自然而然地說出這個詞,萊拉感到非常欣慰。我們。這個詞認可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且使其變得透明起來。“她們會說些什麼呢?”“說我們在罪惡之河劃船,”他說,“吃著忤逆的蛋糕。”“乘坐邪惡的人力車?”萊拉跟著說。“煮著褻瀆神明的肉湯。”他們兩人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塔裡克說她的頭發又長了。“你的頭發很好。”他說。萊拉希望她沒有臉紅。“你把話題扯開了。”“從什麼扯開了?”“那些認為你性感的白癡女孩啊。”“你知道的。”“知道什麼?”“我隻看得上你。”萊拉內心欣喜若狂。她本想看穿他的心事,卻碰到一個她無法讀懂的表情:他眯著眼睛,露出一絲近乎絕望的目光,嘴角掛著歡樂的傻笑。他這個表情很聰明,準確地計算好了的,正好介於嘲弄與真誠中間。塔裡克用他那隻完好的腳的後跟踩滅了香煙。“你對這些有什麼看法?”“宴會啊?”“到底誰才是白癡啊?我說的是聖戰組織,萊拉。他們到喀布爾來的事情。”“哦。”她開始告訴他一些爸爸說過的話,正說到那些執掌兵權的人可能會謀取私人利益時,她聽到家裡傳來一陣騷亂。有人在大聲爭吵。有人在尖叫。萊拉拔腿便跑。塔裡克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後麵。有人在院子裡打了起來。正在扭打的是兩個不斷咆哮的男人,他們在地麵上翻來滾去,他們之間有一把刀。萊拉認出他們來了,一個剛才在桌子上談論政局,另外一個就是早先在給烤肉串扇風的人。好幾個男人在旁邊勸架。爸爸不在其中。他站在牆邊,離扭打的雙方遠遠的,塔裡克的父親站在他身旁,正在大聲叫喊。身邊的人興奮地吵吵嚷嚷,萊拉把聽到的片言隻語拚了起來:在桌子上談論時局的那個家夥是個普什圖人,他說艾哈邁德·沙·馬蘇德是個賣國賊,因為他之前與蘇聯“達成了一項交易”。烤肉的男人是塔吉克人,他覺得被冒犯了,要求前者收回這句話。那個普什圖人拒絕了。塔吉克人說如果不是馬蘇德,另外那個人的妹妹可能還在“把它”獻給蘇聯士兵呢。他們拳打腳踢起來。其中有個人揮舞著一把刀,但究竟是誰出了刀,大家的意見並不一致。萊拉見到塔裡克也加入了混戰,不由嚇壞了。她還看到一些本來在勸架的人現在也揮舞著拳頭加入戰團。她想她看到了第二把刀。那天深夜,萊拉想起了那場群架的混亂局麵:那些男人一個倒在另一個身上,不斷地叫喊哭罵,而在他們中間,塔裡克表情痛苦,頭發淩亂,假肢和斷腿分開,掙紮著想爬出來。一切都亂了套,速度之快讓人目瞪口呆。領導委員會倉促登台。它推舉拉巴尼當總統。其他派彆大嘩,指責這是任人唯親。馬蘇德呼喚大家維護和平,多點耐心。被排擠在領導委員會之外的古勒卜丁勃然大怒。長期以來被壓迫和忽略的哈紮拉人群情洶湧。他們開始相互辱罵,相互指摘。各種譴責滿天飛。他們憤怒地取消會議,關上和談的大門。這座城市屏住了呼吸。崇山峻嶺之間,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裝滿了彈藥。武裝到牙齒的聖戰組織如今已將外侮禦於牆外,卻相互內鬩起來。喀布爾猜測的日子走到了儘頭。當火箭彈開始如雨水般降落在喀布爾的時候,人們趕忙尋找掩護。媽媽也一樣。她重新穿上黑色的衣服,走進她的房間,拉起窗簾,拖過毛毯蓋住她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