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兩姐妹,不歡而散。施無為看到楊家兩姐妹竟然坐了一南一北的位置, 離了有八丈遠。這肯定是吵嘴了啊。他關心的走到楊玉蟬旁邊, 問:“你跟燕燕吵嘴了?為什麼?”楊玉蟬攜風雷之勢瞪了他一眼,把他的膽子都給瞪沒了。“你消消氣,消消氣。”他說。然後像根柱子一樣站在她旁邊。楊玉蟬本來氣得快要爆炸。她覺得她跟馬天保才是純潔的愛情, 所以他們的親吻沒有摻雜□□, 這才是愛情本來應該有的樣子。蘇純鈞那都是官油子了, 他哪裡還有純潔的感情?所以第一次親燕燕才會親得那麼惡心。她語重心長的提醒楊玉燕要小心蘇純鈞, 雖然兩人發生愛情的時候很美好,但現在蘇純鈞可能已經變了。她知道她說這話不討人喜歡, 也很清楚楊玉燕的脾氣不好,猜到她肯定會生氣。果然, 楊玉燕就是生氣了,還對她這個關心她的姐姐說:“管好你自己吧!蘇老師好著呢!他的高貴品德不是你能理解得了的!彆學個新詞就亂用, 什麼叫官油子?那我還要說馬天保是假冒公子呢!“楊玉蟬瞬間氣得七竅生煙。馬天保從來沒有在她麵前假裝過自己是什麼大家公子!他也早就把他父母是下人的事告訴她了。他確實是天真了一點,但他並沒有存心欺騙她。楊玉燕:“騙子你才認不出來呢!七分真,三分假,你才會越來越相信他。他家的條件和環境, 我就不相信全家三個人沒有一個發現他想要給你的生活憑他一個人根本完成不了。他天真, 他父母也天真?全家都天真?況且,他從小就在金公館長大, 不是在象牙塔裡。金公館是怎麼對金小姐的?我不信他們對下人如春風般溫暖。他比你我的生活環境複雜的多, 你跟我都可能會天真, 他是沒有天真的條件的!”楊玉蟬沒辦法反駁, 可她已經能理解馬天保了,比當時談戀愛時更能理解他。馬天保,是一個天真的人。當時他們談戀愛時,他就很喜歡述說以後兩人幸福的生活,他也很喜歡暢想怎麼去建設新世界。他喜歡想像,喜歡講述。他隻是……從來沒想過自己親手去做而已。回憶兩人當年所有的點滴,楊玉蟬發現她正是被他所講述的東西迷住的,她也喜歡那些幸福的場景。但他們從來沒有討論過該如何去做。現在他們分手了,她冷靜下來後,終於看清了馬天保。他真的不是一個壞人,他隻是一個不能承受生活中的困難和不堪,喜歡沉浸在想像中的一個好人。燕燕說的不對,馬天保不是有心騙她,他是無心的,他連自己都騙了,可能馬父馬母也被他“騙”了,也可能他們沒有受騙,但願意去相信馬天保說的那個好日子就在前麵。馬天保的話就如同精神鴉片,他是一個不自知的傳教者。楊玉蟬因為想起馬天保而變得消沉,等她反應過來時,施無為和傅佩仙都坐到了她身邊,還有另外四個女生和兩個男生。班級裡的學生全都組成了一個個學習小組。施無為看她回神了,就把剛才抄寫的筆記遞給她讓她看。楊玉蟬抬頭看了一眼楊玉燕那邊,見她也跟同學好好的在學習才放了心。傅佩仙小聲說:“你剛才怎麼了?”她看了一眼坐在遠處的楊玉燕,問:“跟你妹妹吵架了?”楊玉蟬:“沒有。”傅佩仙不相信,楊玉燕的脾氣可不怎麼好,雖然才認識一個多月,但楊二小姐是出了名的小辣椒,嗆人的很。“那你們怎麼沒坐在一起?”楊玉蟬:“她不想受我管才坐遠的。你昨天怎麼沒來上學?”楊大小姐轉移話題也是一整套。傅佩仙沉默下來,過一會兒說:“下課我有話跟你說。”下了課,傅佩仙挽著楊玉蟬避開其他同學先走了。兩人在校園裡散步,慢慢走到了學校新栽種的日本櫻花樹下。這一片日本櫻花樹移過來時都是帶著花枝的,現在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花全掉了,樹枝上是新萌發出的嫩綠的芽,倒像是走錯季節了。兩人坐在樹下的長椅上。楊玉蟬:“你找我說什麼事?”傅佩仙歎氣,說:“我要結婚了。”楊玉蟬想起來了,說:“跟你表哥?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傅佩仙:“一周以後。我想舉行西式的婚禮,表哥也同意,但爸媽他們還是想辦中式的,就決定我先坐花轎從家裡到表哥家拜天地,第二天再去酒店辦西式的婚禮。”楊玉蟬:“要辦兩場?那要花好多錢啊。”傅佩仙點點頭:“嗯。”她低落的說,“唉,聘禮給的很厚,我姨母送了我一套鳳冠霞披,嫁衣是請老鳳祥的織娘做的,金子都用了三兩,還訂了英國的婚紗。表哥還送了我一枚鑽戒。”楊玉蟬聽了完全沒有羨慕的意思,她隻是感受到了傅佩仙身上的壓力,被這沉重的聘禮給施加的壓力。傅佩仙的語氣裡也完全沒有雀躍與興奮,她就是很平靜的述說。“姨母在家裡給我們準備了新房,家具都是重新打的。他們還說小夫妻可能想自己住,還特意在南京路給我們買了一間洋房。姨母說不用我自己做家務,已經替我請好了一個老媽子和一個丫頭,薪水由姨母來付。姨母還說,等表哥走了以後,由著我是想回家住還是想搬回娘家都可以,不過我媽說讓我等表哥走了就搬回去陪姨母和姨父,說我嫁了人就是人家的媳婦,要懂規矩,要孝順。”她的聲音低低的說:“姨母對我這麼好,我好害怕……”她靠在了楊玉蟬的肩上。楊玉蟬前麵還在批評楊玉燕與蘇先生的愛情不純潔,但現在她就改主意了。她覺得要是跟傅佩仙的婚姻相比,至少燕燕與蘇先生之間還有愛情。就算蘇先生是觀場混子,他的愛情也無法掩蓋,人人都能看得出,他深愛燕燕,燕燕也深愛著他。有愛的婚姻才是正確的。她們反對的父母之命,盲婚啞嫁,不就是因為沒有愛情嗎?但楊玉蟬說不出口。她體會到了傅佩仙的無奈與恐懼,也體會到了她的父母與姨母一家加諸在她身上的壓力與期盼。她知道傅佩仙來找她,並不是想聽到祝福,而是想聽到她說——可她說不出來!她多希望她能說出來。但體諒父母,愛護家人,這在楊玉蟬的心目中遠比愛情更重要。她可以為了馬天保去過貧窮的生活,她也可以為了媽媽與妹妹的反對而放棄馬天保,放棄她理想中的愛情。她不如燕燕。她多希望是燕燕在這裡。她一定能給傅佩仙勇氣。“你在這裡啊。”楊玉燕拿著道歉的蘋果,走過來,站在不遠處小心翼翼的看她的姐姐,她舉著蘋果搖了搖:“吃不吃?老師給我的。”大概是因為祝顏舒是一個單身的女士,這座學校裡同樣是單身(也有不是單身的)男老師都衝動起來了。他們不但對祝教授多番誇讚,對楊玉燕和楊玉蟬也是很照顧的,特彆是楊玉燕,上課的教授隻要是男的,隻要是對祝顏舒有淑女之思的,都愛塞零食給她,糖果巧克力蘋果葡萄……她統統都收到過,收到她就跟同學一起分吃了,根本沒跟她媽講過。女兒要保護媽媽呀。今天的蘋果就是剛才上課的老師給的,給了兩個,青青的小蘋果。楊玉燕拿著過來,想借機跟楊玉蟬和解,結果就看到了傅佩仙也在,隻好將兩隻蘋果都貢獻出來。她從眼角看楊玉蟬的神色,萬幸!她已經不生氣了。這樣她就是沒吃蘋果也行啊。“你們在說什麼呢?”楊玉燕好奇之心發作。傅佩仙微笑著說:“我要結婚了。”楊玉燕:“哦,跟你那個表哥?恭喜恭喜呀。”楊玉蟬瞪過去。楊玉燕:“?”傅佩仙:“謝謝,我發請柬給你,請你們來吃酒席。”楊玉燕:“是西式的婚禮嗎?你要穿婚紗?”傅佩仙:“對,穿婚紗,但不請神父,也不拜上帝。唉,亂七八糟的。”楊玉燕發揮杠精觀察入微,大膽發言的ky精神:“你怎麼好像不怎麼開心啊?”說完就後悔,再看楊玉蟬,以為姐姐要瞪過來了!嗯?怎麼把頭轉開了?楊玉蟬扭頭看櫻花的枯枝子,哦,這株樹乾死了,沒種活。楊玉燕沒有被人阻止,就停不下來。傅佩仙今天就是來吐怨氣的,說:“我開心什麼?這婚禮又不是給我辦的,婚也不是我要結的。”楊玉燕也想起了前情,不負責任的說:“不想結,你就不要結啊。”傅佩仙:“不結這個婚,我不但沒有了姨母和表哥,也沒有父母了。”這可真是嚴重了。楊玉燕沉默片刻,問:“那你有收入來源嗎?有安全的住所嗎?”傅佩仙不解:“什麼?”楊玉燕:“我是問你有沒有錢,有沒有住的地方。你要是不結這個婚,那就肯定不能回家住了,也不能從家裡拿錢了吧?那你要住在哪裡?又有什麼生活來源呢?”傅佩仙的心思完全被這個念頭迷住了。她肯定是不能不結婚的。但……哪怕隻是設想一下不結婚的後果,也讓她興奮不已。是啊,她要怎麼賺錢,怎麼養活自己呢?她可以住在學校,可以去教會做公益賺一點收入,對了,教會醫院一直在招收護士,她可以去醫院應聘,這樣就有收入了。等過上幾年,爸爸媽媽不生氣了,她就寫信回家,說不定爸爸媽媽會原諒她,以後姨母也會原諒她。楊玉燕繼續ky:“假如你逃婚了,那你表哥會不會找彆人結婚留種啊?”留種。楊玉蟬盯著那棵枯掉的櫻花樹,在心裡打了楊玉燕八百遍。反倒是傅佩仙接受良好。自從跟表哥訂婚以後,她的爹媽,姨母姨父,表哥,都明示過很多遍讓她儘快生個孩子,給表哥留種。所以傅佩仙很平靜的說:“可能吧,我表哥也有其他的女朋友。”她表哥以前雖然不是個花花公子,但舞廳也沒少去,女朋友也沒少交,花天酒地什麼的,那就是公子哥的日常。而且她知道,姨母身邊有個漂亮丫頭就跟表哥有曖昧,日後差不多就是個房裡人。姨母選她做兒媳婦,也是想借傅家的勢。漂亮丫頭可以生孩子,卻沒有傅佩仙身後有傅家管用。姨母沒了兒子,姨父可能會納小,也可能會休妻,這時就需要傅佩仙這個兒媳婦出來做事了。楊玉燕聽完嘖嘖,說:“那你就跑嘛。私奔可是女大學生做的最時髦的事了,你也做一回,趕一回潮流。”這樁婚姻完全就是拿傅佩仙去獻祭。人人得實惠,就她拿肉身布施,這都可以立地成佛了。人嘛,有時自私點不是壞事。太無私了反而傻了。傅佩仙一天都精神恍惚,坐著黃包車回家時,心裡仍在想。跑嗎?要跑嗎?跑!“師傅,勞駕,送我去教會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