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葵番外·一】長安的夜其實很黑, 與白日的璀璨繁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人心是悸動的,好似陰影當中暗躡的細小走獸,窸窸窣窣的發出惱人的聲響。這是一個瓷器所知道的, 公開的秘密。與主人一樣,秘葵是大唐萬丈光芒中的一部分,主人是滿是傳奇驚才絕豔的女相, 而她則是“奪得千峰翠色來”的精妙瓷器。那年她剛被造出來,惴惴不安的麵對工匠的審視,帶著對世間的懵懂渴望, 一如個初生的嬰孩。她衝著人笑,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什麼是笑, 隻是單純的本能, 或許是討好, 想要去一個好地方, 亦或者隻是求個妥善的照顧。然而卻沒人聽得到她的聲音,沒人看得見她的笑顏。在他們眼前, 這隻是一個瓷器。或許它模樣很美,但也隻不過是諸多物件當中的一個。不能言語的東西,或者說不能和人類溝通的東西,總是顯得沒那麼有趣。它們可能是春日嬌美的花瓣,也可能是夏日奔騰的流水,又可能是秋日悲鳴的蛐蛐,亦可能是冬日天降的紛紛落雪。它們隻能為這世界增添色彩, 是錦上添花的東西, 但再論起來卻又顯得又有些無足輕重。不出意料的,她被誇讚了,因為色澤, 因為造型,她被寥寥無幾卻又極其高貴的人欣賞端詳,然後歸於平靜,被安置在庫房當中。也就是在那裡,她從同樣被安置的瓷器處知道了自己是什麼,“他們”,也就是所謂的人是什麼,所謂的世界是什麼。所謂的世界如此逼仄陰暗,壓得她透不過氣。那時候瓷器們也說她好看,美麗的顏色是之前都未曾有過的,單薄的瓷盞像朵含羞待放的花兒,正是最美的時節。可美又能如何?好看又能如何?她想聽聽彆的。甚至是最美的瓷器,最後也難逃被放在府庫裡的下場啊。被遺忘、被擱置、直到最後顏色褪去,就在這小小的角落裡,看著時不時出現的蜘蛛都過了一茬又一茶。對於瓷器來說,寧可在被使用的時候被摔碎,也不想在寂靜中數不清時光。倘若隻能這樣,那叫什麼名字,有什麼想法,會說什麼話,又有什麼意義呢?她那時候想,就像將自己創造出來的人類一樣,他們不明白瓷器,而自己也看不懂人類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也看不懂他們想做什麼,以及為什麼這麼想。或許聽不到的東西,就可以當做不存在罷。無視這樣可能的生命,會讓自己過得更輕鬆一些。此時的她還懵懂,尚不知隻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的無能為力有多麼捶胸頓足。之後不久,她被從庫房裡帶了出來,而在這裡之前,她已經學過很多。瓷器們的教導方式一如遠古的部落傳承,將所有有用的信息整合,再口口相傳。她被賞賜給了一名複姓上官的女官。這名女官很喜歡她,每每飲酒做宴,無論獨酌對飲總是將她帶在身上,還頗有趣味的給她娶了個名字,為“秘葵”。無人知道她為何會有這樣的名字,但或許這也是這位女官的心意。這“葵”取自秋葵花,後來唐朝也有詩人曾作詩“月瓣團欒剪赭羅,長條排蕊綴鳴珂。傾陽一點丹心在,承得中天雨露多”來描述秋葵花。除了模樣,更多的卻是說秋葵花向陽而生,故而所受天上恩寵更多。這可是女官對自己的想法?自嘲也好,本意也罷,又或許原本就是“黃葵高潔,玉簪清麗”。人想來喜歡借景抒情以詩言誌,那身處旋渦當中的她,是否又是借物說不可說呢?大抵無人知道,女官也無意向旁人闡明。這是秘葵在她身上學到的第一件事——無需向旁人辯解什麼,無需像旁人證明什麼,也無需將傷口將心跡袒露的那麼清晰明白。在這昭昭日陽之下,該明白的人自然會明白。隻需,儘一生燃燒便是。而後來秘葵在漫長的歲月裡也知道了,原來各式各樣的花也有自己的花語,而秋葵花的花語正是“早熟”。她的名字所代表的,不是單一的一個人,也不是一個瓷,而是屬於那個時代突如其來的蓬勃生機。秘葵。名字也一樣的美。像那個時代的一切,蒙著一層薄薄的紗,看得雲裡霧裡影影綽綽,更顯得有滋有味。仔細回想起來,那時候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秘葵自己都記得不甚清楚,但卻是她最開心的一段時日。隻是與瓷器的壽命相較,人類的命途實在是太短了,短的彈指一揮,短的無甚須臾。動蕩,疲憊,之後是無邊無際的閒置,秘葵等著那個往日詩書情懷的女官回來,卻再也沒有等到。後來她又回到了宮中的庫房,那時候已經叫做大盈庫了,皇帝換了一個又一茬個,瓷器們也少了許多,又多了許多。那些小瓷每天纏著秘葵講故事,她卻覺得累了,好像之前所見已經花費了太多心力,憔悴的開不了口。沉默了有多久呢?她不知道。又被擱置了多久呢?她也不記得。法門寺的地宮暗了又暗,說起來除了沒有那一把火之外,似乎與瓷窯裡麵無甚區彆。是另外一處“瓷窯”另外一種錘煉另外一次新生,洗淨先前主人的遺留,萃取出最單薄卻又最尖銳的意誌。身上的顏色變了又變,或許沒有一開始那般美麗,但如同那女官的嬌美容貌也會凋零、會轉向一種沉澱的氣韻一般,秘葵也出脫成了另外一種美麗。她重見天日,早已鬥轉星移,長安沉寂的夜早已無從尋起,取而代之的是不眠的夜晚。人從蟄伏的小小生物變成了震山的野獸,所發出的聲響不再局限於那麼細微的天地,喧囂和匆忙甚至將星空都遮掩了。這是沒有瓷器能告訴秘葵的現在,她又像初生的時候那般,開始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她像那位女官一樣,儘量在每一個處境之下試圖尋找出自己的出路,對新事物保持開放。原來她在那女官身上學到的,並非是簡簡單單的一個性格,而是自我。幸而大唐是個兼容並包的朝代,秘葵所在的時刻也是最不平庸的時期,對待自我並不排斥。女子尚能為官為帝,更罔論其他。可她始終也隻是一個瓷,即便明白這麼多,又有什麼用呢?那就暫且放下這些,不想這些,活的簡單乾燥些罷。她再次被人端詳,隻是這次不再是那高位上的寥寥數人,而是很多很多。男人、女人、青年人、中年人、老人、孩童,他們安安靜靜的在玻璃外端詳她,聽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講述她的故事。不,不是她的故事,而是大唐的故事,她的過往無人知曉。但秘葵很高興,因為自己是大唐的一部分,是那個生機璀璨的朝代的一部分。在這裡,她所代表的的就是大唐。在這裡,大唐就是她。偶爾有孩童來了,她會和他們囉嗦那位女官的故事;偶爾有老人來了,她會講講大唐的星空和雲;偶爾有女人來了,她也會驚歎她們穿著的樣式和耳鬢間的首飾。這裡也有其他的瓷器,他們也有各自的故事,在時間的沉澱下連色澤都加深了,連韻味都濃厚了。之後又會去哪裡呢?秘葵沒有想過。她覺得現在這樣也很好,每個瓷器都是一個故事,人也是一個故事,世界也是一個故事,總有聽不完看不完的故事。也有人沒有故事。博物館來了一個實習工作人員,是個樣貌漂亮的女孩子,叫寧姝。當然,她也有自己的過往,隻是和其他人相比,似乎沒有什麼特彆的。走著一樣的路,做著一樣的事。但是她笑起來很好看,眼睛長得很像那位女官。她做事也很認真仔細,對待瓷器們也很好。那種好不僅僅是為了完成工作,更多的時候,她讓秘葵想起曾經的那位女官。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不是一個人,性格也完全不同,但那種好像將她當成了夥伴一樣的對話感覺卻是一樣的。如果她能聽見自己說話就好了呀,秘葵那時候這麼想。如果她能聽見自己說話,如果能把那個女官的故事講給她聽,如果能在她徘徊不定的時候幫助她,如果能在她寂寞孤單的時候安慰她,那該多好。那樣的話,或許她會有不一樣的故事呢?瓷器的互相碰撞會產生後果,人與人的互相碰撞就顯得溫和許多,不是非生即死,也不需要互相影響,隻要在跌倒的時候能夠攙扶一把,在沮喪的時候說兩句溫柔的話,就足夠了。如果她能做到,那日那女官,說不定會有另外一個故事。“秘葵。”寧姝的聲音輕輕傳來,將她從睡夢中喚醒。“啊,姝姝。”秘葵猶在睡眼朦朧,她打了個哈欠,看向眼前的女子。如今的她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故事,而且還在繼續進行下去,她還想將這個故事看完。她的時間很多,不需要像電影或者電視劇那樣濃縮最精彩的部分,她可以慢慢來,慢慢看。故事是發生在點點滴滴當中的,是滲透山岩的泉水。住在山頂的人取上麵的喝,住在山下的人取下遊的喝,未曾窺全貌,誰知道這婉轉山泉不是磅礴江河的一部分呢?寧姝柔聲問道:“秘葵最近好像有些嗜睡。”秘葵應了一聲,回神說道:“嗯,大概是春困秋乏,最近天氣涼起來了,就總是忍不住多睡睡。”“暖和?”寧姝微微一愣,說道:“是啊,天慢慢涼下去了,秋葵花也要開了。”秘葵:“我還沒有見過秋葵花呢。”寧姝笑著說道:“等到秋葵花開了,帶秘葵去看。”“秋葵花好看嗎?”秘葵問道。“好看。”秘葵恍惚了一下,天是漸漸涼下來了,她當真覺得冷。又或者是她活過的歲月太久了,像人類一樣開始衰老起來。“秘葵剛才做夢了?”寧姝問道。做夢?秘葵回想片刻。是啊,做夢了。方才的夢,她好像又回到了大唐,那聲聲鼓點伴著彩霞般的衣衫,伴著恢弘氣派的使團,伴著馬蹄聲,伴著飛天的琵琶,好像在向她招手致意。那些曾經的、大盈庫裡的瓷器們還在竊竊私語。畫卷的儘頭,他們又化成了土,變成了泥,再淬上一把火,和這個時代一起被封存在漫長的時光當中。歡聲笑語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