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一顆心總要找些寄托才有著有落,更何況一步登天做了國丈。可是老天偏偏讓尹阿鼠沒有兒子,他本是個棄兒,不知道父母是誰,在世上連個遠親都找不到,自己又不識字,實在做不了官,所以隻能閒居在越住越大的房子裡無所事事,有一段時間他簡直苦悶透了。彆以為隻有那些心憂天下的大賢們會苦悶,像尹阿鼠這樣不得不做紳士的無賴也很苦悶,他苦悶研習了多年的偷竊之技已無用武之地,不能享受那種拿彆人東西卻沒被人發現的快樂;他還苦悶女兒的影響力大到了這種程度,可他自己卻一點也用不著。當然,這種苦悶沒有持續太久,和所有市井中的無賴一樣,尹阿鼠對生存環境的改變有著極強的適應能力。很快,他便從國丈這個高貴身份上找到了樂趣。長安城裡,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他這座院子裡有一棵樹的根連著深深的後宮,在饋贈給他數不清的諛詞的同時,也把無數金銀財寶從前門、後門甚至窗戶縫裡塞進了他的國丈府。漸漸地,他癡迷上了數錢,作為一個過慣了窮日子的人,他原本就對錢有一種特殊的嗜好,一如狼天生喜歡血一樣。隻不過從前他愛錢,是為了得到這種泛著九九藏書銅臭的東西去換回自己想要的衣食果腹暖身,而現在,他根本就不需要拿錢去換這些東西了,他隻是想看看錢的顏色,聽聽錢互相撞擊的聲音。他看不懂舞蹈,聽不懂音樂,儘管他那嫁進宮裡去的女兒在他眼前和耳邊展示過連世代貴族的李淵都著迷的舞姿和歌喉,但那些東西對他來說太虛幻、太深奧,也太玄遠了。他感興趣的東西很實在,也很簡單,比如銅錢劃過的一道弧線,在他眼裡就遠勝過女兒的舞姿炫目,還有錢串兒相撞發出的聲音,更比女兒婉轉的歌喉動聽。有時候,他會十分慶幸地在心底裡對自己說,多虧找到了這麼個樂兒,不然,這百事無憂的日子何時是個儘頭呀。今天這位不速之客的禮單,讓尹阿鼠的眼前陡然生出一片黃澄澄的幻景,他在心裡盤算著:“一百萬金,能換多少銅錢,我得數多長時間才能數完?花園裡的地窖是盛不下了,起碼還得再挖它三口窖——”一旁的家丁偷眼看著尹阿鼠那張流露出無限幸福的胖臉,小心翼翼地問道:“國丈爺,這客人您見還是不見?”尹阿鼠這才醒過神來,擺出一臉主子的威嚴道:“你領他們到前廳裡敘話吧。”魏征和卞思去被家丁引著走進了一間寬敞的客廳裡,裡頭的家什飾物多是在尋常官宦人家見不到的上品,讓人目不暇接。特彆是擺在屋角的一株紅色珊瑚,通體血紅,三尺來高,嵌在一副結實的楠木架子上。這樣高的珊瑚,魏征還是第一次見到。當時的風尚,珊瑚是比金子還值錢的珍寶,達到了這等品質的珊瑚,真可以用得上“價值連城”來形容,尋常百姓家中是見不到的,隻能是宮中之物,隻憑這一樣東西就可以看出主人的無限尊貴。魏征正在用目光賞玩著那株紅珊瑚,身後傳來一陣清嗓子的聲音,像是在提醒客人,主人到了。魏征回頭一看,一個又矮又胖的漢子挺著肥大的肚子邁著方步走了過來,到屋子正中停住,睜著兩隻小眼珠打量著他和卞思去。這人約摸五十來歲,額上有道長長的刀疤,下巴上生著幾根稀疏的胡須,身上穿的衣裳倒真是十足地光鮮,用的是上好的紫色杭綢。一條做工精細的腰帶上掛著大大小小十幾件飾物,有玉佩、寶石還有香囊。魏征心中暗想,這就是尹國丈嗎?德妃那麼個傾城傾國的人物,怎麼會有這麼一個父親?也難怪魏征奇怪,除了尹阿鼠自己,這世上沒有幾個人知道尹德妃的身世。初見到這位國丈爺的人,差不多都會生出這樣的疑問來。一旁卞思去一拱手堆出一臉笑來,唱了個諾開言道:“您是國丈爺吧。”尹阿鼠看一眼卞思去,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走到廳堂正中的椅子上坐下,端足了架子:“嗯,你們是——”卞思去一指魏征:“這位是我家老爺,現居東宮洗馬之職。”魏征一臉恭敬之色,拱手道:“在下魏征,見過國丈爺。”尹阿鼠將目光移向魏征:“魏征?你就是魏征?”尹阿鼠自己雖不是官身,可因為女兒的緣故,家裡大小官員是常客,對長安官場上的事兒倒並不十分陌生。魏征官職不算大,但他的名頭,尹阿鼠還真聽說過一回。半年多前有一位姓孟的陝州刺史霸占了當地的一個寡婦,被禦史台參了,這位刺史是魏郡內黃人,與魏征算是同鄉,便托人備了厚禮去見他,想通過他的路子求太子幫著疏通,不承想這魏征非但沒有給他引見太子,還說動太子參了這刺史一本,這位孟刺史走投無路,隻好轉到尹阿鼠這裡來,送了一萬金的一份重禮。尹阿鼠往宮裡跑了好幾趟,後來,李淵使了些暗勁,才好歹以那孟刺史有過軍功為由,沒有重責,隻是降一級了事。那刺史離開長安時,到國丈府好好地把尹阿鼠酬謝了一番,同時又在他麵前把六親不認的魏征大罵了一頓,是以尹阿鼠把魏征這個名字著實記在了心裡。尹阿鼠打量著魏征,心裡真是感到十分的奇怪,暗自思忖著,怪了,這麼個人來找我做甚?居然還帶著這麼大一筆錢!他心裡想著,臉上卻不動聲色,開口說道:“魏大人來見我怎麼也不遞個名刺?這裡頭有什麼說道嗎?”魏征回答道:“下官是東宮僚屬,國丈是德妃的父親,依著眼下長安的形勢,在下來見國丈,還是儘量不讓更多人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