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玄冰烈火(1 / 1)

飄香劍雨 古龍 1647 字 2個月前

就在這晚風依依、夕陽如火、靜靜的初春黃昏,就在孫敏與淩琳這一雙曆儘滄桑的母女,正自無言地相對擁泣的時候。樹林外,崎嶇的山道上,一個沉默而安詳的少年,正用他那一雙清澈而明亮的目光,靜靜地自掩映的林木中望著她們,猶帶料峭之意的初春暮風,卷起了砂與塵土,卷在他那身淡黃色的衣衫上,他的目光,卻絲毫沒有轉動一下!漸漸地——這清澈而明亮的目光,輕輕地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迷惘,穿過這層迷惘,翠綠的小林、淡黃的塵土,似乎全都變成了一層輕盈的粉紅,而這一片粉紅中的兩條人影,射照出聖潔的光芒。於是他茫然開始移動著自己的腳步,輕微而緩慢地向她們走去,哭泣的聲音逐漸微弱,而他心跳的聲音,卻逐漸加響。孫敏柳眉輕顰,突地轉身低叱:“是誰!”移動著的少年倏然頓住腳步,他的心房雖然跳動得那麼急遽,他的目光中雖已流露出太多的熱情!但是……他的麵容卻仍然是安詳而沉靜的,清晰分明的輪廓與紋條,就像是上古的智者,在堅硬的花崗石上雕成的石像!在滿天嫣紅的夕陽下,淩琳抽泣著抬起頭來,秋波一轉,道:“是你!”她抹去了麵上的淚痕,脫口驚呼了出來。這少年明亮的目光中,突地又閃過一絲更明亮的光芒,沉重的心房跳動似乎也因著她仍然沒有忘去自己,而輕盈地飛揚起來。他緩緩彎下腰,躬身一禮:“小可鐘靜,無意闖來此間,如夫人不嫌冒昧,小可不敢請問夫人,是否可有容小可效勞之處?”他雖是在向孫敏說話,但目光卻仍停留在淩琳身上。孫敏呆呆地望著這少年,她此刻已知道他與自己的愛女是相識的,但何時相識?如何相識?她卻一點也不知道,於是飽經憂患的母親,便難免為自己天真的女兒擔心,擔心之外,又有些奇怪,對這少年安詳的舉止,沉靜的麵容,她並無絲毫擔心、奇怪之處,但是他這一雙眼睛中灼人的火焰,卻使她擔心而奇怪。已經度過了生命中大半絢爛歲月的孫敏,可說真的是涉世已深了,而且她天生就有一種超於常人的鎮靜,也有一雙洞悉世人的目光,可是她卻從未想到過一個如此安詳沉默的少年,竟會有此的人的目光,這正如終年萬載玄冰下掩覆的火山,此刻已因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與激動而裂開了一絲缺口,於是被抑製得太久了的火焰,便不能自禁地從這缺口中噴出了火花!雖然她知道向兩個在深山林木中哭泣的婦女伸出援手,正是行俠江湖、仗義人間的遊俠豪傑所應有的本份,但是這少年一雙灼人的目光,卻使她愣了半晌,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這份善意的詢問。鐘靜筆直地仁立著,卻絲毫未因她沒有回答自己的話而不安,他緊閉著嘴唇,閃動著目光。哪知淩琳卻突地輕歎一聲,緩緩道:“你來了正好,我正要找你!”孫敏心頭一跳,開始驚異,不知道她的愛女怎會突地說出這句話來。卻見鐘靜安詳沉靜的麵容,亦不禁為之輕微的扭動了一下。“姑娘有何吩咐?小可無不從命。”語聲緩慢低沉,卻顯然是在極困難的克製著。孫敏伸出手掌,握住了她愛女的柔荑,她不願愛女再說出任何一句足以令她驚異的話來,就像方才所說的那句話一樣。卻聽淩琳又自幽幽長歎一聲,道:“你方才交給南……‘鐵戟溫侯’呂大俠那張字柬,上麵寫的是什麼,你可知道嗎?”鐘靜鋼牙微咬,沉聲道:“家師雖命小可將字柬交給呂大俠,上麵的字跡,小可卻未嘗得見!”淩琳眼簾一合,晶瑩的淚珠,便又奪眶而出,卻聽鐘靜緩緩又道:“姑娘如此傷心,難道是呂大俠已不辭而彆了嗎?”淩琳啜泣著,點了點頭,鐘靜緩緩轉過目光,無神地凝視著從林隙漏下的一片散碎的夕陽影子,緩緩道:“姑娘若是想尋訪呂大俠,在五月端陽,至嘉興南湖煙雨樓頭一行,便可尋得呂大俠的行蹤。”淩琳倏然張開眼來:“真的?”夕陽的光影,映得鐘靜眼中粉色的迷惘,似乎已轉成一片淡灰的朦朧,但是他的目光,卻仍未轉動,隻是緩緩接道:“五月端陽,乃是家師與呂大俠約見晤會之時,呂大俠萬無不去之理,姑娘但請放心好了。”淩琳悄然閉起眼睛,喃喃道:“五月端陽……南湖煙雨樓頭……他一定會去的,一定會去的……媽……我也一定要去的。”孫敏暗中長歎一聲,她深切地了解她女兒,正如她深切地了解自己衣服的褶痕一樣,她知道她女兒此刻雖然傷心,卻未絕望。相愛著的人,永遠不會相信被自己所愛的人真的死了,除非她能親眼看到他已無生息的軀體,親手撫摸到他冰冷的肌膚……而淩琳正是這樣,她深信呂南人會奇跡般地從那絕壑逃出來,奇跡般地出現在她眼前。孫敏忍不住深深地歎息著道:“琳兒,他不會去的!”這短短五個字,從不忍使愛女傷心的母親口中說出來,是件困難的事。鐘靜目光一轉,閃電般回到淩琳身上,像是問:“為什麼?”卻見淩琳隻是緩緩搖了搖頭,輕輕道:“他會去的……他不會死的,像他那樣的人若是死了,藏書網老天爺不是太不公平了嗎?你說是嗎?……你說是嗎?”她第一句“你說是嗎?”是問向她的母親,第二句“你說是嗎?”卻是問向鐘靜。當她那一雙淚痕未乾的秋波轉向鐘靜的時候,他立刻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她的目光,因為此刻他的眼中,有著太多她永遠不該看到、他也永遠不願讓她看到的事,但是他仍忍不住脫口問道:“二位如此說來,難道呂大俠已遇著什麼禍事了麼?”淩琳又自不可抑止地啜泣起來,孫敏卻悲傷地點了點頭,直到此刻為止,她還不知道這少年是誰,更不知道他就是自己仇人蕭無的弟子。她隻是輕歎著道:“南人確已遇著了不幸事,隻怕……隻怕……唉!能夠活命的希望不多,希望你回去轉告令師,端陽之會,他隻怕……唉!已經不能赴約了!”鐘靜目光一轉,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長歎一聲,緩緩道:“想不到呂大俠今生竟然無法見到家師了!唉!想來呂大俠雖死亦難瞑目,這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今日清晨,弟子方自見到呂大俠,卻想不到他此刻已然……”話聲未了,淩琳突地一躍而起,一把抓著她母親的衣襟,痛哭著道:“媽!我們到……南湖煙雨樓去……”孫敏歎息著,慈祥地拍著她愛女的手掌,她不忍再說令她愛女絕望的話,但是她卻又不能不說,任何一個人,無論他的武功多高,若是墮入那深不見底的絕壑中去,活命的希望,當真比泰山石爛、北海水枯的機會還要少些。於是她沉重地說道:“傻孩子,人生不是神話故事,也沒有神話故事那麼美麗。人生是殘酷的,事實更殘酷,假如我們都是活在虛幻的神話故事中,我一定陪你到南湖去,因為隻有在神話故事裡,死過的人,才能複生。傻孩子,現在你難道還想不明白嗎?”鐘靜出神地聽著,他一生之中,從未聽過如此溫柔的語句,更未想到,在如此溫柔的語句中,竟會包涵這麼深邃的人生哲理。“人生是殘酷的,事實更殘酷,唉……為什麼人生這麼殘酷,讓我偏偏會……”他玄思未絕,卻聽淩琳又自哭喊道:“他一定會去的,他就是死了,他的鬼魂也會去,我知道,他的鬼魂也一定會到煙雨樓去,將那萬惡的蕭無殺死!”孫敏全身一涼,脫口道:“蕭無!”她手掌緊緊握了起來,溫柔慈祥的眼波,突地滿現怨毒之色。她緩緩站了起來,緩緩望向鐘靜,這滿含怨毒的目光,像是一柄利刃,筆直地戳迸鐘靜的心房裡。他隻覺一陣徹骨的寒意霎眼之間便已布滿他的全身。於是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說道:“不錯!家師正是天爭教主蕭無。”每說一字,他隻感覺到那冰冷怨毒的目光,便像是又在他心房中戳了一刀。他開始知道這一雙母女,必定也和自己的師傅有著仇恨,而且是非常深刻的仇恨!他痛苦地在心裡呼喊:“人生為什麼那麼殘酷?為什麼偏偏會讓我遇著了她?”孫敏的目光,像是要看穿這少年的心底深處似的,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他卻動也不動。夕陽的影子淡了,漫天的晚霞,也由絢斕歸於平淡。沉重的暮色,悄俏地滑進了山林,爬上他的麵頰,蒼白的麵色,在黑暗中更見蒼白,灰黯的目光,在黑暗中自也更加灰黯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孫敏突地長歎一聲,緩緩道:“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任何一個人的事,都和其他的人無關,你雖然是蕭無的弟子,但一切卻和你沒有關係,你……你快走吧!”鐘靜微微遲疑一下,終於長歎一聲,道:“上代恩仇,不涉下代,夫人之心胸,當真是小可主平僅見,無論家師與夫人恩仇如何了結,也無論小可身在何方,小可永遠會以心香一瓣,遙祝夫人健康。呂大俠之不幸,小可亦是悲憾良深,呂大俠在天之靈,想能深知小可心意,隻恨小可今生已……”語聲未了,突地長歎一聲,躬身一揖,轉身而去。僅存一線的殘霞,將他的身影長長的印在地上,就像是他心裡的悲哀一樣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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