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11949年春天,我從退伍軍人助學金中支了一筆錢,然後去了丹佛,想在那裡定居下來。我象一個孤獨的老人一樣,住在美國的中部。那裡什麼人也沒有——沒有芭比·羅林斯,雷·羅林斯,蒂姆·格雷,貝蒂·格雷,羅蘭·梅奇,狄恩·莫裡亞蒂,卡羅·馬克斯,埃迪·鄧克爾,羅伊·約翰遜,湯米·斯納克,這些人一個也沒有。我終日徘徊在卡爾提斯街和拉瑞默街,有時到水果商場找點活乾。1947年我曾經在那裡乾過活,那是我一生中最艱苦的一段工作。我和幾個日本小夥子必須用一個撬扛把一隻裝滿西瓜的大箱子搬到100碼以外的鐵路上,而每拉一下隻能移動四分之一英尺。我們不斷把箱子從結冰的冷藏室裡搬到強烈的陽光下,一冷一熱,禁不住直打噴嚏。上帝啊,真不知道這樣乾是為了什麼。我在黃昏的血色中踽踽而行,感到自己不過是這個憂鬱的黃昏大地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我慢慢地走過溫得薩旅館,狄恩和他父親在大蕭條的30年代就住在這裡。我四處搜尋著想象中的往昔那個可憐的帶著傳奇色彩的白鐵工的影子。夜晚,丁香花的氣息撲鼻而來,我漫步在第27街和丹佛的黑人聚居區,全身的肌肉隱隱作痛。我真希望自己是個病人。對我來說,白人中最好的工作也太不夠味,沒有樂趣,缺少刺激。在一個小飯館裡,有人在賣用紙包著的又熱又紅的辣椒乾。我停下來買了一點兒嘗嘗,然後繼續在神秘的夜色中行走,我希望我是個丹佛的墨西哥人,或者是一個窮困、勤勞的日本人,或者是其他什麼人,但我現在卻令人沮喪的隻是一個“白人”。我的全部生活都是為了實現白人的抱負,這就是我要拋棄象特裡這樣的好姑娘的原因,從路旁的墨西哥人和黑人住宅的遊廊裡,傳來輕聲的低語,偶爾有幾個肉感的姑娘邁著黑黑的大腿從玫瑰樹後麵走過,不時閃過幾張黑色的麵孔。孩子們則坐在躺椅裡,象老人一樣。一群黑人婦女從我身邊走過。其中一個年輕的女人離開一位象是她母親的老婦,衝著我跑了過來。“您好,喬!她猛然發現我不是喬,便羞澀地跑了回去。我真希望我就是喬,但我隻是我,索爾·佩拉提斯。在這個溫柔的難以忍受的夜晚,無精打采地徘徊在平靜的夜色中,希望自己能夠變成一個快樂、真誠、熱情奔放的黑人。這些不飾邊幅的鄰居讓我想起了狄恩和瑪麗露,他們從孩提時代就熟悉這些街道,我多麼希望能夠找到他們呀。沿著第23街往下走,一群孩子正在進行一場壘球比賽。巨大的照明燈照亮了整個球場,每個人都很賣力。參加這個奇怪的球賽的人五花八門,有白人、黑人、墨西哥人和純種的印第安人,這些小運動員都穿著運動服,神情認真地玩著球。在我的生活裡,從來沒有象這樣的夜裡,在燈光照明下,在家人、女朋友和鄰裡的孩子麵前進行體育活動,這類活動總是在學校裡,集中地、表情嚴肅地進行,根本沒有這些兒童特有的樂趣。現在,這一切對我已經太遲了。我坐了下來,旁邊是一個老黑人,顯然他每晚都來觀看比賽;緊挨著他的是個白人,一個個不太高的運動員;然後是一家墨西哥人,然後是一群女孩子和一群男孩——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噢,那天晚上的燈光是那麼令人傷感!年輕的投手看上去就象狄恩,坐在那裡的一個漂亮的金發女郎看上去則象瑪麗露。這就是丹佛的夜晚,我過去的一切九_九_藏_書_網都統統消失了。大街對麵,幾家黑人全家懶洋洋地坐在台階上。聊著天。透過樹叢,可以看到繁星滿天的夜空。有時,他們去看看比賽。大街上,汽車穿梭如流,街角的交通燈紅了,它們便停了下來。空氣中,彌漫著騷動不安的氣氛,這是真正快樂生活的顫音,這種生活不知道什麼是失望,不知道什麼是“白人的悲哀”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一個老黑人的口袋裡裝滿了一罐啤酒,他不時地打開喝一口,旁邊一個白人老頭妒忌地瞟著啤酒罐。我真想死掉算了!我急忙從那裡走開。我去看望我以前認識的一位有錢的姑娘。到了早上,她從絲綢錢袋裡取出一張100元的支票,說:“既然你那麼向往到聖弗蘭西斯科的旅行,拿著這個去尋找你的快樂吧。”這下,我的問題全部解決了。我花了11元錢坐上了一輛到聖弗蘭西斯科的旅行汽車,又開始了橫跨大陸的旅行。兩個家夥開著車,他們說他們是拉皮條的。另外兩個人和我是乘客,我們緊挨著坐在一起,一門心思想著最終的目的地。我們的車一路上經過了許多城市。在穿過科羅拉多州和猶他州交界的大沙漠時,在沙漠之上,在被太陽照射成金色的雲層中,我看見了上帝,他似乎在伸出手指對我說:“穿過這裡,一直向前。你們正走在通向天堂的大路上。”噢,好吧,我們一直向前。直到一個午夜,我又一次看見了伸向海灣的聖弗蘭西斯科這個神奇的城市。我立即跑去找狄恩,如今他有了一幢小寓所。我急於想知道現在他在想什麼,發生了什麼。以前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了,我什麼也不抱怨,隻是向前走。淩晨兩點,我敲響了他家的門。2他一絲不掛地急忙出來開門.他還睡眼惺鬆,一定以為是總統在敲他的門。“索爾!”他欣喜若狂地叫了起來,“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這麼乾。你終於到我這裡來了。”“當然。”我也十分興奮。“我碰到的事情大多了、你怎麼樣?”“不太好,不太好。我們有一百萬件事情要談。索爾,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了。”我們想馬上就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的到來就象是個單調的家庭來了一個不幸的魔鬼。當我和狄恩坐在樓下的廚房裡開始興奮地交談時,樓上傳來陣陣啜泣聲,我說的每一件事,狄恩都報以一聲壓低了的、瘋狂的“好!”凱米爾知道出了什麼事,顯然狄恩已經平靜了幾個月了。現在,魔鬼來了,他又開始變得躁動不安。“她怎麼了?”我低聲問道。狄恩回答:“她現在變得越來越糟糕了,夥計,動不動就又哭又鬨,不許我出去看望史利姆·蓋爾亞德,我回來晚了就發脾氣。但是我要是待在家裡,她又不跟我說話,總是罵我是個十足的畜生。”他跑上樓去安慰她。我聽見凱米爾哭叫著說,“你是個騙子,你是個騙子,你是個騙子!”趁這個機會,我觀察起他們這幢漂亮的住宅來。這是一幢兩層樓的木屋,座落在一片住宅區之前。這片住宅區正好建在山頂,可以俯視海灣的風光。這套住宅一共有四間房間,三間在樓上,樓下是一間廚房;廚房的門正對鋪著草地的院子,那裡有個水龍頭、廚房後麵是貯藏室,狄恩的那雙皮鞋擺在那裡,上麵仍然沾著一英寸厚的得克薩斯的泥土,那還是在哈得遜駛過布裡佐斯河的那天晚上沾上的,當然,那輛哈得遜已經沒有了,狄恩沒有能力再支付它的費用,現在他什麼車都沒有了。他們生下了第二個孩子。聽著凱米爾這麼啜泣真是無法容忍。我們實在受不了了,便出去買了啤酒回到廚房。凱米爾終於睡著了,要麼就是瞪著眼睛在黑暗中過了一夜。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可能是狄恩終於製服了她的吵鬨。我上次離開聖弗蘭西斯科之後,狄恩又同瑪麗露混在一起。他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在德維沙特羅尋找她的住處,在那裡她每晚換一個海員。他從門縫裡偷偷往裡窺視,可以看到她的床,看到瑪麗露每天早上跟一個男人抱在一起。他跟蹤著她跑遍了全城,想證明她是個婊子。他愛她,想追問她,最後他得到了許多綠貨,這是它在生意中的名稱——綠貨,一種未經加工的大麻——就拚命地吸食起來。“第一天,”他說,“我象塊木板似地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既不能動,也不能說話,隻是兩眼大睜著直視前方。我可以聽見腦子裡嗡嗡作響的聲音,眼前閃動著各種圖象,奇妙無比。第二天,我漸漸有了意識,我所做過的、知道的、讀過的、聽過的和幻想過的一切又重新湧入我的腦海,它被按照一種新的邏輯方式排列起來,因為我什麼也不能想,隻感到驚奇和激動、我不住說著‘好,好’,隻有這樣才能稍稍平靜下來。這些大麻引起的幻覺一直持續到第三天,我才漸漸理解了所發生的一切,我的全部生活也被決定了。我知道我愛瑪麗露;我知道我必須找到我的父親,無論他在哪裡都要挽救他;我知道你是我親密的夥伴;我知道卡羅是多麼偉大;我知道每一個人、每一個地方的所有事情。從第三天開始,我即便醒著的時候跟前也會出現噩夢的情景,它們全部恐怖駭人。因此我躺在床上時常常雙手抱住膝蓋,不停地呻吟著‘哦,哦,啊,哦……’,鄰居聽到後找來了醫生。凱米爾已經帶著孩子走了,去投靠她的親戚。所有鄰居都來了,他們走進房間,發現我正躺在床上。索爾,後來我帶了一點毒品跑到瑪麗露的住處,你知道嗎,同樣的事情在這個蠢貨身上發現了——同樣的幻覺,同樣的混亂,同樣的關於生活的最後決定,同樣必須忍受的噩夢和痛苦啊!我知道我太愛她了,真想殺了她。我跑回家,把頭往牆上撞。我去找埃迪·鄧克爾——他已經同蓋拉蒂回到聖弗蘭西斯科——向他詢問我們都認識的一個有槍的家夥住在什麼地方,然後去那個家夥那裡拿到了槍,找到瑪麗露的住處。我們從門縫向裡望,看見她正同一個小子在睡覺,不得不退出去轉了一圈。一小時後,我重新回來闖了進去,她獨自一人在家,於是我把槍遞給她,讓她殺了我。她手裡拿著槍過了好長時間。我請她給我買副棺材,她不肯,我說我們兩人之中必須死一個。她說:‘不。’我就將頭往牆上撞。夥計,當時我有些瘋了,她會告訴你的,後來她把這些告訴了我。”“後來怎樣呢?”“那是幾個月以前,你走了以後,她同一個賣舊車的商人結了婚,這個蠢貨的丈夫發誓如果找到我就殺了我。如果需要,我會保護自己殺了他的,但我去了聖昆丁。因為,索爾,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為了生活我去了聖昆丁,這就是我的結局?99lib.。他讓我看他的手,由於興奮我一直沒有注意到,他的手在一次可怕的事故中受了傷。“我打了瑪麗露。那是2月26日晚上6時的時候——準確地說是6時10分。因為我記得1小時20分鐘之後,我就要乘上裝貨的快船——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也是我們最後一次了結了一切。現在,聽我說,我一巴掌打在她的頭上,她倒沒什麼事,事實上她在大笑,我的手指卻斷了。醫生惡狠狠地給我把骨頭接上,這可真不容易,一共用了三塊石膏,我坐在一隻硬板凳上,足足用了23個小時。最後一塊石膏是用釘子穿過我的拇指尖才固定住的。所以,到4月份他們把石膏取下來時,釘子感染了骨頭。我得了骨髓炎,後來又變成慢性,開了一次刀,失敗了。上了一個月石膏的結果,隻是把手指尖切下一截來。”他解開繃帶給我看,大概有半英寸長的指甲尖都沒了。“以後的事情越來越糟。我必須養活凱米爾和艾米,不得不儘快找到工作。在費爾斯通我乾起了修理工,把舊輪胎翻新,然後再把50磅重的輪胎裝到車上,這些能用我那隻好手來乾。但是因為經常碰上那隻受傷的手,接好的地方又斷了,重新接好以後,又受感染,腫了起來。所以現在隻能是我照顧孩子,凱米爾工作,你明白嗎?我成了3A級的神經過敏,無拘無束的莫裡亞蒂現在成了個沒用的窩囊廢。他的妻子每天給他打一針青黴素,因為手指化了膿。他開始自暴自棄。他一個月必須喝60千克佛蘭芒酒,然後每四個小時吃一片藥來平靜酒後的煩躁;他必須不停地吃可待因阿斯匹林才能減輕手指的疼痛;必須到外科醫生那裡去治療腿上因發炎而引起的腫塊;必須早上6點起床,把牙刷乾淨;必須一周兩次去看腳醫接受治療;必須每天晚上喝止咳糖漿;必須不斷地擤鼻子保持清潔,幾年以前他曾經開過一次刀,所以鼻子的功能都衰退了,在他來回晃悠的胳膊上還缺了一隻拇指。唉,在這個世界上我再也不期待還會有幸福和快樂,隻想看著可愛的孩子們在太陽底下玩耍。我親愛的,了不起的索爾,見到你我真太高興了,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會好的。明天你就能看見她,我那不尋常的妻子。我那個漂亮的女兒現在自己可以一次站立30秒鐘。她22磅重,29英寸高,我算出來了,她是百分之三十一又四分之一的英國人,百分之二十六又二分之一的愛爾蘭人。百分之二十五的德國人,百分之八又四分之三的荷蘭人,百分之七又二分之一的蘇格蘭人;百分之一百的奇妙的人兒!”他興高采烈地祝賀我寫完了那部書,它已經被出版商接受了。“我們都理解生活,索爾,我們每個人都在漸漸衰老,漸漸理解了一切。你所告訴我的關於你的生活我非常理解,事實上你現在該去找一個真正出類拔萃的姑娘了,你找到以後就去調教,她讓她理解你的心,正象我試過的那樣,這太難了,我那些該死的女人。操:操!操!”他嚷著。上午,凱米爾將我們兩人連同行李一塊兒趕了出來。這事發生在我們去叫老羅伊·約翰遜,讓他來喝酒的時候。當時狄恩一邊照看孩子,一邊興奮地做飯:又跑到後院去洗澡。約翰遜答應開車送我們到米爾城去找雷米·邦克爾。凱米爾從醫院辦公室下班回來了,沮喪的表情流露出一個女人在生活中所受到的所有折磨。我試圖讓這個疲憊的女人知道我並不想打擾她的家庭生活,同她打了個招呼,而且儘量熱情地與她聊天,但是她知道這是裝出來的,也許是向狄恩學的,所以隻是微微咧了咧嘴。到了上午,出現了一個可怕的情景:她躺在床上大哭起來。我聽到一半,忽然想上盥洗室,但這隻能從她的房間裡穿過。狄恩,狄恩,”我叫道,“附近哪兒有酒吧?”“酒吧?”他驚訝地問。他正在樓下廚房的洗滌槽裡洗手,以為我要喝酒。我告訴了他我的窘境,他說:“你就一直走過去,她總是這樣。”不,我不能這麼做,於是就跑出去找酒吧,但是我跑了四個酒吧,裡麵隻有洗滌室、酒窖和漂亮的營業間,隻好又回到狄恩那幢危機四伏的寓所裡。當我尷尬地笑了笑,溜進盥洗室,關上門後,他們兩人開始爭吵起來。幾分鐘以後,凱米爾把狄恩的東西都扔到了臥室的地板上,讓他卷鋪蓋滾蛋。我驚訝地在沙發上看到一幅蓋拉蒂·鄧克爾的油畫,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女人幾個月來一直孤獨地廝守在一起,談論著男人們的瘋狂。我聽到狄恩在房間另一頭咯咯地傻笑著,孩子們則在放聲大哭。接著,他象格魯克·馬克斯一樣在房子裡轉來轉去。他那斷了的大拇指上還纏著白色的繃帶,然後他直挺挺地站著,麵無表情,沒有一絲的暴怒。我又一次看到他拖出那個裝著臟衣服的巨大的破箱子,把所有能拿的東西都裝了進去,然後拎起這個美國最破的箱子,這個箱子是紙板做的,上麵用透明膠貼了幾張商標,使它看上去同皮革的一樣,但是箱子上布滿了裂縫。狄恩把它用繩子捆緊,然後抓起帆布挎包,把東西往裡塞。我也把東西往我的包裡裝。凱米爾躺在床上不停地說:“騙子!騙子!騙子!”我們走出寓所,來到街上,向最近的車站走去。那隻拇指變成了狄恩的象征。他不再關心任何事情(象從前一樣),然而也可以說他大體還是關心的。也就是說,世界上的一切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區彆,他屬於這個世界,對此他無能為力,到了街道中間,他攔住了我。“現在,夥計。我知道你也許真的很生氣,你剛到城市的第一天我們就被趕出來了;所以你一定想我乾什麼了會落到這樣的地步——還帶著這些討厭的東西——嗨!嗨!嗨!看著我,索爾,請看著我。”我看著他。他上身穿了一件T恤衫,一條滿是補丁的褲子掛在腰間,腳上是一雙破鞋。他胡子也沒刮,頭發亂蓬蓬的,眼睛裡布滿血絲,纏著繃帶的拇指放在胸前(一路上他不得不一直這樣),臉上掛著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傻乎乎的微笑。他慢吞吞地轉了個圈,掃視著四周。“我的眼睛看到什麼了?啊——蔚藍的天。真大呀!”他的身體晃晃悠悠,站立不穩。他眨了眨眼睛,又用手擦了一下。還有窗戶——你看見那些窗戶了嗎?現在我們來談談這些窗戶。我見到了真正的窗戶,裡麵有幾張麵孔對著我,他們都被遮住了,所以有些看不清楚。”他從帆布挎包裡拿出一本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拉了拉T恤衫,象個書呆子似的站在街角讀了起來。“真的,索爾,我們在往前走時要了解許多東西……”他忽然忘了看書,茫然地望著四周。他很高興我來了,他現在需要我。“凱米爾為什麼要把你趕出來?你準備乾什麼?”“嗯?”他有些疑惑,“嗯?嗯?”我們反複思考著該到哪裡和乾什麼。我知道這是我的事。可憐的狄恩,這個魔鬼不會再墜落得更深了。他呆呆地站在那裡,手上的拇指受了傷,身旁是隻破箱子。在他沒有母愛的瘋子一般的生活中,隻是象隻無拘無束的小鳥,無數次地跨越整個美國。“我們到紐約去吧。”他說,“我們就帶著這些東西上路。”我掏出錢,數了數,然後遞給他看。“我所有的都在這兒啦。”我說:“一共83元多點。如果你跟我走,我們就到紐約——那以後,我們去意大利。”“意大利?”他的眼睛亮了,“意大利。太棒了——我們怎麼去那裡呢,索爾?”我想了想。“我能再搞到些錢,從出版商那裡我可以得到1000元。我們可以在羅馬、巴黎和其他地方結識所有放蕩的女人,坐在街頭咖啡館,住在妓院裡。為什麼不去意大利呢?”“噢,太棒了!”他叫道。他知道我是認真的。他第一次直直地注視著我,因為以前我總是他的一個沉重的負擔,自己從來不發表意見。現在,他的表情就象一個人下賭注時估計著自己的機會一樣,在他的眼裡流露出狂喜的目光,臉上帶著一種魔鬼般的表情。他從來沒有盯著我看這麼長的時間,我也回頭看著他,有些發窘。我問了一句:“怎麼啦?”問過之後我覺得有點愚蠢。他沒有回答,隻是繼續用那種目光盯著我。我回憶著我所做過的每一件事,似乎還沒有哪件事象現在這樣使他如此驚奇。我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我說過的話——“跟我一起到紐約吧,我有錢。”我望著他,眼裡充滿了淚水。他仍然盯著我,他的眼光有些茫然,似乎不在看我。這或許是我們之間友誼的關鍵時刻,他知道我的確用了許多時間考慮他和他的困境。在他陷入極其複雜的痛苦的精神危機時,他更是急於想了解這一點。我們兩人之間的許多東西得到了默契。對於我來說這很突然,居然關心起一個比我小5歲的男人來了。在這幾年的旅行生活中,他的命運由於我而發生了改變,我隻有從他後來的所作所為中才理解到這一點。此刻他又變得快活起來,說一切都過去了。“剛才那種表情是什麼思想?”我問,聽到我問這個,他有些不安,十分窘迫,這可真是難得,狄恩也會發窘。我們都感到有一種難以說清而又無法把握的東西。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們站在聖弗蘭西斯科,影子投射在路邊。在凱米爾家隔壁的房子外,11個希臘人站在灑滿陽光的小路上排成一隊,另有一個人走到狹窄的街道對麵,手裡舉著照相機,微笑地看著他們。我們好奇地望著這些人,他們正在為其中一位的女兒舉行婚禮。也許在這個充滿陽光的早晨,正有成千上萬的人在發出微笑。他們全都穿戴整齊,但是他們都彼此陌生。也許我和狄恩現在正在塞浦路斯,海鷗在我們頭頂的晴空中展翅翱翔。“哎,”狄恩用一種靦腆而動人的聲調說,“我們走吧?”“好吧,”我說,“我們到意大利去。”於是他用那條沒受傷的胳膊拎著箱子,我拿著其他的行李。兩個衣冠不整的英雄在西部沉沉的黑夜中踉踉蹌蹌地向汽車站走去。3我們首先到商業街的一家酒吧,把事情定下來——我們將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狄恩出神地盯著酒吧裡的一個老醉鬼。這使他想起了他的父親。“我想他一定在丹佛,可能又在拉瑞默街轉悠。這次我們必須找到他,一定會找到他的,你同意嗎?”是的,我同意。我們將要去做一切我們從前沒有做過或者從前認為不屑於做的事,我們同意出發前在聖弗蘭西斯科痛痛快快地玩兩天,然後乘旅行社的車走,儘可能多省點錢,狄恩宣稱他不再需要瑪麗露了,儘管他仍然愛她。我們都認為他將在紐約生活。狄恩在他那件千瘡百孔的衣服外麵又套了一件運動衫。我們花了10美分把行李寄放在車站寄存處,然後去見羅伊·約翰遜,他將是我們在聖弗蘭西斯科兩天狂歡時的司機。羅伊已經在電話裡答應了,他開車來到商業街的轉角,把我們帶走。羅伊現在住在聖弗蘭西斯科,找了一個職員的工作。他同一位叫多蘿窗的漂亮的金發姑娘結了婚。狄恩認為她的鼻子很長——不知出於什麼莫名其妙的理由,這是他最滿意她的地方——但是她的鼻子一點兒也不長。羅伊·約翰遜是個瘦瘦黑黑的漂亮小夥子,臉上布滿雀斑,頭發梳成大波浪,他不停地用手把頭發從頭的兩側向後捋著。他的臉上常常掛著徽笑,很容易與人相處。顯然,他的妻子多蘿酋為了他作我們司機的事同他吵過了,但是,作為一個男子漢,既然已經答應了我們,他就不想出爾反爾,結果,他隻得以沉默來應付這一切。他開車帶著狄恩和我,白天黑夜不歇氣地在聖弗蘭西斯科兜著,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用不斷地闖紅燈和急轉彎來向我們暗示是我們使他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他處在他的新婚妻子和過去那幫老朋友中的頭領之間,左右為難。狄恩高高興興地坐在車上,泰然自若。我們誰都沒理羅伊,隻管坐在車後瞎扯談。接下去,我們來到密爾市,看看是否能找到雷米·邦克爾。我驚訝地發現海灣裡那艘“阿德米爾·費比”號舊船不見了,雷米自然也不會在岸邊那座房子裡了。開門的是一位漂亮的黑人姑娘。狄恩和我跟她談了好久,羅伊·約翰遜等在車裡,讀起了《巴黎的秘密》。我最後看了一眼密爾城,知道追憶過去毫無意義,因此我們決定去看望蓋拉蒂。在丹佛,埃迪又把她拋棄了。如果她現在還沒有把他找回來,事情可就麻煩了。我們看到她正盤腿坐在富有東方色彩的地毯上,麵前擺了一副紙牌,正在算命。她可真是個好姑娘。我看到了埃迪·鄧克爾一直住在這裡的跡象,隻是由於心情騷動和不耐寂寞又離開了。“他會回來的。”蓋拉蒂說,“這個家夥離開我就照顧不了自己。”她氣恨恨地望了一眼狄恩和羅伊·約翰遜。“這次是湯米·斯納克讓他出去的。他來之前埃迪一直很快活地工作著。我們出門旅行,過得很幸福。狄恩,你一定了解,他們在盥洗間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埃迪坐在馬桶上,斯納克坐在凳子上,不停地聊呀聊呀,儘談些無聊的事情。”“狄恩笑了起來,這幾年他一直是那幫人的領袖,現在他們開始模仿他了。湯米·斯納克滿臉絡腮胡子,他張著那雙憂鬱的碧藍的大眼睛跑到聖弗蘭西斯科來找埃迪。在丹佛的時候,由於一次不幸事故,湯米的小手指被鋸掉了,他因此而得到一筆錢。他們莫名其妙地決定給蓋拉蒂留一張紙條,然後到緬因州的波特蘭去了。斯納克有一個姨媽住在那裡。所以他們現在要麼正在穿過丹佛,要麼已經到波特蘭了。、“等湯米的錢用完了埃迪就會回來。”蓋拉蒂看著手中的牌說道,“這個該死的傻瓜,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乾。他應該知道我愛他。”在陽光的照射下,蓋拉蒂坐在地毯上,看上去活象希臘姑娘;她的長發拖到地板上,蓋住了預告命運的紙牌。我漸漸地喜歡上了她。我們甚至決定那天晚上一起出去聽聽爵士樂。狄恩還要帶一位六英尺高的金發女郎,名叫瑪麗。那天晚上,蓋拉蒂、狄恩和我去接瑪麗。這個姑娘住在一間公寓裡,她有一個小女孩,還有一輛勉強能跑的舊車。狄恩和我不得不把車推到路上,姑娘們則坐在車裡亂叫。我們來到蓋拉蒂的家,圍坐成一圈——瑪麗和她的女兒、蓋拉蒂、羅伊·約翰遜和他的妻子多蘿茜——大家坐在堆滿家具的房間裡,悶聲不響。我站在牆角,在聖弗蘭西斯科我保持中立。狄恩站在屋子中間,纏著紗布的拇指舉在胸前,“真他媽的,”他笑著說,“我們的手指頭都沒了——嗨,嗨,嗨,嗨!”“狄恩,你為什麼要乾這種蠢事?”蓋拉蒂說,“凱米爾打電話來說你拋棄了她。難道你沒有想過你還有一個女兒嗎?”“他沒有拋棄她,是她把他趕出來的!”我打破了中立叫道,他們都憤憤地盯著我。狄恩咧了咧嘴。“帶著這種手指頭,你們想想這個可憐的家夥還能乾什麼?”我又補充了一句。他們盯著我,尤其是多蘿茜·約翰遜,她不懷好意地一直看著我。我望著窗外晚風吹過的街道,真想出去聽聽著名的聖弗蘭西斯科的爵士樂。要知道,我在這個城市裡隻能待兩個晚上。“我認為瑪麗露離開你是非常非常明智的,狄恩。”蓋拉蒂說,“你從來不對彆人負責,現在仍然如此,你做過的那些可怕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說。”他們圍坐在那裡,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狠狠地盯著狄恩。他站在他們中間的地毯上咯咯地笑著。他隻是咯咯地笑,甚至還手舞足蹈起來。我突然意識到,他所有那些不同凡俗的行為舉止使他變得那麼天真、無知和神聖。“除了你自己和你那該死的尋歡作樂,你根本不考慮其他人。你所想的隻是能夠從彆人那裡得到多少錢和快樂,然後就把他們拋到一邊。實際上你簡直愚不可及,你從來沒想過生活是嚴肅的,每個人都在乾著什麼來代替無聊。”這就是狄恩,純潔的無知。“今天晚上凱米爾的心都要哭碎了,但是她一分鐘也沒有想過要你回去,她說她再也不想見到你,她說這是最後一次。但是你卻站在這裡,作出了副愚蠢的樣子。我想你心裡根本沒有考慮這一切。”這不是真的,我知道得很清楚,風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他們。但我並不想這麼做,我真想走過去抱著他說,看看吧,你們這些人,要記住一件事,這個家夥也有他自己的煩惱,然而他從不抱怨,他隻是用他自己來帶給你們這些人他媽的一點快樂。如果這樣還不夠的話,你們可以把他送到行刑隊去,反正你們一直都想這麼乾……然而,這些人裡隻有蓋拉蒂·鄧克爾一個人不怕狄恩,她平靜地坐在那裡,皺著眉頭,在大家麵前指責著狄恩。我繼續聽著。“現在你要和索爾到東部了。“蓋拉蒂接著說,“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麼?現在你走了,凱米爾不得不在家裡照顧孩子,這樣怎麼能保住工作?但是她再也不想看見你了。我不責怪她。如果你在路上看見埃迪,告訴他回到我這兒來,否則我會殺了他。”這可真乾脆,我覺得這是最讓人透不過氣來的一個夜晚,我仿佛是在噩夢中與許多奇怪的兄弟姐妹在一起。每個人平靜了下來,狄恩仍然站在大家商前,破衣爛衫,身無分文,幼稚無知。在燈光的照射下,他那瘦瘦的麵頰流滿了汗水,而且微微有些顫抖。我相信人們一定以為從他身上獲得了巨大的發現。他們有些疑惑和恐懼。他垮了——從肉體到靈魂都垮了。他在想什麼?他竭儘全力想告訴我他正在想的一切,其他人妒忌地望著我,他們妒忌我能在他身邊,妒忌我能保護他,能同他一起喝酒,他們也曾經想這樣做。在這個西海岸的夜晚,我這個陌生人在乾什麼?我不願想下去。“我們要去意大利。”我說。房間裡有一種奇怪的氣氛,因為姑娘們正象母親看著她最寵愛、最淘氣的孩子一樣凝視著狄恩,他知道這一點,所以他能平心靜氣地應付這一切。他一言不發地走出房間,在樓下等著我們。我從窗戶中望去,他幽靈一般地孤獨地站在門口,凝視著街道。痛苦、指責、勸導、說教等等都跟在他後麵,他的前麵則充滿了坎坷和瘋狂。“快來,蓋拉蒂,瑪麗,我們到爵士樂酒吧去看看。忘了那些東西吧,狄恩總有一天會死的,那時你會對他說什麼呢?”“他死得越快越好。”蓋拉蒂毫不遲疑地對房間裡的其他人說。“那太好了。”我說,“但是現在他還活著,我敢打賭你想知道他接下來要乾什麼,因為他有許多秘密我們都無法發現,除非把他的頭劈開。如果他發瘋你不必擔心那不是你的事是上帝的事。”他們不同意,他們說我一點兒也不了解狄恩,他們說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無賴,我總有一天會後悔的。我津津有味地聽著他們這麼抗議。羅伊·約翰遜出來對女士們說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狄恩,狄恩隻不過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甚至可以說是供人消遣的家夥。我出去找到狄恩把這些告訴了他。“啊,夥計,彆去管他,一切都會好的。”他兩手摩挲著肚皮,舔了舔嘴唇。4姑娘們下來了,我們又要度過一個喧鬨的夜晚。我們把車開到路上,準備出發,“嗨!我們走吧!”狄恩叫道。我們都跳上了汽車。在這個溫暖、騷動的夜晚,一個男高音狂放的歌聲從街道對麵的一個酒吧中傳來。“嗨一哈!嗨一哈!”同時99lib.還有人跟著節奏在拍巴掌。“快走呀!”狄恩帶著他那受傷的拇指首先穿過街道,嘴裡還喊著“加油,夥計,加油!”一群黑人穿著夜禮服在喝彩。那個男高音歌手旁若無人地站在那裡唱著,歌聲令人陶醉。姑娘們不願同狄恩和我在一起,開著瑪麗的車走了。“現在,羅伊,”狄恩說,“我知道你今晚在你老婆那兒會遇到麻煩,但是我們必須馬上趕到第46街去,否則一切都完了。明天早上索爾和我就要動身去紐約,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晚上的尋歡作樂,我知道你不會介意的。”當然,羅伊·約翰遜不會介意,他隻會開車闖紅燈。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回家睡覺。在酒吧裡我們認識了一個名叫華爾特的黑人。他邀請我們到他家喝杯啤酒。他住在一套公寓裡,我們走進去時她的妻子已經睡著了。房間裡唯一的燈就在她睡著的床的上方,我們不得不站在一把椅子上把燈打開,他的妻子躺在那裡,臉上掛著微笑。狄恩去開燈時,眼睛不停地眨著。她大概比華爾特大15歲,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女人,從來不問華爾特去哪兒啦,什麼時候回來諸如此類的事情。最後我們依依不舍地來到廚房,圍坐在一張破桌子周圍,一邊喝啤酒,一邊聊天。清晨,我們該走了,於是重又回到臥室把燈關上。華爾特的妻子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微笑著。來到街上,狄恩說:“你瞧,夥計,這才是真正的女人。不挑剔,不抱怨,那麼溫柔。她的男人可以在晚上隨便什麼時候,和隨便什麼人進來,在廚房裡聊天,喝啤酒,然後隨便什麼時候離開都行。”我們醉醺醺地走了。這個令人興奮的一夜就這樣結束了。一輛巡警車可疑地跟在我們後麵。我們在第3街的一個麵包房裡買了幾個剛炸出來的麵餅圈,就站在灰蒙蒙、臟兮兮的街上吃了起來。一個衣著講究,戴副眼鏡的高個子家夥同一個戴著司機帽的黑人蹣跚著走了過來。他們真是奇怪的一對兒,一輛卡車從他們身邊經過,那個黑人興奮地指指點點說著什麼,高個子白人則偷偷摸摸地在數錢。“這可又是老布爾·李。”狄恩哈哈大笑他說,“不停地數錢,對什麼都提心吊膽。”我們困得直想睡覺。到蓋拉蒂·鄧克爾那裡已經不可能了。狄恩認識一個叫歐內斯特·伯克的鐵路司閘員,同他父親一起住在第3街的一家公寓房間裡,狄恩原先同他們混得很熟,但是後來卻不行了。我必須去說服他們讓我們睡在地板上,這個任務太讓我為難了。吃完早飯,我打了一個電話,是伯克的父親接的電話。他聽他兒子說起過狄恩,出乎我們意料,他居然答應我們去住。這是聖弗蘭西斯科一個破舊的寓所。我們上了樓,老人很客氣地把整張床都讓給我們。“我也該起床了。”他說著,走進狹小的廚房去燒咖啡,然後,開始講起他白天在鐵路上的事情。他使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我坐在那裡,傾聽著他所說的一切。狄恩一點兒也沒聽,他在刷牙,對於老人的敘述,隻是哼哼唧唧地點著頭,最後我們都睡著了。上午,狄恩和我起床時,歐內斯特正好下班回來,他一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老伯克先生已經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時髦的中年人,他穿了一件綠色的花呢西裝,帽子也是綠色花呢的,西裝翻領上還粘了一朵鮮花。“這些風流的聖弗蘭西斯科的老司閘員個個窮得叮當響,可是仍然對他們的生活充滿渴望。”我在盥洗室對狄恩說,“他真是太好了,讓我們在這裡睡上一覺。”“那當然。”他心不在焉他說,然後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找一輛旅行汽車。我的任務是趕到蓋拉蒂·鄧克爾那裡去取我們的包。她正坐在地板上,用紙牌算命。“再見,蓋拉蒂,我希望你萬事如意。”“等埃迪回來後,我每天晚上都要帶他上酒吧,讓他在那裡把瘋勁發完。你說該怎麼做,索爾?我真不知道怎麼做。”“紙牌裡說些什麼?”“那張黑桃A離他很遠,紅桃牌總在他周圍——紅桃皇後就在旁邊,看到這張黑桃J了嗎?那是狄恩,他總在附近。”“一小時以後我們就要動身到紐約了。”“總有一天狄恩會這麼乾的。他最好永遠彆回來。”她讓我帶上一件雨衣和剃須刀。我跟她道了聲再見,然後拿著包下樓,叫了一輛出租車。這是一輛普通的定線出租車,你隨便在那兒都能叫到,然後花上15美分,就能到你想去的地方。在這種車裡你隻能象在巴士裡一樣擠在乘客之中,但是可以象在私人汽車裡一樣聊天、說笑話。街道上,孩子們在玩耍,下班回家的黑人大呼小叫著,滿麵灰塵,興致勃勃。到處都充滿了活力,這才是美國真正最令人激動的城市。頭頂上碧藍的天空和霧氣氤氳的大海到了晚上令人產生無窮的欲望,我討厭離開。我在這裡隻停留了60多個小時,我和瘋瘋癲癲的狄恩到處亂跑,也沒顧得上仔細看看。下午,我們的車開始向東進發。5開車的是一個又高又瘦的雞好犯,他戴著一副墨鏡,開起車來十分謹慎。他要回在堪薩斯的家去。狄恩稱這輛車是:“散了架的普利茅斯”,它開起來慢慢騰騰,有氣無力。“真是輛女人車!”狄恩在我耳邊悄悄說,車裡還有兩位乘客,是一對夫妻,他們一點兒不象在旅遊,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想停下來睡覺。第一站將是薩克拉門托。我和狄恩坐在後座,旁若無人地聊了起來。我從來沒有這麼詳細地向彆人談論我的生活。我告訴狄恩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常常幻想自己手裡拿著一把大砍刀坐在車裡,把路邊的所有樹木和燈柱都砍斷,甚至要削平每一座山峰。“是的!是的!”狄恩叫道,“我過去也常常想這麼做,隻是用的刀不同——告訴你這是為什麼,要跨越西部遼闊的土地,我需要長得多的刀,它必須能夠切斷山脈,削平山峰。哦,夥計,我得告訴你,現在我已經有這把刀了。那是在大蕭條時期,我和父親連同另外一個他媽的叫化子到內布拉斯加賣蒼蠅拍,賺了點錢,我就是用那錢買的。你知道我們是怎麼做蒼蠅拍的嗎?我們買來普通的舊窗紗和一堆鐵絲,然後用手彎,再用小塊的藍布或者紅布把邊包起來,花5到10美分就能做一把。我們一共做了幾千把,然後拿到內布拉斯加的每一戶農場工人家裡去賣,許多人出於憐憫就花幾個硬幣買一把。兩個老叫花子和一個小孩為此四處奔波。那些日子裡,老頭子總是唱著‘哈利路亞,我是一個叫化子,又變成了叫化子。’夥計,現在我一聽到這首歌,那整整兩個星期難以想象的艱難就會糾纏著我,令我想起那些可怕的蒼蠅拍,後來,為了如何分錢的事,他們發生了爭吵,在路邊打了起來,於是決定去買酒喝。他們一刻不停地喝了五天五夜,我則哭著在地上縮成一團。他們喝完了酒,錢也花光了,我們又變得一無所有。不久,老頭子被抓走了,我不得不到法庭上作證,我必須讓他回來,因為他是我爸爸而我又沒有母親。索爾,我8歲的時候就在那些滑稽的法官麵前發表了長長的演說……”我們渾身躁熱。我們正在一直向東飛馳。我們異常興奮。“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我說,“作為你所說的之間的插曲,那是我以前的想法。當我看見一個小孩躺在父親汽車的後座上,我的眼前就會出現這樣一幅情景:我騎在一匹白馬上垮越所有障礙,躲過燈柱,繞過房屋,有時來不及了就越過去,翻過山嶺,越過無法躲避的汽車——”“是的!是的!”狄恩興奮地喘著氣。“我與你隻有一點不同,那就是我是自己在跑,沒有馬。你是一個東部孩子,當然會夢到馬,我們都不會去想象我們知道的東西。但是在我可能分裂了的腦子裡,我的確是跟著汽車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有時是每小時80英裡拚命地跑,穿過每一片灌木叢,每一堵圍牆,每一座房屋……”我們不停地聊著,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濕透了,完全忘記了前麵的人,他們一定在想後座上是怎麼回事。這時,司機說話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們彆再亂搖了。”的確,車身正隨著我們的搖擺而左右晃動。“噢,夥計。”狄恩感歎他說。“我們終於一起到東部了。我們從未一起。去過東部。索爾,想想吧,我們要一起去丹佛了,一起去看看人們都在乾什麼了,”然後,他一邊擦著汗,一邊拽著我的衣袖說,“你看前麵這些人,他們一直都在擔心,算計著跑了多少路,今晚在那裡睡覺,汽油錢是多少,天氣怎麼樣,最後怎樣才能到達等等等等。你知道,他們一直都在擔心,他們需要這種擔心,否則他們的靈魂一刻也不會平靜,除非他們能抓住一個確定無疑的擔心。他們需要麵對著它,一直跟它在一起,你知道,這可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他們理解這一點,卻仍然沒完沒了地擔心。聽著,他們常常會這樣說:‘噢,’他模仿著,“‘我不知道——可能我們在那個加油站裡買不到汽油。最近我從《全國汽油消費新聞》上讀到,這種汽油中含有大量的辛烷,有人告訴我它很容易發生爆炸。無論如何我不喜歡這種汽油……’夥計,你懂嗎?”他使勁捅著我的肋骨想讓我理解,我隻得儘力而為。我們倆在後座上又叫又鬨,前排座上的人嚇得要命,愁眉苦臉,真希望車上沒有帶上我們。但這還僅僅是開始。到了薩克拉門托,那個開車的雞奸犯偷偷摸摸地在旅館裡訂了一個房間,邀請狄恩和我進去喝一杯。那對夫妻已經親親密密地睡覺去了。到了旅館房間,狄恩想儘辦法從那個雞奸犯手裡弄到點兒錢,這有些不太可能。那個雞奸犯說他很高興我們能跟他一起趕路,因為他喜歡象我們這樣的年輕人,他不喜歡姑娘。最近,在聖弗蘭西斯科他還同一個男人有過一手,他扮演男人的角色,那個男人則扮演女人的角色。狄恩熱切地點著頭,不時插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那個雞奸犯說他很想知道狄恩怎麼看這種事,狄恩告訴他他年輕的時候是一個男妓,然後問他有多少錢。我走進了盥洗室。那個雞奸犯立即安靜下來了。我懷疑狄恩的動機不是得到錢,而是想得到一個到丹佛的許諾。那個雞奸犯從錢包裡拿出錢數了起來,狄恩搖手拒絕了。“你知道,夥計,咱們最好都彆裝糊塗,你給了他們內心裡想要的東西,他們一定會高興得發狂了。”他已經完全征服了普利茅斯車的主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車給接了過來。現在我們才是真正在旅行。清晨,我們離開了薩克拉門托。中午時分開始穿越內華達沙漠,汽車沿著“S”形的道路飛速地向前奔馳。那個雞奸犯和那對夫妻坐在後座上互相擠成一團,我們則坐在前麵開著車,狄恩又興奮起來,他所需要的隻是親手駕駛方向盤。他說起老布爾·李是個多麼糟糕的司機,“無論什麼時候出現了一輛大卡車,布爾總要用很長時間才能看清楚,因為他看不見。夥計。他一直是什麼也看不見。”他使勁揉了揉眼睛。“當我說:‘喂,快瞧,布爾,一輛卡車。’他卻說,‘嗯?你說什麼,狄恩?,‘卡車!卡車!’直到最後要撞上卡車的一瞬間他才能看到,就象這樣——”他駕駛著普利茅斯車麵對麵迎著前麵的卡車遲疑不決地開去,卡車司機的臉漸漸逼近到我們眼前,後座上的人們恐懼得大氣也不敢出,直到即將相撞的一刹那他才往旁邊一讓。“就象這樣。你知道,確實跟這一樣,他可真是糟透了。”我一點兒也沒有驚慌。我了解狄恩。後座上的人什麼話也沒說,其實他們害怕抱怨:他們一定在想,天知道狄恩會乾出什麼來,如果他們抱怨的話。他就這樣開著車飛一樣地穿過了沙漠。一路上他不斷說著什麼樣的路不能開車;他父親過去怎樣駕駛舊車;司機開車走出的曲線多麼漂亮;拋錨了的車隻好跟在彆的車後麵時又多麼糟糕等等。這是一個晴朗炎熱的下午,在穿越內華達的路上,城市一個連著一個,雷諾城、艾爾考城,等等,傍晚時分,我們來到鹽湖城。鹽湖城的萬家燈火把方圓百裡照得一片通明,狄恩眼裡放射出興奮的光芒,“噢,夥計,漂亮!老天爺,太漂亮了!”他突然停下了車,身子倒在座位上。我轉過身,看到他睡著了,一隻好手枕著頭,纏著繃帶的手習慣性地舉在空中。坐在後座的人們鬆了一口氣。我聽見他們在小聲嘀咕:“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他開車了,他肯定是個瘋子,一定是他們讓他從瘋人院裡或者其他什麼地方逃出來的。”我轉過身為狄恩辯護,對他們說:“他不是瘋子,他會好的。你們也不必擔心他的駕車技術,他是世界上最棒的。”“我受不了啦,”那位妻子有點歇斯底裡地低聲叫道。我靜靜地坐在那裡,欣賞著沙漠上的夜色,等待著可憐的天使狄恩睡醒過來。他睜開了眼睛,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上搜尋著他出生的地方,那裡幾年前還是個破舊無名的地方。“索爾,索爾;瞧,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真想它呀!人都變樣了。嗨,快瞧!”他激動的心情也感染了我,我也跟著亂叫起來。剩下的一段到丹佛的路,遊客堅持要讓司機開車。好吧。我們不管了,坐在後座上聊了起來。到了早上,司機疲憊不堪。耿恩重新接過方向盤,開車穿過了東科羅拉多沙漠和猶他州,來到丹佛遼闊而炎熱的平原。在第27街和費德拉街的轉角,我們下了車,車上的人都如釋重負。我們的破行李又堆在了路邊,前麵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沒關係,生活本身就是一條永無儘頭的大路。6現在我們對丹佛感到非常陌生,這裡的人與1947年相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要麼馬上再找一輛旅旅車,要麼在這裡住上幾天,玩一玩,然後尋找狄恩的父親。我們兩個都蓬頭垢麵,但是情緒卻很高。在一家餐館的衛生間裡,我正在小便,擋住了去洗滌槽的狄恩。我小便還沒完,就先忍住換了一個小便池,然後對狄恩說:“瞧我怎麼樣。”“哈,夥計。”他在洗滌槽裡洗著手說,“你可真不錯,但你這種習慣太可怕了,你現在每天都在變老,等你年紀大了坐在公園裡時,這種性格可就太糟了。”我聽了很生氣,誰年紀大了!我並不比你更老!“我沒那麼說,夥計!”“是啊,”我說,“你總是拿我的年紀來取笑,我可不是象那個雞奸犯一樣的老家夥,你不必提醒我的性格。”我們回到餐廳,招待端來了剛烘好的烤牛肉三明治——要在往常,狄恩總是立刻狼吞虎咽起來——為了掩飾我的不快,我說:“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了。”突然,狄恩的眼裡充滿了淚水。他站起身,離開餐桌,走到餐廳外麵,我想他可能是為剛才的事感到不安,我自己也有些生氣,沒理他,但是他不吃飯的情景,比這幾年來遇到的任何事情都讓我傷心。狄恩在餐廳外麵站了足有5分鐘,然後走進來坐在桌旁。“噯,”我說,“你握著拳頭在外麵乾什麼呢?是在詛咒我,還是在給我的性格找些新的笑料?”狄恩默默地搖了搖頭。“不,夥計,不,夥計。你完全錯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那麼——”“往下說,告訴我。”我說話時,一直在低頭吃飯,象條餓狼一樣。“我在哭。”狄恩說。“噢,天呀,你從來不哭。”“你說什麼?為什麼你會認為我從來不哭?”“你還沒有脆弱到哭的地步。”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象刀子一樣刺痛著我自己,許多我在心裡想到的傷害我這位兄弟的話也都蹦了出來,我突然發現在內心深處我是多麼醜陋和肮臟。狄恩搖著頭,“不,夥計,我在哭。”“繼續說下去。我敢打賭你是發瘋了才走開的。”“相信我,索爾,一定要相信我,如果你以前曾經相信過我的話。”我知道他說的是真話。當我抬起頭來看他時,我想我一定是有些神經過敏。我知道我錯了。“嗨,夥計,狄恩,我很抱歉,以前我從來沒有象這樣對待過你。好了,現在你理解我了。你知道我再也不會同其他人有這樣親密的關係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我的腦子亂七八糟,理不出個頭緒,讓我們忘了它吧。”這個可氣的家夥開始吃飯,“這不是我的錯!這不是我的錯!”我告訴他,“在這個討厭的世界上我沒有錯,你不明白嗎?我不願去想它,現在不。將來也不。”“當然,夥計,當然,但是還是要請你相信我。”“我會相信你的,我會的。”這就是那天下午令人傷感的故事。到了晚上,當我和狄恩到一戶工人家裡去住時,又碰上了許多麻煩事。兩個星期前我孤獨地住在丹佛時,這些人就已經是我的鄰居了。我們住的那戶人家,主婦是一個熱情、善良的女人,時常穿著一條斜紋工裝褲。她有四個孩子,丈夫在幾年前就離開了她。那時他們開著拖車周遊全國,從印第安那一直到洛杉磯,他們玩得很痛快。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們在一家街角的酒吧裡狂飲了一通,到了晚上,他們一邊彈著吉他,一邊又笑又叫,那個高大的小醜卻忽然走進黑暗的曠野,再也沒有回來,她的孩子個個都很精神,最大的是個男孩。我們去的那個夏天他不在,正在過夏令營。老二是個13歲的可愛的女孩,喜歡寫詩和在田野裡摘花,希望長大以後到好萊塢作一名女演員,她的名字叫珍妮特。接下來是兩個小的。小吉米一到晚上就坐在爐邊,哭著喊著要吃還沒烤熟的餡餅。小露茜最喜歡那些在地上慢慢爬行的小蟲子、蟾蜍和甲蟲,並且給它們起了名字,安排住的地方。他們家還養了四條狗。他們住在臨街的一幢新居裡,房間裡有些零亂,但很舒適。鄰居們時常對他們不大尊重,僅僅因為這個可憐的女人的丈夫拋棄了她,而且他們總是把院子搞得亂七八糟。到了晚上,整個丹佛燈火輝煌,就象曠野中蜿蜒而行的一列車隊。我們住的房子在丹佛的西頭,在這裡,起伏的山峰逐漸向平原傾斜;在這裡,大海一樣的密西西比河輕柔的波浪從遠古時候起就拍打著堤岸,衝積成許多袖珍型的小島,如埃文斯島、皮克島和長島。狄恩一到這裡,便陶醉在這美麗的景色中,他很喜歡這一家人,尤其是珍妮特。我警告他彆去碰她,也許這個提醒並無必要。這個主婦是個離不開男人的女人,馬上就粘上了狄恩,但是她和他都有些忸怩,她說狄恩令她想起她那跑了的丈夫。“他跟他一模一樣——噢,我告訴你,他也是個瘋子。”那天晚上我們在零亂的臥室裡又叫又鬨地喝起啤酒,收音機也開得震天響。這時麻煩事象烏雲一樣出現了:那個女人——弗蘭蒂,所有人都這麼稱呼她——終於決定要買一部舊車,這幾年她一直想買,最近才積賺了一點兒錢。狄恩立刻接受了選擇和商量車的價格的任務。當然他自己也想使用這部車,那樣的話就可以象從前一樣,下午開著車帶上從高中出來的姑娘四處兜風了。可憐的弗蘭蒂既單純又無知,對什麼事情都表示讚同,但是當他們帶著買車的錢站在推銷員麵前時,她又擔心起她的錢來,狄恩一屁股坐在林蔭道上,用拳頭打著頭,“隻花100元你不可能買到比這再好的車了!”他發誓再也不跟她說一句話。他的臉氣得發紫,嘴裡不住地罵罵咧咧,他真希望能開著車到處跑。“噢,這些愚蠢的女人,她們永遠也不會改變,真是十足的笨蛋,永遠也不能相信她們,一到該行動的時候,她們就不知所措,歇斯底裡,自己嚇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