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壞醉了。他怎麼能不醉?一個人在悲傷潦倒失意失敗的時候,如果他的意誌夠堅強,他都可能不醉。如果他沒有錢沽酒,如果他根本不能喝酒,他當然也不會醉。李壞現在的情況卻不是這樣子的。李壞並沒有悲傷潦倒失意失敗,李壞隻不過遇到了一個他所不能解決的問題而已。李壞有錢沽酒,李壞喜歡喝酒,李壞不好,李壞也有點憂鬱。最重要的是,李壞現在的問題比其他八千個有問題的人,加起來的問題都大。所以李壞醉了。李壞可怕的醉,多麼讓人頭痛身痹體軟目紅鼻塞的醉,又多麼可愛。一種可以讓人忘去了一切肉體上痛苦的麻醉,如果它不可愛,誰願意被那種麻醉所麻醉。隻可惜,這種感覺既不持久也不可靠。這大概就是,古往今來普天之下,每一個醉人最頭痛的事。因為每個醉人都要醒,非醒不可,醒了就要麵對現實。更可怕的是,每一個醉人醒來後,所麵對的現實,通常都是他所最不願麵對的現實。李壞醒了。他醒來後,所麵對的第一件事,就是韓峻那一張無情無義而且全無表情的臉。李壞醉,李壞醒。他也不知醉過多少次,惟一的遺憾是,每次醉後他都會醒。在現在這一瞬間,他實在希望他醉後能永不複醒。因為他實在不願意再看見韓峻這張臉。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落入韓峻的手裡。奇怪的是,韓峻的樣子看來好像也並不怎麼喜歡看見他,隻不過用一種很冷淡的眼神看著他,甚至已冷淡得超乎常情之外。李壞對這種感覺的反應非常強烈,因為這個地方非常暗,李壞在酒醉初醒後,所能看到的隻有這一雙特彆讓人覺得感應強烈的眼睛。除此之外,他還能聽到韓峻在問,用一種同樣異乎尋常的冷漠聲音問他。“你是不是姓李,是不是叫李壞?”“是。”“大內銀庫所失竊的那一百七十萬兩庫銀,是不是你盜去的?”“不是。”這兩個問題都是刑例審問人犯時最普通的問題,可是李壞聽了卻很吃驚。因為這兩個問題,都不像是韓峻這種人應該問出來的。就連他說話的聲音都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得完全沒有以前那麼嚴峻冷酷。“你的意思是說,你和內庫的那件盜案完全沒有關係?”韓峻又問。“是的,我和那件案子完全無關。”“那麼你這幾個月來所揮霍花去的錢財,是從哪裡來的?”“我的錢財是從哪裡來的,好像也跟你沒有關係,連一點狗屁的關係都沒有。”這句話是李壞鼓足了勇氣才說出來的,他深深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可是他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說完了這句話,他已經準備要被修理了。在韓峻麵前說出這種話之後,被毒打一頓,幾乎是免不了的事。奇怪的是,韓峻居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變。——這是怎麼回事?這個比閻王還凶狠的家夥,怎麼好像忽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為什麼忽然變得對李壞如此客氣。黑暗中居然另外還有人在。“李壞,沒有關係的。不管韓總捕問你什麼,你都不妨大膽照實說。”這個人告訴李壞,“隻要你說的是實話,我們一定會給你一個公道。”他的聲音誠懇溫和,而且帶著種任何人都可以聽得出的正直和威嚴。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李壞雖然還沒有看見這個人,卻已經對他產生了一分親切和信心。“韓總捕,你再問。”這個人說,“我相信他不會不說實話的。”韓峻乾咳了兩聲,把剛剛的那句話又問了一次,問李壞怎麼會忽然得到了一筆巨大的財富?這本來是李壞的秘密。可是在這種異乎尋常的情況下,在黑暗中,那個人的獨處中,他居然把這個秘密說了出來。多年前鐵銀衣經過多年地毯式地搜尋之後,終於找到了李壞,把李壞從那個小城的泥濘中帶了回去。讓他見到了他的父親,也讓他傳得了天下無雙的飛刀秘技。可是李壞卻還是沒法子待下去,甚至連一個月都沒法子待下去。因為他一直覺得自己不是李家的人,不是屬於這個世界。他寧可像野狗一樣在泥濘中打滾,也不願意錦衣玉食活在一個不屬於他的世界裡。所以,他跑了。在一個沒有星沒有月也沒有風的晚上,他從廚房裡偷了好大好大一塊還沒有完全煮熟的鹵牛肉,用一條麻繩像綁背包一樣,綁在背後。就從這個天下武林中人公認的第一家族中逃了出去。他受不了約束,也受不了這裡的家人奴仆們對他那種尊敬得接近冷淡的態度。因為他不懂,在世家貴族間,最尊敬的禮貌,總是會帶一點冷淡的。太親熱太親密就顯不出尊敬來了。李壞當然不愧,一個在泥濘中生長的野孩子,怎麼會懂得這種道理?這種道理甚至連腰纏萬貫的大富翁都不懂。所以李壞跑了。可惜他沒有跑多遠就被鐵銀衣截住,鐵銀衣居然也沒有叫他回去。隻不過,交給他兩樣東西——一本小冊,一個錦囊。“這是你父親要我交給你的。”小冊中記載的就是昔年小李探花,天下無雙的飛刀絕技。“這些日子來,我相信你父親教給你很多關於飛刀的秘法。”鐵銀衣說,“再加上這個冊子裡的要訣和你自己的苦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練成你們李家的飛刀,因為你本來就是李家的人,你的血裡麵本來就有你們李家的血。”錦囊呢?“這個錦囊裡有什麼?就沒有人知道了。”鐵銀衣說,“因為這個錦囊是你母親要你父親交給你的,我們誰也沒有打開來看過。”錦囊裡隻有一張簡略的地圖,和幾行簡略的解說。說明了要怎麼樣尋找,才能找到圖中標示的地方。這張圖就好像一根能夠點鐵成金的手指一樣。李壞找到了那個地方,在那裡他獨處七年,練成了天下無雙的飛刀絕技,也找到了一宗富可敵國的寶藏。韓峻雖然一直在勉強的控製自己,可是當他在聽李壞訴說這個事的時候,他臉上,甚至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經不受他的控製。都一直不停地在抽縮跳動。靜坐在黑暗中的那個人,當然也在聽。“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寶藏,價值究竟有多大?”他問李壞。“我相信,它的價值絕不會在大內失竊的庫銀之下。”黑暗中有人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地吐出一口氣,才緩緩地說:“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話。”“那麼我就不得不問你一件事了。”這個人間李壞,“你的母親是誰?”“先母複姓上官。”“難道令堂就是上官小仙?”這個一直很沉靜的人,聲音忽然變得也有點激動了起來。“不是。”李壞說:“仙姨是先母之姐,先母是她的妹妹。”黑暗中的人又長長吐出一口氣道:“難道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寶藏,就是昔年上官金虹的金錢幫遺留在人間的寶藏?”這句話當然已不需要再回答。燈光忽然亮了起來。李壞立刻就明白,韓峻看起來為什麼會變得好像另外一個人?這間黑暗的屋子,原來竟是一間寬闊華麗的大廳,除了韓峻和李壞之外,大廳還有九個人。九個人雖然都靜坐不動,李壞也不認得他們,可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都不是尋常的人。他們的氣度和神情,已經足夠表現出他們的身份。在這麼樣九個人的監視之下,韓峻怎麼敢妄動。一個清臒矮小,著紫袍係玉帶的老人,慢慢地站了起來。“我知道你從來沒有見過我,可是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這個氣度高雅的老人說,“我姓徐,字堅白,號青石。”他的聲音親切而溫和,就是剛才在黑暗中說話的那一個人。李壞當然知道他。徐家和李家是世交,青石老人和曼青先生,在少年時就換過了金蘭帖子。隻不過他稟承家訓,走的是正統的路子,由秀才而舉人,由單人而進士然後點為翰林,入清菀,到如今已官居一品。以他的身份,怎麼會卷入這件事的漩渦?青石老人好像已經看出他心裡的疑惑。“我們這次出麵,都是為了你來澄清這件事的,因為我們都是令尊的朋友。”青石老人說,“令尊相信你絕不是一個會為了錢財而去犯罪的人,我們也相信他的看法。”所以他和另外八位氣度同樣高雅的老人,同時笑了笑。“所以我們這些久已不問世事的老頭子,這次才會挺身而出。”青石老人又說,“現在事情的真相終於已水落石出,現在我隻希望你明白,一個做父親的人,對兒子的關切,永遠不是做兒子的所能了解的。”他拍了拍李壞的肩:“你實在應該以能夠做你父親的兒子為榮。”李壞沒有開口。他隻怕他一開口,眼中的熱淚,就會忍不住奪眶而出。“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青石老人說,“有一位姓方的姑娘,本來想見你最後一麵的,我也答應了她,可是後來她自己又改變了主意。”——相見不如不見。——可可,可可,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隻希望你明白,我也是情不由己。“現在,你在我們這一方麵的事情已經全部了結了。對我們來說,你已經是個完全自由的人了。”青石老人道,“以後你應該怎麼做,想去做些什麼事,都完全由你自己來決定。”瑞雪。這種可以冷得死人的大雪,居然也常常會被某些人當作吉兆。因為他們看不見雪中凍骨,也聽不見孩子們在酷寒中挨餓的哀號。可是瑞雪是不是真的能兆豐年呢?大概是,春雪初溶,當然對灌溉有利。灌溉使土地肥沃,在肥沃的土地上,收成總是好的。寶劍有雙鋒,每件事都有正反兩麵。隻可惜能同時看到正反兩麵的人,卻很少。昨夜的積雪,一片片被風吹落,風是從西北吹來,風聲如呼哨。可是李壞聽不見。因為李壞心裡還有幾句話在回蕩,彆的聲音他全都聽不見了。——一個做父親的人,對兒子的關切,永遠是兒子想像不到的。——你應該以做你父親的兒子為榮。——從今以後,你已經是一個自由人,應該怎麼做,要去做什麼,都由你自己去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