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純鈞出生在山東累宦世家。家中最早可以追溯到清乾隆年間, 官至三品道台。直到現在, 清朝的遺老遺少們稱呼蘇純鈞的父親還總愛叫他“道台老爺”。蘇純鈞其母是道地的江南人士,與祝顏舒的母親是同一個地方的人。蘇純鈞頭一回上祝家樓租房子見到祝女士就覺得她麵善, 像個好人。蘇純鈞的母親是大家閨秀,家中也是官宦世家。蘇純鈞的母親嫁過來以後,相夫教子之外, 也潛心研究西學, 在西洋繪畫上有著不菲的造詣, 還曾經於閨中翻譯過幾本英文傳記和。他的第一個蒙師, 正是他的母親。蘇純鈞並非是他母親唯一的孩子。他上頭有一個大哥和一個大姐,下麵還應該有一個弟弟,不過弟弟早夭。所以他母親親生的孩子隻有他們三個。他的爺爺曾任學官。清政府倒台以後,他爺爺舉薦他的父親進入了當地的國民政府。他的父親意外獲得了袁總統的青睞, 彼時他才二十歲左右, 卻很快一躍而上,與其他人共同起草了袁總統登基前的許多重要講話的講稿。蘇純鈞認為,他父親甚至在當時很可能是袁總統的心腹之一。不過袁總統倒台以後, 他父親就銷聲匿跡, 灰溜溜的回到了家鄉,躲了幾年才敢再出來。後來他父親又輾轉依附於張將軍門下,但在張將軍被殺後,他就又無所事事了。現在, 他父親雖然年近七旬, 仍然雄心勃勃。蘇純鈞喝了一口已經冰涼的茶, 平靜的說:“我雖然已經有幾年沒有回家了,但我相信我父親到現在仍然不會老實。”祝顏舒聽了就掩口輕笑,柔聲說:“講講你母親吧,看到你,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個非常美好的女人。”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了,從昨天晚上他跟祝女士磕過頭以後,被楊二小姐看了個正著,為了避免讓楊二小姐打聽出更多秘密,他才隻能今天白天再來向祝女士坦白家中的事。隻有說清楚了,祝女士才能決定要不要接受他迎娶楊二小姐。現在家裡隻有他與祝女士兩個人。張媽給他們泡好茶就出門買菜了,楊大小姐要去忙訂婚宴的事,要多跑幾家酒店問酒席,還要去報社登報,還要去買許多瑣碎的東西。唯有楊二小姐,老老實實的被押去上學了。蘇純鈞握著涼涼的茶杯,溫柔的說:“我的媽媽……是一個很勤奮的人。”他離家以後就改了母姓。其母蘇女士,雖然出身封建家庭,嫁到了另一個更加封建的家庭,卻一直很努力學習。但她並沒有盲從於丈夫的喜好,她雖然為了跟得上丈夫的腳步而學習了西方的知識,最後卻選擇了繪畫來進行研究,因為西方繪畫才是真正打動她的東西。但毫無疑問,他的母親是深愛著他的父親的。而他的父親,也不失為一個能令女性傾心的男人。他一直以為他們是相愛的。直到母親重病,他趕回家後卻發現家中已經有叔伯開始替父親介紹新的妻子了,他們已經決定好了人選,甚至新妻子已經住了進來,開始照顧父親的生活起居。而父親也根本沒有拒絕。在他去質問的時候還很驚訝的勸他:“醫生已經說了,就在這一兩個月了。不過你放心,我會替你母親守一年的妻孝,明年這個時候我才會再舉行婚禮。”蘇純鈞聽了這話,遍體生涼。母親還活著,還在世!可這個家的所有人,包括他的父親都已經當她死了。就像安排家中其他的事一樣,就像廚房都會提前半年開始準備過年的食材,有的食材難得的,更要提前幾年準備。他們就已經在準備父親一年以後的婚事了。他們沒有親人即將離世的痛苦與傷心。他們更加為一年以後的婚禮而開心。最讓他痛苦的事,他好像是這家裡唯一一個“正常人”。他的父親是這樣,他的大哥和大姐也都用同樣的話勸他。大哥說:“戴小姐是名門閨秀,你要對她客氣些。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不要讓人笑話我們家沒有家教。難道你還要像小娃娃那樣去欺負後媽不成?”大姐當著他的麵哭,哭完也勸他:“爸爸肯定是要再娶的,他肯為媽守一年已經夠了。你不要惹爸生氣呀!”他開始覺得是不是真的是他不對。他不想留在那個喜氣盈盈的家裡,看所有人在安慰父親即將喪妻後又緊跟著恭喜他馬上就要迎娶一位更加美麗、年輕、家世更好的小姐。他們在悲傷與歡喜之間的情緒轉換的比戲台上的演員更加嫻熟。這一秒笑了,下一秒就可以哭。眼淚一抹,又是一個光鮮亮麗的好人。他做不到。他隻能一直留在醫院裡陪著母親。可他的陪伴也不能阻攔死神的腳步。在這時,父親來看望母親,他的未婚妻也一起過來了。母親強撐著坐起來接待這兩人,等他們離開後,母親就再也沒有睜開眼睛了。結果最荒唐的事發生了!他們居然說奉母親的“遺命”,父親要與未婚妻在一百天以內結婚!因為母親不放心留下父親一個人,所以她“要求”他們儘快成親。這些人都不要臉嗎?他們這麼做,夜裡還能睡得著嗎?蘇純鈞看到下人們連麻衣都來不及脫下就換上了喜慶的新衣。家裡的白布還沒掛上就又換上了紅色的燈籠。靈堂都沒有布置,就變成了喜堂。他本想大鬨喜堂的,結果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就被早有準備的堂兄堂弟帶著人抓住,關回了房間。他隻是在半夜時借酒意跑到父親的門前大罵了一通而已。祝顏舒搖搖頭,握住了蘇純鈞的手拍了拍,“傻孩子。”他講述的時候一點表情都沒有,仿佛說的是彆人的故事。但他不是不傷心、不難過。而是那些感情已經在他的心底沉積了。他的痛苦,第一次的時候會哭,第一百次時眼淚就已經哭乾了,第一千次時,已經隻會在心裡流淚了。蘇純鈞笑了一下,說:“後來我就跑出來了,什麼也沒帶,就是一身衣服,還有我口袋裡的東西。”他的手表、鋼筆,還有他從他母親手上取下來的一串珠子。跑出來以後他沒有地方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乾什麼。但是他也不能往鐵軌上一臥,往海裡江裡一蹦,更不可能沉浸在酒海之中,從此做一個醉生夢死之徒。他不能懦弱的去死,就隻能活下去。祝顏舒:“那你現在還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標嗎?”蘇純鈞搖搖頭:“我不能瞞您,我找到了目標。但這個目標太遙遠了,我無法把它拿給您看,而且我也不知道它會不會成功。它之與我就像一顆掛在天上的星星,我看著它,照著它指的方向走,那至少我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對的,至於能不能到達目的地,那就隻有天知道了。”祝顏舒若有所思,卻沒有繼續追問:“你有你的理想,這是一件好事。現在這個世界,最怕的就是沒有理想,像行屍走肉一樣的活著。”蘇純鈞說:“我對二小姐是真心的,我也是真心想要和她一起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庭的。您不用擔心我的理想會傷害我的家庭,我對此有信心。我的理想與我的家庭是不相駁的。”祝顏舒笑道:“誰又能保證可以長命百歲?我們所做的每一分準備,都是為了不辜負當下、此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