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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毒 宮部美雪 7877 字 2個月前

隔天和再隔一天,原田泉都沒露麵,也沒有打電話過來。我們決定不主動跟她聯絡,先觀望再說。就這樣過了一個星期,自從吵架之後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星期,看來她是真的打算離職了,這樣對我們來說也變得更好處理。她獨居,家裡好像沒有裝固定電話,編輯部隻知道她的手機號碼。“傷腦筋。像這種時候如果打手機通知,好像不夠慎重,我實在不想這樣。”園田總編嘴上這麼抱怨,但還是打了她的手機,但打了好幾次還是沒人接,也沒有語音信箱可以留言,隻有鈴聲響了又響。“該不會是看到來電顯示,知道是我們打的,故意不接吧?”加西說,“說不定她已經在找新工作了。”“現在的人的確都很冷漠。”穀垣副總編回應道。在穀垣先生看來,加西其實也屬於“現在的人”。他們倆深有同感、互相點頭的模樣還真令人忍俊不禁。最後我們都覺得,好吧,那就算了。如果要重新招人,就必須先向會長室報告和申請。早上,等全體人員到齊後,我們針對是否還需要另聘新人,抑或暫時先這樣湊合著應付一陣子進行了討論。由於和印刷廠約好碰麵,另外也要去采訪,會一開完我立刻出了門,回到辦公室已是下午四點左右。不知為什麼,同事個個一臉憔悴,園田總編的額頭上還貼了一塊很大的創可貼,用正式的醫用膠帶固定。“是她乾的。”總編說,“大概兩點過後吧,終於聯絡上她了,我告訴她要解除兼職合約。”結果還不到一個小時,她就找上門來了,然後再次發生口角。或者該說原田泉從一開始就激動異常,根本無法溝通。“這個是她拿來砸我的。”總編指著放在桌邊的膠台說。我有點難以置信。要是被這種東西迎麵砸到,肯定會受重傷。“你去看過醫生了嗎?”“在那邊看過了。”她是指隔壁總公司大樓的診療所,“也照了X光,醫生說骨頭沒有異狀,隻是腫了一個包,有點破皮。”“幸好及時閃開,隻是從頭上擦過,才受了這點輕傷。”穀垣先生說,“她可是對著園田小姐的臉砸呢,真是惡劣的女人。”當時大家想製伏她,但她又叫又嚷地抓起手邊的東西拚命亂砸,以致大家束手無策。據說在一個同事跑去叫警衛,大家都亂了手腳之際,原田泉趁亂逃走了。“報警了嗎?最好還是報個案。這可是確定無疑的傷害案。”可是總編搖搖頭。“用不著那麼誇張。”“可是……”“這樣會給公司惹麻煩。況且如果歸根究底,也是我管理不善。”騷動過後,現場應該已經收拾過了,但是仔細一看,辦公室內還是比平日雜亂。這場風波的餘韻仿佛化為金屬的氣息,依然在空氣中飄散。“她到底來抱怨什麼?”總編吞吞吐吐,我隻好聽同事們七嘴八舌地轉述。據說原田表示:“為什麼沒有人來向我道歉,錯的明明是你們。”“僅憑一通電話就突然開除我,這已經違反合約了。”說到最後,穀垣先生臉色鐵青,我很擔心他血壓升高。“因為她滔滔不絕地說,實在太任性了,我忍不住回嘴:你炫耀自己有編輯經驗,其實根本什麼都不會,全部靠我們從頭教起。照理說光憑這一點早就該被開除了。結果,原田泉一聽就哭了出來(又發作了),大吼大叫地說這是嚴重的侮辱,她要控告我們,叫我們等著瞧雲雲。”在這遼闊的世間,想法超乎我們所能理解的範圍並根據那種模式行動的人,遠比我們想象的還多。這一點,尤其在都市生活的人,就算不喜歡也會逐漸明白。但一旦以這麼震撼的形式在近距離出現,還是不知該作何反應。心裡既怒又怕,但就是不知該做出什麼具體行動。那天,大家一起離開的編輯部。我因為不放心,就和園田總編一起坐出租車,送她回家。可能是藥效過了吧,在車上她的傷口似乎很痛。由於比平時晚歸,我把事情原委告訴了妻子。她不僅心臟弱(或者該說那是原因),也很會瞎操心。我用相當強烈的語氣說,原田泉不是強壯的大男人,隻是個瘦小的年輕女子,如果當時我在場,一定可以製伏她,越想還真是越不甘心。我還說,如果她敢再上門鬨事,我一定能擺平。“你可要小心。”妻子還是憂心忡忡地說道。接下來幾天,同事們上班時儘量不讓編輯部唱空城計,尤其小心不讓總編一個人落單。我們並未事先約好,但自然而然就變成這樣。周末來臨。星期六那天,我和妻子一起為了桃子的升學考試去參加升學預備班(非常時髦地自稱是prep-school)的教學見習會,接著又上了一堂向家長傳授心得的課。星期天,我們一家三口到處參觀出售衛浴設備和係統廚具的展示中心,順便小小地兜個風,在外麵吃完飯才回家。原田泉鬨事的風波暫時遠離了我的心。我們是時鐘和月曆的俘虜。有時那是痛苦的元凶,有時也可以帶來淨化。即便沒有特彆的理由和根據,有時單單是時間與歲月的流逝,便可衝淡心頭的疙瘩。新的一周來臨,星期一和星期二都安然無事。誰也不曾主動提起原田泉的名字。毋寧覺得最好彆再去想。如果不去想什麼辦法解決,就這麼擱置一周、十天、半個月,事情應該會自動平息吧……我們想得太天真了。事情發生在星期四早上。我走進辦公室,剛在辦公桌前坐下,電話就響了。是內線,接起一聽,“冰山女王”的聲音傳來。“早安,杉村先生。”“您早。”我也彬彬有禮地回答。“冰山女王”是會長室首席秘書遠山小姐的綽號。命名者不是我,也不是我認識的人,但是大家都知道;高掛在夜空的那個天體,是什麼命名為“月亮”的?誰也不是。但人人都知道那是“月亮”而不是彆的東西。這是同樣的道理。“會長找你。離高級主管會議隻有三十分鐘,請你立刻來會長室一趟。”她的“請你立刻來”,也就等於是“快過來”。我站起來,把剛脫下的西裝外套穿上。“乾嗎?”總編敏銳地問道。“召集令來了。”我回答著離開編輯部,小跑衝出彆館。會長室位於總公司大樓的頂層。無論就物理上或心情上都是高不可攀,要爬上那裡頗費功夫。我在直達電梯前向警衛出示員工證件,快步疾行。走路的這段時間也包含在主管會議召開前的三十分鐘內。電梯到達頂層,我一走出電梯,秘書室的小姐已在電梯前等候。對方是冰山女王麾下精銳部隊的一員,在她的帶領下,我沿著走廊前進。連著經過兩個房間,“冰山女王”的位置在第三間,最靠近會長辦公室。今天,她穿著筆挺的銀灰色(好像被煙熏過)套裝站在白板桌旁,她一看到我,又說了一次早安。“請快點。”我點頭匆匆走過,有人替我開門,我走了進去。我的嶽父——今多財團的會長今多嘉親正坐在那張造型獨特、被他女兒戲稱為“巨人腎臟”的大桌前看報紙。“您早。”我一邊想著不知有幾十天沒見過嶽父了——不是在公事方麵,而是私人方麵——一邊打招呼。嶽父從報紙後麵倏然露臉,老花鏡架在鼻梁上。“一早把你叫來,不好意思。”“哪裡。”今多財團會長今多嘉親,生於一九二四年,已滿八十歲,身材矮小乾瘦,頭發稀疏,眼眶四周的皺紋很深,皮膚枯槁乾癟。就外觀而言,絕非氣勢逼人的人物。有時我會幻想,如果嶽父脫下量身定做的高級西裝,換上皺巴巴的運動服,會是什麼模樣。如果穿著那身衣服走在船橋或錦係町一帶的場外馬券場,會是什麼模樣。那時,他渾身上下還是會和現在一樣威風凜凜嗎?今多嘉親身上散發的威嚴有幾成是與生俱來,又有幾成是來自衣著呢?以前,我曾經在晚酌時借著酒意問過菜穗子這個問題。妻子笑著想了一下,回答:“父親的鷹鉤鼻不管在哪裡都一樣顯眼。場外馬券場是販賣賭馬券的窗口吧?”“嗯,對呀。”“我猜,父親看起來一定像是那種很有領袖氣質的賭馬情報販子。那種特殊的氣勢就算穿任何衣服也不會消失。”妻子居然知道“情報販子”這個詞,令我很驚訝。“我是在財經上看到的,寫的就是這種情報販子如何變成兜町(日本的證券市場、金融街。)大人物的故事。”妻子偏好浪漫的故事,但有一點倒是異於一般家世良好的讀書人,那就是她不挑書,簡直是有什麼看什麼,而且她的書架上,無論是勃朗特姐妹還是簡·奧斯汀,乃至當今一炮而紅的暢銷作家,全都不分類彆地按照日文五十音順序排列。“早上,我收到了這玩意兒。”說著,嶽父放下報紙,拿起眼前的白色信封朝我遞過來。我輕輕鞠個躬走近,雙手接下信封。白色信封的角落散布著粉色小花圖案,信封上的字跡也很女性化。但筆跡不太漂亮,習慣性地往右上角歪斜,像雕刻似的用力寫著“會長今多嘉親先生 收”。翻到信封背麵,我不禁眨眼。沒有寄信人住址,隻用同樣的筆跡寫著“集團宣傳室 約聘職員 原田泉”。我抬起頭。嶽父把老花鏡往下拉至鼻梁一半處,看著我。“你念念看。”在他的催促下,我取出信。兩張和信封成套的信紙上用相同的特殊筆跡寫得滿滿的。看完之後,這次我無法立刻抬頭。“這個姓原田的,與其說是約聘職員不如說是兼職的吧?”“是的,會長應該也曾收到履曆表。”“剛才我叫遠山找出來,大致看了一下。她才做了半年嘛。”“是的,上個星期已經被開除了。”我想說明原委卻被嶽父製止,他展顏一笑。“你先彆緊張。”看來我似乎已臉色大變。“這封信寫的是事實嗎?”我提高音量:“完全與事實不符。”原田泉的信上寫滿了令我難以置信的描述。她說自從入社以來,就受儘集團宣傳室的各種虐待,大家不但逼她做合約上沒注明的工作,而且假日上班和加班也沒付加班費。隻因為她不是正式員工,就遭到歧視與排擠。她還說其中以園田總編與穀垣副總編對她更加苛刻,這兩名主管不僅沒有製止其他職員施加的虐待,甚至還帶頭歧視並對她惡語相向。園田總編私吞了應該付給她的薪水;穀垣副總編再三對她進行性騷擾,她一抵抗就威脅說要開除她……“滿紙謊言,園田和穀垣都不是這種人。我們……”嶽父輕輕搖頭,打斷了我的話。“用不著激動,我明白。好歹我也是集團宣傳室的室長。”《藍天》的總編是園田瑛子,發行人則是今多嘉親本人。“對不起。”我欠身致歉。是的。這正是把信寄給今多嘉親的用意所在。信末,原田泉宣稱已聘請律師,開始為這半年來身心受到的傷害尋求法律幫助。就算真的打起官司,《藍天》編輯部也不怕,她所說的都是漫天大謊。誰怕誰。但是,直屬於今多會長的社內報編輯部竟然發生惡性虐待與性騷擾事件,導致受害者提起訴訟,萬一被社會大眾知道了會有什麼後果?編輯部同人當然無所謂。雖說隻是暫時性的,又無憑無據,但是這將會令今多嘉親蒙羞。“都是我們過於輕率,才會給會長添麻煩,實在很抱歉!”“那倒是無所謂。”嶽父用手指把滑落的老花眼鏡推上去,“既然如你們所言純屬虛構,接下這件案子的律師隻會自取其辱。”“可是……”“用不著慌。”說著,他露出慵懶的笑容,“你真的很嫩。對方說什麼聘請律師,根本是唬人的。”“是這樣嗎……”“當然。如果是正牌律師,就這種情況,絕不會讓當事人自己寫信,應該是以律師的名義發律師函,表示他已受理被害者的控訴,如今由他擔任代理人。”幸好,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這種經驗,同事們想必也是吧。我們對法律程序既不了解也不知該怎麼做。“說吧,這個原田泉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我針對她引起的一連串問題匆匆說明。不是因為激動才越說越快,而是怕如果拖太久,“冰山女王”就要來喊嶽父了。雖說純屬誣告,但我還是不想讓女王聽到這麼有損名譽的事。嶽父就像在聽氣象預報般一臉優哉,甚至覺得我又氣又急的模樣很有趣。“如此說來,她和園田好像特彆合不來。”“應該是。但不隻是總編,大家跟原田的關係都很緊張。”“穀垣呢?”“就我所知,他從未罵過原田或對原田動怒,反而是我們當中最有耐心和原田相處的人,因為他的脾氣本來就很溫和。”“那信上為什麼會特彆舉出他的名字呢?”我能想到的理由隻有一個。“當她上門興師問罪時,穀垣先生氣憤之下忍不住說她沒有編輯經驗,照理說早該被開除了。原田泉當下哭了出來,反擊說這是侮辱,要控告他,據說還放話要他‘等著瞧’。”“我明白了。所以才把矛頭對準穀垣。”“這是唯一可能的理由。原田本來是我的助理。”“之前那個助理倒是個好女孩。”嶽父是指椎名妹。“是的。您也認識嗎?”“聽你說的。上次為了梶田的兩個女兒,你說她也幫了不少忙。”那是之前我受嶽父委托處理的一起事件。“可惜難以相提並論。”嶽父麵露微笑,向後倚著寶座的椅背。“你在員工教育上也有過失吧?”“您說得是。”“說來應該算是處理不當吧。早在一開始,當你們發現原田泉缺乏在履曆表上寫的那種本領時,就該斷然處置了。你們這些人就是太善良了,所以才會被她看扁。”我無話可說。一方麵也是因為她隻是兼職員工,我們沒想太多。“在履曆表上造假的人多得數不清。主管的責任就是要分辨真假,懂得如何駕馭部下。”這話說得很重,“我看這件事就由你負責處理,將功贖罪吧。”“是,對不起!”我再次鞠躬。嶽父笑了。“彆擺出那種臉。我是不方便讓園田和穀垣知道,所以才交給你。”“不用通知他們嗎?”“如果讓他們知道了,恐怕又是一場風波,哪還有心思處理。”的確。園田總編要是知道有人指控她私吞工讀生的薪水,大概會氣得抓狂。至於穀垣副總編,想必連一分鐘也無法蒙受性騷擾的不白之冤吧。“而且她還打傷了總編。”“當時,醫生開具了診斷證明嗎?”“不清楚。聽說是在我們公司的診療所看的,我回去再問問看。”“最好是有證明。雖然我不認為事態會嚴重到需要那玩意兒,但還是有備無患。”我點點頭說知道了,馬上從口袋裡掏出記事本,寫下這件事。“你能聯絡到原田泉嗎?”“我有她的住址和手機號碼。”“那,你立刻跟她聯絡,告訴她今後一切找你交涉。當然,如果對方真的要打官司,到時候我會派公司法務部的人出麵,但我想應該用不著。重點是——”他翻個白眼對我投以一瞥,“你要儘快收拾,以免演變為那種事態。”“當然,我也是這麼打算。”“不過,稍微向對方透露一下法務部的存在或許也有好處。像這種麻煩人物,通常膽子很小,隻要我們擺出真的要跟她較量的架勢,就能嚇得她縮起尾巴。”這是會長親自傳授的特彆講座。“首先,要清楚地告訴她,我們已經收到信了吧。”“沒錯。但你在跟她見麵之前,最好也準備一下資料。”“您指的資料是……”“當然是指履曆表。你們隻是覺得她疑似造假,並沒有查證過吧?”原來如此。“我去調查得詳細一點。”“嗯,早該這麼做了。”他說著又補上一句,“她隻是個兼職的。總之,這種事不值得大驚小怪。你就當作是個學習經驗,好好處理。不管以什麼方式用人,都會發生這種情況。”我就像剛結束研習課程的新職員一樣正襟肅立,回答“我知道了”。我和前來通知會長準備開會的“冰山女王”錯身而過,走出會長室。回彆館時,覺得自己就像被年級主任叫去訓話的小學生,不禁苦笑。就當作是個學習經驗,好好處理。是,小的遵命。我可是一個三十六歲、有家室的男人。一進編輯室,總編立刻問:“什麼事?”同事也看著我。大家對於發行人的態度免不了特彆敏感。“是家務事。為了桃子,這星期我們要一起外出。順便托我調查一些事。”“在嶽父大人手下做事真辛苦。”“感謝你的聲援。啊,還有……”我故作輕鬆地說,“關於我們辭掉一個工作態度不佳的兼職員工,我也順便做了個口頭報告。會長倒是沒有特彆說什麼。原田小姐本來是我的助理,如果今後她再來找碴,一切由我負責。”“不好意思。”穀垣副總編說,“但我想她應該不會再來找麻煩了。”“年輕女孩本來就分身乏術嘛。”說著,我擠出笑容,“對了,總編,看你的傷好像沒事了,你不打算向原田小姐索取醫療費嗎?”園田總編眨眨眼,反射性地抬手摸摸額上的傷。紗布和創可貼已拿掉了,但是還留著疤,被她用劉海遮住了。“時過境遷,算了吧。那樣隻會自找麻煩。”“你不生氣嗎?”“當然不爽啊,但我覺得跟那種人還是彆扯上關係比較好。光想就煩。”雖然用詞粗俗,語氣卻很正經,“隻要她肯離開,我就感激不儘了。”通過這段對話,我發現這次總編受到的打擊遠超過我的猜測。她隻想趕快忘掉這些不愉快的事。利用上午處理公事的空當,我偷偷從人事檔案中抽出原田泉的履曆表,藏在活頁夾中。吃完午餐,我在部內聯絡板上寫下外出洽公便離開了。今天的工作都不急,很容易挪出時間,幸好現在是月中的空當。出了彆館,過了馬路,我走進車站前的公用電話亭。談話內容很敏感,我不想使用可能因信號不良突然中斷的手機。打去“ACT”之後,立刻有人接聽,是個聲音聽起來很疲憊的女人。我說想過去拜訪,她用習以為常的口吻告訴我公司地點和路線。大概是編輯工作室這種部門本來就人來人往吧,她並未問及造訪的理由。地址在新富町。據說附近有中央會館這種區立政府設施,我對那一帶的地理環境倒還有點了解,很快就找到了“ACT”所在的商業大樓。那是一棟老舊不堪的五層樓建築。搭上電梯,在四樓出了電梯,眼前就是“ACT”的招牌。從敞開的對開大門往裡麵探看,沒看到半個人影。幾張桌子和堆積如山的紙箱把狹小的空間擠得擁塞不堪。“有人嗎?”我一出聲,眼前的紙箱後麵立刻探出一個腦袋。染成栗色的蓬鬆亂發用一支大發夾夾著。“誰?有什麼事?”是剛才接電話的女人的聲音。她站起來,利落地從桌子與紙箱的夾縫中走過來,大約三十歲,一身牛仔褲和毛衣的休閒裝扮。我向她行個禮並遞上名片。“冒昧來訪不好意思。剛才我打過電話來請教貴公司的地址。”女人一邊說“啊是是是”,一邊仔細打量我的名片。“杉村先生。這個今多財團……是那個有名的今多財團?”“是的。呃,這個集團宣傳室是社內報的編輯部。”“真的!”她忽然來了精神,原本疲憊困倦的臉上頓時有了生氣。四處堆積的紙箱當中,有些箱蓋敞開著,物品也袒露出來,是企業的宣傳刊物和免費贈閱的報紙,大概是“ACT”經手的“商品”吧。她以為我是來委托工作的客戶。“對不起,其實我來訪不是為了工作。”她的個性似乎很率直,表情立刻冷淡下來。“是哦。”她泄氣地說,“我就知道沒有這麼好的事。”“對不起,我是為了半年前起在敝社上班的原田泉小姐而來的。”霎時,她的臉龐閃現異於剛才的光彩,眼睛瞪得偌大。“原田泉?”“對,她曾經在貴公司任職過吧?”“當然。”她用力點頭,隨即壓低嗓門,“那個人又闖了什麼禍?現在還在你們公司吧?”“準確地說,應該是待過,因為我們已經辭退她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開心地如此重複道,“請、請等一下,我現在就去請社長過來。”右後方有一個用隔板區隔、附有房門的小房間,她慌慌張張地走近,嘴裡嚷著“沼田先生!沼田先生不得了啦”。看來社長姓沼田。小隔間的房門打開了,一個頭發跟她一樣蓬亂的男人探出頭來。我見狀行了個禮。“三個案子一起交了貨,所以今天幾乎所有員工都休假了。連電話都沒響,就是這個緣故。不過,當然也不隻是這個原因啦。”我被帶進社長室,就是那個小隔間。裡麵有一套沙發和咖啡桌,但幾乎沒有容身之處,紙箱軍團也侵略了這個房間;至於平麵場所,全都堆滿了未整理的校對稿、照片及印刷稿。剛才沼田社長似乎正在午睡,三人座的沙發上放著毯子,現在被他壓在屁股下。“房間沒整理,不好意思。”他抓抓頭。邋遢的服裝和發型,讓人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但可以確定的是,他處於“看似年輕”和“故作年輕”的曖昧界限之間。剛才那位自稱“編輯岸井”的小姐剛消失不久就拿著三罐咖啡回來,在雜亂的桌上找個空隙放下。“現在這麼不景氣,像我們這種弱小的編輯工作室,隻能以量取勝,搞得大家瀕臨過勞死邊緣。”果然,社長也累得一臉浮腫。“你難得休息,貿然打擾實在很抱歉。”“哪裡哪裡,沒關係。反正也得有人負責接電話,況且有時候也會有客戶上門。”“幾乎沒有。”岸井小姐說,“剛才真是不好意思,明知像今多財團這種大公司不可能上門委托,還是忍不住做了一下白日夢。”我笑了。看得出來他們經營得很辛苦,但兩人的說話方式依然輕鬆。“那麼,呃……你是杉村先生吧,原田小姐怎麼了?”沼田社長一邊打開罐裝咖啡,一邊傾身向前。“這次她又闖了什麼禍?”兩人都露出興味盎然的眼神。“首先,我想請教一下。她的確在這裡工作過吧?”社長和岸井小姐麵麵相覷。社長回答:“對,她在這裡待過。”“做了三年左右……沒錯吧?”“怎麼可能?!連一年都不到吧!”社長向岸井小姐確認。岸井小傑斷然表示:“她隻做了十個多月。但嚴格算起來應該是九個月,因為她三天兩頭請假。”兩人互望著點點頭。“她在給我們的履曆表上寫著大學畢業後立刻來貴公司上班,做了三年多。”“啊,那是騙人的。”社長說得很肯定,“她給我們的履曆表上寫的是另一回事。那家公司叫什麼來著?同樣也是吹噓說她在那裡積累了編輯經驗,可惜那也是假的。”岸井小姐起身匆匆回了編輯室。“社長,她的履曆表還留著嗎?”“不知道。說不定因為太惡心已經被我扔了。”我看著沼田社長,他的臉上冒著胡茬。“她在貴公司也惹出很多麻煩?”社長一臉憔悴地點頭承認:“沒錯,她把我們整慘了。”“貴公司專門出版商業圖書?”“她是這樣說的嗎?”“對,沒錯。”“看起來像嗎?”他一邊苦笑,一邊抬手朝紙箱陣一揮。“好像以宣傳刊物居多。”“都是企業外包給廠商,廠商再下單給我們。這沒什麼好丟臉的,我們可是正派經營,隻不過做的是小生意,沒那個本事參與出版。”“據原田小姐所說,她是在這裡學到了編輯的入門知識。”沼田社長撲哧一笑。“至少學會了怎麼寫入門這兩個字吧——就樂觀的期待而言。對了,怎麼樣?原田小姐在你們公司表現得稱職嗎?”“很遺憾。”“我就知道。她根本是個騙子。”社長剛睡醒的眼睛裡浮現出濃重的怒色。說不定,原田除了在工作上惹麻煩,還對社長的私生活造成了困擾。“不行不行,我找不到履曆表。”岸井小姐回來了。“早就跟你說過那種東西不能隨便亂扔。”“我連看到都煩。”岸井小姐來回審視著社長憤恨的臉色和我的困惑,最後轉向我。“原田小姐沒有工作能力,不肯學習,和同事也處不好。說她兩句,她就立刻發飆,對吧?”“對!”我簡單說明原委。仿佛我的說明眼看著滲入兩人的腦袋與內心,逐漸具體化,連這個過程的聲音都聽得見。“啊,果然一樣。”岸井小姐懷著深深的同情說道,“不管什麼事,她都堅稱自己沒錯,還說大家都欺負她。”“岸井小姐也是受害者嗎?”“我當然吃了不少苦頭。”她歎了一口氣,看著社長,“但沒有社長那麼慘,對吧?!”沼田社長點點頭。“我還被當成變態跟蹤狂了呢。”由於原田泉工作態度不佳,社長警告過她幾次。她還有不請假曠工的毛病,社長也打過幾次電話給她,還去她的住處找過她。據說就是因此被指控為變態。“她跑去警察局報警,說我迷戀她、糾纏她,還捏造一堆煞有介事的鬼話,害我被警察找去問話。”雖然他向警方說明了原委,但是……“這年頭,像這種情況往往會更相信女方的說法,就算我再怎麼堅持清白,頂多也隻能爭取到灰色地帶似的待遇。所謂灰色,就是推定有罪。”我想起蒙上性騷擾這種不白之冤的穀垣副總編。原田泉如果如此大聲控訴,恐怕他也會受到這種對待吧。“手法果然一樣。”我避開穀垣先生的名字不提,隻是簡單地敘述他的遭遇。沼田社長的臉色益發顯出嫌惡。岸井小姐深深頷首。“真是不知悔改的女人。”“就是啊……”“她是在什麼情況下離職的?是主動辭職還是被開除?”“算是開除吧。我們也采取了反擊。”到這裡,他說話總算痛快多了,語氣也恢複了活力,“我們調查了她的情況,結果發現不隻是學曆和資曆,連年齡都是謊報的!於是我們就拿那個當底牌,威脅她如果再謊稱被我跟蹤騷擾,我也要抖出她的底細,她才不甘願地嘀嘀咕咕離了職。”“才不是嘀嘀咕咕,根本是大哭大鬨。”“對哦,記得那時好像連玻璃都打破了。”“那時候真慘呢。”“你們說的玻璃是窗玻璃嗎?”岸井小姐指向門口,上麵鑲著一塊方形玻璃。“她把那裡打破了,扔東西砸的,好像是書擋吧。”這點也一樣。“看來她好像無法控製情緒。”“她根本就控製不了自己。我真驚訝她到底是怎麼變成那樣的人的,到現在還覺得不可思議,真想看看她父母是什麼德行。”“實際上,你們跟她父母聯絡過嗎?”沼田社長抬起手在麵前猛揮。“找不到。連她的老家在哪兒都查不出來。”“她或許已經和父母斷絕關係了。”岸井小姐說著戳戳社長的手臂,“社長,與其在這兒亂說,我看不如直接請人家過去吧。”“找誰?”“當然是北見先生。”“噢……”說著,沼田社長瞪大了眼,同時回看我,“呃,當時我們委托了一家事務所調查她的背景。不過,說是事務所,其實隻是小型個人工作室。”“是征信社嗎?”“嗯……我也不知道,算是吧。”他瞪著天花板思索,“就我個人來說,我更喜歡稱他為私家偵探。”岸井小姐笑了。“乾嗎,你也太誇張了吧。”“啊,說到這裡才想起,那女人的履曆表說不定也交給北見先生了。”社長問我要不要去見他。就我的立場而言,既已騎虎難下,當然不好意思拒絕了。“不過,我突然跑去,對方也不可能把你委托的事情告訴我吧?”不管是哪一類的調查事務所,隻要是正派經營,照理說應該有義務替客戶保密。但沼田社長毫不在意地說:“那倒不用擔心,我會打電話給他。實際上,他並沒有正式掛牌對外營業,所以不受任何製約。你隻要說是我的朋友,他一定會把必要事項都告訴你。”這個偵探還真好說話。沼田社長也不管我的遲疑,徑自起身去打電話。岸井小姐一邊喝咖啡,一邊對我報以微笑。“不好意思。我們太積極了,反而讓你覺得奇怪吧?”她很敏銳。“因為我們社長對你們的遭遇心有戚戚焉。看來,他到現在還在氣原田小姐,連我都很驚訝。”“無論是誰,蒙上這種不白之冤都會無法忍受。”“他還差點因此離婚呢。”我一頭霧水地看著她。“社長被當成變態跟蹤狂,搞得他和老婆之間也出了問題。”“啊,原來如此。”“有一陣子連公司客戶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因為原田小姐還寄信給我們的客戶。”這也太狠了吧。“社長覺得沒人肯相信他。沒想到他的信用這麼不堪一擊,連一個歇斯底裡的女騙子都比不過,所以幾乎喪失了自信,非常沮喪。想一想他還真可憐。”“他現在沒事了吧?”“工作上是啦,但跟他老婆還是分居。在社長看來,就算原田小姐的事解決了,還是得不到老婆的信任。這件事好像在他們夫妻之間造成了很大的隔閡。”說完,岸井小姐忽然眼珠滴溜一轉,“咦”地說了一聲。“之前,你們該不會也為了這件事打過電話來吧?”的確有,我回答。我說之前我們打電話請教過原田泉的事,可是接電話的人說這是個人隱私,不方便透露。“對對對,我記得,我想起來了。”她按著腦袋,邊笑邊點頭,鞠了一躬,“對不起,那時候太敷衍了。接電話的人就是我啦。”那時,湊巧是某位特約作者接的電話,聽到他轉達來電者要打聽之前在公司待過的原田,沼田社長和岸井小姐當場都愣住了。“我當時心想,哇,果然找來了。”一定是原田小姐新的工作單位打來的,她大概又闖禍了,怎麼辦?“坦誠相告當然也是一個辦法,可是社長怕了,說那樣不好,萬一原田小姐被開除了,怪我們從中作梗亂告狀,說不定又會上門來找麻煩,你說是吧?”我能夠理解。“對,的確有可能。”在那種情況下,“ACT”的人想必會被原田泉指控為說謊,捏造事實,惡意中傷。她絕對會這麼做。“所以,我隻好以保護個人隱私為借口,故意裝傻,真的很抱歉。但還真不可思議。”岸井小姐說著,俏皮地歪起腦袋,“她怎麼會老實地把我們公司寫在履曆表上呢?”“可能是怕我們萬一去查證,寫出來至少可以避免被發現全部造假吧。”否則就會百口莫辯。就算要強詞奪理,也很難堅持自己的說辭。岸井小姐沉吟道:“說得也是。說不定她早就料到我們怕了她,不敢說出真相。嗯……她應該不會設想得那麼周到吧。”她索性自問自答了起來。“說謊還真是不容易。看她這樣,令我不禁有種感觸,就算大費周章編造故事,還是得在哪裡摻雜一些事實,那樣很耗精力,但終究還是無法做到無懈可擊。馬腳往往就是這樣露出來的吧……”她不勝唏噓地咕噥著。沼田社長回來了,迫不及待地說:“我找到北見先生了。他說你今天就可以去找他,我已經把原委都告訴他了,要我陪你一起去嗎?”“不,那樣太麻煩你了。”我客氣地婉拒,“對我們公司來說,這種事畢竟不便張揚,你肯幫我介紹已經足夠了。謝謝。”“啊,這樣嗎……”說著,社長露出小孩子找人玩耍卻被拒的眼神。怒氣無從發泄,也無法縱情報複。即便已是個成年人,有時候還是會為這種事耿耿於懷。沉睡的孩子本該繼續睡,卻被我不小心吵醒了。那既非征信社,也不是調查事務所,純屬個人營業,沒有掛牌。那個來曆不明的北見全名是“北見一郎”,說不定連名字也是假的,這純屬直覺。如果光看字麵,就跟我的“杉村三郎”一樣平凡不顯眼。我拿到的住址在南青山二丁目,我對那裡同樣有點熟悉。但是,當我找到目的地,拿著沼田社長寫給我的地址時,還是忍不住站在原地沉思了一會兒。那裡是老舊的都營住宅。就在摩登大樓和花園洋房之間,唯有那兒黯然無光,但也可以說是唯一有生活感的地方。一共有六棟並排建築,大概是在整修吧,我左手邊第一棟上搭建了腳手架,灰色牆壁被塑料布整個覆住。都營住宅往往出人意料地位於交通便利的地段,就算在南青山,也沒什麼好驚訝的。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的確讓我更摸不清“北見一郎”的底細。他究竟是何方神聖,以什麼為正業呢?小區內有一座停車場和一個小公園,公園裡有沙坑和秋千,卻不見小孩蹤影。庭院和步道處處綻放著鮮花,灌木叢洋溢著綠意。照理說秋天已儘,行道樹早已落葉飄零,想必是居民熱心照料,在秋天種了當季的樹木吧。其中也有小棵栗樹,搖曳生姿的枝頭垂掛著長刺的栗子。他住在三號樓二〇三室。我爬上陡峭的樓梯。沒有對講機,老式的窺視窗裡側掛著窗簾,顏色雖已退淡,但花樣很可愛。我舉手敲門。隔了一會兒,裡麵傳來一聲“來了”。有些人,你越靠近越摸不清他的底細。北見一郎就是這種人。站在門內的人看似五十幾歲,或許已經六十了吧,身材瘦小,麵無血色,宛如病人。一點也不像乾練的調查專家,倒像是深受胃潰瘍所苦的區公所辦事員。“請問你是北見先生嗎?”“你是今多財團的那位先生吧,之前打電話過來?”沒等我回答,他直接請我進屋。我垂眼一看脫鞋處,發現除了一雙舊的男用拖鞋外,還有兩雙學生鞋,兩雙女孩子的鞋。“不好意思,我屋裡有客人,她們馬上要走了,請你先在這裡等一下好嗎?”北見用平穩的聲音說道。他上身穿著白襯衫外罩灰背心,下麵是一件看似運動褲的黑色長褲,腳上穿著毛茸茸的室內拖鞋。他遞給我一雙乾淨的普通拖鞋,大概是給客人用的吧。屋內格局是二室一廳,房間並排橫列,從玄關處便能一覽無遺。北見之前在那個起居室隔著那套客餐兩用的桌椅和兩個女學生相向而坐,或者正確地說是直到剛才還在相向而坐。他回去之後,就這麼站著看那兩個仰望他的少女,用同樣平穩的語氣諄諄勸誘似的說:“事情就是這樣,不好意思,你們回去吧。”其中一個女學生對另一個低語:“小美,走吧。”她察覺到我的出現,不時偷瞄。我把目光轉向牆壁。被稱呼為小美的女學生視線垂落在桌上,動也不動。兩人穿著一樣的製服,隻有胸前的蝴蝶結顏色不同。“走啦,小美。這也沒辦法。”小美就像生了根似的紋風不動。起先說話的女學生拉著她的手臂,輕輕搖晃。“下一位客人已經來了,這樣對人家不好意思,走了好不好?”兩人默默起立,一語不發地離開了。不是“小美”的那個女學生臨走前還鞠了躬,“小美”卻一直低著頭,即便北見跟她說對不起,她也沒有回頭。“好像打擾你們了,對不起。”對於我的客套話,北見報以微笑。“是附近的小孩,有事來找我商量,但我向來不接受未成年人的委托。”雖是最低限度的說明,卻已足夠。我跟著北見來到前一刻還被女學生占據的位置,公式化地取出名片自我介紹。“我沒有名片可以給你。我叫北見一郎。”北見毫無愧色地說道。好像早已習慣在自我介紹時搬出這句台詞。“請坐。”我在“小美”剛才坐過的椅子上坐下。忽然間,我覺得自己很像壽險公司或銀行的業務員拜訪陌生家庭,在桌前和男主人對坐。室內生活用品似乎一應俱全。家電用品和家具雖已使用多年卻很乾淨,環境絕非令人不適。但這裡不是事務所,也不是辦公室,再怎麼看都是“住宅”。我這個上班族置身在這麼濃鬱的家常氣氛中,還沒練出那麼厲害的功力——二話不說利落地表明來意。“你好像嚇到了。”北見對我一笑,令我很尷尬。“大家通常都很驚訝,這是正常的。”“是‘ACT’的沼田社長介紹我來找你的。”“我知道,大致情況他都在電話中告訴我了。”北見起身走進狹小的廚房,打開餐具櫃拿出兩個玻璃杯。雖然我請他不用招呼,他還是繼續打開冰箱拿出寶特瓶裝的冰茶。他說了聲“請用”,冰茶很好喝。室內很溫暖,房子坐北朝南,隔壁那間六疊大的和室正沐浴在午後的暖陽中。“沼田先生這個人性子急,或許沒跟你解釋清楚。”北見親切地解釋,表情溫和地看著我,“我並非正式從事調查工作。以前我當過警察,多少懂些門道,有時候親友托我幫忙,我就調查一下而已。因此,我並不是靠這個賺錢糊口。”原來他以前是警察啊。是屆齡退休嗎,還是因病退職呢?我不好意思探問,北見看起來也不太想說。他直接切入正題。“關於原田泉小姐的事,她在‘ACT’惹麻煩時,我受托作過一些調查。雖然沼田社長叫我把查到的情況通通告訴你,但我恐怕不便那麼做。”“你說得對。”我點頭同意。“我也不想仔細打聽你是基於何種理由想要了解原田小姐的經曆。對我這種初次見麵的人,像你這種大公司的員工也不可能劈頭就坦誠相告吧。沼田先生雖然貴為社長,卻總是不懂得這方麵的基本常識。”他再次露出微笑。原本是單眼皮的眯眯眼,笑起來就變成了一條縫。他任職於警界,執勤時不知是什麼模樣?待在哪種單位?難以想象,如果是在各中小學學校巡回指導交通安全我還能想象。對了,這人身上有種教師氣質。“原田泉小姐看來似乎有偽造個人經曆的習慣。”“好像是。”“就我調查所知,除了‘ACT’,她也在很多地方待過。形式上屬於正式職員的好像隻有在‘ACT’的十個月,其他地方都是做特約社員或兼職,等於是打零工。她在每家公司都是偽造經曆。”我說明她在履曆表上寫的上學經曆。“她生於埼玉市,自當地的公立中學畢業,高中念的是私立學校,才念一年就輟學了。”“噢,她自稱有編輯經驗。”“這一點很可疑。但無論是哪種形式,她的工作特點都和貴公司一樣,多半與出版或編輯有關,可能是個人喜好吧。她也在書店待過,通常半年就辭職或被開除了。‘ACT’算是待得很久了。但還是有查不出來的部分。”他這麼說。“我聽沼田先生說查不出她的老家在哪裡。”“地址倒是知道。但她的家人都搬走了,她家裡有父母和哥哥,但是聯絡不上。就算聯絡得到,我看恐怕也無法指望他們。”女兒離家後一去不回,父母也遷居他處。的確,像這種家庭關係,大概很難指望他們提供信息吧。“說不定在家裡也闖了什麼禍。”聽我這麼說,北見隻是微笑以對並未回答。“如果原田小姐在貴公司也引起類似在‘ACT’那樣的糾紛,想必又吵著要找警察和上法院吧。”“的確有這個傾向。”“她光是嘴上說說,並不會真的采取行動。”“可是我聽說沼田社長被警察找去問過話。”北見的微笑變成苦笑。“那是因為沼田先生的處理方式不高明。說穿了,是他太害怕。他錯就錯在慌張,頻頻打電話給她,又跑去她家好幾次,而且不是在正常的訪客時間。如果換個角度來看,的確很像跟蹤狂的行為,難怪警方會懷疑他。”我也差點苦笑,但想起沼田先生正色發怒的表情,總算勉強憋住。“原田小姐的確是個麻煩人物,但她其實膽子很小,麵對今多財團這種大企業,應該不敢正麵宣戰。況且她比誰都清楚,就算她想鬥也沒有武器。她扯的那些謊話,隻要稍加調查就會被揭穿。她是個可憐的女人。”他說道。“這件事,杉村先生奉命全權處理吧?或者,集團宣傳室的上級也會采取行動?”我給的名片就放在桌上。但,北見連瞧都沒瞧,就流利地說出我的姓名和所屬部門。“不,此事由我全權負責。”“既然如此,容我多事說句話,我認為你隻要去找她,好好跟她講道理,應該就能解決了。如果她不聽,報上我的名字也沒關係。”“北見先生跟她見過麵嗎?”“她離開‘ACT’時我們談過。當時,她倒是頗有悔意。看來她又故態複萌了,”說著,他的眼神有點飄忽,“不過,我建議你最好選白天跟她見麵,約在咖啡店那種有很多人進出的公共場所。她隻有在那種鬨起來會嚇壞相關人士的地方才會抓狂,但飯店裡的咖啡座可不行。我想你應該知道為什麼。”這次,我真的露出了苦笑。北見也笑嘻嘻的。“我想應該不至於那樣。但如果她向你們提出用金錢交換她不再惡意造謠的條件,我認為斷然拒絕才是明智之舉。”“不管是基於何種意圖付的錢都會留下把柄。但說是‘把柄’好像也有點奇怪。”“的確。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各式各樣的人。”北見說,接著又補上一句“我也是其中之一”,然後開懷一笑。我把冰茶喝得一滴不剩,感謝他抽空跟我見麵,便起身道彆。臨走時,某種難以言喻的衝動忽地衝上腦袋,我不禁開口問道:“說這種話或許很失禮,但北見先生的名字該不會是筆名吧?”“筆名?”“我總覺得不像本名,也許你寫過書,所以才……”北見有點目瞪口呆。“杉村三郎是你的本名吧?北見一郎同樣也是本名。”然後,他拿起我那張一直擱在桌上的名片,朝我遞來,“還給你。”我很困惑。北見繼續說:“對於我這種來曆不明、初次見麵的人,身為大企業宣傳室的成員不該隨便遞上公司名片。”我以為是因為迂回問他“是否用假名”才得罪了他,但他臉上依然掛著溫煦笑容。“不,請收下。北見先生的身份,我已聽說了。”“說不定我是在說謊。”看樣子,他是在逗我。“一般人不會隨便捏造自己的身份。”他垂眼看著我的名片,說:“我們往往都一廂情願地認定,隻有騙子和他的同夥才會做這種事,普通人絕對不會這麼做。可是在現實中,普通人有時也會用普通麵孔做這種事。”我想起嶽父說的話,在履曆表上造假的人多得數不清,但北見說的好像和嶽父的意思有點不太一樣。“原田小姐的情況……恕我直言,那不叫普通。”北見嘴角泛笑,斷然駁回我的話:“不,很普通。她是這年頭極為普通、誠實的年輕女孩,甚至可以說過於誠實。”接著,他問我是自己開車還是從哪一站搭車過來的,言下之意是這段談話就此結束。我說我知道該怎麼回去,便走向門口。陽光比來時稍弱,我走下變暗的樓梯。走在從建築物之間穿過的步道上,赫然發現剛才在北見先生家看到的女高中生就坐在公園的秋千上,是那個叫“小美”的少女,我是看她胸前蝴蝶結的顏色知道的。她把書包放在腳邊,獨自坐著,沒看到她的朋友。她頹然垂首,而且正在哭,淚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格子裙上。我在公園旁駐足。她雖然背對著我,但距離隻有兩米。我不知所措,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那畢竟與我無關,我隻要默默地走開就行了。然而,我於心不忍。小美正抖動著肩膀哭泣。“請問……”我采取了毫無創意的招呼方式,“你是剛才在北見先生家的那個女孩吧?”小美依然低著頭,沒轉身。“雖然我不知道你來找北見先生商量什麼事,這麼說或許有些管閒事,但你最好不要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天馬上就要黑了。”秋天的這個時節,陽光反而比嚴冬更短。就像現在,在建築物宛如灰色積木的陰影籠罩下,這座小小的兒童公園已被整個吞噬。小美依舊把頭垂得低低的,抬起右手按著臉——她是在擦拭眼角。“那我走了。”我笨拙地拋下這句話,決定儘快離去。我邁步離開公園。因為不放心,便轉頭看了一下。就在這時,小美的身體輕飄飄地往旁一歪,從秋千上跌了下來。我著實地嚇了一跳,衝回秋千旁,一邊大喊“喂!同學、同學!”一邊抱起小美。她臉色蒼白,雙目緊閉,臉上和頭發上都沾了沙子。情急之下,我想摸她的脈搏,卻發現她的手腕異常冰冷。我聽見有人跑來的腳步聲,抬頭一看,是北見。他穿著拖鞋跑來,直衝到我們身後,在小美身旁蹲下。他喊著:“古屋小姐!古屋小姐!”少女沒有反應,癱軟無力。“打電話叫救護車吧。”我掏出手機,“這裡叫什麼小區?”“隻要說是南青山第三住宅,對方應該就會知道。”我撥電話時,北見像是要保護少女似的抱著她,看起來就像是撿起一個不小心掉在地上摔壞的洋娃娃——雖然不是自己的,卻是某人的心愛之物——正為無法挽回的失策而心慌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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