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妹妹(1 / 1)

樂園 宮部美雪 6176 字 2個月前

前畑滋子就像背上長了翅膀一樣,直往高橋律師事務所飛去。這一次她沒有迷路,隻不過在約定時間的十分鐘前按門鈴時,還是因為太過興奮而滿身大汗。還是那個像小鳥般的多田為她開門。“你好像快喘不過氣來了。”“我是從車站一路跑過來的。”滋子老實回答。“誠子小姐還沒到,不過高橋律師有話要先對你說,請進。”高橋律師的表情倒也還好,看不出來心情的好壞,優秀的律師都是這個樣子。“真是令人意外。”他開口就說。“我也是這麼覺得,謝謝你的幫忙。”滋子發自內心地感謝,心臟跳動得很厲害。“不用謝我,其實我曾經試圖阻止,請她打消念頭。”這表示誠子小姐的心意很堅決?“我要先聲明的是,土井崎夫婦拒絕了。打電話或是寫信都不行。我不能告訴你他們的地址,你隻能見到誠子小姐,這樣可以嗎?”“是的。”高橋律師要多田拿兩份文件過來,然後交給滋子。“請先讀一遍,確認過內容後,在最後一頁的這裡簽名,兩份是同樣的位置。”他手指著下方的空白處。文件的標題是“同意書”。滋子趕緊,內容不是很複雜,寫著一連串和誠子見麵進行采訪時該遵守的事項。未經誠子允許不得錄音、不得攝影拍照,采訪時除滋子外,不得有第三者在場;若有必要時應事先跟誠子和高橋律師事務所商量,原則上采訪內容不得泄露給第三者……“請問這裡的‘第三者’是否也包含萩穀敏子女士呢?”“請讀那段文字的下一行。”那裡寫著——關於乙方(滋子)共同采訪人萩穀敏子,僅在土井崎誠子同意的情況下準予獲知。“這一點是否得根據采訪的事項一一跟誠子小姐確認呢?”“沒錯。”此外,得知的有關土井崎元、向子、茜、誠子的事實,任何片段都不得公之於出版品、影像作品、聲音媒體、電子記錄媒體等。讀完同意書的最後一行後,滋子才抬起眼睛。“了解了。不過高橋律師,同意書上並沒有提及采訪費的事。”“誠子小姐說她不收取采訪費,”說完後高橋律師做出仿佛將要打噴嚏的嚴肅表情,“甚至她還說要付給你必要的費用,但是被我阻止了。”滋子睜大了眼睛。“她說是……必要的費用嗎?”“反正她本人馬上就到了,你直接問她吧。”滋子簽好了兩份同意書,一份交還給高橋律師時,對講機的鈴聲響了。滋子背後屏風另一頭的門開了,她突然感覺緊張得難以呼吸。“你好。”多田打招呼的聲音。“你好,我好像稍稍遲到了,對不起。”聲音甜美,腳步輕盈。“高橋律師,誠子小姐到了。”多田前來通報。高橋律師起身,不過滋子從沙發裡站起來的速度比他還快。滋子慢慢地轉過頭。隻見一位身材比自己較為嬌小、體態纖瘦的年輕女子,眼光低斂地對著滋子的方向。她皮膚白皙、五官端正,就像日本人偶一樣——滋子心中不禁浮現如此傳統的比喻。對方穿著淡藍色及膝的連衣裙,五分袖,圓領剪裁,領口的形狀更加襯托出她脖子的修長與下巴美麗的線條。短發發型很新穎,耳朵兩側的頭發比頸背的部分還長。“今天的打扮看起來很清爽呀。請過來這裡。”高橋律師微笑著伸出手,指著身旁的空位。年輕女子對滋子輕輕點頭致意後,經過她身邊站在律師身旁。“這一位是前畑滋子小姐。”律師說。滋子大方地抬起頭,直到對方正麵直視過自己的臉後,才低下頭。“我是前畑,初次見麵請多指教。”這一次,對麵的女子則是等到滋子站好,眼睛正視著她之後才說:“我是土井崎誠子。”誠子沒有行禮,和滋子四目相交後,便立刻坐在椅子上。滋子則是慢慢地坐下,不是刻意,而是因為緊張,雙腿都僵直了。她看起來比想象的要精神。這是滋子的第一眼印象。這個想法和心跳同一節奏似的在太陽穴一帶跳動。很有精神、很有精神、很有精神……太好了。“承蒙你答應我的請求,十分感謝。”誠子正要開口回應滋子的話,高橋律師搶先說明:“前畑小姐已在同意書上簽字了。”並把剛才的文件拿給誠子看。“日前我也說明過了,就算前畑小姐遵守同意書上所有的內容,假如你不想說的話,光是這項理由就足以立刻中斷這次采訪,這一點請你記得。”誠子說了聲“好的”,並點頭。“謝謝你為我多方設想。”然後她看著滋子。“手續很繁雜,真是不好意思。”她臉上雖沒有微笑,卻是微笑即將浮現之前的柔和表情。狹長的單眼皮眼睛中顯現出清澄的知性,那是什麼呢?好奇心?誠子目光堅定,視線焦點停留在滋子的臉上。她不像是在看著滋子,但滋子有種被從頭到腳觀察的感覺。多田送來咖啡,誠子伸手幫他分配杯子和盤子。這畫麵看起來很美,想不出其他詞語形容,就是覺得很美——微笑著幫忙的誠子和害羞笑著的多田。“考試考得怎樣呢?”誠子問多田。“啊,這個問題pass。”多田連忙說,“請你當做沒問過。”“因為沒讀書,沒辦法呀。”高橋律師說。“有呀,我很用功念書的。”“可是你昨天不是在辦公室裡打瞌睡嗎?”“那是因為白天晚上都在讀書,在這裡守著電話的時候自然會想睡覺。”看來誠子和高橋律師、多田似乎很熟,她和多田甚至就像是姐弟一樣。多田正準備離開時,誠子伸出手掌對滋子介紹:“他是高橋律師的外甥,將來準備當律師。”多田不是對著滋子說話,而是回應誠子:“能不能當上律師我不知道,我隻是參加了司法考試。”“怎麼,你看不起律師這一行嗎?”“我沒有,倒是舅舅不是說過嗎?依司法考試的成績高低排序,最好的當法官,其次當檢察官,最爛的才當律師。”誠子手掩著嘴巴偷笑。“不管當上哪一種都很厲害,對我而言那是無法想象的世界。”接著又對滋子補充說:“他的目標是應屆考取資格,而且這絕對不是在做夢,他很優秀。”滋子隻能微笑著看著這一切。她想起了酒井直美說的話:誠子是我所認識的朋友之中最溫柔的人。的確沒錯,她真的很溫柔。誠子主導的這場溫馨對話,目的是為了不讓滋子有不自在的感覺。她在為滋子設想,因為製止她和滋子見麵的高橋律師也在場,她想多少緩和一下現場的氣氛。其實誠子並沒有這樣的責任與義務。“我之前就知道前畑小姐的事了。”誠子雙手放在腿上說道。剛才被當做話題的多田已經退下,高橋律師則在一旁攪拌著咖啡。誠子絕對不讓現場有短暫的沉默。“謝謝你,我想大概是因為九年前的那個案子吧?”高橋律師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們交談。“你……上過電視吧?”“當年的前畑滋子的確有過那段經曆,現在實在很難想象。”“聽高橋律師說了之後,我嚇了一跳。你居然沒有將當時的命案寫成書。”“是的,我沒寫。”“方便的話……我可以問為什麼嗎?”感覺好像和野本刑警之間的對話又要重複一次,隻是這次有明顯的不同。因為土井崎誠子並沒有對滋子感到生氣,她隻是單純地覺得不可思議。“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大概最老實的答案就是我寫不出來吧。”“寫不出來。”誠子低聲地重複,放在腿上的雙手輕輕地握在一起,她沒有戴戒指,身上也沒有任何飾品。“我的……我們家的事,你也不會寫出來嗎?”這是見麵以來誠子第一次低著頭將視線微微抬起。滋子很肯定地對她點頭說:“我不會寫的。”“不會寫。”她又低聲地重複,然後瞄了一眼身旁的高橋律師。“對不起,高橋律師。”“怎麼了?”“今天你也會在這裡一起接受前畑小姐的采訪嗎?”“沒錯,我的時間都空出來了,沒問題的。”誠子感覺抱歉地眨著眼搖搖頭說:“我覺得很對不起,我想單獨跟前畑小姐說話。”照理說高橋律師應該比滋子更加驚訝,但他不動聲色,而是將杯子放回盤子上,態度平靜地反問:“有我在場你不方便說話嗎?”“那倒不是,真的,我不是那個意思。”她的頭輕輕擺動,雙手也跟著揮舞。那樣的動作,讓她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二十五歲年輕許多。“我就隻是想跟前畑小姐單獨說話。”她的語氣就像女學生對班主任老師說:“我想完成這份報告,無論如何我都要一個人完成它。”有種那個年紀的女孩特有的甜美固執。人家想這麼做,就是要這麼做!“土井崎小姐!”高橋律師正色地說。誠子卻打斷他說:“我知道。你給我的建議,我都記在腦子裡,今天我和前畑小姐說了什麼,事後我一定會向你報告,所以拜托你了。”高橋律師緊閉著嘴巴,不過眼光中不見怒色,也沒有端著律師架子,他的表情就像是指導教授為了表麵上的理由而堅持一樣。“真是拿你沒辦法,好吧。”誠子笑開了,那笑容一如嬌柔可愛的白花綻開,露出了隱藏在內側的鮮豔色彩。“太好了,謝謝你。前畑小姐,我們走吧。”誠子在前,滋子在後,兩人仿佛是這裡的秘書結伴一起出去吃午飯一樣地走出高橋律師事務所大門。像小鳥一樣的多田張大嘴巴,目送著她們離去。誠子拿著有民俗風刺繡的小手提包走著,包前後晃動。她用力按下控製鈕,踏進下行的電梯。雖然兩人在走出大樓期間始終保持沉默,但滋子能感受到她的緊張與興奮,她可以感覺到誠子心情振奮。為什麼呢?滋子覺得誠子好像有求於她,一方麵是因為高橋律師說過:“誠子小姐說要付給你必要的費用……”而且在那之前,高橋律師給她的答複既非“誠子小姐答應和你見麵”,也不是“她願意見你一麵”,而是“誠子小姐想要跟前畑小姐見麵”。“那麼我們去哪裡好呢?”誠子在大樓門口回過頭問,閃動著如少女般的眼瞳。好可愛!滋子不禁微笑以對。“是呀,該去哪裡呢?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到咖啡廳去似乎不太適合,諾亞出版的辦公室也不方便,第一次見麵就把人帶回家裡,未免有點過了,滋子也覺得那樣做太沉重。“像這種時候——所謂的調查或是采訪,都是在什麼地方進行呢?”“不一定吧,完全看對方的意願。通常都是選擇安靜又不會被其他人打擾的地方,所以有時也會到飯店開房間。”誠子露出訝異的表情。滋子趕緊揮手說:“哦,不是,我沒有奇怪的意思啦,隻是突然說出到飯店開房間這種話,一般都會想說在搞什麼鬼吧。”“當然了,嗯……這樣子呀……”誠子搖晃著手提包,舉目望了一下四周。這裡是工作日的新橋,路上有許多行人,有穿西裝的上班族,也有穿公司製服的白領族。固然不是大家都認得誠子,但心理上還是不想待在人多的地方,也不想接受路上行人投射過來的目光吧?突然誠子回過頭問滋子:“前畑小姐,你會開車嗎?”“嗯,我會。”“那麼在車子裡怎麼樣?”好特彆的提議。“你的意思是說不要叫出租車,而是去租車嗎?”誠子有些退縮地問:“會很奇怪嗎?”“不會,一點都不奇怪。對了,在車子裡談事情的話,就不必擔心有人看和隔牆有耳了。”滋子拍著胸脯說:“彆看我這樣,我可是很會開車的,經常要開車載我老公。”說完後才想到“糟了”,因為她想起誠子就像是被棒打的鴛鴦一樣,新婚不過幾個月便離婚了。這樣的想法宛如寫在滋子的臉上,誠子也的確看到了。她那狹長的眼睛立刻眯成新月般,輕柔地笑說:“那我就安心了,我也蠻喜歡開車的,假如前畑小姐開累了就換我開,不過我們還是開去較開闊的停車場吧,到時候也可以停車說話。”去哪裡好呢?誠子思索著。她想得很專心,就跟小孩子一樣。滋子不禁很想帶她去個明朗、能讓人開心的地方。“你喜歡東京迪斯尼樂園嗎?”兩人坐上車開動後,土井崎誠子便開始以委婉的語氣詢問滋子許多事,包含九年前連環綁架殺人案當時的情況、之後的工作和近況。畢竟那些事也不是不可告人,而且誠子想多一點了解滋子也是理所當然,因此她很有耐心地回答了每一個問題,也再次說明她和萩穀敏子認識的經過。“雖然高橋律師會沒有好臉色,但我還是希望你能介紹萩穀女士讓我認識。”滋子握著方向盤,偷偷瞄了一下誠子。誠子也看著滋子,兩人視線相交時,她輕輕點了一下頭。“高橋律師好像很擔心我會被前畑小姐和萩穀女士……嗯,該怎麼說呢,怕我被你們牽著走吧。不好意思,我居然說這種話。”滋子笑了。“高橋律師會擔心也是應該的。不過如果誠子小姐有意願的話,我來跟萩穀女士說吧。”車子開上灣岸高速公路,遠遠可以望見灰姑娘城堡的尖塔時,誠子高興地探出了身體。“好懷念呀,不知道有多久沒來了。”剛才滋子提議要不要來東京迪斯尼樂園時,真的一點都不誇張,誠子當場高興地鼓掌讚成,閃亮的眼光似乎在催促著:我要去!我要去!於是有了這樣的行程。可是此刻聽到她這句話,滋子不禁又感到不安。我真是個冒失鬼。這麼有名的主題樂園,誠子以前應該也來過吧?肯定有過美好的回憶吧?既然如此,對現在的她而言,來到這裡會不會感到痛苦?誠子之所以表現得那麼高興,是否隻是因為她天性溫柔不願讓我為她難過呢?“真的沒關係嗎?”雖然有點太遲了,但還是得確認一下,而誠子似乎很快領悟出問話的真意,輕輕搖搖頭說:“上次來迪斯尼樂園是二十歲的時候,跟公司的同事一群人來玩。”“不是跟我離婚的先生啦。”誠子小聲地補充。“是這樣子呀……”“他討厭人群,我們交往的時候,即便是約會他也不愛到熱鬨的地方,為此我們常吵架。”高速公路上很空,前後沒有什麼車,滋子放慢了速度。“我父母也不太喜歡外出。小的時候,他們雖然會帶我去遊樂園、動物園,但感覺就像是為了小孩沒有辦法隻好奉陪。”到了誠子上高中,開始和朋友到較遠的地方後,她的父母就幾乎不再帶她出去了。“除了年底會和母親到百貨公司購買年節用品外,就隻有暑假的全家旅行吧。我父親公司的員工招待所在熱海,所以從小學起我們每年都會固定去住宿兩個晚上,所謂的旅行就隻是那樣子而已。”滋子腦海中掠過一個想法,隻是她不能說出口,至少現在還不能說。結果反而是誠子自己開口說了:“我父母都很不喜歡讓家裡空著沒人,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是那麼一回事。”滋子想不出來該如何回應,兩人之間陷入沉默,滋子隻好專心開車。眼前可以看見迪斯尼的停車場,大約停了半滿。“非節假日也這麼擠呀,停了好多遊覽車哦。”陽光明豔,誠子眯起了眼睛。“其實現在這裡真正的名稱是迪斯尼度假區。”車子一開進停車場,就聽見隨風傳來的熱鬨音樂聲,也可以看見從京葉線舞濱站到樂園入口的步道上三五成群走動的遊客。“我們暫時先停在這裡可以嗎?”坐在副駕駛座上、身上還係著安全帶的誠子說。“當然好。”“不過待會兒還是進去喝茶吧。裡麵有我喜歡的店,隻是好久沒來了,不知道換了沒。”她的眼瞳靈動,故意表現得很有精神的樣子。滋子微笑不語地看著她。“對不起,”誠子也微笑低喃,“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那也難怪,畢竟我們才剛認識,沒關係,不用勉強。”旁邊車位停進一輛車,走出一對年輕情侶,兩人牽著手有說有笑地往入口走去。滋子伸出拇指指著入口的方向說:“今天我們也進去玩算了,彆談什麼事情了。我老公也討厭人群,不肯陪我來這種地方,所以我也很久沒來過這裡,應該比誠子小姐還要久。”誠子聳聳肩笑了。她抓著安全帶的扣環,突然深呼吸一口氣說:“我跟前畑小姐見麵,其實是有事相求。”滋子平靜地以眼神催促她說下去:什麼事呢?我能幫得上什麼忙呢?“我想請你幫忙調查,調查……我的父母為什麼要殺死姐姐。這種調查不屬於高橋律師的業務範圍吧,所以他製止了我。”誠子雙眼緊緊地直視著滋子。“可是我就是想知道。”她努力壓製住聲音的顫抖,“我想知道真相。父母為什麼要殺死姐姐?為什麼會發生那種事?姐姐是什麼樣的女孩?我就是想知道。我也有知道真相的權利吧?”滋子張開嘴巴,想了一下,決定隻點點頭。的確,你有那個權利,所謂的知的權利。“可是沒有人肯跟我說。父母殺死了姐姐,埋在地板下,整整十六年。我所知道的就隻有這些。那麼重大的事,就隻有這麼一點事實突然呈現在我眼前,我雖然接受了,卻不知道接受之後該怎麼辦。我連為什麼會發生那種事情都不知道。隻有父母親的自白,我實在無法接受。”誠子的雙手從安全帶上放開交纏著。那是否就像她現在的心理狀況一樣?感覺是那麼心慌意亂、盤根錯節。“所以當我聽到前畑小姐要采訪我的時候,我很高興。我想可以請你幫我調查。”“於是你才會跟高橋律師說要支付我必要的費用嗎?”誠子用力點頭,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滋子微微地側著頭,迎接著她的視線。滋子發現誠子裸露在五分袖外的白皙的手臂上泛起了雞皮疙瘩。那應該不是因為冷氣太足,而是緊張的緣故。“不行嗎?我請你幫忙做這種事,會很奇怪嗎?”誠子不慌不忙地解開安全帶,雙腳並攏,對著滋子說,“我也拜托過警方,問他們能不能更詳細地調查清楚,甚至還問警方是不是查到了什麼卻沒有告訴我。如果查到什麼的話,務必告訴我調查結果。”“警方怎麼說呢?”“他們說該調查的都查過了,沒有對我隱瞞任何事情。”她的眼皮顫動,眼眶突然濕潤了起來。“還說我想知道的事情今後應該得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從我父母口中問出來。還說我的父母有義務跟我說清楚,要我請他們儘到自己的義務。”滋子想起了那名女刑警黑色長發、一臉嚴肅的側臉,於是問:“你還記得千住南警局的野本刑警嗎?是名女性。”誠子立刻點頭說:“是的,當時她很照顧我。”“那些建議也是野本刑警跟你說的嗎?”“不是。是一位姓是枝,比較年長的刑警,大家都稱呼他‘主任’。”野本刑警曾經說過,她對上司是枝主任的態度感到很生氣。“她跟我說,警方告訴我不管是動機還是理由,詳細情形都得問我父母,這種一問三不知的態度太冷酷,甚至向我道歉,畢竟已經過了時效,對於警方無法花費時間和功夫深入調查,她似乎顯得很懊惱。”“這很像野本刑警的作風啊。我日前也和她見過麵,她很擔心誠子小姐的現況是否安好。”誠子濕潤的眼瞳裡流下一滴淚,但也隻有那麼一滴而已,她表情平靜,不像會大哭的樣子。“是嗎?原來野本刑警是那樣的人呀。”誠子驚訝地低喃,“我對野本刑警有點不知該如何應對。”“是嗎?”“就是說不上來的排斥。雖然她對我很親切,反而會惹得我更生氣——當時我還無法像現在這樣分析自己的心情,而今回想應該是這麼一回事吧。總之我們的立場太不相同了。”彼此是年紀相同的女性,隻是野本刑警屬於安慰者,誠子是被安慰的一方。為什麼兩人的處境不一樣呢?為什麼自己就該屬於被安慰的一方呢?真是不公平。這種心情誠子大概無法整理出所以然來吧。因此越是被溫柔對待就越覺得自己的境遇淒慘,反而更加氣憤不平吧。假如這些真心話讓野本刑警知道了,她一定會很驚訝也很受傷吧。沒辦法,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想傳達的心意無法傳達出去;就算能夠傳達,有時到了對方那裡卻又變成不一樣的東西。基於這一點,仍必須讓誠子明白才行,於是滋子慢慢地說明。“假如是收集事實的某些片段的話,我是可以幫忙調查。”土井崎茜是什麼樣的少女?她和父母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可是不管我收集多少片段,是不是就是你所要的‘真相’,我不敢說。”“為什麼?”誠子小聲地問。“因為要找出真相,隻有靠你自己。”滋子回答。誠子聽了立即激烈地反駁說:“你的意思是說真相為何得看我如何理解嗎?換句話說,隻要是我可以接受的說法就無所謂嗎?得知所謂的真相根本就沒有必要嗎?”滋子不慌不忙地回答:“獲知真相當然是必要的。不管是對誠子小姐還是你的父母而言。”“既然這樣……”“隻是像這種不幸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會有三百六十度看起來都完美無缺的真相,這是我的想法。”也許是因為失望吧,誠子的嘴角往兩邊撇,眼瞳又開始濕潤了起來。“怎麼連……連前畑小姐也……這麼說呢?”她終於忍不住開始哭泣。“該不會是高橋律師也說過同樣的話吧?”誠子點頭,眼淚撲簌而下。滋子遞上了手帕。“說得直接點,就算你姐姐的案子沒有超過時效,調查行動得以正式展開;就算你的父母必須上法庭接受判決,結果仍然是一樣的。因為法院乃是根據法律來衡量你的父母所犯罪行的性質與輕重,和你所追求的真相並不相同。所謂的司法就是那樣,當然那樣的司法有它重要的存在意義。”可是誠子卻連那樣的司法程序也得不到,因為法律並不認為土井崎夫婦的罪是罪。因此土井崎誠子既沒有得到法律上的真相,也沒有得到心靈上的真相就被推出來了。又有誰能苛責至少想得到心靈真相的她呢?“是枝主任的建言,我也認為很適當。”誠子用手帕掩著臉,滋子將手放在她肩上繼續說下去:“你所追求的真相,應該由你的父母告訴你。至少你若想抓住你想要的真相,需要你的父母協助。他們兩人對你說過什麼嗎?”誠子用手帕擦過臉後痛苦地喘息,並且不斷地搖著頭。“他們隻是道歉。”她好不容易擠出話來,說,“我母親對我說:‘誠子,對不起。就算你從此不認我們是你的父母也無所謂。’父親倒是什麼都沒說,而是蒼白著一張臉,整個人顯得神情憔悴垂頭喪氣。”事發當時,誠子已經結婚另組家庭。去警局的時候,也是從和丈夫一起生活的公寓往返,父母被釋放後,隻去拜訪過他們一次。“他們說會自行消失,這樣做對我們比較好,以後的事就全權委托高橋律師處理……”“聯絡方式呢?”“說是安定後會通知我。”“結果有聯絡嗎?”“打來了幾次電話,都是我母親打的,但就是不告訴我他們的住址。高橋律師應該知道,隻是我父母似乎要求他不能告訴我。”誠子曾經好幾次懇請他透露一下,但現階段關於這一點,高橋律師依然是以土井崎夫婦的意願為優先。“不過高橋律師也覺得這樣子不對,曾經幫我勸說父母,請他們跟我見麵,不過沒有成功。我感覺他們好像很怕我,尤其知道我離婚的事,又更怕了。”“也許你的父母以為你在生氣,以為你不肯原諒他們吧。”誠子用力抓緊了手帕,哭濕的眼瞳瞬間閃過一道光芒。“我當然生氣,當然不原諒他們,那還用說嗎。”可是……就算是那樣,他們還是誠子的父母。“我想是枝主任所說的‘花時間’的意思,大概在此吧。”現在你們花的時間還不夠。土井崎夫婦還不知道該如何對誠子說明,還無法說出真相,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十六年前的行凶行為——殺死自己的女兒,並且對另一個女兒隱瞞事實。他們自己對於十六年後公之於世的事實和真相之間的差距,也還無法厘清。為什麼會發生那種事?為什麼我們會做出那種事?所以土井崎夫婦必須從誠子麵前消失。他們不是逃離自己的女兒,而是想逃離自己的過去。總有一天,不管是以什麼形式,這種逃離終將會結束吧?因為誰也無法逃離自己的過去。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隻是處於等待立場的你,肯定會受不了吧?”滋子試著以生氣的口吻說出誠子的感受,誠子依然緊緊抓著手帕發抖。“你的日子依然要過下去,所以必須好好調整心情才行。”方法是有的,而且很簡單。隻要將過錯歸在某人身上就好了,不論是歸在土井崎茜還是土井崎夫婦身上都可以。認識土井崎茜的周遭鄰居都說“她是難以管教的不良少女”,所以她會被氣得束手無策、走投無路的父母殺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像這樣,隻要照單全收土井崎夫婦的自白就可以了。或者認為土井崎夫婦對於女兒的教育失敗也行。為了一了百了解除困擾,他們隻好訴諸殺死親生女兒的非常手段,這種行為不論是身為父母或是人,他們都失格了。隻要如此就好了,反正他們自己也說為了誠子願意脫離親子關係,那不就好了嗎?彼此之間再也不是父母與女兒,誠子可以一個人生存下去。就是這麼簡單!問題是一旦處於相同的處境,也許真有人能夠如此輕易地付諸實行,但是土井崎誠子是辦不到的。她的童年好友說:“誠子是我到現在看過最溫柔的人。”她的溫柔阻礙了她選擇最簡單的路,阻礙了她找出容易接受的“惡”,然後和過去一刀兩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究竟是誰的錯呢?有誰可以告訴我?“你還記得你姐姐嗎?”一時間誠子的頭腦似乎還無法轉換過來,麵對滋子的詢問,她有些呆住了。“我是說土井崎茜,她和你相差六歲吧?”小時候差六歲就差很多。土井崎茜被殺害的時候十五歲,誠子九歲。已經是半個大人的姐姐和才剛脫離幼兒階段的妹妹,就世人的眼光來看,兩人的世界是那麼的不同吧?“我不太記得了。不……應該說隻記得一些吧。隻是那些事情似乎不足以讓我知道姐姐是什麼樣的女孩,雖然我這樣說有些奇怪。”“不,我能理解。對於九歲的你的記憶,那也是無可奈何的。”滋子直視著誠子。“不過以現在二十五歲的你來說,應該可以判斷十五歲的土井崎茜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吧?”誠子驚訝地不發一語。滋子說:“所以我們一起去找出你姐姐吧。找出土井崎茜,這件事誠子你必須幫助我才行。”結果那一天她們沒有進迪斯尼度假區,隻在附近的咖啡廳買了飲料和即食品,就這麼一直坐在停車場說話。回家路上由誠子開車。滋子說要送她回家,誠子立刻響應:“我知道路,我來開車比較合理吧。”拿到駕照已兩年的誠子,開起車來還蠻平穩的。“我其實沒有打算考駕照,是達夫要我去考的。”她的前夫——井上達夫,誠子都稱呼他“達夫”。誠子高中一畢業就到東京市內的甜點公司上班。她和井上達夫同期進公司,兩人算是職場情侶並踏上婚姻的紅毯。達夫大學畢業,重考過一次,所以大誠子五歲。“我一直擔任會計業務,達夫是在工廠服務。公司要求男性員工必須有生產線現場的工作經驗,因此我們偶爾會在員工研修時碰麵。”達夫進公司四年後,調回總公司的財務會計部門,兩人同一辦公室,感情日益親近。“我們交往了三年左右。第二次約會的時候,他就要我去考駕照。當時我們很喜歡開車兜風,也會去滑雪,我也認為自己會開車的話比較方便,於是就去考了。到了論及婚嫁的時候,達夫第一次帶我回老家,那裡真是夠偏僻的鄉下。說是歧阜縣,卻是在郊外的山裡麵,沒有車根本到不了,返鄉的時候開車絕對比搭電車要方便許多。”達夫說這就是他要誠子考駕照的理由。換句話說,在那麼早的階段他就已經有了和誠子結婚的打算。嬌羞訴說往事的誠子側臉上看不見離婚的陰影,甚至讓滋子有種錯覺——好像發生那件事對誠子的婚姻生活毫無影響,今天她的先生依然在家裡等候著她。“達夫也說我們沒有必要離婚。”即便提到這樣的事,誠子的語氣也沒有改變。滋子可以感受到她不想感情用事的決心。“可是達夫的父母和親戚們還是很有意見。啊,我不該批評他們。”尤其是達夫的母親態度很強硬。“本來我跟婆婆就處得不太好,婆婆很在意我的學曆不高。”井上家是當地的地主,而達夫又是獨生子。“她覺得我不適合當他們家的媳婦,也很反對我們的婚事,所以事情一發生,她就像是中了大獎般得意。婆婆說井上家不能有殺人犯的血統,態度十分堅決。”“你一定很不甘心吧。”滋子溫和地說。誠子看著前方微微一笑。“不過起初達夫曾對我說:‘沒關係,我們不要這個家,一起離家出走吧,看到我媽像個女巫婆似的,我也嚇到了。’”甚至達夫還會跟父母吵架,袒護誠子:“又不是誠子的錯,又不是她殺了人。”“我實在是受不了了,看到達夫為了我跟他的父母吵架,我覺得很難過。”所以她主動提出了離婚要求。達夫堅持不肯分手,並且說服誠子。他說離婚是不對的,沒有人會因此而幸福。“達夫因為一時氣憤而與父母脫離關係,日後一定會後悔的。我一想到達夫為了我而拋棄父母,也會永遠內疚……在提交離婚申請書的時候,達夫居然說當初就不應該拖拖拉拉,早點結婚才對,這麼一來現在就會有小孩了。隻要有小孩,我父母的想法應該也會改變吧。”誠子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滋子然後說,“他實在是太天真了,你不覺得嗎?”“會嗎?”滋子露出苦笑。“就算有了孩子,婆婆還是會說同樣的話。因為那是‘殺人犯的血統’呀。”殺、人、犯、的、血、統。她一字一頓,每一聲都像是敲在心上。“到時候我和孩子肯定都會被趕出家門吧。既然這樣還不如一個人比較輕鬆。”過於堅強的誠子,反而像是在逞強。“也因此我現在暫時還不用擔心生活的問題,我從井上家拿了一大筆分手費。”“是達夫主動給的吧?”“嗯,他的父母也沒有說什麼,大概用錢解決麻煩是他們有錢人的一貫想法吧。”但也是達夫唯一能夠表達歉意的方式吧。“錢很重要。”滋子說,“那些錢不隻是分手費而已,也是達夫的心意,是他對你所能表示的最大誠意呀。”誠子沒有回應。滋子看著車窗外。“他現在偶爾……還會打電話來,問我好嗎,一個人生活有沒有問題。”語氣中不再有剛才的堅強與逞強,口吻也有些慌亂。“真是笨蛋!他明明知道不再關心我,對他會比較好。”誠子靜靜地啜泣。“換我開車吧?”滋子說。誠子將車停在路肩,嘴裡說著對不起,手上還握著方向盤,趴著痛哭。滋子默默地守護著她。野本刑警說她親眼目睹了一個人的人生由外向內毀壞的瞬間。滋子當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和讓她有此種感受的原因,可是現在滋子卻要說,她錯了,因為毀壞不是在一瞬間結束的,還在繼續,毀壞一直在持續中。能夠阻止毀壞的隻有誠子一個人,所以她會那麼孤獨,畢竟沒有人能夠代替她。但或許滋子能夠幫助她阻止毀壞、重建人生,即便隻是一點點也好,就算隻能幫她設個立足點也好。“首先我有個要求,”等到誠子的哭泣聲變得微弱後,滋子開口說,“一如前麵的說明,我認為很有可能有人知道土井崎茜的事。為了證明這一點,我有必要知道土井崎茜本人的事,還有你父母身邊跟他們較親近的人的許多事。”滋子要求誠子在記憶所及範圍內知無不言,儘可能提供更多的信息。“比方說拆掉千住的家時,一些舊相簿、信件之類的東西都怎麼處理了?”想哭就儘量哭,但是哭完後就要開始行動。誠子似乎能夠理解滋子的這一想法,儘管眼睛充血、眼皮浮腫、臉色蒼白、鼻音很嚴重,她還是挺直了腰杆。“全部都收放在租來的倉庫裡。一些家具、舊衣服都已經處理掉了,其他原本收放在櫥櫃、衣櫃裡的東西則是直接裝箱放進了倉庫。”“做過一定程度的整理嗎?”“沒有。是高橋律師拜托業者整理的,當時隻請他們將剩下的東西偷偷搬走。”誠子語氣堅定地表示:“我會去查的。”“我不知道姐姐的東西還剩下多少,我會找找看。另外你所說的……信息嗎?隻要寫出來就可以了嗎?我會試試看。”誠子目前住的公寓在杉並井草,滋子開車送她回家。那是一棟樓高三層、嶄新漂亮的公寓。看著正要下車的誠子,滋子說:“對了,米店的直美小姐和洗衣店的勝男……”誠子回過頭,眼睛微微睜大了。“你還記得他們吧?你的童年好友。他們很擔心你,說是你的手機打不通,無法跟你說上話。”啊!誠子舉起一隻手捂住了嘴巴。“不方便聯絡——不,我知道你不想聯絡的心情。有些時候正因為知道有人在為我們擔心,才更無法見麵、說話。”“的確是這樣……”“我可以通知他們你很好的消息嗎?”“當然可以,麻煩你了。”誠子點頭,“勝男長得很魁梧吧?一開始你不會害怕他嗎?”“我的確是被他的氣勢嚇到了。”“友友和朋朋都還好吧?”“很好,他們是很可愛的雙胞胎。”“直美是個好媽媽,也是好太太。”那種幸福的景象,隻會讓現在的誠子更難過。就某種意義來說,達夫算是一起受到傷害,同屬被害人,因此他跟他們不一樣,誠子還無法跟直美和勝男聯絡。“還有一件事,剛才專心聽你說話,不方便開口。我是否可以跟達夫見麵呢?”“你要見達夫?”“是的。通常很意外的是,反而外來的人會注意到一直住在那個家裡的人所沒有注意的事。這是我嫁到我老公家,身為媳婦的個人經驗談。”誠子稍微想了一下後,抬起頭。“我知道了,我會跟他說說看,達夫結婚前常來家裡玩,也很清楚我父母的事。”達夫位於歧阜的老家太遠,而誠子住在東京市內,和她交往後,應該常去土井崎家拜訪吧。“嗯……那個……”誠子突然吞吞吐吐起來,“事實上,我們不是隻有電話聯絡。”“嗯?”“達夫他知道這裡,上個星期才來過。”哎呀呀,原來如此。“而且我想他還會過來。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所以……好像笨蛋根本不是達夫,我自己才是。”滋子凝視著誠子。深呼吸一口氣後,自然地露出了笑容。“有什麼關係呢?隻要不讓你婆婆知道就好。”兩人又見麵,彼此又在一起,無法斬斷情絲,儘管傷口還未愈合。正因為這樣才更難過。誠子也是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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