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不但竇毅當場愣在那裡,群臣同樣又是好一陣無言……不是他們不明白,而是這世界實在變得太快。先前還對人家喊打喊殺的,轉眼又替兒子相中了人家閨女要結兒女親家?皇帝的思維果然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大齊隨同過來的一乾老臣麵色複雜,而新晉的一乾降臣則有難以掩飾的驚喜之色。當然驚喜!須知竇家也是關中世家的代表家族之一,實力雄厚,竇毅在兵敗投降之前就已經是北周大將軍,還尚了宇文邕的姐姐襄陽長公主,一看就是周國的鐵杆,饒了誰也不能饒了他,這樣的人換成其他的君主不當作前朝餘孽一並處置便算不錯了。可看看皇帝如何做的,不但把人老婆放回來了,還指明要他做兒女親家,這種好運道豈是人人都有?一方麵,顯示出皇帝優待大周降臣,心胸開闊,是一個大度開明的君王;另一方麵,說明陛下為了拉攏關中各豪族也是花了血本,竟將自己兒子的姻緣也提前預支了,足見誠意!關中各豪族是關隴集團的中堅力量,周國的根基就在這些人身上。周國強盛,他們自然跟著水漲船高,周國衰落乃至滅亡,他們也就跟著衰弱,自宜陽——汾北之戰之後,北周北齊國勢逆轉,走下坡路的北齊跟打了雞血一樣,國力、軍力蹭蹭往上漲,北周漸漸不是對手,倒最後連關中這個基本盤都丟了,關中丟了,這些世家就得向新主投誠。這無關他們個人喜惡,實在是家族利益使然……世家大族之所以有底氣連皇家都不放在眼裡,關鍵在於他們與國家、朝廷的利益已經綁在一起,不可分割。畢竟太祖、高祖皇帝起事奪天下的時候人家是出了大力的,天下太平了,有了一份基業了,人家要上來占一個座位分一點湯喝你還能拒絕咋地?說白了,人家就是一賭博的,兩邊下注,隻要瞅準時機賭上一把大的,又是幾十年上百年的風光,咋樣還是他贏。宇文氏敗亡了沒關係,大不了我投靠東邊那姓高的一家子,一樣位高權重,一樣吃香喝辣……關中世家是有心投靠的,可讓他們尷尬感到擔憂的情況是,現在不比從前光著膀子打天下的時候了。現在的情況是,北齊把北周幾乎滅了(跑到蜀中的周國還能叫北周嗎?),而北齊做為一個體係完整的國家,自有一股統治集團把持著朝局……北周丟了長安,他們這些人的身份定義首先是“餘孽”,然後是“降臣”,在爭權這方麵對上人河北體係的地頭蛇天然處於劣勢。他們有心擠進這個國家的統治階層行列,但害怕受到地頭蛇的打壓,這個時候皇帝做出一番許諾並跟竇家聯姻,無疑增強了大家的歸屬感和積極性,人心自此安定!而做為第三方存在的皇帝高緯也有自己的考量,正如前麵所說的,一方麵,他需要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來平衡朝局,給死氣沉沉的朝堂增加摩擦和競爭力,便於製衡群臣;另一方麵,他要借助這些本地世家的力量安撫地方,重新建立起基本的秩序……南朝還在淮南猛攻王琳,他早晚要回鄴城的,於是這種需求就更加迫切。這隻是眼前的打算,長遠一點來看,此時的關中各世家正值人才井噴的階段,像楊素、賀若弼這種已經被他收在夾帶裡了,還有不少人等著他發掘呢。為國朝計,為子孫後代計,人才都是第一要緊的事!“你不說話,朕就當你默認了。”高緯笑吟吟道,竇毅這才回過神來,慌忙拜到謝恩。可憐竇惠不過六七歲的小姑娘,先前被皇帝一番恫嚇,以為自己要害死全家,正哭的傷心,如何哄也哄不好,最後竇毅無奈,隻得讓妻子過來把閨女先抱出去再說……這位北周長公主生的秀美端莊、氣質不俗,是一個能沉得住氣的人,雖然心中慌亂,但麵見皇帝之時該有的禮數倒是一點沒落下,皇帝隻是微微頷首權當見過麵了。“你的女兒教的好,大氣從容便不說了,難得是見識不凡,怎麼教出來的,回頭也寫份折子教一教朕如何?”皇帝語氣戲謔,頗顯親近,竇毅剛鬆一口氣,心又立刻提了起來,小心對答道:“臣慚愧,臣不會教養女兒,她很多時間都養在宮裡,這番見識想必都是宮裡麵學的。”“耳濡目染下能教出這樣孩子,看來宇文邕其實也不算昏君,”高緯不鹹不淡說道,又扭頭將目光投向周後阿史那氏:“於公,此是周後,朕該存著幾分敬重;於私,這是朕愛妃的堂姐,朕也該顧全……那些鼓噪說要她獻舞的話從此不要再提了,朕與周主有何恩怨,朕自然會去找他算賬,沒必要折辱欺負一個女人,這也未免……太小瞧了朕!”“這小丫頭說得對,咱們不能隻靠著刀槍治天下,既然都是朕的子民了,那人人都該講規矩才對,先前是朕錯了,分什麼鮮卑人、漢人、匈奴人……打了幾百年了,還沒打夠?大家都是兄弟,何至於此?若人人都不守規矩,人人都用蠻夷那一套治理國家,遲早又會天下大亂,朝廷,就要有一個朝廷的樣子!”群臣皆稱善,一直懸著一顆心的宇文憲剛鬆一口氣,便又見皇帝的目光瞥來,道:“毗賀突,久仰大名了!”說罷,便朝這邊走來,宇文憲慌亂起身要行禮,被高緯按住肩膀,說道:“不必行大禮,朕主要就是想看看那個讓朕的嶽父恨的咬牙切齒的人到底是何等豪傑……今日一見,毗賀突果然有大將之風,可願為朕效命否?”高緯表情誠懇,他是真的很想招攬這個青史昭彰的名將,舍不得殺他,但宇文憲猶豫一番之後還是拒絕了,“周國畢竟還在,我若為陛下效命,豈不是要與兄長作對,恕外臣不能從命。”“卿是個忠義之人,”皇帝連連點頭,不但沒有絲毫被忤逆的惱怒之感,反而更加欣賞,他忽然聽見有叮叮咚咚的聲音,低頭一看,隻見宇文邕竟還戴著手鐐腳鏈呢,想必是值守的衛士怕宇文憲暴起發難,刻意銬上去的。皇帝登時麵現惱怒之色:“這是朕的貴客,誰給他加的鐐銬,趕緊解開!”立即有值守的衛士上來,在十步外跪倒,為難道:“陛下容稟,此人性格剛硬,屢次妄圖自戕,將主擔心他對陛下不利,才特地命我等加上了手腳鐐。”皇帝不容置疑道:“諸卿都在這裡,朕能有什麼危險?趕緊解開!”宇文憲暗暗歎服齊主心胸,覺得此人能奪宇文家的江山也不是沒有道理,也漸漸放開話,與皇帝攀談起來……酒過三盞,宇文憲借著醉意問道:“外臣添為周臣,尚且不曾聽說我兄長親自撫養外甥女,陛下是如何知道的?”皇帝隻微微一笑,“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們周國君臣,恐怕對大齊這邊知道的比朕還多吧?”宇文憲無奈苦笑,確實,他逛長安尚且有時會迷路,可若說鄴城和晉陽,無人比他更加熟悉……高緯想著今日發生的種種,越想越有趣,又飲了一杯,指著不遠處座中一人樂嗬嗬道:“隻要有心,沒什麼是不能知道的,朕不光知道你外甥女出類拔萃,朕連常州刺史史靜有個兒子叫史萬歲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