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死客人(1 / 1)

蝙蝠傳奇 古龍 7229 字 2個月前

四熱炒、四冷盤還沒搬下去,一尾“清蒸時魚”已擺上來,海闊天請客的菜,是從來不會令客人失望的。“清蒸時魚”正是三和樓錢師傅的拿手名菜,胡鐵花覺得它雖不如張三烤魚的鮮香,但滑嫩處卻仿佛猶有過之。但無論多麼好的菜,也得要心情好的時候才能夠欣賞領略,一個人若是滿肚子彆扭,就算將天下第一名廚的第一名菜擺在他麵前,他也會覺得食而不知其味的。現在大家心裡顯然都彆扭得很。雲從龍自從坐下來,就一直鐵青著臉,瞪著武維揚,看到這麼樣一張臉,還有誰能吃得下去?“神龍幫”與“鳳尾幫”為了搶地盤,雖曾血戰多次,但那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早已成了過去。近年來江湖中人都以為兩幫早已和好,而且還謠傳武維揚和雲從龍兩人“不打不相識”,如今已成為好朋友。但看今天的情形,兩人還像是在鬥公雞似的。胡鐵花實在想不通,海闊天為何將這兩人全都請到一個地方來?難道是存心想找個機會讓這兩人打一架麼?隻聽樓梯聲響,又有人上樓來了,聽那腳步聲,顯然不止一個人。丁楓皺了皺眉頭,道:“難道海幫主還請了彆的客人?”海闊天目光閃動,笑道:“客人都已到齊,若還有人來,隻怕就是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了。”雲從龍忽然長身而起,向海闊天抱了拳,道:“這兩人是在下邀來的,失禮之處,但望海幫主千萬莫要見怪!”海闊天道:“焉有見怪之禮?人越多越熱鬨,雲幫主請來的客人,就是在下的貴賓,隻不過……”他大笑著接道:“規矩卻不可廢,遲來的人,還是要罰三杯的。”雲從龍又瞪了武維揚一眼,冷冷道:“隻可惜這兩人是一滴酒也喝不下去的人。”活闊天笑道:“無論誰說不能喝酒,都一定是騙人的,真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人,在下倒未見過。”胡鐵花忍不住笑道:“真正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隻怕是個死人。”雲從龍鐵青著臉,毫無表情,冷冷道:“這兩人正是死人!”胡鐵花怔住了。這人居然找了兩個死人來做陪客!難道他還嫌今天這場麵太熱鬨了麼?海闊天麵上陣青陣白,神情更尷尬,忽然仰麵大笑道:“好好好,什麼樣的客人在下都請過,能有死客人來賞光,今天倒真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雲幫主倒真替在下想得周到,總算讓在下開了眼界。”他臉色一沉,厲聲道:“但既然是雲幫主請來的,無論是死是活,都請進來吧!”雲從龍似乎全未聽出他話中的骨頭,還是麵無表情,抱拳道:“既是如此,多謝海幫主了!”他緩緩走了出去,慢慢的掀起門簾。門口竟果然直挺挺站著兩個人。死人!死人自然不會自己走上樓的,後麵自然還有兩個活人扶著。但大家看到了這兩個死人,就誰也不會再去留意他們背後的活人。隻見這兩個死人全身濕淋淋的,麵目浮腫,竟像是兩個剛從地獄中逃出來的水鬼,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怕。屋子裡的燈火雖然很明亮,但大家驟然見到這麼樣兩個死人,還是不禁倒抽了口涼氣。胡鐵花和勾子長的麵色更都已變了。這兩個死人,他居然是認得的。這兩人都穿著緊身的黑衣,腰上都係著七色的腰帶,竟赫然正是楚留香他們方才從江裡撈出來的那兩具屍體。楚留香本要將這兩具屍首埋葬的,但張三和胡鐵花卻都認為還是應該將“他們”拋回江裡。張三認為這件事以後一定會有變化。他倒真還沒有猜錯,這兩人此刻果然又被人撈起來了。但這兩人明明是“鳳尾幫”門下,雲從龍將他們送來乾什麼呢?海闊天的確也是個角色,此刻已沉住氣了,乾笑兩聲,道:“這兩位既然是雲幫主請來的貴客,雲幫主就該為大家介紹介紹才是。”雲從龍冷冷道:“各位雖不認得這兩人,但武幫主卻一定是認得的。”他目光一轉,刀一般瞪著武維揚,厲聲道:“武幫主可知道他們是為何而來的?”武維揚道:“請教。”雲從龍一字字地續道:“他們是要向武幫主索命來的!”死人索命,固然誰也不會相信,但雲從龍說的這句話每個字裡都充滿了怨毒之意,連彆的人聽了,背脊中都仿佛升起了一陣寒意。門簾掀起,一陣風自門外吹來,燈火飄搖。閃動的燈光照在這兩個死人臉上,這兩張臉竟似也動了起來,那神情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竟似真的要擇人而噬。武維揚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後縮了縮,勉強笑道:“雲幫主若是在說笑話,這笑話就未免說得太不高明了。”雲從龍冷冷道:“死人是從來不說笑的。”他忽然撕開了死人身上的衣襟,露出了他們左肋的傷口來,嘶聲說道:“各位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不知是否已看出,他們這致命的傷口是被什麼樣的凶器所傷的?”大家麵麵相覷,閉口不言,顯然誰也不願涉入這件是非之中。雲從龍道:“在下縱然不說,各位想必也已看出這是‘神箭射日’武大幫主的大手筆了。一箭入骨,直穿心腑,武大幫主的‘鳳尾箭’果然是高明極了,厲害極了……”他仰天冷笑了幾聲,接著又道:“隻不過這兩人卻死得有些不明不白,直到臨死時,還不知武大幫主為何要向他們下這毒手!”武維揚厲聲道:“這兩人本是我‘鳳尾幫’屬下,我就算殺了他們,也是‘鳳尾幫’的私事,與‘神龍幫’的雲大幫主又有何關係?”這句話正是人人心裡都想問的。雲從龍鐵青臉,道:“這兩人與我的關係,莫非武幫主你還不知道?”武維揚打斷了他的話,冷笑著道:“這兩人莫非是你派到‘鳳尾幫’來臥底的奸細?否則怎會和你有關係?”雲從龍臉色忽然變得更可怕,眼睛瞬也不瞬的瞪著武維揚,就像是從未見過這個人似的。大家瞧見他的神色,心裡都已明白,死的這兩個“鳳尾幫”弟子,想必正是他派去臥底的奸細,不知怎地卻被武維揚發覺了,是以才殺了他們滅口——這推測不但合情,而且合理。楚留香以前的推測,竟似完全錯了。胡鐵花用眼角瞟著楚留香,湊到他耳邊,悄悄道:“我求求你,你以後少弄些自作聰明好不好?千萬莫要把自己當做諸葛亮。”楚留香卻連一點慚愧的樣子都沒有,反而微笑道:“諸葛亮假如當時若在那裡,想法也必定和我一樣的。”胡鐵花歎了口氣,搖著頭道:“諸葛亮若在這裡,也一定要被你活活氣死。”隻見雲從龍眼角的肌肉不停的跳動,目中也露出了一種驚恐之色,仿佛忽然想起件極可怕的事,嗄聲道:“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武維揚厲聲道:“我也明白了,但這是我們兩人的事,豈可在海幫主的宴前爭吵,打斷這些貴客的酒興?有什麼話,我們到外麵說去!”雲從龍遲疑著,目光緩緩自眾人麵前掃過,看到丁楓時,他目中的驚恐怨毒之色更深,忽然咬了咬牙道:“好,出去就出去!”武維揚霍然長身而起,道:“走!”雲從龍目光已移到門口那兩個死人身上,慘然一笑,道:“但這兩人都是我的好兄弟,無論他們是死是活,既然來遲了,就該罰酒三杯——這六杯罰酒,我就替他們喝了吧。”武維揚仰麵而笑,冷笑道:“各位聽到沒有?我鳳尾幫的屬下弟子,居然會是雲大幫主的好兄弟,這位雲大幫主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極了!厲害極了!”雲從龍眼睛發直,竟似根本未聽到他說的是什麼,大步走回座位上,倒了六杯酒,自己舉杯道:“雲某本想陪各位喝幾杯的,隻可惜……此刻卻宛如有‘骨鯁在喉’,連酒都喝不下去了,失禮失禮……失禮……”他語聲中忽又充滿淒涼之意,是以他這“骨鯁在喉”四個字用得雖然極不恰當,文不對題,也沒有人去留意了。隻見他很快的喝了三杯酒,拿起筷子,挾起那尾“清蒸時魚”的頭,將魚頭上的魚眼睛挑了出來。魚眼睛雖然淡而無味,但也有些人卻認為那是魚身上最美味之物,胡鐵花就最喜歡用魚眼睛下酒。雲從龍挾起魚眼睛,胡鐵花正在後悔,方才為什麼不先將這魚眼睛挑出來吃了,如今卻讓彆人占了便宜。好吃的人,看到彆人的筷子伸了出去,總是特彆注意;若看到彆人將自己喜歡吃的東西挑走,那更要難受極了。誰知雲從龍挾起這魚眼睛,隻是用眼睛瞧著,卻不放到嘴裡去。瞧了很久,筷子忽然一滑,那魚眼睛竟不偏不倚跳入武維揚麵前的醬油碟子裡。胡鐵花心裡早已叫了一百聲“可惜”,簡直恨不得要指雲從龍的鼻子,大聲告訴他:“這種東西是要用嘴吃的,不是用眼睛瞧的。”雲從龍這時已喝完了第五杯酒,喝到第六杯時,咽喉似被嗆著,忽然彎下腰去,不停的咳嗽了起來。楚留香目光閃動,忽然道:“雲幫主若已不勝酒力,這杯酒就讓在下替你喝了吧!”雲從龍非但毫不推辭,反似歡喜得很,立刻道:“多謝多謝,在下正已有些喝不下去了。”胡鐵花不禁奇怪:“隻有喝醉了的人,才會搶著替彆人喝酒,這老臭蟲喝酒一向最精明,今天怎地也搶酒喝?”楚留香將酒杯接過去的時候,他眼角又瞥見酒杯裡仿佛有樣東西,楚留香卻似全未瞧見,舉杯一飲而儘。胡鐵花又不禁奇怪:“這老臭蟲除了鼻子外,什麼都靈得很,今天怎地連眼睛也不靈了?”隻聽雲從龍大笑道:“楚香帥果然名下無虛,果然是好酒量、好朋友。”他大笑著走了出去,似已全無顧忌。門口的兩個死人立刻向兩旁退開,大家這才看到後麵果然有兩個人在扶著他們。兩人身上穿的都是緊身水靠,顯然都是“神龍幫”屬下,看他們氣度神情,在幫中的地位卻不低。右麵一人年紀較長,也是滿臉水鏽,眼睛發紅,顯見是長久在水上討生活的,在“神龍幫”的曆史也必已很悠久。左麵一人卻是個麵白無須的少年,此人年紀雖輕,但目光炯炯,武功似乎比他的同伴還要高一些。雲從龍經過他們麵前時,腳步突然停下,像是要說什麼,但武維揚已到了他身後,竟伸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輕叱道:“到了這時,你還不快走?”雲從龍回頭瞪了他一眼,竟長歎了一聲,道:“既已到了這時,你還著急什麼?”閣樓外,有個小小的平台。武維揚和雲從龍就站在平台上,也不知在說些什麼,隻聽武維揚不停的冷笑,過了很久,忽然低叱一聲,道:“你多說也無用,還是手下見功夫吧!”雲從龍冷笑道:“好,雲某難道還怕了你這……”他下麵的話還未出口,武維揚的掌已擊出,但聞掌風呼嘯,掌力竟十分強勁,逼得雲從龍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胡鐵花忍不住站了起來,道:“我們難道真要在這裡坐山觀虎鬥麼!我出去勸勸他們,要他們再回來喝兩杯酒,也許他們的火氣就消了。”丁楓卻笑道:“武幫主既已說過這是他們的私事,彆人也無法勸阻,又何苦去多事——來,小弟敬胡兄一杯。”他有意無意間,舉起酒杯,擋住了胡鐵花的去路。彆人敬酒,胡鐵花一向不會拒絕的。他剛喝完這杯酒,就聽到雲從龍發出了一聲慘呼!呼聲很短促。這次丁楓非但不再勸阻彆人,反而搶先掠了出去。他掠出去時,雲從龍已倒在地上。那滿麵水鏽的大漢狂呼一聲,道:“好,姓武的,想不到你竟敢真的下毒手,我跟你拚了!”他反手抽刀,就待衝過去。誰知那白麵少年卻將他一手拉住,厲聲說道:“孫老二,你難道忘了幫主交給你的那封信了麼?”孫老二呆了呆,嗄聲道:“信在這裡,隻不過……”白麵少年道:“信既然還在,你就該記得幫主再三囑咐你的話……”他提高了聲音,接著道:“幫主說,他無論有什麼意外,你都得立刻將他交給你的信拆開當眾宣讀,千萬不可有片刻延誤,這話我是記得的。”孫老二呆了半晌,終於咬著牙自懷中取出了封書信,他兩隻手不停的發抖,拆了半天才將信封拆開,大聲念了出來:“餘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將本幫幫主之位傳交……”他隻念了兩句,念到這裡,麵色突然大變,兩隻手抖得更是劇烈,牙齒也在不停的“格格”打戰,竟無法再念出一個字來。白麵少年皺了皺眉,忽然伸手搶過那封書信,接著念了下去:“餘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將本幫幫主之位傳交於‘鳳尾幫’之武維揚;從此兩幫合並,‘神龍幫’中無論大小事務,均由武幫主兼領,本幫弟子唯武幫主之命是從,不得異議,若有抗命者,殺無赦!”他一口氣念完了這封信,麵上神色也不禁變了。彆的人聽在耳裡,心裡也是驚奇交集:武維揚明明是雲從龍的冤家對頭,雲從龍為何要留下遺書,將幫主之位傳給他呢?丁楓忽然沉聲道:“這封信是否的確是雲幫主親手所寫?”孫老二滿頭冷汗,涔涔而落,嗄聲道:“確是幫主親筆所書,親手交給我的,可是……可是……”丁楓歎了口氣,道:“這既是雲幫主的遺命,看來兩位就該快去拜見新幫主才是了!”孫老二突然狂吼一聲,道:“不行,我‘神龍幫’子弟,人人都視幫主為父,他殺了雲幫主,就與本幫上下三千子弟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若要來做本幫幫主,我孫老二第一個不服!”白麵少年厲聲道:“但這是幫主的遺命,你怎能不服抗命?”孫老二眼睛都紅了,怒喝道:“不管你們說什麼,我都要跟他拚了!”他掙脫了白麵少年的手,揮刀衝了過去。白麵少年大喝道:“若有抗命者,殺無赦!”“赦”字出口,隻見刀光一閃。這少年手裡的刀,已刺入了孫老二的背脊。孫老二慘呼一聲,轉身望著這少年,顫聲道:“你……你……你好……”一句話未說完,就已撲麵而倒。白麵少年呆了半晌,忽也撲倒在他屍身上,放聲痛哭起來。隻聽他一麵哭,一麵說道:“這是幫主遺命,小弟情非得已,但望孫二哥你在天之靈莫要怪我。”說完了這幾句話,他又大哭了幾聲,才慢慢站起,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走到武維揚麵前,伏地而拜,道:“神龍幫屬下第三分舵弟子夏奇峰,叩見新幫主。”丁楓長揖到地,含笑道:“武幫主從此兼領兩幫,必能大展鴻圖,可喜可賀。”這兩人一揖一拜,武維揚的“神龍幫”幫主之位就已坐定了,雲從龍的屍身猶倒臥在血泊中,竟全沒有人理會。胡鐵花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雲從龍呀雲從龍,你為何不將這幫主之位傳給宋仁鐘呢?”這句話說出,丁楓、夏奇峰、武維揚的麵色都變了變。武維揚忍不住問道:“卻不知這位宋仁鐘宋大俠和雲故幫主有什麼關係?”胡鐵花道:“宋仁鐘是我的朋友,和雲從龍一點關係也沒有。”武維揚勉強笑道:“這位宋大俠若真雄才大略,力足以服人,在下就將這幫主之位轉讓給他也無不可。”胡鐵花道:“這位宋仁鐘既非什麼大俠,更沒有什麼雄才大略,隻不過是棺材店老板而已。”武維揚怔了怔,道:“棺材店老板?”胡鐵花淡淡道:“不錯,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送人的終,雲從龍若將這幫主之位傳給了他,雖沒有彆的好處,至少也有副棺材可睡,至少還有人為他送終。”武維揚的臉紅了,乾咳兩聲,道:“雲故幫主的遺體,自然應該由在下收殮……夏舵主!”夏奇峰躬身道:“在。”武維揚道:“雲故幫主的後事,就交給你去辦吧,務必要辦得風光隆重。從今天起,‘神龍幫’三於子弟,上下一體,都得為雲故幫主戴孝守製七七四十九天。嚴禁喜樂,若有違命,從重嚴辦……知道了麼?”夏奇峰再拜道:“遵命!”武維揚突然在雲從龍屍身前拜了三拜,雙手捧起了他的屍身,哽咽道:“君之生前,為我之敵,君之死後,為我之師,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歸君遺體,以示哀思。”說完了這八句話,他的人竟已走下樓去。胡鐵花道:“他倒是說走就走,竟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丁楓微笑道:“被胡兄那麼一說,若換了我,隻怕也無顏留在這裡。”胡鐵花冷冷道:“依我看,他殺了雲從龍,生怕有人找他報仇,所以乘早溜之大吉了。”丁楓道:“神龍與鳳尾兩幫本是世仇,近百年來,兩幫血戰不下數十次,死者更以千計,彆人就算要替他們複仇,隻怕也是無從著手的。”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不錯,這本是他們兩幫的私事,彆人還是少管些的好。”胡鐵花瞪了他一眼,終於忍住了沒有說話。丁楓道:“如今雲幫主雖不幸戰死,但神龍、鳳尾兩幫,經此並成一家,自然也就不必再流血了,這倒也未嘗不是件好事。”胡鐵花冷笑道:“有這麼樣的大好喜事,丁兄是不是準備要慶賀一番呢?”丁楓像是完全聽不出他話中的譏誚之意,反而笑道:“正該如此,我們既然都不是‘神龍幫’屬下,自然也不必為雲故幫主戴孝守製,隻不過……”他目光閃動,接著又笑道:“此間自然已非飲宴之地,幸好海幫主的座船就在附近,在下也知道紫鯨幫主的座船上,酒菜想必是終年不缺的,卻不知海幫主可舍得再破費一次麼?”海闊天笑道:“丁兄也未免將在下看得太小氣了,卻不知各位是否肯賞光……”胡鐵花道:“我……”他隻說了一個字,楚留香就打斷了他的話,笑道:“這裡的酒喝得實在有點不上不下的,若能到海幫主座船上去作長夜之飲,實足大快生平,海幫主就算不請我,我也要去的。”丁楓拊掌笑道:“長夜之飲雖妙,若能效平原君十日之飲,就更妙了。”楚留香笑道:“隻要丁兄有此雅興,小弟必定奉陪君子。”丁楓道:“胡兄呢?”楚留香搶著道:“他?十日之醉,他隻怕還覺得不過癮,最好來個大醉三千年。”胡鐵花又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隻希望那裡的客人都是活的,因為死人都不喝酒,看到不喝酒的人,我就生氣。”勾子長忽然笑道:“我現在雖然還活著,但到了那條船上後,恐怕就要變成死人了。”海闊天皺了皺眉,道:“閣下難道還怕我有什麼惡意不成?”勾子長淡淡笑道:“我倒並沒有這個意思。隻不過,若真連喝十天,我若還未醉死,那才真是怪事。”海闊天展顏一笑,道:“金姑娘呢?也賞光麼?”到現在為止,金靈芝居然一直沒開口說過一個字。現在她居然還是不說,隻點了點頭。胡鐵花瞧了她一眼,冷冷道:“其實,不喝酒的人,去不去都無妨。”金靈芝非但未開口說話,也未喝過酒,不認識她的人,簡直要以為她的嘴已被縫起來了。但這次胡鐵花話未說完,她眼睛已瞪了過來,大聲道:“你以為我不會喝酒?”胡鐵花也不理睬她,卻喃喃自語著道:“隻要是活人,就一定會喝酒的,但酒量的大小,卻大有分彆了。”金靈芝冷笑道:“你以為隻有你一個人酒量好?”胡鐵花還是不睬她,喃喃道:“男人也許還有酒量比我好的,但女人麼……嘿嘿,女人的酒量就算再好,也有限得很。”金靈芝的臉已氣紅了,道:“好,我倒要讓你瞧瞧女人的酒量究竟如何?”胡鐵花這才瞧了她一眼,道:“真的?”金靈芝大聲道:“我若喝不過你,隨便你要怎麼樣都行,但你若喝不過我呢?”胡鐵花笑了,道:“隨便你要怎麼樣都行?這句話女人家是萬萬不可隨便說的,否則你若輸了,那豈非麻煩得很?”金靈芝臉更紅了,咬著牙道:“我說了就說了,說出來的話一定算數。”胡鐵花笑道:“好,你喝一杯,我喝兩杯,我若先醉了,也隨便你怎麼樣。”金靈芝道:“好,這句話可是你自己說的。”胡鐵花道:“我說出來的話,就好像釘子釘在牆上,再也沒有更可靠的了。”丁楓忽然笑道:“胡兄這次隻怕要上當了。”胡鐵花道:“上當?”丁楓道:“萬福萬壽園中,連三尺童子都有千杯不醉的酒量,金姑娘家學淵源,十二歲時就能喝得下一整壇陳年花雕;胡兄雖也是海量,但若以兩杯換她一杯,隻怕就難免要敗在娘子軍的手下了。”胡鐵花大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顏如玉,勝敗何足論,醉死也無妨。”勾子長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死人又多了一個了。”紫鯨幫主的座船,自然是條好船,堅固、輕捷、光滑、華麗,甲板上也洗刷得一塵不染,就像是麵鏡子,映出了滿天星光。好船就正和美人與名馬一樣,就算停泊在那裡不動,也自有一種動人的風姿神采,令人不飲自醉。但無論是好船、是美人,還是良駒名馬,也隻有楚留香這樣的人才懂得如何去欣賞。胡鐵花就隻懂得欣賞酒。幸好酒也是佳釀。岸邊水淺,像這樣的大船,隻有停泊在江心,離岸至少也有二三十丈,無論輕功多麼好的人,也難飛越。楚留香他們是乘著條小艇渡來的。胡鐵花一上了甲板,就喃喃道:“在這裡烤魚倒不錯,隻可惜張三不在這裡,這條船也不是金靈芝的……”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若是金姑娘的又如何?”胡鐵花眨著眼道:“這條船若是她的,我就想法子要她賠給張三。”楚留香笑道:“我看隻要你能不‘隨便她怎樣’,已經謝天謝地了。”胡鐵花瞪起了眼睛,道:“我一定要叫她‘隨便我怎樣’,然後再叫她嫁給你,要你也受受這位千金大小姐的氣,能不被氣死,就算你運氣。”楚留香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顏如玉,就算受些氣,也是開心的……隻怕你到了那時,又舍不得了。”隻聽身後一人道:“舍不得什麼?像胡兄如此大方的人,還有什麼舍不得的?”胡鐵花用不著回頭,就知道是勾子長來了。因為彆人的腳步也沒有這麼輕。楚留香已笑道:“再大方的人,總也舍不得將自己的老婆讓人的。”勾子長道:“胡兄原來已成家了,這倒看不出。”楚留香道:“有老婆的人,頭上也不會掛著招牌,怎會一眼就看得出來?”勾子長目光上下打量著胡鐵花,像越看越有趣。胡鐵花忍不住道:“你看什麼?我臉上難道長出了一朵花麼?”勾子長的臉似乎已有些紅了,訥訥地道:“我隻是覺得……覺得有了家室的人,絕對不會像胡兄這樣……這麼樣……”他眼睛瞟著胡鐵花,似乎不敢將下麵的話說出來。楚留香卻替他說了下去,笑道:“你覺得有老婆的人,就絕不會像他這麼臟,是不是?”勾子長臉更紅了,竟已默認。楚留香大笑道:“告訴你,這人除了舍不得老婆外,還舍不得洗澡,他常說一個人若是將身上洗乾淨了,就難免大傷元氣。”勾子長雖然拚命想忍住,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胡鐵花板著臉道:“滑稽滑稽,像你這麼滑稽的人,天下真他媽的找不出第二個來。”丁楓、金靈芝、向天飛,本都已入了船艙,聽到他們的笑聲,大家居然又全都退了出來。金靈芝此刻像是又恢複“正常”了,第一個問道:“你們在聊些什麼呀,聊得如此開心?”楚留香忍住笑,道:“我們正在聊這位胡兄成親的事。”金靈芝瞪了胡鐵花一眼,道:“哼。”楚留香忍住笑,道:“隻因他馬上就要成親了,所以大家都開心得很。”金靈芝頭一扭,大步走回了船艙,嘴裡還冷笑著道:“居然有人會嫁給這種人,倒真是怪事,想來那人必定是個瞎子。”胡鐵花實在忍不住了,大聲道:“不但是個瞎子,而且鼻子也不靈,所以才嗅不到我的臭氣,但我寧願要這種人,也不願娶個母老虎的。”金靈芝跳了起來,一個轉身,已到了胡鐵花麵前,瞪著眼道:“誰是母老虎?你說!你說!你說!”胡鐵花昂起頭,背負起雙手,道:“今天的天氣倒不錯,隻可惜沒有月亮。”楚留香悠然道:“月亮就在你旁邊,隻可惜你自己看不見而已。”金靈芝本來還想發脾氣的,聽了這句話,也不知怎的,臉突然紅了,狠狠跺了跺腳,扭頭走入了船艙。丁楓目光閃動,笑道:“胡兄若真的快成親了,倒是件喜事,卻不知新娘子是哪一位?”楚留香道:“說起新娘子麼……人既長得漂亮,家世又好,武功也不錯,酒量更不錯,聽說能喝得下一整壇……”胡鐵花跳了起來,大叫道:“老臭蟲,你再說一個字,我就……就……宰了你。”一句話未說完,他的臉居然也紅了。大家都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就在這時,突見一條小船,自江岸那邊飄飄蕩蕩的搖了過來。船頭上站著一個人,雙手張著塊白布。白布上寫著四個大字:“賣身葬友”。董永“賣身葬父”,千古傳為佳話,但“賣身葬友”這種事,倒真還是古來所無,如今少有,簡直可說是空前絕後。勾子長失聲道:“各位請看,這人居然要將自己賣了,去埋葬他的朋友,如此夠義氣的人,我倒要交上他一交。”胡鐵花道:“對,若想交個朋友,還是將他買下來的好,以後他若臭,你至少還可將他再賣出去。”楚留香道:“隻要不臭、不臟、不懶、不拚命喝酒的人,總有人要的,怎會賣不出去?”胡鐵花還未說話,隻聽小船上那人已大聲吆喝道:“我這人既不臭,也不臟,更不懶,酒喝得不多,飯吃得比麻雀還少,做起事來卻像條牛,對主人忠心得又像看家狗,無論誰買了我,都絕不會後悔的,絕對是貨真價實,包君滿意。”吆喝聲中,小船漸漸近了。但胡鐵花卻連看也不必看,就已聽出這人正是“快網”張三。他忍不住笑道:“這小子想必是窮瘋了。”張三站在船頭,正色道:“船上的大爺大奶奶們,有沒有識貨的,把我買下來。”丁楓目光閃動,笑道:“朋友是真的要將自己賣了麼?”張三歎了口氣,道:“我本來還有條船可賣的,怎奈交友不慎,船也沉了,如今剩下光棍兒一個,不賣自己賣什麼?”丁楓道:“卻不知要價多少?”張三道:“不多不少,隻要五百兩,若非我等著急用,這價錢我還不賣哩。”丁楓道:“朋友究竟有什麼急用?”張三又歎了口氣,道:“隻因我有個朋友,眼看已活不長了,我和他們交友一場,總不能眼見著他們的屍體喂狗,就隻好將自己賣了,準備些銀子,辦他們的後事。”丁楓瞟了胡鐵花和楚留香一眼,笑道:“既是如此,也用不著五百兩銀子呀。”張三歎道:“大爺你有所不知,我這兩個朋友,活著時就是酒鬼,死了豈非要變成酒鬼中的酒鬼了?我每天少不得還要在他們的墳上倒些酒,否則他們在陰間沒酒喝,萬一又活回來了,我可真受不了!”他竟指著和尚罵起禿驢來了。胡鐵花隻覺得牙癢癢的,恨不得咬他一口。勾子長忍不住笑道:“既是如此,丁兄不如就將他買下來了吧!”丁楓微笑道:“買下也無妨,不過……”突聽一人道:“你不買,我買。”語聲中,金靈芝已又自船艙中衝了出來,接著道:“五百兩就五百兩。”張三卻搖了搖頭,笑道:“隻是姑娘買,就得要五千兩。”金靈芝瞪眼道:“為什麼?”張三道:“隻因男主人好侍候,女主人的麻煩卻多了,有時還說不定要我跳到臭水裡去洗澡。”金靈芝想也不想,大聲道:“好,五千兩就五千兩,我買下了。”張三反倒怔住了,吃吃道:“姑娘真的要買?”金靈芝道:“誰跟你說笑?”張三目光四轉,道:“還有沒有人出價比這位姑娘更高的?”胡鐵花搖著頭,道:“這人不但像麻雀、像牛,還像狗,豈非活脫脫是個怪物,我腦袋又沒毛病,何必花五千兩買個怪物?”金靈芝又跳了起來,怒道:“你說誰是怪物?你說!你說!”胡鐵花悠然道:“我隻知有個人不但是母老虎,還是個怪物,卻不知是誰,金姑娘你莫非知道麼?”金靈芝氣得滿臉通紅,卻說不出話來。胡鐵花歎了口氣,喃喃道:“搶銀子、搶錢的人都有,想不到居然還有人搶著要挨罵的,奇怪奇怪,真是奇怪極了。”他嘴裡說著話,人已遠遠的溜了。張三乾咳兩聲,道:“若沒有人再出價,我就賣給這位姑娘了。”突聽一人道:“你就是‘快網’張三麼?”張三道:“不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那人道:“好,我出五千零一兩。”江心中,不知何時又蕩來了一艘小艇。出價的這人,就坐在船頭,隻見他身上穿著件灰撲撲的衣服,頭上戴著頂大帽,帽簷低壓,誰也看不到他的麵目。他這句話說出,大家都吃了一驚。誰也想不到竟真的還有人要和金靈芝搶著要買張三的。楚留香也覺得這件事越來越有趣了。金靈芝更是火冒三丈,大聲道:“我出六千兩。”船頭那人道:“我出六千零一兩。”金靈芝道:“我出七千兩。”船頭那人道:“我出七千零一兩。”金靈芝火氣更大了,怒道:“我出一萬兩。”船頭那人身子紋風不動,居然還是心平氣和,緩緩道:“我出一萬零一兩。”兩人這一叫價,連張三自己都怔住了。他實在也沒有想到自己竟這麼值錢。胡鐵花更是聽得目定口呆,喃喃道:“早知他如此值錢,我先將他買下來,豈非奇貨可居?隻可惜我隨便怎麼看,也看不出他有什麼值錢的地方!”船頭那人似乎笑了笑,悠然道:“貨賣識家,我這一萬零一兩銀子,出得本不算高。”金靈芝咬著嘴唇,大聲道:“好,我九九藏書網出……”這次她價錢還未說出,丁楓忽然截口道:“且慢且慢,做買賣講究的是公公道道,銀貨兩訖是麼?”張三立刻道:“不錯,我這裡更得要現金買賣,賒欠免談。”丁楓道:“既是如此,無論誰在出價之前,總得將銀錢拿出來瞧瞧,總不能空口說白話。”金靈芝立刻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道:“你看這夠不夠?”丁楓瞧了瞧,笑道:“夠了夠了,這是山西利源號的銀票,就和現金一樣。”海闊天道:“若還不夠,我這裡還有些銀子,金姑娘儘管使用無妨。”紫鯨幫主富可敵國,有了他這句話,也和現金差不多了。丁楓笑道:“那邊船上的朋友呢?”船頭那人還是心平氣和,緩緩道:“閣下想必生怕我是和張三串通好了,故意來抬高價錢的是麼?”丁楓隻笑了笑,居然默認了。船頭那人冷冷一笑,招手道:“拿來!”船尾立刻有人抬了個箱子過來,這人打開箱子,但見金光燦然,竟是滿滿的一箱金元寶。胡鐵花眼睛張得更大了,苦笑著道:“想不到還真有人抬著元寶來買張三的,我倒真小看他了。”隻聽船頭那人道:“這夠了麼?”丁楓也怔了怔,展顏笑道:“足夠了。”船頭那人淡淡道:“若是不夠,我這裡還有幾箱,姑娘你儘管出價吧。”金靈芝縱然生長在豪富之家,平日視金銀如糞土,但要她花整萬兩的銀子來買個人,這實在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此刻她臉色已有些發白,咬了咬嘴唇,道:“一萬一千兩。”船頭那人道:“一萬一千零一兩。”金靈芝道:“一萬一千五百兩。”船頭那人道:“一萬一千五百零一兩。”金靈芝道:“一萬二千兩。”這時她實已騎虎難下,想收手也不行了,但豪氣卻已大減,本來是一千兩一加的,現在已變成五百兩一加了。船頭那人還是不動聲色,緩緩道:“一萬二千零一兩。”金靈芝忍不住叫了起來,怒道:“你為什麼非要買他不可?”船頭那人淡淡道:“姑娘又為何非要買他不可?”金靈芝怔住了。她自己實在也說不出個道理來,怔了半晌,才大聲道:“我高興,隻要我高興,將幾萬兩銀子拋下水也沒關係。”船頭那人冷冷道:“隻許姑娘高興,就不許彆人高興麼?”丁楓忽又笑道:“其實這位朋友的來意,在下是早已知道的了。”船頭那人道:“哦?”丁楓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快網’張三不但水上功夫了得,造船航行之術,更是冠於江南,在水麵上隻要有張三同行,便已勝過了千百水手。閣下求才之心,如饑如渴,莫非也將有海上之行麼?”船頭那人忽然仰天大笑了幾聲,道:“好!厲害,果然厲害!”丁楓道:“在下猜得不錯吧?”船頭那人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閣下猜得正是,一點也不錯。”丁楓道:“既然如此,在下倒有一言相勸。”船頭那人道:“請教。”丁楓道:“海上風雲,變幻莫測,航行之險,更遠非江湖可比,閣下若沒有十分急要之事,能不去還是不去的好。”船頭那人淡淡道:“多謝朋友的好意,隻可惜在下此番是非去不可的。”他不讓丁楓說話,忽又問道:“據說海上有個銷金之窟,不知閣下可曾聽說過?”丁楓皺眉道:“銷金窟?人間到處皆有銷金窟,卻不知閣下說的這一個在哪裡?”船頭那人道:“這銷金窟在東南海麵之上,虛無縹緲之間,其中不但有瓊花異草、仙果奇珍、明珠白璧、美人如玉,還有看不儘的美景、喝不完的佳釀、聽不完的秘密、說不完的好處!”江麵空闊,江風又急,兩船相隔在十丈開外,常人在船上互相對答,隻怕已將喊得聲嘶力竭了;隻不過,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內力深厚,一句話說出,每個字都可以清清楚楚的遠送出去。船頭這人說的話,聽來本也十分穩定清晰,隻可惜他這次話說得太長了,說到最後幾句,氣力似已不繼,已不得不大聲呼喊起來。海闊天、向天飛、胡鐵花,這些人是何等厲害的角色,一聽之下,已知道。這人武功縱然不弱,內力卻不深厚,並不是很可怕的對手。連他們都已聽出,楚留香和丁楓自然更不在話下。胡鐵花笑道:“你說的那些事,彆的也沒什麼,但那‘喝不完的佳釀’六字,倒的確打動了我,世上若真有這樣的地方,我也想去瞧瞧的。”船頭那人道:“這地方確在人間,但若真的想去,卻又難如登天了。”胡鐵花道:“為什麼?”船頭那人道:“此處地布不載,海圖所無,誰也不知道究竟在哪裡,若是無人接引,找上十年,也無法找到。”胡鐵花道:“卻不知有誰能接引呢?”船頭那人道:“自然也隻有銷金主人的門下,才知道那銷金窟途徑。”胡鐵花聽得更感興趣了,忍不住追問道:“銷金主人?這又是個怎麼樣的人物?”船頭那人道:“誰也不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既沒有人聽說過他的姓名來曆,更沒有人見過他的形狀容貌,有人說他昔年本是江湖巨盜,洗手後歸隱海上,也有人說他隻不過是個少年,胸懷異誌,在中原不能展其所長,隻有到海上去另謀發展。”他笑了笑,接著道:“甚至還有人說她本是個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而且手段高明,是以令很多才智異能之土,聽命於她。”楚留香也笑了笑,道:“如此說來,這人倒的確神秘得很。”胡鐵花道:“神秘的人,我倒也見得多了。”船頭那人道:“但兩位若想見到這人,隻怕也不太容易。”胡鐵花道:“至少總有人到那銷金窟去過的吧?”船頭那人道:“自然有的,否則在下也不會知道世上有這麼樣個奇妙之地了,隻不過,真去過那地方的人並不多。”胡鐵花道:“有哪些人?”船頭那人道:“近幾年來,那銷金主人每年都要請幾個人到那裡去作十日半月之遊,能被他請去的,自然人人都是富可敵國的豪門巨富。”楚留香道:“不錯,到銷金窟原本就是要銷金去的,若是無金可銷,去了也無趣,倒不如不去了。”胡鐵花目光四掃一眼,淡淡道:“如此說來,我們這裡倒有幾個人是夠資格去走一走的。”金靈芝臉色變了變,竟忍住了沒有說話。船頭那人道:“能到這種地方去走一走,本是大可吹噓,奇怪的是,去過的人,回來後卻絕口不提此事,而且……”他帽簷下目光一閃,似乎瞟了丁楓一眼,緩緩接道:“那銷金主人行事十分隱秘,收到他請帖的人,也諱莫如深,是以江湖中根本就不知道有哪些人被他請去過,彆人縱然想問,也不知道該去問誰,想要在暗中跟蹤他們,更是絕無可能。”胡鐵花道:“為什麼?”船頭那人道:“那銷金主人並未在請帖上寫明去處,隻不過約好某時某地相見,到了那時,他自會派人接引,去的人若不對,接的人也就不會接了。接到之後,行跡更是詭秘,若有人想要在暗中追蹤,往往就會不明不白的死在半途。”楚留香和胡鐵花悄悄交換了個眼色。胡鐵花歎了口氣,道:“要去這鬼地方,竟如此困難,不去也罷。”船頭那人道:“但人人都有好奇之心,越是不容易去的地方,就越想去。”丁楓一直在旁邊靜靜的聽著,此刻忽然道:“閣下若是真的想去,在下倒說不定有法子的。”船頭那人目光又一閃,道:“閣下莫非知道那銷金窟的所在之地?”丁楓淡淡一笑,道:“在下正湊巧去過一次,而且閣下身懷巨資,不虞無金可銷,到了那裡,那銷金主人想必也歡迎得很。”船頭那人大喜道:“既是如此,就請指點一條明路,在下感激不儘。”丁楓笑道:“更湊巧的是,我們這裡也有人本是要到那裡去的,閣下若不嫌棄,就請上船同行如何?”船頭那人沒有說話,顯然還在猶疑著。胡鐵花卻說話了,冷冷道:“我早就說過,這裡有幾個人是夠資格去走一走的……”說這話的時候,他眼色瞟著金靈芝。這次金靈芝卻扭轉了頭,裝作沒有聽到。海闊天也說話了,大聲道:“這位朋友既然身懷巨資,若要他隨隨便便就坐上陌生人的船,他自然是不放心的。”向天飛冷冷道:“何況,這還不是陌生人的船,而是條海盜船。”這人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是副想要找麻煩的神氣。船頭那人淡淡笑道:“在下倒對各位沒有不放心的,隻怕各位不放心我。”丁楓道:“我們對彆人也許會不放心,但對閣下卻放心得很。”船頭那人道:“為什麼?”丁楓笑道:“一個人若像閣下這樣身懷巨資,防範彆人還來不及,又怎會再去打彆人的主意?”船頭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胡鐵花冷冷道:“原來一個人隻要有錢了,就是好人,就不會打彆人的壞主意了。”他拍了拍楚留香的肩頭,道:“如此看來,我們還是快下船吧!”丁楓笑道:“酒還未喝,胡兄怎地就要走了?”胡鐵花道:“我們身上非但沒有巨資,而且簡直可說是囊空如洗,說不定隨時都要在各位身上打打壞主意,各位怎能放心得下?”他又瞟了金靈芝一眼,冷冷地接著道:“但這也怪不得各位,有錢人對窮鬼防範些,原是應該的。”丁楓道:“胡兄這是說笑了,兩位一諾便值千金,俠義之名,早已轟傳天下,若有兩位在身旁,無論到哪裡去,在下都放心得很,何況……”金靈芝忽然截口道:“何況他還沒有跟我拚酒,就算想走也不行。”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聽到世上竟有那麼樣的奇境,在下確實也動心得很。”張三長長歎了口氣,道:“好了好了,你們都有地方可去了,就隻剩下我這個孤魂野鬼,方才大家還搶著買的,現在就已沒人要了。”胡鐵花道:“彆人說的話若不算數,隻好讓我將你買下來吧!”金靈芝板著臉,道:“我說過的話,自然是要算數的。”胡鐵花眨了眨眼,道:“你還要買他?”金靈芝道:“當然。”胡鐵花道:“還是出那麼多銀子?”金靈芝道:“當然。”胡鐵花道:“還是現金交易?”金靈芝“哼”了一聲,揚手就將一大疊銀票甩了出去。張三突然飛身而起,淩空翻了兩個跟鬥,將滿天飛舞的銀票全都抄在手裡,這才飄落到甲板上,躬身道:“多謝姑娘。”海闊天拍手道:“好功夫,金姑娘果然有眼力。這麼樣的功夫,就算再多花些銀子,也是值得的。”丁楓長長向金靈芝一揖,笑道:“恭喜金姑娘收了位如此得力的人,日後航行海上,大家要借重他之處想必極多,在下先在此謝過。”他不謝張三,卻謝金靈芝,顯然已將張三看做金靈芝的奴仆。胡鐵花冷笑道:“張三,看來我也要恭喜你了,有位這樣的主子,日後的日子想必一定好過得很。”張三笑道:“日後我的朋友若是嗚呼哀哉,至少我總有錢為他收屍了。”胡鐵花道:“我什麼樣的朋友都有,做人奴才的朋友,你倒真還是第一個。”張三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交有錢的奴才總比窮光蛋朋友好,至少他總不會整天到你那裡去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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