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一十二月一日,我離開楓樹頭,轉往金華,這次是除了斯君,還有範先生也同行。金華城外有傅家,傅太太斯君他們叫她小娘娘,把我送到她那裡,或者想得出辦法。傅家老爺民國初年在杭州當旅長,與斯家老爺先後腳去世。傅太太娘家是諸暨,從小會畫眉毛,十六為舟人婦,卻逃出到了杭州。彼時斯家老太太尚在,見她嬌縱可憐,收為義女,她就趕著斯老爺斯太太叫哥哥嫂嫂,好不親熱,一次嫂嫂不悅,哥哥纔把她嫁給傅老爺做填房。她在鄉下是童養媳,出身微賤,如今當了旅長夫人,就一直把斯家當作娘家來走動。她原生得標緻,有鄉下人的素直,而且帶點蠻來,加上杭州的繁華與官太太的地位,在她都成了是一種灑脫。她的男人歡喜她,當她是性命。男人死時她還隻二十一歲,搬回金華,一年裡仍幾次出去到杭州上海遊玩,不免有些風流之事。十八年前我在杭州斯家見過她,帶了一個小女孩,斯家的女客惟她不避人,在堂前與我招呼說話,那時她夫喪未滿,隻穿一件淡藍竹布旗袍,瓜子臉,眼烏珠黑如點漆。現在見麵,她當然不會記得我了。這位小娘娘在鄉下開有酒坊,去年添設醬園,曾要斯君去幫她管理,斯君不曾去得,現在想起推薦我去當帳房,即用斯伯母之名與商量,她見是嫂嫂所託,總也上心。而範先生自願同去,因想女人與女人說話,可以更方便。到金華去,原可以從諸暨縣城搭公共汽車,但恐站頭或要檢查,我們寧可走長路去。那日從楓樹頭出發。雇人挑了行李,斯君騎腳踏車,我與範先生步行,走古來一條大路,越畋度嶺,過溪過村。一到義烏東陽地界,隻見年青婦女皆著青布長裙在田地裡種作,謝靈運詩裡的東陽女子,與蘇賦詩裡的於潛女子,皆好像是今天的她們。義烏東陽出柏油與蔗糖,路亭裡販客相語,及路上行人問答,皆是說的這兩樣東西的價錢。是時勝利了纔三個月,已又鈔票大跌,販客往往為比評價錢耽誤了一日半日,即又行情不同。外麵天下世界已又再亂起,且影響到了此地的溪山風日,可是看看那村中人家,村前大路,與行人耕人,遊子之心仍覺得有一種可靠。與範先生,我不知如何,總像有著男女之界。惟有時斯君騎著腳踏車一直上前去了,我與她落在後頭,兩人走了一回,亦稍事問答。我問她這條路從前可曾走過?她答走過,是到蘇溪買東西。彼時諸暨縣城裡都是日本兵,義烏城裡也到過日本兵,但蘇溪仍歸大後方。她還去過蘭溪,蘭溪是龍鳳鎖裡金鳳姑娘開豆腐店的地方,而範先生是走單幫,亦一般為生計。嵊縣戲梁山伯與祝英台、過了一山又一山隻見樵夫把柴擔他為何人把柴擔你為那個送下山這擔柴,開豆腐店,走單幫生意,正有著人世的現實與深穩,風光欲流。而那答詞、他為妻子把柴擔我為賢弟送下山又隻是個端正。現在範先生送我,便亦像這樣的思無邪。第一天我們走了六十裡,到義烏地界,已日啣西山,就在白楓嶺下村人家借宿。第二天走了七十裡,天尚未大亮即動身,十五裡到蘇溪街上,喫了早飯。午飯是在東陽,薄暮到金華城裡過宿。凡到飯店裡喫飯,及在何處借宿,三人站在路端商量,範先生惟俯首無言,都聽斯君與我主張,她是女心婉約,但又眉宇間有著英氣,我看斯君亦非常敬重她。第三天從金華縣城出發,此去傅村隻有五十裡路了。路上我問起這位小娘娘的為人,範先生倒也爽蕩無禁忌的答話,她的話卻又自然簡明。那小娘娘原是風流,但比起西洋貴婦的浪漫,似女巫的強烈,而其實荒淫無氣力,則小娘娘的到底有中國民間的現實,她不過是偷葷,有得喫就喫。而人是各人自己做的,且人世自有禮敬,斯家人與她即隻是個彼此敬重。現在範先生說起她,便有這種豁達,與她不過是不同調,卻亦不掩其美,亦不存嚮往之心,亦不落衛道君子的恨惡,倒是說說她,又無可奈何的笑起來,這笑裡就有著人世的風光無際。往常讀莊子、「與其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惡惡,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從思想去研究,都不及現在親眼所見。我們半下晝到小娘娘家裡。範先生與小娘娘女人相見,當下有一番熱鬧。我留看那小娘娘,她今年五十歲,也還不算衰老,可是她身上年青時的風頭一過,便成了一無所有,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即是她這樣的人。人生是不可以有業,但不可以無內容。不可有業,是負著多大的重任,經歷了多大的悲歡離合,仍要像身上沒有故事。不可無內容,是要有功德,做人一世是修行一世,而許多像小娘娘那樣的人是從來亦不曾修行。她仍行動敏捷,這敏捷在她年青時是走過畫堂前像一陣風,但現在看來變得有點亂、有點莽、愚而自信、又無定見。小娘娘與她亦已十年不見,對我說小娘娘真的老了,還不及斯伯母,斯伯母比她更大十歲,至今依然有女性的華麗與亮烈。小娘娘是她年青時的灑脫,老來也變成了硬性的,既不是男,又不是女。菩薩似男似女,但不男不女則很不好。我倒不是討厭她,惟想要找出她有那一點可以佩服,卻竟也不能。小娘娘原住在金華城裡,現在日本兵退了,她就要搬回去,所以鄉下家裡這幾天亂紛紛,傢具一部分已搬了過去,還有的也要搬,客堂間與房裡都變得沒有內容,像她的人。我們就在她家裡住了五天。她開的醬園酒坊也去看了,但因帳房已請定了人,我想得一枝之棲,又所謀不成。小娘娘還帶領我們去鄰村玩玩,到一財主家飲茶稍坐。那財主,本地人都稱他為員外,如今年邁半百有餘,家無多人,卻廣有田地,且會做中醫,一半施診贈藥性質,也算是個本分之人。但他經常受人欺侮,往年日本兵路過,地痞敲他竹槓,共產黨的三五支隊經過,又被敲竹槓,現在國民政府回來了,又課他被敲竹槓之罪,如今正在打官司。我聽了覺得悶氣,但是也不同情他。我坐在客堂上,聽小娘娘與那員外說話,我隻遊目看看這大宅大院,卻沒有東西可以欣悅。我還與他們一道到樓上也去看了,樓板上空落落,隻見堆著許多紅漆的桶與盆盤,好像是嫁女用的,可是這家裡既不見女兒,也不見媳婦。我本來歡喜這種舊時款式的東西,但是眼前的這些成了無主,我連不忍多看。莊子說、「仁義者,先王之蓬廬也。」所以稱道仁義,不如稱道先王,而車服器皿的美好,亦是要有人。回來時在阡陌上走,斜陽西下,餘暉照衣裳,小娘娘的臉有一瞬間非常俊麗,令人想起世事如夢,如殘照裡的風景。一樣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就巍峨如山河。可是如今這一代,有許多像小娘娘那樣的人,像員外那樣的人,乃至許多年青活潑,如火如荼的革命者,都要隨水成塵。但是我並不因此就生起人世無常之感。小娘娘我看她不大會得料理家務,也不大會得招呼客人,倒是範先生處處照顧我,而我亦變得不能有一刻不見她。我也算得經過世麵,而仍像初出茅廬,存著男女之界,連不好意思應酬,單是幼小而聽話,這就隻有對範先生。她帶我到村端去看牛車壓瀝甘蔗,大灶猛火煎煉紅糖。她又田畋裡也陪我去走走,直到村子對麵的山腳下,隻見連疇接壤都是種的白皮甘蔗,她道、「金華倒是好出息,畋裡甘蔗,村裡炊煙人家。」路邊一塊地種的蘿蔔,她也立住看了一回,說道、「下次問這裡要些蘿蔔種籽去,明年做七月半免得到街上去買。」她凡看一樣東西,起一個想頭,都有人世的安穩,所以我總覺得她比我大,心裡當她是姊姊。有著一個親人,而且是姊姊,便憂患之事,也她會用心思,我自己反可以無思無慮。我連替換衣衫也是她說好換下來洗了,我就換下來給她,她去池邊洗衣,我也像小孩的跟了去。後來小娘娘到金華城裡,我們也同去。她在城裡的一宅洋房戰時被日軍佔用,現在收回來,旁邊倒多了一幢日本式樓房,亦歸於她。洋房樓上可是有藍衣社的金華站主任住著,我聽了一驚,提心吊膽住在樓下的房間三日,與斯君有話商量,亦隻可到外麵散步時說。金華城外有大橋,我與斯君散步去過。這裡使我想起桂林城外的江橋,但是桂林的太像風景,不及這裡的天然。聽人說對岸山邊炊煙村落有個清照閣,宋朝李易安避金兵之亂,到此居住過,但是我不想去看。詞客怕登高望遠,對景難排,我倒不是為憂愁。我每到江山勝極處,反為感慨都無,寧是看見了我目己,照影驚心,隻覺不可以褻瀆。李清照當年,即我今天,人如蓮花,不可以近玩。斯君想起要我去溫州。他與範先生商量,溫州有斯君的嶽家,而且有範先生的娘家,外婆還在世,母女已二十餘年不見了,問她可不可以送我去,一麵亦等於勝利後回娘家見見外婆。他們商量時我在一旁不說話,心裡想,範先生也許要男女避嫌,卻喜得範先生當即答應了。她就是這樣的大方,卻本色到使人不覺其是慨然。二十二月六日,一清早出發,是雇兩部黃包車,此去麗水要走三天,這樣的長途黃包車我亦是第一次坐。我們過了金華城外大橋,天纔發白,濃霜被野,風吹來砭人肌骨。我的車子在前,範先生的車子在後,我用毯子從膝上蓋到腳麵,範先生則踏著腳爐,我時時回頭問她可冷。我想起小時在胡村,胡村人家的新婦冬天一清早就起來,嗬手試曉粧,水粉揚得像霜一樣白,紅棉襖外麵繫一塊青布圍襴,即下樓去開門掃地燒早飯。現在範先生是出門在路上,身穿一件銀紫色綢旗袍,雖然別無打扮,卻亦有像是新婦的感覺。民歌裡的好男好女,真是要修煉千年纔成得女身。纔走得七八裡,車夫歇下來換草鞋。我下車走到範先生跟前,見她的旗袍給手爐燒焦了指頭大的一塊,變成金黃色,我怕她要難受,她卻並不怎麼樣。她當然也可惜,惟因心思貞靜,就對於得失成毀亦不浪漫。這都是為了我,但我不說抱歉的話,單是心裡知恩。她像漢朝樂府裡的、「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非必戀愛了纔如此,卻是女子的一生每有的潑辣與明斷,這又叫人敬重,所以在範先生麵前,我亦變得了沒有浮辭。我們上車又行了一段路,太陽纔出來。霜天烏(木+臼),有日月相隨,紅袖護持,這話有點英雄氣派,其實我不過是個蕩子,偏與道旁村落人家心裡相宜。隨即到一小鎮,車夫去喫早飯,我與範先生是在小娘娘家裡動身時喫了來,現在隻找個茶肆歇下。我拿長凳放到對麵當街店門口,曬得著太陽的地方,請範先生坐了,從茶肆接過一燜碗熱茶,端去與範先生,真的是敬姊姊,而她亦端然受我服侍,心裡想著我是讀書君子。自此長亭短亭,曉行暮宿,第一天到永康,第二天到縉雲。李清照當年在金華住下,後來又避到溫州,亦是走的這條路。範先生說起戰時誾誾正十七八歲,去碧梧讀書,浙江大學遷到碧梧,在麗水過去,她與幾個男女同學,肩背雨傘包裹,也是從這裡渡溪過嶺的長走。現在勝利了,永康與縉雲縣城裡,尚有抗戰時的商販景氣及軍隊部署的遺跡如新。而這一切,皆成了我與範先生今天的好。從縉雲到處州這一段,田畋就仄,一邊是山、一邊是溪,人家都在溪對岸。這條溪即是麗水上遊,通到處州,所以處州又叫麗水。沿溪半山腰迤邐一條嶺,總有百餘裡,如今正在鑿開汽車路,有幾處我們要走下黃包車步行,且是鬆動筋骨。前此有斯君同行,倒亦不覺,現在他不在一起,我纔如夢初覺,心裡有一種竊喜。我與範先生兩人同行同止,這裡是溪山與行路之人皆對我們無嫌猜。況又是長晴天氣,江南初冬似晚秋紅紫,隻聽得溪水聲喧,日色風影皆是言語,我亦不禁想要說話起來了。兩人每下車走一段路時,我就把我小時的事,及大起來走四方,與玉鳳愛玲小周的事,一樁一樁說與範先生聽,而我的身世亦正好比眼前的迢迢天涯,長亭短亭無際極。我連把在廣西一中時對李文源的事亦告訴了範先生,這豈是相宜的,而她聽了倒也不覺得有甚麼惡劣。原來看人論世是各有胸襟,曹操與劉備煮酒論當世英雄是書上的事,不如我今與範先生可以這樣的沒有禁忌。惟有說起頌德,她很不以頌德的革命苦行為然。而革命者是許多往往因為一種超越精神,其實對於人世欠尊重。她對頌德隻是嗟惜,說頌德的想頭是獃的。我聽了果然覺得頌德的剔透伶俐與正直認真,原來並不曉得格物致知。範先生說他不聰明,竟好像是愛玲的批評。因我提起從前,範先生遂亦說說昔年住家杭州,四姑爺來了,斯伯母如何取笑他,四姑爺即是陳則民,後來維新政府及南京政府初期的江蘇省主席,與我也要算得是同僚,我卻不把這般人放在眼裡,可是聽範先生說的當時情景,竟像漢鍾離與李鐵拐亦都可以列為八仙。也隻有我,南京政府倒下來,逃命都來不及,一路上卻還有閑情講說這些。範先生告訴我,去年正月裡斯君連賭幾個通宵,輸了幾石穀子的錢,變的歇手不得,到底斯伯母發話了,她道、「你是輸了錢,不曾輸了人,歇了也罷。」真是一言開脫,而我現在,亦不過是輸了政治罷了。當年觀世音菩薩說與孫悟空、「你到了十分窮極的去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我今與範先生同行,時或停步看一看嶺路左側直下的溪流,亦叫一聲山鳴穀應。而且我也壞,引誘範先生也說她的事給我聽,因為我想要斷定眼前景物與她這個人都是真的。我這對她,亦即是格物,第一要沒有禁忌,纔能相親。男女之際,神祕無窮,皆隻是自憐自驚,其實不曾看見對方本人,而神祕亦到底不能無窮,因為幻惑必終於幻滅,我對範先生卻沒有這種驚嚇,竟是甚麼都不管,好比可以親手撫她的眉毛,撫她的眼睛,乃真有親愛之不盡。而範先生亦說話沒有隱蔽,如此刻她的人在日月山川裡。我聽她說她在斯家及在蠶種場的事,她的少年事與現在事,隻覺她的言語即是國色天香。她的人蘊藉,是明亮無虧蝕,卻自然有光陰徘徊。她的含蓄,寧是一種無保留的恣意,卻自然不竭不盡,她的身世嗬,一似那開不盡春花春柳媚前川,聽不盡杜鵑啼紅水潺湲,歷不盡人語鞦韆深深院,呀,望不盡的門外天涯道路,倚不盡的樓前十二闌乾。她說起戰時斯家搬回鄉下,頭三年裡家景好不為難,過去得過斯家好處的親友,有幾家很好過日子,斯君曾去開過口,想要商借二百元,八九十裡路往返,錢隻借到十五元,斯伯母卻無一語怨懟。現在勝利了,斯家諸郎即將隨國民政府歸來,這班親友鄰舍又上斯家來湊熱鬧,斯伯母亦照舊待他們好。花落花開,歲序不言,人世裡有多少興廢滄桑,炎涼恩怨,但斯伯母是好像人世自身,江山依然,風日無猜。範先生道、「那年老五到上海,胡先生送的錢,他都買貨回來,到家一麵解行裝,一麵講胡先生。老五要把這批貨運到重慶,更可以賺得三倍五倍的錢,後來他就留在重慶開了個農場。但有一小部分即在斯宅賣了救急,是擺在家門口,四鄰都來看,小件頭頃刻間爭買而盡,如布疋等亦隻三天都賣盡。卻說那天日頭尚未落山,賣得的錢,當時就糴米燒夜飯,炊煙鬧洋洋。我不顧來買東西的那班街坊上人聽了會介意,出言道,過去待人是白待,今後卻要看看過人了。胡先生的恩,將來別人不還,我也要還的!」範先生真是言重了,叫我如何當得,但我被她的烈性所驚,竟離開本題,隻是心裡越發敬重起她的人來,她的好處,我每次都好像是初發見,所以她的人於我常是新的。我見她這樣理直氣壯,便人世恩怨皆成為好。西洋人的主僕之恩,仇敵之怨,惟使感情卑屈汙濁,總不得這樣慷慨響亮。中國的是平人的直諒。竇娥冤六月雪,是匹夫匹婦亦不可欺,欺即天地都要發生變異。而報恩則如韓信千金投淮水,當年漂母意,亦如漢王對他的知遇,有一代江山。而且我心裡竊有所喜,是範先生把我當作親人,世上惟中國文明,恩是知己怨是親。小弁之怨,親親也,而男女之際稱冤家,其實是心裡親得無比,所以漢民族出來得昭君怨,及王昌齡的西宮怨,李白的玉階怨,皆為西洋文學自希臘以來所無。而恩是知己,更因親纔有。那漂母,不過是請韓信喫了飯,並非救了他的性命,脫了他的大難,但漂母待他的這分意思,無須熱情誇張,亦已使韓信感激,至於男女之際,中國人不說是肉體關係,或接觸聖體,或生命的大飛躍的狂喜,而說是肌膚之親,親所以生感激,「一夜夫妻百世恩」,這句常言西洋人聽了是簡直不能想像。西洋人感謝上帝,而無人世之親,故有復仇而無報恩,無白蛇傳那樣偉大的報恩故事,且連怨亦是親,更惟中國人纔有。而我現在亡命,即不靠的同誌救護,亦非如佛經裡說的「依於善人」,而是依於親人。我亦不是靠生平的政治事跡,或一種革命的信念,使自己的誌氣不墜,而是靠的人世之親,纔不落於無常之感。三從來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眼前有了範先生這個人,即是有了江山。東南地,昔人有王謝風流,我都不在意,我歡喜的是吳越王錢繆,他挑鹽出身,做到了「義士還家盡錦衣」,父老聚觀,隻覺得他是自己人,他的妃子去娘家歸來,亦陌上花開,與畋婦村女是平輩人。無產階級革命其實孤寒,便英雄美人亦不可另有他的境界,卻是眾人皆可為堯舜。如今範先生即有這樣的人間風光,她與道旁人家,道上行人,皆好像是相識,她的人照山照水,是這樣的現世的身體。這就是修身。佛經裡說、「人身難得,大法難聞。」卻不知身即是法。我今即眼裡心裡都是她這人,連她身上的衣裳給我的感覺亦皆是她的人。我這些年來在外頭,可比打擂台,也會會過天下的英雄好漢,都不如眼前的她有人世的風光無際。其實,範先生在斯家的地位也非容易,前次在楓樹頭,我聽奶媽閑話往事,當年老爺在時,大少爺頌德官還隻十二三歲,曾經很看不起範先生,罵她是妾,女人無品,被老爺打了一頓,但頌德官後來大了,曉得道理,反是他第一個領導弟妹敬重範先生。奶媽卻到底是傭婦的胸襟,至今她說話裡還是偏在太太一邊,不佩服範先生,其實太太待範先生如賓如友,正不必奶媽來凡事護著。如今在路上,我聽範先生說她進蠶桑學校的一段經過,及初進蠶種場那年生過一場大病,她做人實在亦有一種委屈。林黛玉在外祖母家,上下都待她好,但她總要想起這是在他們家,不免多心,自己感傷哭泣,如今範先生對我提到斯伯母,亦稱「他們娘」,她不是為對他們娘,或他們兄弟姐妹有那些不滿的批評,而隻為人生鼎鼎百年中,她仍是她自己的,她的誌氣如春風亦何擇,桃李自主張。而我見識過政治的許多大道理,到頭不如聽聽她說家常事,倒是有閭巷風日。戰時範先生幫同維持一家,拿出她的私蓄做本錢,到蘭溪與諸暨縣城走單幫生意,但隻做得幾次,連本帶利都給喫用光了,隻為她也是斯家人,一體同心也理應。男人私蓄是沒有誌氣,但婦女的私蓄則有女心的喜悅,而且她亦肯拿出來,那樣的灑然,卻又是一個個的錢都用得有情有義。她的慷慨與達觀惟是貞靜,非常現實的做人道理。而西洋經濟學裡的私有公有,則真是無一是處,乃至佛經裡說的忘人我之界,亦不及範先生的有人我,而人我皆好。民歌裡有「送郎送到一裡亭,一裡亭上說私情」,如此送到十裡亭,一程一程都有知心的話說,拿來比方範先生與我在路上的情形,竟是比方得不對。但如蘇軾拿河豚形容荔枝,不切題的還勝似切題,比方得不對還好過比方得對。我又聽範先生說,斯家兄弟中老四從小由她帶領,說與她做兒子,所以這斯君戰時娶親,她在錢財上相助,行聘還問她借一隻金鐲頭,她也取出來給了,隻為花燭時新郎新娘要請她上座受禮。雖在艱難的日子,她亦是把人世之禮看得這樣貴重。其實與她為兒媳不過是一句話,斯君待她的確親熱,但那媳婦就不見得,範先生卻也看得開,她隻是盡她做長輩的名分,有給新婦的見麵錢,長孫出生,滿月亦有見麵錢。至於那一隻金鐲,後來是被變錢用了,雖斯君說過將來誾誾妹妹出嫁時還,但這樣亂世荒荒,將來的事那裡算得到。範先生卻也不惆悵,因為她總覺得人世的日子長著呢,即使事實上不能還,亦萬事依然可信。我時或會有急景凋年,蒼皇失措之感,現在看看範先生,就心裡非常喜愛。原來中國人的家非止是一種社會組織,而更是人世的風景。古詩有「汝南雄雞登壇喚,萬戶千門天下旦」,雖帝京王氣,亦隻在街道裡巷人家的都有朝氣。蘇軾詞、「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來時,綠水人家繞。」凡名城鬧市,紫陌紅塵,風光皆在人家笑話。乃至山山水水,亦如劉禹錫的竹枝詞、「山上層層桃李花,雲中煙火有人家。」及宋朝誰人的詞、「橫江一抹是平沙,沙上幾千家。」名勝不離人家,所以有這樣的現實的好。那沙上人家,使我想起鸚鵡洲的風日妍和。而那雲中煙火,則彷彿是許旌陽全家連雞犬白日飛昇,所以桃花源仙境亦隻是世俗人家。人世風景這樣現前,而且不落劫數,唐詩裡、「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現前有百姓人家依然,此即江山無恙,那興亡之事,不過如花落花開,而歲序仍自靜好。又誰人的詞、「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天涯要算得遠了,那小橋流水人家卻又使人覺得一切都這樣的近,這種遠意近思,即南宋的理學家亦說不得這樣好,而離愁隻是親情的日新,則蕩子亦不致放失其心,人世總不飄忽。我幹政治的願望,亦不過是要使閻裡風日閑靜,有人家笑語。但我流亡道路,焉能齊家。便是範先生,亦不能說斯家即是她的家。漢朝有個霍去病,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舊戲裡還有樊梨花,簡直與楊家為媳婦與薛家為媳婦都不宜。這都不是人家人。人家人像生在庭前的樁萱蘭桂,英雄美人卻是奇柯好花出牆外,招路人眼目,好像是一種破壞,但亦仍是生在那人家。林黛玉不是榮國府的人,但若沒有榮國府那樣的人家,便要寫林黛玉亦無從寫起。世上人家惟是深穩,但是亦要有像霍去病樊梨花林黛玉這樣不宜室家,看來像離經叛道的人,纔深穩裡還有風光潑辣。我與範先生,亦隻是不比得別人的福氣,卻有得可以跌宕自喜。四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一個有心,一個糊塗。我今與範先生一路行來,隻覺越來越敬重她,且越是現實的,心裡越親。但我不像祝英台的早已想好,卻隻像呂洞賓的擲錢擲中觀世音菩薩,未必有野心,無端端弄得自己也驚,但是要淘氣闖禍。我竟問起範先生這許多年來在外頭,可曾有愛人?聽她答沒有過,但有一個朋友,我還隻管問,而她亦就一一都說了。我這問能問得來自然,她的答亦答得來平正裡有著危險。範先生的朋友是蠶種場的一位男同事,姓厲,黃岩人。這厲先生有中年人的切實,做起事情來至心至意,待範先生處處照應。場裡每年分派技師到各縣鄉下指導養蠶,如此數年,厲先生對她秋毫無犯。她亦感激他的一番意思,在蠶種場冬天休暇時為厲先生翻棉被,燒小菜,憐他是個男人在這種事情上頭不會。後來厲先生在家鄉的妻死了。遺下小孩,他對範先生意思是表示過,但範先生沒有與他配姻緣。我聽她說厲先生,不免稍稍生起了妒忌之心,但還是愛聽。既然這樣小氣,卻又世上凡美好的東西,縱令於我是辛辣的,我也歡喜,會孜孜的隻管聽她講下去。及聽到緊要去處,我問她為何不與厲先生結婚?範先生卻道、「我覺得他魄力不夠。男人總要有魄力的好。」我聽了嘴裡不說,心裡卻想,我比那厲先生魄力大。這又是我的蠻來,不能切題的,亦枉對硬對把來切了題,若比作一篇文章,我這樣的起承轉合法,便該打手心。因範先生說了魄力的話,我倒是要把她重新又來另眼相看,在我跟前的這位範先生,她實在是有民國世界人的氣概。她在家就燒茶煮飯做針線,堂前應對人客,溪邊洗衣汲水,地裡種麥收豆拔菜。她在蠶種場,就做技師,同事個個服她,被派到外麵去指導養蠶,鄉下人家尊她是先生,待她像自己人。如今她長途送我,多少要避男女之嫌,可是單看她的走路,這樣乾淨俐落,不覺得有何女人的不便,就是她的人大氣。而且兩人說話,我竟得步步進逼到了她的私情上頭來,她不是全無知覺,但她又想你也許不是這種意思。男子易對人說自己的女友,多有是為了稱能,或者竟是輕薄,女子則把心裡的事情看得很貴重,輕易不出口,姐妹淘中若有知心的還不妨向她披露,這亦說時聲音裡都是感情,好比一盆幽蘭,不宜多曬太陽,隻可暫時照得一照。現在範先生卻當著我這個男人說她與厲先生之事,竟不知是說的她與厲先生的私情,還是不知不覺的變成了隻是她與我兩人此時的情景,這裡的一種不分明,卻真是非常之好,寫書即不能亦像這樣的對讀者有情,所以我從書上從未見過說私情有像範先生這樣說得好的。卻說範先生與那厲先生,後來還是照常,兩人要好是要好在心裡,到打仗蠶種場停歇,各歸家鄉,還有信劄往來,惟總要隔上一年半載,纔有一封,人世是有這樣的歲月悠長。厲先生後來不知續娶了沒有,好像還沒有似的,又後來從別人纔知道厲先生已在家鄉病歿,那還是勝利前一年,等範先生知道這消息是我們已在溫州,結婚多時了。她當然嗟惜,但是沒有悔恨,因為兩人誰亦沒有相負。厲先生另娶或否,範先生另嫁或否,亦一個是男兒平生意,一個是女子平生意,相見時不會有改變或不自然的。那厲先生,打仗第三年他因事情出來,還到斯宅彎過一彎,隻為望望範先生。範先生自己拿出私蓄沽酒殺雞,接待他喫了一餐午飯,這亦是斯家的開明。他半早晨到,午後辭去,範先生送他走過村前的溪畈到大路上,斯宅人見了亦不以為異,隻說你家今天有客人。這種情節,若在西洋人,必定弄得不是太重,即是太輕,不是太深,即是太淺,範先生與厲先生卻做得來自然平正,聖人說中庸之道,乃是這樣的生在中國民間。與這同樣的情節,若在日本人,就必定有一種禪的境界,日本人是他們的男性美,女性美,乃至庭院木石,凡是好的東西皆有一種禪的境界,可是範先生與厲先生亦不落這樣的境界。又佛經裡有解脫,中國人亦不需要解脫,卻是止於禮,自然不致纏縛。範先生與厲先生,是一個亦不曾相負,一個亦沒有被委屈,厲先生生前在世,他與範先生的一段情節,可比春風牡丹庭院,而他雖隻是百花中的一花,百草中的一草,春光無私,他亦已得到了他所要的。這亦即是莊子齊物論的風光。人生原來是可以好到「各盡其能,各取所需」,這句話若單是經濟革命的理想就不足道。五昔人偶到青山綠水的去處,頓覺豁脫了塵俗,而我與範先生說的卻都是塵俗之事,冬日照行人衣裳,隔溪人家,山長水遠,外麵有堂堂天下世界。我們的說話一轉轉到了嵊縣戲,講起梁山伯與祝英台,又講到玉蜻蜓。西洋人是他們現實的做人亦戲劇化,而中國民間則戲劇亦本色到與現實的做人一樣是真事。而範先生講梁祝本事,講前遊庵與後遊庵,隻就記得的唱詞與說白直敘,一點不穿插形容或加添說明,而自然意思無限。她的述而不作,恰恰是得了嵊縣戲的精神,因為那種戲從民間生出來,亦是述而不作。西洋的藝術與藝術論可是從來亦沒有這樣的發明,惟佛經裡有「夫說法者,當如法說」,亦不及這樣的尋常行之而不覺。這嵊縣戲自身,與範先生的講嵊縣戲,便隻是一個好,而且皆成了是現前的她。原來唱嵊縣戲的女子,如傅全香,姚水娟,袁雪芬她們,亦就是像範先生這樣的人。將近處州,山迴溪轉,路在嶺半,人如到了高台上,下臨麗水,麗水跟我們一路到此,已由溪水變成江水,有曠遠之勢,而人於此駐足,我稍稍眺望一番,想像當年韓信的拜將壇,想像富春江上高高在半山中的嚴子陵釣台,想像劉備到東吳招親,與孫權並騎上金山,指點江山形勝,二人各自有英雄心事。我亦生起了大誌,而且亦自然得沒有慷慨悲歌。古人有荊軻項羽魏徵,是出發之時,失敗之時,未遇未達之時,慷慨悲歌。但漢高帝還鄉與曹孟德赤壁未敗前的慷慨悲歌,卻是在得誌之時,轉覺天地之無窮。而當其屢敗之時,那漢高帝是敗亦可喜,當其出發之時,那曹孟德是臨陣安閑,皆沒有慷慨悲歌。便是那韓信,他未遇未達之時,亦是沒有慷慨悲歌時。這倒是合於我的現在,政治失敗到得亡命,亦對世俗的現實多有謙遜喜愛,聽聽範先生的尋常言語,能喜愛那言有好言,語有好語。但是這樣的山川佳勝去處,我亦不過略略眺望了一番,不可以神魂飛越,或情意陷溺。回頭看那兩個黃包車夫時,把著空車,隔一道山穀,落在我們後頭總有裡把路,我們就又步行,到前麵再等。因是新鑿的汽車路,且喜得尚未通車,隻見雖在半山腰,卻平坦寬闊,舖的黃泥也鮮潔。我與範先生並肩走,一麵隻管看她這個人,古時有趙匡胤千裡送京娘,現在卻是她五百裡送我,我心裡這樣想,口裡卻不說出來比擬。我單是說了趙匡胤與京娘之事。有支電影流行歌、柳葉,青又青,抹在馬上哥步行,長途跋涉勞哥力,舉鞭策驥動妹心,哥呀......因說起這隻歌,忽我覺自己就好像那趙匡胤,而中華民國則是京娘,中華民國的千裡前程,路上有南京重慶延安的人,乃至番邦,意氣豪雄來相乾,但仍我是她的親人,唱到動妹心,便江山都驚。我覺悲壯激昂實不及這樣的隻是情親,英雄對江山而感慨奮發,不如江山因英雄而動心。這支歌我要範先生唱來聽聽,她竟也高興。但她從來不曾學唱過,她纔發聲,我聽了一驚。她是唱得太高了下不來,第三句都還唱不全就停止,如彈琴忽然絃絕,乃有英雄竊聽,兩人都笑了。中國東西是四平八穩裡,亦何時都有著跋扈不馴,簡直不顧一切,大安似不安,大和似不調,大順似叛逆刺激,所以是活生生的。像我現在,即很不調和似的,憂患驚險如此切身,卻與範先生,好像文蕭華山遇彩鸞。我還說範先生,你的生相與腰身,人家會看你隻有二十幾歲。她道、「前此斯宅有小貨郎擔來,我與誾誾去門口買絲線,那小貨郎還當我們是兩姊妹。斯宅人也說,婉芬做新娘子還不及範先生後生。」她這樣安詳大方,卻也喜歡人家說她年青,這就依然是女兒性氣。事實上,後來她與我住在雁蕩山中學校裡,同事多想她是廿三四歲。我們要算在路上說話最自由,但在路亭裡買飯,與到了宿夜店,就要少說話為宜,怕涉及我的生平,旁邊有人聽見起疑。每在人前,範先生處處留心照應我,因此兩人隻覺分外親熱。我們的盤纏錢隻帶二萬元老法幣,那時一碗麵已要八十元,一包大英牌香煙要五十元,但也老法幣總還值錢,而且交由範先生使用,就有錢財銀子的可珍重。她是用手絹包了鈔票,藏在貼肉小衫袋裡,付錢時取出解開來,有她身體的暖香,這也使我覺得親熱。十二月八日到麗水,我們遂結為夫婦之好。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終是惟有以身相許。而她則是糊塗了,她道、「哎喲!這我可是說不出話了。」翌日在往溫州的航船上,她道、「這我可是要蠻來了的呢!你到何處我都要跟牢你了的呢!」她的蠻,亦像戲文裡樊梨花那樣番邦女子的不顧一切。我問她做女兒時的名字,她喜孜孜的,仍稍稍躊躇,纔說出來是秀美。她道、「我這個名字,是連誾誾亦不知,惟他們娘曉得,今是又聽見你叫了。」中國民間舊時女子,在娘家的名字亦是私情,故定親又叫問名,新娘的名字是與年庚八字用大紅帖子寫了,裝在禮擔盤子裡,交由媒人回過來,且到了夫家,等閑不被人叫,而如玉鳳來我家,長輩對她稱名,則已經是新派。祕密惟是私情的喜歡與貴氣,這樣的祕密就非常好。我問秀美,昔年我在杭州金剛寺巷斯家作客,你住後院,惟出入經過堂前,時一相見,那時你曾心裡有過意思麼?秀美道、「我肚裡想著你倒是一位好官人,但又想你是已經有了老婆的。」所以她隻是好像春色惱人,卻沒有名目得不可以是相思。女人矜持,恍若高花,但其實亦是可以被攀折的,惟也有拆穿了即不值錢的,也有是折來了在手中,反覆看愈好的。現在秀美這樣說了出來,我隻是更加感激歡喜。而且現在她看我,亦依然如同昔年的是個好官人。我說我今這樣,好像是對不住斯家,秀美卻道、「你與斯家,隻是叫名好像子侄,不算為犯上。我這人是我自己的。且他們娘是個明亮的。」她的理直氣壯真是清潔。我因問她可會想著昔年老爺的情分?她道、「沒有甚麼可追想,那時我是年紀太小。」年紀太小,是不曉得恩愛的,彼時過的好日子,亦隻像春風春水長養好花,其實花與風水兩無情,這亦是一種空闊光明。她是與我,纔有人世夫婦之好,所以她這樣的喜愛不盡。我問她、「你喜歡我叫你姊姊,還是叫你妹妹?」她說妹妹。六船上過得兩夜,到上溫州。我們先是住在斯君的丈人家,慢慢尋訪秀美的娘家住址。斯君的丈人家姓朱,我隻說是斯君的表兄,改姓名為張嘉儀。嘉儀本是秀美給她女友謝君的小孩,拜她為義母時取的名字,我一聽非常好,竟是捨不得,就把來自己用了,用老婆取的名字,天下人亦隻有我。我對朱家是說斯君要我先來,他隨後來,等他來了,商量到台灣去做生意。可是住在朱家,我與秀美要避形跡,我仍叫她範先生,她則叫我張先生。斯君的丈人當過稅局的課長,現在開著酒店。溫州城裡與蘇州城裡紹興城裡一樣,多有這樣的門第,好像是書香世家,舊式房子,堂屋前後院,欄杆走廊,假山花木,親友來住,人情場麵都等樣。我在這樣的人家作客,真要做筋骨,住得日子多了,我難為情是不消說得,連秀美為了我,亦隻是厚臉皮。但她比我更有大行不顧細謹的氣魄,她道、「他們麻煩,亦隻好且麻煩他們了。論親戚亦不在乎此,前年他們弟弟到斯宅來,也住不少日子。」她是何時都有理直氣壯。我的不安,大約還是因為我不喜這等世家。下午人靜,聽他家二小姐在堂前翻絲綿,反來覆去哼同一隻小調,隻覺有個古老的中國,連同這斜陽庭院,要消逝湮滅。溫州話很難懂。喫食是海鮮多,餐餐有吹蝦。芥菜極大極嫩,燒起來青翠碧綠,因地氣暖,應時甚長。芥菜有芥菜香,味厚,微辛。在朱家,飯桌上每芥菜搬出來,主人總自讚好喫。後來我到日本,住在池田家半年,餐餐有秋魚。主婦總自讚好喫,我想起溫州芥菜,不禁要笑。溫州人烹調不講究火候,小菜多是冷的,好像是供神的,中午冷飯冷小菜,惟有一大碗芥菜現燒熱喫,所以特別動人。城裡又飲水不佳,卻縱橫都是石砌的河溝,既涸又髒。但仍可想像過去太平時世,是從城外引活水進來,家家門前有清流如鏡,可以洗菜洗衣。現代都市惟知填平河溝,其實仍應當有,而且可以保持清潔的。在朱家住了月餘,尋著秀美的娘家,今惟老母一人,窮苦無依,在竇婦橋徐家台門裡賃一間側屋居住。秀美有個弟弟,從小尋到杭州,阿姊培植他學汽車司機,已娶妻成家,戰時在江西運輸隊,被日本飛機轟炸,一門俱沒。如今我與秀美就搬過去與外婆同住。外婆已七十歲,一隻眼睛因哭兒子哭瞎,卻乾淨健朗,相貌身裁母女相像,但她老年加上無知無識,變得像小孩,一張麵孔笑嘻嘻,滑稽可笑,好比年畫裡的和合二仙。她仍以為兒子未死。她對秀美的身世不覺得做爺娘的對兒女有何抱歉。現在忽見秀?99lib.美與我一道,她亦隻是母女情親,毫不盤問。她是人世的事都是好的。連現在這樣時勢,生活下去要一天比一天艱難了,她亦不曉得憂念,你簡直把她無法。徐家台門原是三廳兩院的大宅,正廳被日本飛機炸成白地,主人今住在東院,那裡的花廳樓台尚完好。西院的花廳也被炸毀,但廂房後屋,假山池榭尚存,分租給幾份人家,一家做裁縫,一家當小學校長,後屋住的打紙漿的人家。外婆住的一間,則原是一個柴間,長方形的平屋,又窄又是泥地,連一張桌子亦擺不平,一排窗格子糊著舊報紙,小缸灶即擺在房門外簷下,亦是泥地。那天下午辭了朱家,搬來外婆這裡,外婆已把房間收拾得爍清。她把大床讓給我們,她自己另舖一張單人床,兩張床擠在這樣的一間瓦椽泥地的房裡,倒是還舒齊。靠壁一隻大櫥,放衣裳針線筐等什物及碗盞,外婆的一隻大板箱與我們的一隻手提箱,疊在大櫥的橫頭,底下擱塊板。床前脫履處也擱一塊板。瓶瓶罐罐都列在床下。一張桌子靠窗下,在大床的橫頭,用幾塊磚墊平桌子腳,桌子底下一隻盛米的酒罈。隻得一把椅子、一隻長條凳。這桌子是梳粧桌,也是喫飯桌,好得我向來是不要書桌的。窗格紙已換過,雖仍是舊報紙,新糊上也有一種清光。泥地掃得淨,也人意幽靜閑遠。我與秀美坐下來,看看倒是落位。秀美真是到了娘家了,她即刻心安理得。行裝初解,她就自去買小菜,自己烹調。一時夜飯搬上桌來,點起油燈,外婆讓我們先喫,她尚在缸灶頭。小菜是碟炒雞蛋、一碟豆芽、一碟吹蝦、一碟麻蛤。秀美滿心歡樂,捧起飯碗,拿筷子指著麻蛤道、「這麻蛤。」無故發笑,又指著盛豆芽的碟子道、「這盤子。」又笑。真像崔鶯鶯說的「也教俺夫妻每共桌而食」。我見她這樣歡樂,隻能是心裡感激。及外婆隨後亦喫過飯,收拾好九九藏書網碗盞,就早早睡覺,這樣的瓦屋泥地,而且好像正月初一,是隻可以早睡的。我還有點怕不好意思,秀美卻已舖好被褥,坐在床沿解衣,婦人是把人生看得這樣肯定,真實不虛。我們打算連外婆三人的生活費,一兩金子用得一年,先把米甕裡的米買滿,此外省喫儉用,因與秀美在一起,隻覺世上人好物好。我問秀美、「假使沒有結婚,你也這樣真心為我麼?」她答、「那我亦要幫你弄得舒齊,有了安身之所,纔交代的。」因又笑道、「誰知你這個人,我送朋友送出來了老公。」中國民間,原來是從朋友之義出來夫婦之恩,五倫五常惟是這樣的平實。我在憂患驚險中,與秀美結為夫婦,不是沒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見我不老實。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還他兩分,忠實與機智為一,要說這是我的不純,我亦難辯。我待秀美,即真心與她為夫婦,在溫州兩人同同走街,一麵隻管看她的身上腳下,越看越愛,越看越親,越看越好,不免又要取笑,像詩經裡的,「惟士與女,伊其相謔。」她又高興又難為情,世界上惟獨中國,妻比愛人還嬌。秀美也是個會喫醋的,她道、「我惟有這樁事情小氣。」但她不妒忌愛玲與小周,這原是她對人事的現實明達知禮,而亦是她的糊塗可笑。她明知我有愛玲與小周,當時她卻竟不考慮,因為她與我隻是這樣的,不可以是易卜生戲劇裡的社會問題,甚至亦不可以是禪問答。她這樣做,不是委屈遷就,而是橫絕一世。西洋人的戀愛上達於神,或是生命的大飛躍的狂喜,但中國人的男歡女悅,夫妻恩愛,則可以是盡心正命。孟子說、「莫非命也,順受其正。」姻緣前生定,此時亦惟心思乾淨,這就是正命。又說、「知其性,則知天矣。」她與我亦竟可以是法喜,歡樂無涯,好像天道的無思無慮。那明達知禮,是比上達於神更有人事現實的好。那橫絕一世,亦比生命的大飛躍的狂喜來得清潔平正。秀美與我,好像佛經裡說的「法不二,法不待不比」,竟是不可能想像有愛玲與小周會是乾礙。她聽我說愛玲與小周的好處,隻覺如春風亭園,一株牡丹花開數朵,而不重複或相犯。她的是這樣一種光明空闊的糊塗。但我故意逗她。我說小周的好處,連愛玲那樣的的自信,亦且妒忌,將來會在一起,你不怕被比落?秀美聽了一征,她道、「這全在乎你的心思。但是我亦已經知足了,因為是與你,甚至聚散,都是好的。」我道、「我是戲戲你的,說的頑話。」秀美想了一回無奈,卻笑道、「戲文裡做從前的人,打天下或中狀元,當初落難之時,到處結姻緣,好像油頭小光棍,後來團圓,花燭拜堂,都是新娘子來起來來一班。」這我卻不答,因為沒有適當的話可答。我是真心真意的。原先我亦不曾想到要這樣,至少當時不曾聯想到前人有這樣的佳話,亦不足以持謝後世人,以我為例,或以我為戒。我心裡亦想將來能團圓,如若不能,我亦是真心真意的做過人了。今生無理的情緣,隻可說是前世一劫,而將來聚散,又人世的事如天道幽微難言。可是陶淵明詩「意氣傾人命」,又說、「世短意常多」,竟對於人事是非與天道幽微,亦能慷慨蠻橫。我倒是聽秀美說的油頭小光棍,覺得非常好。央說龍鳳鎖,她就引述、旦、「我罵你油頭小光棍,半夜三更來敲門。」生、「我不是油頭小光棍,十三太子林鳳春。」旦、「你既是林府小舍人,為何不帶老家人。」生、「我隨帶家人林保寧,一時失散無處尋。」這樣的問答,問的一一有理,答的亦一一有理,真是「雞鳴桑樹顛,狗吠深巷中,蕩子欲何之,天下方太平」。如今雖然亂離,亦仍可覺得人世的理性,使山川城郭號令嚴明。我已有愛玲,卻又與小周,又與秀美,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我隻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總之它是這樣的,不可以解說,這就是理了。洪範裡,「星有好風,星有好雨」,人世的事,亦理有好理,比所謂科學的精神更清潔無邪崇,且亦比秦始皇詔書裡的更有男女貞良,道理顯白,製度衡量,莫不如畫的人世。這樣好的理即是孟子說的義,而它又是可以被調戲的,則義又是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