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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 2315 字 2個月前

天黑了。在高家,堂屋裡除了一盞剛剛換上一百支燭光燈泡的電燈外,還有一盞懸在中梁上的燃清油的長明燈,一盞煤油大掛燈,和四個繪上人物的玻璃宮燈。各樣顏色的燈光,不僅把壁上的畫屏和神龕上穿戴清代朝服的高家曆代祖先的畫像照得非常明亮,連方塊磚鋪砌的土地的接痕也看得很清楚。正是吃年飯的時候。兩張大圓桌擺在堂屋中間,桌上整齊地放著象牙筷子,和銀製的杯匙、碟子。每個碟子下麵壓著一張紅紙條,寫上各人的稱呼,如“老太爺”“陳姨太”之類。每張桌子旁邊各站三個仆人:兩個斟酒,一個上菜。各房的女傭、丫頭等等也都在旁邊伺候。一道菜來。從廚房端到堂屋外麵左上房的窗下,放在那張擺著一盞明角燈(又叫做琉璃燈)的方桌上,然後由年紀較大的女傭端進去,遞給仆人蘇福和趙升,端上桌去。八碟冷菜和兩碟瓜子、杏仁擺上桌子以後,主人們大大小小集在堂屋裡麵,由高老太爺領頭,說聲入座,各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很快地就坐齊了。上麵一桌坐的全是長輩,按次序數下去,是老太爺,陳姨太,大太太周氏,三老爺克明和三太太張氏,四老爺克安和四太太王氏,五老爺克定和五太太沈氏,另外還有一個客人就是覺新們的姑母張太太,恰恰是十個人。下麵的一桌坐的是覺新和他的弟妹們,加上覺新的妻子李瑞玨和琴小姐一共是十二個:男的是覺字輩,有長房的覺新,覺民,覺慧,三房的覺英,四房的覺群和覺世;女的是淑字輩,有長房的淑華,三房的淑英,四房的淑芬和五房的淑貞,年紀算淑英最大,十五歲,淑貞十二歲,淑芬最小,隻有七歲。這都是照舊曆算的。還有三房的覺人和四房的覺先、淑芳,都還太小,不能入座。覺新的孩子海臣是上了桌子的,老太爺希望在這裡吃年飯的應當有四代人,所以叫覺新夫婦把海臣也帶上桌子來,就讓他坐在瑞玨的懷裡隨便吃一點菜,坐一些時候。老太爺端起酒杯,向四座一看,看見堂屋裡擠滿了人,到處都是笑臉,知道自己有這樣多的子孫,明白他的“四世同堂”的希望已經實現,於是臉上浮出了滿足的微笑,喝了一大口酒。他又抬起眼去望下麵的一桌,看見年輕的一代人正在歡樂地談笑吃酒。這裡在叫“拿酒來!”那裡在叫“先給我斟!”都是新鮮的、清脆的聲音。兩個仆人袁成和文德拿著小酒壺四處跑。“你們少吃點酒,看吃醉了!還是多吃菜罷!”老太爺帶笑地叫起來。他聽見那張桌上的覺新的應聲,不覺又端起酒杯,帶著愉快、輕鬆的心情呷了一口酒。這時桌子上的酒杯都舉了起來,但是又隨著老太爺的杯子放回到桌上。在這張桌上除了老太爺外,大家端端正正地坐著。老太爺舉筷,大家跟著舉筷,他的筷子放下,大家的筷子也跟著放下。偶爾有一兩個人談話,都是短短的兩三句。略帶酒意的老太爺覺察到這種情形,便說:“你們不要這樣拘束,大家有說有笑才好。你們看他們那一桌多熱鬨。我們這一桌清清靜靜的。都是自家人,不要拘束啊。”他舉起酒杯,把杯裡的餘酒喝完,又說:“你們看,我今晚上這樣高興!”他又含笑對克定說:“你年輕,團年多吃兩杯,也不要緊。”他吩咐李貴和高忠:“你們多給姑太太、老爺、太太們斟酒嘛!”老太爺的這種不尋常的高興給這張桌子上帶來一點生氣,於是克安和克定、王氏和陳姨太先後搳起拳來,大口地喝著酒,筷子也動得勤了。老太爺看見眼前許多興奮的發紅的臉,聽見搳拳行令的歡笑聲,心裡更快活,又把剛才斟滿的一杯酒端起,微微呷了一口。過去的事開始來到他的心頭。他想:他從前怎樣苦學出身,得到功名,做了多年的官,造就了這一份大家業,廣置了田產,修建了房屋,又生了這些兒女和這許多孫兒、孫女和重孫。一家人讀書知禮,事事如意,像這樣興盛、發達下去,再過一兩代他們高家不知道會變成一個怎樣繁盛的大家庭。……他這樣想著,不覺得意地微笑了,又喝了一大口酒,便把酒杯放下說:“我不吃了,我吃了兩杯酒就會醉的。你們多吃點不要緊。”他又吩咐:“多給姑太太、老爺、太太們斟酒。”在下麵一桌,在年輕一代人的席上,的確如祖父所說,是熱鬨多了。筷子的往來差不多沒有停止過。一盆菜端上來,不多幾時就隻剩下了空盆,年紀較小的覺群和覺世因為挾菜不方便,便跪在椅子上,放下筷子,換了調羹來使用。“像這樣子搶菜是不行的,我們搶不過你們男子家。你們看爺爺他們那一桌多斯文,你們吃得這樣快,哪兒還像在吃年飯!”覺新的妻子李瑞玨笑著說,她已經把海臣放下去叫何嫂帶到外麵去了。四房的仆人趙升剛剛端上來一盆燴鮑魚片,十三歲的覺英挾了一塊放在嘴裡,他聽見瑞玨的話便笑起來,連忙放下筷子說:“大嫂說得真可憐!我們不要吃了,多少剩一點給她罷。”於是全桌的人都放下筷子笑了。坐在瑞玨的斜對麵的覺慧便站起來把盆子往她麵前一推,笑著說:“大嫂,這一盆就請你一個人吃。”瑞玨看見一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臉上,不覺微微紅了臉,把盆子向覺慧麵前一推說:“多謝你這番好意。不過我自來不喜歡海味,還是請你代吃罷。”“不行!不能代。你不吃,要罰酒,”覺慧站起來說道。“好,大嫂該罰酒,”大家附和著說。瑞玨等到眾人的聲音靜下去以後,才慢慢辯解地說:“我為什麼該罰酒?你們高興吃酒,不如另外想一個吃酒的辦法。我們還是行酒令罷。”“好,我讚成,”覺新首先附和道。“行什麼令?”坐在瑞玨下邊的琴問道。“我房裡有簽。喊鳴鳳把簽筒拿來罷,”瑞玨這樣提議。“我想不必去拿簽筒,就行個簡單的令好了,”覺民表示他的意見。“那麼就行飛花令,”琴搶著說。“我不來,”八歲的覺群嚷道。“我也不會,”淑芬像大人似地正經地說。“哪個要你們來!好,五弟、六妹、六弟都不算。我們九個人來,”瑞玨接口道。這時覺慧把一根筷子落在地上,袁成連忙拾起揩乾淨送來。他接了放在桌上,正要說話,看見眾人都讚成琴的提議,也就不開口了。“那麼讓我先說。三表弟,你先吃酒!”琴一麵說,一麵望著覺慧微笑。“為什麼該我吃酒?你連什麼也沒有說,”覺慧用手蓋著酒杯。“你不管,你隻管吃酒好了。……我說的是‘出門俱是看花人’。你看是不是該你吃酒!”眾人依次序數過去,中間除開淑芬、覺世、覺群三個不算,數到花字恰是覺慧,於是都叫起來:“該你吃酒。”“你們作弄我。我不吃!”覺慧搖頭說。“不行,三弟,你非吃不可。酒令嚴如軍令,是不能違抗的,”瑞玨催促道。覺慧隻得喝了一大口酒。他的臉上立刻現出了笑容,他得意地對琴說:“現在該你吃酒了。——春風桃李花開日。”從覺慧數起,數到第五個果然是琴。於是琴默默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說了一句“桃花亂落如紅雨”,該坐在她下邊的淑英吃酒。淑英說一句“落花時節又逢君”,又該下邊的淑華吃酒。淑華想了想,說了一句“若待上林花似錦”,數下去,除開淑芬、覺群等三人不算,數過淑貞、覺英、覺慧,恰恰數到覺民。於是覺民吃了酒,說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接著覺新吃了酒,說句“賞花歸去馬蹄香”,該瑞玨吃酒。瑞玨說:“去年花裡逢君彆,”又該淑英接下去,淑英吃了酒順口說:“今日花開又一年。”這時輪到淑貞了。淑貞帶羞地呷了一小口酒,勉強說了一句:“牧童遙指杏花村。”數下去又該瑞玨吃酒,瑞玨笑了笑,說了一句“東風無力百花殘”,該覺英吃酒。覺英端起杯子把裡麵的餘酒吃光了,衝口說出一句“感時花濺淚”。“不行!不行!五言詩不算數。另外說一句,”瑞玨不依地說。淑華在旁邊附和著。但是覺英一定不肯重說。覺慧不耐煩地嚷起來:“不要行這個酒令了。你們總喜歡揀些感傷的詩句來說,叫人聽了不痛快。我說不如行急口令痛快得多。”“好,我第一個讚成,我就做九紋龍史進,”覺英拍手說,他覺得這是解圍的妙法。急口令終於采用了。瑞玨被推舉為令官,在各人認定了自己充當什麼人以後,便由令官發問:“什麼人會吃酒?”“豹子頭會吃酒,”琴接口道。“林衝不會吃酒,”做林衝的覺民連忙說。“什麼人會吃酒?”琴接看追問道。“九紋龍會吃酒,”覺民急急回答。“史進不會吃酒,”覺英馬上接下去。“什麼人會吃酒?”覺民追問道。“行者會吃酒,”這是覺英的回答。“武鬆不會吃酒,”做武鬆的是覺慧。“什麼人會吃酒?”覺英逼著問道。“玉麒麟會吃酒,”覺慧一口氣說了出來。“盧俊義不會吃酒,”琴正喝茶,連忙把一口茶吐在地上笑答道。“什麼人會吃酒?”覺慧望著她帶笑地追問。“小旋風會吃酒,”琴望著瑞玨回答道。“柴進不會吃酒,”瑞玨不慌不忙地接口說。“什麼人會吃酒?”琴一麵笑,一麵問。“母夜叉會吃酒,”瑞玨指著覺新正經地回答。於是滿座笑了起來。做母夜叉孫二娘的是覺新,他為了逗引弟妹們發笑,便揀了這個綽號,現在由他的妻子的口裡說出來,更引人發笑了。覺新含笑地說:“孫二娘不會吃酒。”他不等瑞玨發問,連忙說:“智多星會吃酒。”“吳用不會吃酒,”淑英接口說。“什麼人會吃酒?”覺新連忙問道。“大嫂會吃酒,”淑英不加思索地回答。滿座都笑起來。眾人異口同聲地叫著:“罰!罰!”淑英隻得認錯,叫仆人換了一杯熱酒,舉起杯子呷了一口。眾人又繼續說下去,愈說愈快,而受罰的人也愈多。願吃酒的就吃酒,不能吃酒的就用茶代替,他們這些青年男女痛快地笑著,忘記一切地笑著,一直到散席的時候。散席後大部分的人都有一點醉意。琴跟著她的母親回家了。本來覺民、覺慧、淑英、淑華幾個人曾經慫恿他們的母親把琴留在這裡過新年,但是張太太說家裡有事情,終於把琴帶回去了。瑞玨要回房去照料海臣。覺新、覺民和淑華都喝多了酒想回屋去睡。這樣大家都沒有興致,各人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於是這樣一所大公館又顯得很冷靜了。堂屋裡隻剩下幾個仆人和女傭在收拾,打掃。覺慧也有酒意。他覺得臉上發燒,心裡發熱。他不想睡覺。外麵萬馬奔騰似的爆竹聲送進他的耳裡。他在房裡坐不住,便信步走出去。大廳上冷清清地放著幾乘轎子。三四個轎夫坐在門房的門檻上低聲閒談。隔壁幾家公館裡的鞭炮聲響得更密了。他在大廳上立了一會兒,便往外麵走去。他剛走到大門口,鞭炮聲停止了,偶爾有一兩個散炮在響,到處都是硫磺氣味。大門口依舊懸著一對大的紅紙燈籠,裡麵雖然插著正在燃燒的蠟燭,也不過在地上投下朦朧的紅色的光,和一些模糊的影子。街上是一片靜寂。爆裂了的鞭炮的殘骸淩亂地躺在街心,發散它們的最後的熱氣。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陣低微的哭聲。“什麼人在哭?在這萬家歡樂的時候會有人在哭?”覺慧的酒意漸漸消失了,他驚疑地想著。他用眼光仔細地向四麵找尋,在右邊那口大石缸旁邊看見了一團黑影。他帶著好奇心走過去。一個討飯的小孩,穿著一件又臟又破的布衣,靠著石缸低聲在哭。他埋著頭,飄蓬的頭發散落在水麵上。小孩聽見腳步聲便抬起頭來看覺慧。覺慧看不清楚小孩的臉。他們兩個人麵對麵地站著,都不說話。覺慧隻聽見他自己的急促的呼吸和小孩的低微的哭聲。好像有人潑了一瓢冷水在覺慧的臉上。他清楚地聽見銀圓在衣袋裡響。一種奇怪的、似乎從來不曾有過的感情控製了他。他摸出兩個半元的銀幣,放在小孩的潤濕的手裡,忘了自己地說:“你拿去罷,去找一個暖和的地方。這兒很冷。……這兒冷得很。你看你抖得這樣厲害。你拿去買點熱的飲食吃也好。”他說完,並不等小孩回答就大步走進公館裡去。他好像做了什麼不可告訴人的事一樣,連忙逃走了。他走過大門內的天井,黑暗中忽然現出他的大哥的帶嘲笑的臉,口裡說:“人道主義者。”但是這張臉馬上又不見了。他走進二門向大廳走去的時候,靜寂中好像有人在他的耳邊大聲說:“你以為你這樣做,你就可以把社會的麵目改變嗎?你以為你這樣做,你就可以使那個小孩一生免掉凍餓嗎?……你,你這個偽善的人道主義者!”他恐怖地蒙住耳朵向裡麵走去,他走進自己的房裡,頹然地倒在床上,接連地自語道:“我吃醉了,吃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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