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木桌,兩碟涼菜,一間簡陋到寒磣的集裝箱小房。構成了我和六子久彆重逢的全部畫麵。我不止一次的在腦海中幻想過,如果再見麵,我們會怎樣,想過可能言歸於好,想過可能會刀劍相向,也想過一個在陽,一個在陰,唯獨沒有料到,我們竟會是以這種方式聚首。“咱們最後一次見完麵,我在粵省逗留了很久,也掙紮了很久。”六子自顧自的抓起一瓶啤酒,直接咬開瓶蓋,仰脖“咕咚咕咚”牛飲幾大口,到抽一口涼氣苦笑:“我這個人雖然他媽的渾渾噩噩,但不是四六不懂的小屁孩,怎麼可能不知道你一直在處處留手,不然彆說我當時投靠輝煌公司,哪怕是歸降米國,你照樣有法子把我乾廢。”說到這時候,他舉起自己右手道:“想通了,我就打算改變,而能左右我思想的也就是藥,所以我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準備戒掉,這隻手的小拇指就是那時候剁掉的,可我高估了自己,總覺得下決心就一定能成功,在一次混跡酒吧的時候,我再次複發,清醒過來以後,我後悔無比,又咬牙把自己的無名指也給剁掉了,就這樣,我反反複複,每次都給自己巨大的懲罰,每次又啪啪的狂打自己的臉,我徹底絕望了,感覺我這輩子都隻能做個自欺欺人的廢人。”話沒說完,兩行渾濁的眼淚順著他的麵頰滾落下來。即便沒有參與,我也能想象到他當時有多無助和沮喪。他抽泣著拿手背抹著淚水,可怎麼也擦不乾淨,剛剛才擦去,馬上又有淚水奪眶而出:“那段時間裡,我沒有任何經濟來源,不光把齊叔臨走時候偷偷給我的那筆錢花的一乾二淨,還把他送我的一塊佛牌也賣掉了,我真的很想戒掉,可就是不爭氣。”一邊低吼,他一邊舉起拳頭,用力捶打自己腦袋。“六哥,都過去了,你現在不是已經成功了麼。”我連忙攔下他,輕聲勸阻:“齊叔在天有靈的話,也一定會為你高興的。”六子迷惑的望向我:“你能看得出來?”錢龍點燃一支煙解釋:“你臉上有了血色,身上也沒了過去那股子好像燒焦的塑料味,那股味道你自己可能不知道,我們這些不抽的人,隨隨便便都能聞出來。”“是啊,戒掉了。”六子深呼吸一口,扭頭看向牆角齊叔的靈位:“說起來還是靠他,他活著的時候照顧我,死了還在惦記我,一窮二白的我當時真的想直接跳海死掉,可最後還是沒說服自己,我害怕,所以我搶了一對小情侶,又跑回了崇市,因為那時候你們和輝煌公司的對拚愈演愈烈,我真怕自己會受不住沒錢的誘惑,又沒皮沒臉的投入他們的陣營。”錢龍咬著嘴唇罵咧:“真特麼傻逼,你為啥不找我們,我們完全可以想轍把你送去專業的戒藥中心,如果你不想去,我們也可以守在你身邊,沒人會在孤獨的時候不需要人相伴。”“雖然我這張臉不值錢,可始終被你們喊過幾聲哥。”六子拍了拍自己的臉蛋子,長籲一口氣:“可能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吧,跑回崇市以後,我像個下三濫似的瘋狂作案十幾起,最後一次,我搶的是一個出租車司機,當時他恰好把我載到這裡,而那會兒市裡麵恰巧要規劃這邊,我親眼看到拆遷隊衝進煉油廠,把房子鑿塌了,把牆給推倒了,那一刻我好像真的醒悟了,我一直口口聲聲喊著自己才是齊叔的門徒,可從始至終都沒有替他真正做過什麼。”我環視一眼屋內,低聲發問:“所以你在這邊開下這家小麵館,想要守住僅有的那點回憶是麼?”“算是吧,呆在這裡,我能感覺到齊叔仿佛一直在盯著我看,每次癮發作時候,我隻有這裡才能控製得住。”六子感傷的抽吸兩口:“再後來,我真的戒掉了,也想過回去幫你做點什麼,可..”他撩起自己的袖管,我看到他的手臂瘦骨伶仃,血管完全清晰可見,說是皮包著骨頭也不為過。“剛剛皇上一巴掌就把我推倒了,不是他力氣有多大,而是我廢了。”六子放下胳膊,眼含熱淚的繼續道:“長期吸食那些玩意兒,把我的身體和內臟損壞到極致,沒戒掉的時候還感覺不出來,現在彆說你們,隨隨便便一個高中生估計都能把我打的滿地找牙,這樣的我,回去還能乾什麼?”見到這一幕,我的心口禁不住抽搐一下,表情真誠的勸阻:“六哥,話不是你那麼說的,就算你什麼都不做,我養活你也是應該的..”“兄弟啊,麻雀雖小,可玩的是整片天空,你六哥青麵獠牙了半輩子,讓我像個小老頭似的過退休,你覺得我能忍受的了麼?”六子擠出一抹笑容道:“後來,我就死心塌地的留在了這裡,工地建了三年,我的麵館開了三年,三年時間足夠我翻來覆去的審視自己,不過老天爺對我也不算太薄,活成這幅鬼樣子,我居然還能得到垂青。”“咳咳咳..”就在這時候,外麵傳來卷簾門的“獵獵”作響,接著一個身材高大,感覺最少得有一米七多的女人捂著口鼻從外麵走了進來:“老六,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許工人們在店裡抽煙,店裡本來就不通風,你又粗心大意,如果把什麼給引燃,我看你到時候往哪跑..”話沒說完,女人突然看到我和錢龍,本能的頓了一頓。可能是覺得我們的穿著打扮不像工人,她乾咳幾下,擠出一抹笑容:“有朋友來了啊?”“嗯,朋友!非常要好的過命兄弟!”六子站起來,指了指我和錢龍準備介紹:“這是王..”我搶在他前麵開口:“嫂子你好,我們和六哥好幾年就認識了,那會兒我倆在這家工地做小工,六哥總接濟我們,現在我們自己搞點小買賣算是混的不錯,特意回來看看他。”這女人長得很高大,皮膚也比較粗糙,屬於黑裡透紅的那種農村婦女類型,簡單的盤著頭,不過仔細打量的話,會發現她挺耐看的,蛾眉丹鳳眼,嘴唇比較厚,透著一絲小性感。隻是穿件工地乾活的粗布工作服,讓她顯得有點土氣。聽到我的回答,六子驚詫的掃視我一眼,訕訕的縮了縮脖頸:“也沒他們說的那麼誇張,我就是以前他倆餓的時候,免費送給過他們幾碗麵吃。”“老六這個人大大咧咧,除了老實心軟,沒什麼優點,還有..我可不是你們嫂子,我就是過來打零工幫忙的。”女人的臉頰驟然間紅到了脖子根,馬上羞澀的朝廚房走去:“那你們先坐著,我再給你們加兩道菜,老六你也是,朋友來了還摳摳搜搜,我說多少遍了,我兒子不用你養,有他爸的撫恤金,你彆老偷偷給他打錢,照顧好自己就完了。”一邊絮叨,女人一邊熟絡的係上圍裙,很快便傳來一陣炒菜的聲音。雖然不知道她和六子的具體關係,但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即便嘴上不說,臉上不顯,眼神也會把她出賣,從進門前的數落,再到後來的切菜做飯,都足以證明她對六子足夠有情意。六子做賊心虛一般偷瞄她一眼,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朝我解釋:“她叫周娜,是工地裡綁鋼筋的,老公前年意外墜樓,我嫌洗碗太囉嗦,就雇她..”“六哥!”我一把握住他的手,淺笑道:“原本我是想勸你跟我一塊回去的,可剛剛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每個人努力奮鬥的最終目的就是自由、開心和滿足,你現在已經達到了,我真的替你開心,如果有選擇,我也希望如你這般,做個平平凡凡的屁民,不需要有多大的抱負,隻要想看的人在身邊,想做的事在眼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無論是“餓死不種田”的非域老黑,還是遊走在三和“工資日結一天玩三天”的大神,都沒有對錯之分。曾幾何時,我也曾想過君臨天下,可見多了風起雲湧,突然覺得平凡可貴,比起來那些遊手好閒能夠睡到自然醒,自由支配快樂的“閒散人”,我反而覺得高宅豪車裡的“成功人士”可能活的更累挺。六子臉紅脖子粗的,朝我念叨:“朗朗,我和她..真沒有達到你說的那樣...”“六哥。”我抓起酒瓶跟他碰了一下,笑盈盈道:“你這輩子已經耽擱了很久,錯過了太多,不要再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矜持和羞澀中,喜歡就上,記住咱們永遠是狼,這杯酒就當是你們的喜酒了,我敬你,因為那時候我絕逼不會過來,上岸了,就一定不要再懷念海裡的事兒,弟弟祝你能夠心想事成,活自己想活的,做自己愛做的,一夢十年,你的江湖夢在這一刻徹底完結,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