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凋,月未缺,明月照何處?天涯有薔薇。”燕南飛是不是真的醉了?他已坐下來,坐在鮮花旁,坐在美女間,坐在金杯前。琥珀色的酒,鮮豔的薔薇。薔薇在他手裡,花香醉人,酒更醉人。他已醉倒在美人膝邊,琥珀樽前。美人也醉人,黃鶯般的笑聲,嫣紅的笑臉。他還是個少年。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這是多麼歡樂的時刻,多麼歡樂的人生!可是他為什麼偏偏要到這死鎮上來享受?難道他是為了傅紅雪來的?他也沒有看過傅紅雪一眼,就仿佛根本沒有感覺到這地方還有傅紅雪這麼樣一個人存在。傅紅雪仿佛也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存在。他的麵前沒有鮮花,沒有美人,也沒有酒,卻仿佛有一道看不見的高牆,將他隔絕在他們的歡樂外。他久已被隔絕在歡樂外。更鼓再響,已是二更!他們的酒意更濃,歡樂也更濃,似已完全忘記了人世間的悲傷、煩惱和痛苦。杯中仍然有酒,薔薇仍然在手,有美人拉著他的手問:“你為什麼喜歡薔薇?”“因為薔薇有刺。”“你喜歡刺?”“我喜歡刺人,刺人的手,刺人的心。”美人的手被刺疼了,心也被刺痛了,皺著眉,搖著頭:“這理由不好,我不喜歡聽。”“你喜歡聽什麼?”燕南飛在笑:“要不要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當然要。”“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朵薔薇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開放的時候,有一隻美麗的夜鶯,因為愛它竟不惜從花枝上投池而死。”“這故事真美!”美人眼眶紅了,“可惜太悲傷了些。”“你錯了。”燕南飛笑得更愉快,“死,並不是件悲傷的事。隻要死得光榮,死得美,死又何妨?”美人看著他手裡的薔薇,薔薇仿佛也在笑。她癡癡地看著,看了很久,忽然輕輕的說:“今天早上,我也想采幾枝薔薇給你。我費了很多時候,才拴在我的衣帶裡。衣帶卻已鬆了,連花都係不起!花落花散,飄向風中,落入水裡。江水東流,那些薔薇也隨水而去,一去永不複返。江水的浪花,變成了鮮紅的,我的衣袖裡,卻隻剩下餘香一片。”她的言詞優美,宛如歌曲。她舉起她的衣袖:“你聞一聞,我一定要你聞一聞,作為我們最後的一點紀念。”燕南飛看著她的衣袖,輕輕地拉起她的手。就在這時,更鼓又響起!是三更!“天涯路,未歸人,夜三更,人斷魂。”燕南飛忽然甩脫她的手。樂聲急然停頓。燕南飛忽然揮手,道:“走!”這個字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靈般的白衣更夫剛敲過三更,這個字一說出來,剛才還充滿歡樂的地方,立刻變得隻剩下兩個人。連那被薔薇刺傷的美人都走了。她的手被刺傷,心上的傷卻更深。車馬遠去,大地又變為一片死寂。屋子裡隻剩下一盞燈,暗淡的燈光,照著燕南飛發亮的眼睛。他忽然抬起頭,用這雙發亮的眼睛,筆直地瞪著傅紅雪。他縱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卻沒有醉。傅紅雪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不聞、不見、不動。燕南飛卻已站起來。他站起來的時候,才能看見他腰上的劍,劍柄鮮紅,劍鞘也是鮮紅的!比薔薇更紅,比血還紅。剛才還充滿歡樂的屋子裡,忽然間變得充滿殺氣。他開始往前走,走向傅紅雪。他縱然已醉了,他的劍卻沒有醉。他的劍已在手。蒼白的手,鮮紅的劍。傅紅雪的刀也在手——他的刀從來也沒有離過手。漆黑的刀,蒼白的手!黑如死亡的刀,紅如鮮血的劍,刀與劍之間的距離,已漸漸近了。他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漸漸近了。殺氣更濃。燕南飛終於走到傅紅雪麵前,突然拔劍,劍光如陽光般輝煌燦爛,卻又美麗如陽光下的薔薇。劍氣就在傅紅雪的眉睫間。傅紅雪還是不聞、不見、不動!劍光劃過,一丈外的珠簾紛紛斷落,如美人的珠淚般落下。然後劍光就忽然不見了。劍還在,在燕南飛手裡。他雙手捧著這柄劍,捧到傅紅雪麵前。這是柄天下無雙的利劍!他用的是天下無雙的劍法!現在他為什麼要將這柄劍送給傅紅雪?他遠來,狂歡,狂醉。他拔劍,揮劍,送劍。這究竟為的是什麼?蒼白的手。出鞘的劍在燈下看來也仿佛是蒼白的!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他終於慢慢地抬起頭,凝視著燕南飛手裡的這柄劍。他的臉上全無表情,瞳孔卻在收縮。燕南飛也在凝視著他,發亮的眼睛裡,帶著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種已接近解脫時的歡愉,還是無可奈何的悲傷。傅紅雪再抬頭,凝視著他的眼睛,就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見他。兩個人的目光接觸,仿佛觸起了一連串看不見的火花。傅紅雪忽然道:“你來了。”燕南飛道:“我來了。”傅紅雪道:“我知道你會來的!”燕南飛道:“我當然會來,你當然知道,否則一年前你又怎會讓我走?”傅紅雪目光垂落,再次凝視著他手裡的劍,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一年已過去。”燕南飛道:“整整一年。”傅紅雪輕輕歎息,道:“好長的一年。”燕南飛也在歎息,道:“好短的一年。”一年的時光,究竟是長是短?燕南飛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的譏誚,道:“你覺得這一年太長,隻因為你一直在等,要等著今天。”傅紅雪道:“你呢?”燕南飛道:“我沒有等!”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道:“雖然我明知今日必死,但我卻不是那種等死的人。”傅紅雪道:“就因為你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才會覺得這一年太短?”燕南飛道:“實在太短。”傅紅雪道:“現在你的事是否已做完?你的心願是否已了?”劍光漫天,劍如閃電。刀卻仿佛很慢。可是劍光還沒到,刀已破入了劍光,逼住了劍光。然後刀已在咽喉。傅紅雪的刀,燕南飛的咽喉!現在刀在手裡,手在桌上。燕南飛凝視著這柄漆黑的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一年前,我敗在你的刀下!”傅紅雪淡淡道:“也許你本不該敗的,隻可惜你人太年輕,劍法卻用老了。”燕南飛沉默著,仿佛在咀嚼著他這兩句話,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時你就問我,是不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傅紅雪道:“我問過!”燕南飛道:“那時我就告訴過你,縱然我有心願未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一向都由我去做。”傅紅雪道:“我記得。”燕南飛道:“那時我也告訴過你,你隨時都可以殺我,卻休想逼我說出我不願的事。”傅紅雪道:“現在……”燕南飛道:“現在我還是一樣!”傅紅雪道:“一樣不肯說?”燕南飛道:“你借我一年時光,讓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現在一年已過去,我……”傅紅雪道:“你是來送死的?”燕南飛道:“不錯,我正是來送死的!”他捧著他的劍,一個字一個字地接著道:“所以現在你已經可以殺我了!”他是來送死的!他來自江南,跋涉千裡,竟隻不過是趕來送死的!他金杯引滿,擁伎而歌,也隻不過是為了享受死前一瞬的歡樂!這種死,是多麼莊嚴,多麼美麗!劍仍在手裡,刀仍在桌上。傅紅雪道:“一年前此時此地,我就可以殺了你!”燕南飛道:“你讓我走,隻因為你知道我必定會來?”傅紅雪道:“你若不來,我隻怕永遠找不到你。”燕南飛道:“很可能。”傅紅雪道:“但是你來了。”燕南飛道:“我必來!”傅紅雪道:“所以你的心願若未了,我還可以再給你一年。”燕南飛道:“不必!”傅紅雪道:“不必?”燕南飛道:“我既然來了,就已抱定必死之心!”傅紅雪道:“你不想再多活一年?”燕南飛忽然仰麵而笑,道:“大丈夫生於世,若不能鋤強誅惡,快意恩仇,就算再多活十年百年,也是生不如死!”他在笑,可是他的笑聲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痛苦和悲傷。傅紅雪看著他,等他笑完了,忽然道:“可是你的心願還未了。”燕南飛道:“誰說的?”傅紅雪道:“我說的,我看得出。”燕南飛冷笑道:“縱然我的心願還未了,也已與你無關。”傅紅雪道:“可是我……”燕南飛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你本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來跟你說話的!”傅紅雪道:“你隻求速死?”燕南飛道:“是!”傅紅雪道:“你寧死也不肯把你那未了的心願說出來?”燕南飛道:“是!”這個“是”字說得如快刀斬釘,利刃斷鐵,看來世上已決沒有任何人能改變他的決心。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隻要這柄刀一出鞘,死亡就會跟著來了,這世上也決沒有任何人能抵擋。現在他的刀是不是已準備出鞘?燕南飛雙手捧劍,道:“我寧願死在自己的劍下。”傅紅雪道:“我知道!”燕南飛道:“但你還是要用你的刀?”傅紅雪道:“你有不肯做的事,我也有。”燕南飛沉默著,緩緩道:“我死了後,你能不能善待我這柄劍?”傅紅雪冷冷道:“劍在人在,人亡劍毀。你死了,這柄劍也必將與你同在。”燕南飛長長吐出口氣,閉上眼睛,道:“請!請出手。”傅紅雪的刀已離鞘,還未出鞘,忽然,外麵傳來“骨碌碌”一陣響,如巨輪滾動,接著,又是“轟”的一聲大震。本已腐朽的木門,忽然被震散,一樣東西“骨碌碌”滾了進來,竟是個大如車輪,金光閃閃的圓球。傅紅雪沒有動,燕南飛也沒有回頭。這金球已直滾到他背後,眼看著就要撞在他身上。沒有人能受得了這一撞之力,這種力量已絕非人類血肉之軀能抵擋。就在這時,傅紅雪已拔刀!刀光一閃,停頓。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動作全部停頓。這來勢不可擋的金球,被他用刀鋒輕輕一點,就已停頓。也就在這同一瞬間,金球突然彈出十三柄尖槍,直刺燕南飛的背。燕南飛還是不動,傅紅雪的刀又一動。刀光閃動,槍鋒斷落,這看來重逾千斤的金球,竟被他一刀劈成四半。金球竟是空的,如花筒般裂開,現出了一個人。一個像侏儒般的小人,盤膝坐在地上,花瓣般裂開的球殼慢慢倒下,他的身子卻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剛才那一刀揮出,就已能削斷十三柄槍鋒,就已能將金球劈成四半,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仿佛已與天地間所有神奇的力量融為一體。那甚至已超越了所有刀法的變化,已足毀滅一切。可是,槍斷球裂後,這個侏儒般的小人還是好好地坐著,非但連動都沒有動,臉上也完全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個木頭人。門窗撞毀,屋瓦也被撞鬆了,一片瓦落下來,恰好打在他身上,發出“噗”的一聲響。原來他真的是個木頭人。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他不動,傅紅雪也不動!木頭人怎麼會動?這個木頭人卻突然動了!他動得極快,動態更奇特,忽然用他整個人向燕南飛後背撞了過去。他沒有武器。他就用自己的身體做武器,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是武器。無論多可怕的武器,都要人用,武器本身卻是死的!他這種武器,本身就已是活的!也就在這同一瞬間,乾裂的土地,突然伸出一雙手,握住了燕南飛的雙足。這一著也同樣驚人。現在燕南飛就算要閃避,也動不了。地下伸出的手,突然動起來的木頭人,上下夾攻,木頭人的腿也夾住了他的腰,一雙手已準備挾製他的咽喉!他們出手一擊,不但奇秘詭異,而且計劃周密,已算準這一擊絕不落空。隻可惜他們忘了燕南飛身旁還有一柄刀!傅紅雪的刀!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刀!刀光又一閃!隻一閃!四隻手上都被劃破道血口,木頭人手裡原來也有血的。從他手裡流出來的血,也同樣是鮮紅的。他枯木般的臉,已開始扭曲。手鬆了,四隻手都鬆開,一個人從地下彈丸般躍出,滿頭灰土,就像是個泥人。這泥人也是個侏儒。兩個人同時飛躍,淩空翻身,落在另一個角落裡,縮成一團。沒有人追過來。傅紅雪的刀靜下,人也靜下。燕南飛根本就沒有回頭。泥人捧著自己的手,忽然道:“都是你害我,你算準這一著必定不會失手的。”木頭人道:“我算錯了。”泥人恨道:“算錯了就該死。”木頭人道:“這件事做不成,回去也一樣是死,倒不如現在死了算了。”泥人道:“你想怎樣死?”木頭人道:“我是個木頭人,當然要用火來燒。”泥人道:“好,最好燒成灰。”木頭人歎了口氣,真的從身上拿出個火折子,點著了自己的衣服。火燒得真快,他的身子一下子就被燃燒起來,變成了一堆火。泥人已遠遠避開,忽又大喝道:“不行,你現在還不能死。你身上還有三千兩銀票,被燒成灰,就沒用了。”火堆中居然還有聲音傳出:“你來拿。”泥人道:“我怕燙。”火堆中又傳出一聲歎息,忽然間,一股清水從火堆中直噴出來,雨點般灑落,落在火堆上,又化成一片水霧。火勢立刻熄滅,變成了濃煙。木頭人仍在煙霧中,誰也看不見他究竟已被燒成什麼樣子。傅紅雪根本就連看都沒有看,他所關心的隻有一個人。燕南飛卻似已不再對任何人關心。煙霧四散,彌漫了這小小的酒店,然後又從門窗中飄出去。外麵有風。煙霧飄出去,就漸漸被吹散了。剛才蹣跚爬過長街的那隻黑貓,正遠遠地躲在一根木柱後。一縷輕煙,被風吹了過去,貓突然倒下,抽搐萎縮……經過了那麼多沒有任何人能忍受的災難和饑餓後,它還活著,可是這淡淡的一縷輕煙,卻使它在轉眼間就化做了枯骨。這時傅紅雪和燕南飛正在煙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