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看不見的東西(1 / 1)

樂園 宮部美雪 8316 字 2個月前

今年的梅雨有些反複無常。以為還會繼續下卻突然放晴,使得天氣變得又悶又熱。做完對萩穀敏子的長時間訪談後,滋子又馬不停蹄地前往放學後的船山市立櫻花小學,目的是為了拜會阿等五六年級時的班主任伊藤老師。滋子事先打過電話跟對方約好時間,儘管已經表明身份,但見麵的氣氛一開始便很緊張。伊藤老師一如敏子所形容的,第一眼給人的印象就是很精明乾練的女教師,年紀約四十五歲左右吧。她穿著夏季上衣和長褲,腳上則是運動鞋,一頭乾淨利落的短發,薄薄的薄唇開啟後,蹦出了連珠炮般的話語。“請問有何貴乾?”“調查的目的是什麼?”“萩穀女士同意嗎?”不管滋子如何說明,對方就是反複問著同樣的問題,顯然是把滋子當作可疑人物對待。假如一開口就提到“超感應”等話題,恐怕隻會打亂這次訪談,因此滋子改稱說“受到萩穀敏子女士的委托寫一篇有關阿等的文章,於是來這裡請教有關阿等在校時的情況”。照理說這樣的說法並不奇怪,不知道為什麼伊藤老師的態度顯得很強硬,甚至擺出厭惡的臉色想讓滋子萌生退意。“事關學生的隱私權,身為老師,我是不能隨便泄露信息的。”最終因對方堅持這一點,滋子敗陣了。走出辦公室來到走廊上時,滋子搔了搔頭。萩穀敏子不是說過“伊藤老師說過阿等是問題學生,曾經很嚴厲地責罵過他”嗎?暫且不管是什麼樣的問題學生,伊藤老師和萩穀敏子間的關係絕對不怎麼圓融。她那種毫無理由的戒備,或許就是源於此吧。早知道就應該采用迂回婉轉的策略。我該不會受到池魚之殃了吧?滋子走到職員室,很有禮貌地點頭詢問可否跟美工課的老師見麵。負責接待的女職員一聽到萩穀等的名字,似乎馬上就知道是誰。“啊,就是那個車禍過世的學生吧。”“是的。你還記得他呀。”學生那麼多,職員平常也不直接和小朋友接觸,她卻對阿等有印象。女職員微笑說:“萩穀同學很會畫畫。作品常常被張貼在走廊和學生會館呢。”她還說,美工課的花田早苗老師正在二樓的美工教室指導學生。滋子爬上了樓梯。花田老師很年輕,看起來隻有二十三四歲。長得很漂亮,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身材如少女般纖細,與其說是畫者,更像是模特兒。大概內線電話已經知會過她,花田老師站在美工教室門口等著滋子。教室裡約有十名學生,大家很認真地在素描簿上作畫,沒有人聊天或是東張西望,隻聽見鉛筆滑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孩子們的呼吸聲。“再過三十分鐘就結束了。”花田老師說話的聲音也很輕柔。“我可以等。他們都好認真喲。”今天的素描主題似乎是放在窗邊的蘋果和香蕉。為了不影響孩子們專心作畫,滋子來到準備室等候。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教室後麵的側門和校園。書架上排列著可能也是素描題材的物品,有造型奇特的花瓶、可愛的木雕人偶等,還有好幾本畫冊。這是個坐南朝北的房間,室內的氣氛因為東西雜亂更顯得溫暖,一個人坐在其間,心情倒也很自在。過了一陣子終於聽見隔壁教室孩子們的說話聲。“老師,再見。”花田老師探頭進來,邀請滋子到教室裡麵去。滋子坐在剛才某位小朋友坐過的位置,突然間視野整個低了下來。那是小學生專用的課桌椅。“我有些驚訝。還以為這種年紀的小朋友應該注意力還不夠集中,看來真是不能小看他們。”花田老師笑著搖搖頭。“上課的時候可就不是這個樣子了。”美術社並非強製性的課外活動,喜歡畫畫、做手工的學生們,每周一次聚集在這裡從事創作活動。“來參加的都是喜歡美工的孩子,大家都很用心學習。這就是和上課不同的地方。”“上課會很吵鬨嗎?”“要安撫學生可是很費工夫的,”花田老師又補充說,“尤其我又是新來的菜鳥。”滋子對她說明來意。雖然理由跟對伊藤老師說的一樣,對方卻拿出了萩穀等所有的作品給滋子看,還讚美了一番。“見過其他的老師了嗎?”聽到這麼一問,滋子不禁苦笑說:“剛才已拜會了伊藤老師……”滋子說明被拒經過後,花田老師的口吻變得有點像是幫對方說好話。“伊藤老師是很會指導學生的優秀老師。從她那裡我也學到不少東西。”“聽說她的資曆很深。”“是呀,她經驗豐富,教學認真,的確是很值得信賴的老師,隻可惜像她那樣的老師,在現今的學校環境裡反而處境艱難。”她說現在家長之中,常有人為一些小事而對老師的指導不滿或感覺自己的孩子權益受損時,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換句話說,隻聽信孩子的一麵之詞)跑來學校抗議。而且還越過當事者,直接跑去找校長或教育委員會告狀。“伊藤老師的確對於學童的指導——包含在學校生活時的身心教養方麵很嚴厲。我認為那些當然都屬於教育的一部分,家長若是不能理解問題就大了。”據說發生過幾次嚴重的衝突。現在真可謂是老師難為的時代。“難怪她會對我這樣的人表現出戒備的態度。”滋子遞上名片。花田老師拿在手上端詳了好一陣子才抬起頭來。“不好意思,前畑小姐的名字和人我有些印象。請問你是不是——采訪過那個連環殺人命案呢?”滋子十分驚訝。類似的情況過去也有過好幾次,自己也不是完全沒有料想到,但意外的是花田老師這麼年輕,滋子因牽扯到網川浩一的案件而在媒體上曝光時,她應該還隻是初中生或高中生吧。“你說得沒錯。隻是你怎麼會知道?”滋子乖乖地承認。“果然沒錯。”花田老師點頭說,“當然我並不是當年就知道那個案子,而是最近剛好看了該事件的紀錄片,但不是記得很清楚。”“電影嗎?”看到滋子蹙眉的樣子,花田老師趕緊補充說明:“是獨立製片的作品,沒有公開放映,幾乎沒有什麼人知道。我學生時代的朋友有很多從事影像方麵的工作,所以我才有機會看到那樣的作品。”那部紀錄片采用了當時的哪些畫麵呢?是如何剪接呈現的呢?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彆人要如何詮釋,我也無可奈何。儘管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心情依然難以平靜。“標題是《死亡山莊》,放映時間約九十分鐘。”提到網川的案子,世人采用的一般說法是“連環綁架殺人案”。因為那正是一樁如字麵所示的極端案件,而且也很難用其他的說法來涵蓋。畢竟受害人數太多,無法冠上特定的被害人姓名或屬性。如果用“網川浩一案”,則又忽略了以錯綜複雜的方式參與作案的共犯的存在。滋子知道也有少數人以“死亡山莊事件”來稱呼。該紀錄片應該是承襲此種看法吧。“怎麼樣,你有什麼感想?”滋子態度平靜地詢問。這個問題也包含了花田老師是否願意和與該案有關聯的前畑滋子一起坐下來麵對麵接受采訪。花田老師用纖細修長的手指捂著嘴巴,想了一下。用老套的比喻,她的手指有如玉蔥般柔美。她應該很受到學生的喜愛吧?還好她是小學老師,要是初中或高中老師就危險了。至於為什麼危險、有什麼危險就不用說了。“很可怕,”這位未經世故的女老師說話方式像小女孩一樣的天真無邪,“讓人覺得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可怕的畫麵!”“可怕的畫麵?”“就是山莊的外貌。紀錄片開頭和結尾時的畫麵。尤其是最後一幕,從山莊的特寫開始,鏡頭逐漸往後拉,直到那個三角形屋頂消失在彆墅區的山林裡。”滋子可以想象那個畫麵。“時間大約是五六月吧,那座山莊沉睡在溫煦陽光下的綠色山景中,電影就這樣結束了。可是觀眾眼前的山莊影像卻無法消失,感覺一直存在於那裡。我真的可以感覺到,直到畫麵變暗、開始播放工作人員名單,我還是覺得它清晰可見。”“你覺得那樣子……很可怕嗎?”眨了幾下眼睛後,花田老師才點點頭,似乎想用修長的睫毛蕩去眼前浮現的景象。“我有個大學學長曾經想以該案件為靈感創作畢業作品,采用將照片融入日本畫的嶄新手法。那座山莊也是他取材的對象之一。”然而花了十個月構思,傷透腦筋,結果還是畫不出來。“他說根本無法作畫,一般人絕對沒辦法畫出來,於是他留級了。當時我曾問過那位學長整個案子的詳細經過——案發當時學長已經是高中生了,我才知道竟是那麼駭人聽聞的事件,但還是無法理解學長畫不出來的原因……”看完《死亡山莊》,才終於恍然大悟。“如果學長想畫的是那種景象,當然他是畫不出來的。因為那是不能入畫的,不是一般人該畫的風景。”花田老師語氣強烈地說完後,直視著滋子的眼睛問,“那個姓網川的凶手懂畫畫嗎?”至今從來沒有人問過滋子這個問題。“不……我想不懂吧。他喜不喜歡欣賞畫,我是不知道,但至少他應該沒有想成為畫家的誌向。”聽到滋子表示網川習慣為被害人拍照或攝像時,花田老師黑色眼瞳的焦點頓時變得十分銳利。“哦……原來如此,他采用那種做法呀。我一直覺得那個男人內心有一種對藝術扭曲的向往,這點令我感到害怕。”她的雙手僵硬地交纏在一起。滋子從手提包中取出了萩穀等的筆記本。才剛見麵就切入話題重點,毫不勉強,完全是順勢而為。滋子打算開門見山地對這位老師攤牌。“老師,請看這幅畫。”滋子翻開阿等所畫的“山莊”。花田老師睜大了眼睛,美麗的臉頰線條立刻緊繃起來。“前畑小姐,這是……”滋子製止她說下去,反問一句:“老師聽說過超感應者這個名詞嗎?”接著開始慢慢地說明。在展示那張有蝙蝠造型風向儀的房子的畫時,也拿出了有關土井崎家案件的相關報道照片。滋子說到一半時,花田老師開始輕輕搖頭,最後終於忍不住打斷了滋子。“請等一下!不,關於超感應者的能力,我不是很清楚。那種特異或者該說是超能力吧,是否真實存在,我則是抱持懷疑的態度。因為……”她笑了一下繼續說,“這個世界總是有一些人的某種感覺特彆強吧?能注意到彆人沒有注意的,看見彆人看不見的,聽到其他人聽不到的聲音,體驗到其他人無法體驗的感受。我認為指的應該是有這種能力的人們。”“是的,我懂。”“我自己在畫畫,所以對那樣的人感同身受。畢竟藝術家之中有很多那類型的人。或許可以說那是一種‘才能’吧。”她的意思是說:即使不用超能力的說法,還是可以解釋那些現象。“他們比其他人感覺敏銳,在多重巧合下,看起來就像是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一樣。”滋子聽了笑說:“的確是很符合教育家身份的說法,充滿理性且安全穩當。”“太過保守了嗎?”花田老師難為情地說,“我的確認為有所謂的異能者存在。許多藝術家已經證明了這一點。隻是他們絕對不是違反物理法則的存在,也不可能是。因此那種誇張地移動、破壞東西的超能力,我認為是作假。所謂的超感應者應該也是類似的情形吧?”滋子表示同意。“說得也是。能力的種類不一樣嘛。說穿了超感應就是能夠讀取‘殘留’在物體上的記憶、讀取人心——雖然很難說是記憶還是意識——的能力,也許可說是透視或遠距離感應吧。最近倒是流行運用這種能力來說出失蹤者的所在、搜索命案的凶手與尚未被發現的被害人遺體等,這也算是那種能力的實際應用吧。但其實許多大肆宣傳號稱成功的案例中,仔細檢驗後仍能發現許多猜錯的反證。”花田老師聳了一下纖瘦的肩膀說:“我就說吧。”“至少在我目前所調查得知的範圍內是如此,今後或許會有未知的實例出現也說不定。”“你是說萩穀同學可能是後者嗎?”說完後花田老師靜靜地看著有蝙蝠風向儀的房子的那幅畫。“小孩子的直覺是很敏銳的。”她的語氣充滿自信。滋子可以感受到那是出於經驗的印證,眼前不禁浮現這位年輕老師日常接觸孩子們的創作時,時而驚訝時而感動的種種畫麵。“萩穀同學也是一樣。他的感覺尤其敏銳,因此才能畫得那麼好。當然他的繪畫技巧本來就很高。所以說,前畑小姐……”花田老師將有蝙蝠風向儀的房子的畫和山莊的畫並列放置,雙手放在兩邊,慢慢地搖搖頭,“我實在無法相信。這一定是有什麼問題。萩穀同學不會畫出這種東西的。那孩子的表現力已經超越小學生的程度。他的作品早就脫離這種幼兒畫的階段了。先不提任何超能力的事,我壓根就不相信那孩子會畫出這種畫來。”滋子聽了很高興,差點就要拍打自己的大腿。“這就是我想要問的。”萩穀等畫出了他自己所謂的“正常的圖畫”和“不正常的圖畫”。花田老師聽了之後目瞪口呆。“你是說他能分彆畫出這兩種不同類型嗎?”“根據他母親敏子女士的說法,是的。而且聽說他還拜托母親將這件事當做母子倆之間的秘密。”花田老師動作有些粗魯地拿起畫有帶蝙蝠風向儀的房屋的圖畫,仔細端詳。“老師剛才說過他的繪畫技巧很高明。即便像我這種外行人,隻看過幾張他在學校裡的作品也能看得出來。因此有沒有可能他是故意畫得這麼差呢?”美麗的老師沒有馬上回答滋子的提問,反而露出類似牙疼的表情。“老師你可以嗎?故意畫出技巧拙劣的畫。”“我想是……可以吧。”花田老師抬起視線說,“可是萩穀同學有什麼必要那麼做呢?”滋子自然地高舉雙手說:“我不知道。到底是必要,還是必然所致,現在我也搞不清楚,所以才會來請教老師。”滋子又問萩穀等有沒有不擅長畫的東西。“他的素描功力很好吧。眼前擺個東西,他隻要仔細觀察,不管什麼題材他都很擅長嗎?有沒有差彆呢?”“你的意思是……”“就是靜物畫得很好,可是風景畫就稍微差一點之類的。”花田老師身體往後靠在小學生用的小椅背上,盤起手臂思考。“就萩穀同學而言,他沒有那種傾向。不管是在教室畫蘋果,還是在校園裡畫學校附近的場景都畫得一樣出色。遠近比例剛好,也抓得到物體的質感。”“他的人物畫怎麼樣呢?”出現在“不正常的圖畫”中手腳如木棒般的人物和他留存在素描簿中的自畫像,兩者簡直是天差地彆。花田老師聽了哈哈大笑說:“小學生本來就都不擅長人物畫的。因為孩子們人物畫的對象多半是父母。孩子本身並沒有意識到自己不擅長人物畫,當你要求他們畫爸爸媽媽時,他們會很高興地作畫。有時候要到家長會時見到家長本人才會發現有些小孩很能抓住父母的特征。”滋子想起了萩穀等畫的萩穀敏子。“所以不是技巧的問題……該怎麼說好呢?”花田老師右手握拳抵在嘴上想了一下才回答,“這些孩子不是仍處於尚未完全跟父母分離的年紀嗎?當然,他們的自我已經萌芽了,也在日漸成長當中。然而在第二性征出現之前,兒童還不能算是成熟的個體,總是和父母有著連帶感,父母也一樣。因此作為圖畫題材,無法從很客觀的角度觀察清楚。我這樣說,你可以理解嗎?”花田老師揮動著手對著空氣描繪,“每到母親節或父親節,百貨公司、市公所不是常常會有以‘我的爸爸、媽媽’為題的兒童畫展嗎,你參觀過嗎?”“嗯,看過。”“既然能被拿到那些地方展出,應該算是很有個性,畫得不錯的作品了。但還是有一種共性吧,或者說是模式?固然是因為用的顏料工具相同,可是你不覺得好像都顯得很扁平嗎?”這麼說來,好像是吧。滋子心想。“即便是很會素描的孩子,一旦畫的是自己的爸爸媽媽,就會變成那樣。不隻是技巧不夠純熟的關係,而是本來就無法畫得跟畫蘋果、香蕉、附近的屋頂一樣好。因為他們還沒有人我的區彆。即使是那些表現力高於實際年齡的孩子,隻要無法突破平麵模式畫出父母,就表示他們還無法跟父母完全脫離。”滋子稍微探出身子問:“是因為感情投入的關係嗎?”“嗯……”年輕老師低吟了一聲,“不隻是那樣。當然感情的因素也有,也因此才能夠從兒童畫中推測出家庭內部的狀況、發現問題等等,極端一點的案例還可以從中看出遭受虐待、棄養的可能性。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真是會賣關子。“對於小學階段的兒童而言,隻能說是父母還沒有完全存在於‘外麵的世界’吧。人如果不能把自己從對象物之中抽離,就無法畫成畫。因為無法冷靜觀察。所謂的優秀畫家,指的是能夠將抽離的自我重新放回世界內部,卻又不被世界所吞沒而能繼續作畫的人。啊,對不起!”花田老師子舉起一隻手遮著臉,忍不住笑了出來,“我說的話太過抽象了吧?”“不是的,是我這個學生太笨,我才該說對不起呀。”滋子也跟著大笑。兩人的笑聲響徹教室。“不過我漸漸也聽懂了一些。阿等畫他的母親雖然也畫得很好,但就像老師說的一樣,仍不出‘我的母親’畫展的扁平模式。”至少欠缺一般素描畫的細致性,其原因並非在於表現的技巧不足,而是界線問題。畢竟自己的媽媽不是蘋果。“沒錯。那種安詳溫暖的繪畫模式顯示出小朋友的自我還完全包含在父母的自我之中,也因此父親節、母親節所展示的作品才能夠撫慰觀賞者的心靈,因為它觸及了所有疲憊的成人內心潛在的回歸母親胎中的願望。”儘管過去沒有想過這些,但滋子逐漸能夠理解。她突然想到:原來昭二每次看到兒童畫會動容,不完全是因為自己沒有孩子的寂寞感,而是圖畫所散發的溫暖使他回憶起和已故父母間的種種羈絆。“相反的,要求將來想成為畫家的初中生、高中生畫自己父母的肖像,則多半會顯得不願意,不想畫。硬要他們畫的話,也許繪畫技巧成熟了,畫出來的效果卻很嚇人。”花田老師開始當老師在小學任教隻有兩年的曆史,但在學生時代就已經擔任過繪畫教室的助教,她此刻談的是當時的經驗。“所謂的青少年時期,我們隻要回想自己的從前就能明白,可說是人生中自我最強烈的時期。為了從父母的自我中脫逃,總是表現出尖銳的態度。換句話說,這個時期又顯得過度脫離,或者說是觀察的角度過於客觀。”當時她在大學指導教授開設在家裡的繪畫教室擔任助教,學生是大人和小孩各半。她說教小孩畫畫比較好玩也比較刺激。“我的老師讓那些初中生、高中生畫下形貌可怕的父母肖像後,曾經這麼說:請好好保存這些畫,這些畫展現了你們年輕的靈魂目前所認識的世界的樣貌。希望有一天你們能夠成為帶著一抹含羞的笑容和深厚的情感重新審視這些畫的大人。”滋子微笑著詢問:“跟後來有沒有成為畫家無關嗎?”花田老師也微笑地點頭回答:“是的。每個人都是在一邊繪畫一邊生活著,不管手上是否握著畫筆。”這也是滋子從來沒有過的想法——每個人都在畫自己。“我們有些離題了……”花田老師挺直了背重新坐好。“前畑小姐懷疑的事,我多少也能理解。前畑小姐是否認為萩穀同學可能對某種題材或畫法不擅長,畫到那種東西時,他就會說是‘不正常的圖畫’?”“應該是吧,沒錯。”“也就是說因為不擅長而畫得不好,風格變得很幼稚了?”“是的。比方說他很擅長畫出當場看到的東西;可是一旦拿走東西,事後憑記憶、想象就畫不好了。有沒有這種可能性呢?”花田老師當場予以否定。“不可能。而且他這些畫也絕對不是畫得不好喲。”滋子不懂,不是很明顯畫得很幼稚嗎?可是花田老師卻充滿自信地繼續說下去:“並非畫得不好。顏色塗得很勻,線條也都畫得很適當。人物頭和手腳的比例也都很均衡。雖然幾乎沒有遠近感,物體的大小也畫得不準確,可是畫的是什麼都看得出來。房子就是房子,樹就是樹,車子就是車子。沒有任何東西是畫得讓人分辨不出來的,所以絕對不能說是畫得不好。”“那麼這些畫有哪裡是‘不正常’的呢?”“你看不出來嗎?”花田老師睜大眼睛看著滋子。這麼說來,她倒是一次都沒問過我“你的小孩都畫些什麼樣的畫呢”。難道她知道我沒有小孩嗎?無視於滋子內心的疑惑,花田老師接著說明:“萩穀同學所謂‘不正常的圖畫’,指的是這些畫都退化了。”“退化?”滋子重複這個字眼加以確認。“沒錯。這些畫退回到了幼兒園小朋友的水平,也就是剛才我所說的幼兒畫,沒錯,這就是我認為的正確答案。”答案從一開始就呈現在眼前。“而且就幼兒園小朋友的作品而言,這些畫的技巧很好。一開始看到這些畫的時候,如果你說是萩穀同學在幼兒園時期畫的,我應該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吧。”這一次換成滋子盤起手臂思考。“為什麼你會那麼想呢?”“我不知道,”花田老師搖搖頭,“我隻是就常理來判斷,完全隻是根據我一介菜鳥老師的常識性想法。”她慎重地說出這句話後,接下來的語氣卻很堅定:“小孩子感覺害怕的時候,遇到自己無法解決、無法理解的事情時,就會變小變幼稚,試圖借此逃避現實。”離開櫻花小學,在回家路上看見一家文具店,滋子走進去買了一本素描簿和一盒S2鉛筆。回到家後,先做好晚餐準備,然後仔細地削鉛筆,攤開全新的素描簿。一開始先素描家裡的東西。醬油瓶、拖鞋、裝飾在窗台上插滿假花的花瓶,看到什麼就畫什麼。不管畫什麼都畫不像,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畢竟過了好幾十年和素描毫無關係的生活,畫不好也是應該的。滋子邊笑邊畫下手邊的東西。昭二一身疲憊回到家時,滋子正好在畫他的肖像。“這是什麼,外星人嗎?”昭二越過滋子的肩膀探頭偷看時說道。“這是昭二呀!”接下來可熱鬨了。昭二不斷地抗議,又是笑又是生氣、又忙著照鏡子比對。滋子看他那樣子也覺得好笑,最後昭二乾脆拿起鉛筆對著素描簿作畫,不到五分鐘他將畫好的那一頁攤開給滋子看。“這是滋子。”畫的是長頭發的人物塗鴉。“我不做晚飯給你吃了!”“彆,彆,不要急嘛,我重畫就是了!”重畫幾遍都一樣,兩個人都沒有繪畫天分,簡直是無藥可救了。最後兩人還是和樂地一起喝啤酒與清酒。“畫圖比想象中難呀。”昭二看著自己肥短的手指感歎說,“滋子的臉,我可是很熟悉的,可是要畫出來,卻又完全搞不定了。”“心裡知道,跟要表現出心裡知道的,是兩碼子事喲。”“又在說大道理了。”滋子提起了白天和花田老師見麵的事。起初昭二感興趣的不是訪談內容,而是花田老師年輕、纖細、貌美的事實,滋子生氣地不準他開第二瓶啤酒。“退化這種事呀……”昭二表示他也有過經驗,“那是小學四年級還是五年級的時候。我們家附近有隻野狗四處亂晃——應該說有很多鄰居看見那隻野狗在附近走來走去吧。”據說是隻又瘦又醜的癩皮狗,嘴裡還吐著白沫。“該不會是有狂犬病吧?”“對吧,你也那麼認為吧?很可怕吧?”後來鬨到街坊鄰居組成了巡邏隊到處搜索,但是後來還是沒有找到那隻野狗。“不知道是大家看錯了,還是真的有那隻狗,隻是已經跑到其他地方去了。總之過了三天這件事才算塵埃落定。我就是在那期間又開始尿床,因為實在是太害怕了。”滋子斜著眼看著丈夫嚴肅的表情。“那才不叫退化呢!”兩人又是一陣吵鬨。滋子以同意昭二開第二瓶啤酒當做道歉,自己則開了檸檬沙瓦來喝。“我小時候的尿床問題在上小學前就突然好了。所以那個時候又開始尿床,我媽自然很擔心。”滋子對著佛龕大喊:“媽!昭二說的這些事,是真的嗎?”“喂!你喝醉了喲。我就說你喝得太快了。啤酒或沙瓦,隻能喝一種。”昭二拿走啤酒罐。滋子將杯子裡剩的酒一飲而儘。“昭二,你並不討厭狗呀,為什麼會那麼害怕呢?”“那可不是一般的狗。狂犬病呀!就算是現在我也會害怕,假如真遇上的話。”“說得也是……”滋子突然變得老實起來,引得昭二探頭過來關切:“乾嗎呀?身體不舒服嗎?”“我說……昭二呀……”滋子真的醉了,一手撐在桌麵上,一手揮舞著問,“我們在一起也有十年了吧?”邊嚼著最愛吃的香煎培根色拉,昭二很認真地糾正說:“其中還包括分居期。”“又沒有分居多久。”“那倒也是。”“有沒有什麼時候是我不說,你也能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的呢?”昭二邊吃著色拉,訝異地眯起眼睛看著滋子,然後反問:“你有嗎?”“有呀!”滋子打了一個嗝,“我覺得有。”不知道為什麼昭二表情有些僵硬。“什麼時候?”“就是昭二有事瞞著我的時候。”“我從來就沒有任何事情瞞著你!”“騙人!”滋子放聲大笑。昭二真的開始擔心起她了。“看來真的醉得厲害!”此外,她打嗝打個不停。“人家是真心在問你,你會察覺我的心事嗎?比方說我白天遇到不高興的事或是寫的文章被人稱讚。”“隻要工作上受到讚賞,你不是一向馬上就會說出來嗎?”說得也是,滋子常因太高興而無法不跟彆人分享。“遇到挫折的時候就會變得沉默,我這個人。”“不過那種時候,你的心情也會寫在臉上,看得出來。”我還真是單純。“昭二為了公司的事煩惱時,就算想隱瞞,我也大概都知道,至少我如此認為。”昭二放下飯碗,表情頗為認真地問:“最近我有嗎?”“沒有。心情應該不錯吧?”“嗯,托你的福。”滋子為他的杯子斟滿啤酒。“其他的事就不知道了。假如昭二搞外遇,我會知道嗎?”“要試試看嗎?”“好呀,我準你搞外遇。”昭二伸出手摸摸滋子的頭。“你今天出局了!電表爆了!大概是白天過度使用大腦,有些亢奮吧?”“我沒事。”滋子邊說邊往前傾,趴在桌麵上,一側的臉頰壓扁了,“仔細想想,不禁覺得好可怕喲。”“什麼東西?”“不是有些很親近的人,單憑感覺和氣氛,就能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嗎?像是親子之間或是夫妻之間。”“的確是有,這點我相信。”“可是那畢竟隻是感覺和氣氛,又沒有形體,看不見的呀。如果看得見,不是很可怕嗎?”滋子問,“更何況若是不認識的人,就更嚇人了!”昭二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搭腔。滋子轉過頭看著他,她仍然趴在桌子上,隻移動眼珠子仰望著昭二。“你不覺得可怕嗎?”昭二扁著嘴反問:“你的意思是說阿等可以看到嗎?”“你自己不也說過嗎,說他有第三隻眼。”昭二拿起茶壺將茶水倒進吃完的飯碗裡,喝得津津有味。過世的公公也常這麼做。那是滋子難以接受的習慣,一向都很討厭,可是昭二卻如法炮製,果然是父子呀。“我是說過沒錯,”昭二結巴地表示,“但要現在論定恐怕還太早吧?自己一個人想太多而害怕,我可照顧不了你這個酒鬼!”“說得也是,對不起。”滋子搖搖晃晃地起身。“可是真的很可怕吧?”抓著椅背她又問了昭二一遍。“很可怕呀。”昭二回答後伸手拍了一下滋子的屁股,發出一記脆響。“早點睡吧!”這周才過一半,滋子再度造訪北千住。那是梅雨季節中難得的晴天,雖是上午時分,卻已十分悶熱。這一次滋子直接來到小牧米店門口,按下門鈴後,對講機中正好傳出直美的答話聲。“哎呀,歡迎光臨!”直美係著圍裙,額上纏著格紋頭巾,上麵沁出了汗水。“我剛好打掃完畢,請進。”滋子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被熱情地帶至客廳裡。那是一間寬敞的西式房間,擺設著色調明亮的沙發和扶手椅。通往隔壁和室的門開著,直美的父親正在和室裡逗雙胞胎外孫玩。滋子打招呼時,小牧先生竟然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很客氣地回禮。大概是聽直美說過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吧。真是個溝通良好的家庭!“外公,先關起來一下哦。”直美知會她父親後,關上門的同時順便還對坐在一地塑料玩具裡玩得正高興的雙胞胎做出“看不見看不見”的動作。雙胞胎高興地咯咯笑。“你是來買米的嗎?怎麼可能嘛!”故意開著玩笑的直美坐在滋子對麵的椅子上。“知道了什麼嗎,還是又要問什麼呢?”她的語氣中已經沒有日前初次見麵時的懷疑與惡意了。經過那樣的談話,結果還算是好的吧。“我帶來萩穀等的照片。”滋子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張阿等生活照的複印件。“好可愛的孩子呀!”直美雙手接過照片,看了一眼後露出了笑容。“他媽媽一定很驕傲吧。白發人送黑發人,真是可憐。”直美那看不出來已生育兩個孩子的年輕臉龐,因同是身為母親的心痛與同情而籠上一層陰影。“你有印象曾看到過阿等嗎?”滋子猜測阿等或許有機會通過什麼形式直接得知土井崎家的秘密。具體而言,就是他是否曾到這附近拜訪過。滋子對直美說明自己的猜測。直美看著照片搖頭說:“沒有。我在這附近看到的都是當地的小孩。”她將照片放在桌上,抬起眼睛問道:“你說這孩子來過這附近——那他應該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吧?他母親說沒有帶他來過,是不?”萩穀敏子很肯定地表示從來沒有這樣的事。“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帶他來過,而那個人剛好跟土井崎先生認識。”側著頭思索的直美解下頭巾,塞進圍裙的口袋裡。“會這樣嗎?難道是社團的遠足?就算是也應該去更適當的地點吧?總之我沒有印象,”她說,“這孩子很可愛,要是看見過一定有印象,更何況是他一個人在路上走的話。我們這一帶的人非常敦親睦鄰,若是有人看到他,肯定會出聲問:‘小朋友,你怎麼了?’”滋子用力點頭,接著拿出一遝影印照片。“其實我來是有事相托。可不可以幫忙將這些影印的照片分發給附近的親朋好友和顧客呢?隻要順便發發就好,不用特意發送。”直美睜大眼睛說:“哦!原來如此。”“給你添麻煩,真是不好意思。”“這是哪裡的話,小事一樁。隻要找到看見過這孩子的人就可以嗎?”影印的紙張後麵寫有滋子的手機號碼。直美看了之後笑說:“果然想得很周到!但我覺得你還是彆太期待的好。對了,要去找勝男嗎?”“要,我也想拜托他同樣的事。”直美稍稍挺起胸膛說:“隻要搞定小牧米店和今井洗衣店就萬事俱備了。我們也會請以前的同學幫忙的。”玄關傳來說話聲,接著便出現一位和小牧先生年紀相當的婦人從走廊踏入客廳,那應該是直美的母親吧?她說了聲“我回來了”,一看到滋子便趕緊停下腳步。“回來了呀,今天比較早啊。”直美對著滋子揮手。“媽,這一位是前畑小姐。我先前跟你提過啊,就是誠子她們家……”滋子默默地點頭致意。小牧女士仔細地觀察著滋子,然後感歎地問:“你上過電視吧?”聲音中帶點驚訝。“是的,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們直美承蒙你的關照。”小牧女士打完招呼後往隔壁的和室走去。她手上提著袋子,外孫們高興地喊著:阿婆……阿婆……“我媽血壓高,她去醫院拿藥。”直美不像說明地說明著,“人隻要上了年紀,就什麼都不方便。我爸的腳不好,光是為了上醫院就夠忙的了。”確實也是。不過小牧夫妻算是幸福的,有女兒夫婦和外孫圍繞在身邊,過著熱熱鬨鬨的退休生活。土井崎夫婦則是相反。直美也在想著同樣的事吧,所以才會如此有感而發。她接著低喃:“抱怨這一點小事,是會有報應的。”說完還輕輕地聳了一下肩膀。“要看阿等畫的畫嗎?”假如直美說“沒有必要”,滋子就不打算拿出來了。“可以嗎,讓我看?”直美似乎有些驚訝,“是那張畫出……誠子家的畫吧?”滋子不發一語地取出筆記本翻開那一頁,遞到直美眼前。直美沒有接下,她便放在桌子上。有好一陣子直美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始終看著有蝙蝠風向儀的房子裡的灰色少女。“真的是這孩子畫的嗎?”直美輕輕觸碰著阿等的影印照片問道。“是的。他很會畫畫,不過這些畫的筆觸不一樣,比較幼稚。”“可是這畫的是誠子她家呀。”直美聲音低啞,顫抖的手指碰了一下畫中的灰色少女後停留在半空中,“而這個是小茜。”“你也這麼認為嗎?”直美猛然抬起頭,尖聲大叫:“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知道的事情,這個叫做阿等的小孩會知道?我們都不知道,甚至連誠子也完全被蒙在鼓裡。可是為什麼彆的地方會有一個小孩知道?為什麼他會畫出這樣的畫?!”和室的門拉開,小牧女士一臉驚訝地探頭出來。“你是怎麼了?不為客人泡杯茶,還這麼大聲說話!”“媽,你看這個!”直美拉著母親的衣袖讓她坐在身旁,無視滋子的存在,飛快地說明事情經過。小牧女士則是皺著眉頭看著阿等的畫。“很奇怪吧?對不對嘛,很奇怪吧?”直美不斷搖晃母親質問道。看來耳朵聽到和親眼看到的衝擊還是有所差彆,她整個心緒都混亂了。“慢點,我看你還是先去泡茶過來再說。”小牧女士將不情願的直美趕去廚房後,重新坐好說:“真是不好意思,我女兒個性就是這麼急躁。”“哪裡哪裡,是我打擾了你們。”小牧女士看了一下圖畫旁邊的影印照片。“就是這個孩子嗎?”她溫柔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惜。“是的。”滋子點頭。“真可憐,聽說是車禍,年紀還這麼小。我是聽我女兒說的。”小牧女士的語氣變得有些嚴肅,“土井崎家裡發生的事,實在很驚人,但我想我們是幫不上什麼忙的。倒是我女兒跟土井崎家的誠子感情很好,直到現在也很擔心她,所以一聽到跟那個案子有關的事自然會跟著緊張。”“我了解。”仿佛擔心自己被踢開一樣,直美動作迅速、乒乓作響地捧著茶具回來了。“怎麼會有這種事?我實在不敢相信。”“你很吵呢!”一如算好了時間,隔壁房間裡的雙胞胎開始哭鬨。大概是察覺到母親情緒激動吧。“看吧,在找媽媽了!”“真是的。”直美起身,喊著“來了來了,怎麼了呀”衝進和室。儘管知道這樣的反應不禮貌,滋子還是忍不住微笑。猛然抬頭一看,發現小牧女士也在笑。“瞧她慌亂的樣子!”“好幸福呀。”“馬馬虎虎啦。”小牧女士微微探出身體,一手遮著嘴巴壓低聲音說:“彆看直美現在這樣,她以前也有一陣子學壞過。”“哦。”“我和她爸爸很擔心她,要是變得跟小茜一樣就糟了。”小牧女士語氣聽似不經意,眼睛卻直視著滋子。“你們很清楚她的事嗎?”“聽過一些風聲。”她歎了一口氣,“說實話,她不能說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但也不能這麼說,她的臉蛋長得很可愛,很漂亮……可是呢……”小牧女士做出一副“你知道吧”的表情。“我聽說她的品行不太好。”“對呀,百分之百的不良少女。從初中起就染頭發化妝,打扮得很誇張很嚇人。學校也是愛去不去的,老師都拿她沒有辦法。”她拿起直美留下的茶壺加入熱水為滋子泡茶。茶香四溢。“你們和土井崎家熟嗎?”“不熟,”她用力搖頭,“他們夫妻不太跟左鄰右舍打交道。他們很老實安靜,從來沒有跟彆人起過衝突,但也沒有跟誰特彆親近。”她還補充說:“就像影子一樣。他們家讓人感覺好像有人在又好像沒有人,總是安安靜靜的,隻有誠子比較活潑。”“你們跟誠子比較熟嗎?”“是呀,她是個好女孩。跟直美感情一向很好,還請我們去參加她的婚宴呢。”士井埼夫婦自首殺害女兒,土井崎茜的遺體被發現時,土井崎誠子才剛新婚三個月。小牧女士喝了一口茶,望了一下熱鬨的和室拉門方向後,對滋子說:“小茜和誠子,兩人應該是相差六歲吧。小茜人不見……應該說是失蹤吧,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已經十六年了。”她遭到殺害是在一九八九年的十二月八日。“時間過得真快呀。”小牧女士低喃,“當時我們都以為那孩子離家出走了。事發當時誠子和直美才八九歲吧,所以直美幾乎不知道小茜的狀況,那是在她懂事之前發生的。反倒是我和我先生聽說過許多有關小茜不好的傳聞。”她還補充說:“隻不過那些都是附近鄰居的傳言,不是親口聽土井崎夫婦說的。”“因此小茜的離家出走,也是聽來的小道消息。大家都認為那女孩會做那種事一點也不稀奇,誰也沒有放在心上。”土井崎夫婦於三天後的十二月十一日向警方提出搜索申請,風聲就是這樣子傳出來的吧。“就您所知道的,誠子曾經提到過她姐姐的事情嗎?”“沒有,”對方立刻回答,“我想直美也什麼都不清楚。”聽在滋子耳中的弦外之音是要滋子不要將她女兒牽扯進去。“關於小茜的事,最好去問問她初中的老師。千住南中學。這附近的小孩都在那裡就讀。直美和誠子也是,隻不過剛才我也說過,她們年紀差太多……”滋子插嘴道:“好的。不知道小茜的離家出走是否在學校成為話題呢?”小牧女士目光銳利地看著滋子,意思是說:你既然知道了,乾嗎還待在這裡,趕快去學校問不就結了嗎?“乖……乖……路上小心喲。”直美一邊揮手一邊笑著說拜拜,走出和室拉門。“外公說要帶他們去公園。”直美一副總算解決一樁任務的樣子,直接坐在母親身旁。小牧女士責怪說:“你自己想休息就把小孩推給外公照顧。”“有什麼關係。反正朋朋和友友也喜歡出去散步。不然媽也跟他們一起去?”看來這一次是女兒想把母親推到一邊去。“對了,結果怎麼樣?這孩子果然是超能力者吧?這張畫就能證明了吧?要不然根本說不通嘛,實在太奇怪了。”直美似乎還很想繼續往下說,但滋子慎重地遣詞用字,打斷她說:“那是可能性之一。”“難道還有其他可能性嗎?”“比方說有人知道土井崎茜的事,並告訴了阿等。也就是說,阿等偶然間得知了那件事。”直美又性急了起來。“沒有人知道啦!剛才我不是說過好幾遍了嗎?”“不可以就當作是這樣嗎?”接著又小聲補充。“哎喲,有什麼關係呢?就這樣定論,不用調查了,不行嗎?”是呀,就這樣子定論,也不會造成誰的困擾。問題是我想知道呀,滋子心想,誰叫自己生性如此呢。直美突然猛搔著頭,對著母親嘟起嘴巴責怪:“都怪媽亂說話啦,害我連自己要說什麼都搞不清楚了!”“乾嗎怪在我頭上!”“總之就是你的錯。”滋子合上筆記本,站了起來。“打擾你們太久了,不好意思,我這就告辭。”直美張大了嘴巴。“要回去了嗎?已經問完了嗎?”她追到玄關口。“等一下!我……”直美說到一半,一臉的困惑,大概內心很混亂吧。“對不起啦,請不要跟你母親吵架。”“咦?哎喲,沒事啦,我們常這樣。”顧慮到在客廳裡的母親會聽到,直美壓低聲音說,“照片的事交給我,我會好好發送的。”“謝謝……可是……”“沒有關係的啦。我也會讓勝男幫忙,我去跟他說。”真是令人羨慕,這兩人至今都是好朋友。“我覺得心情很複雜,真是不好意思。”“我能理解。”“我實在不想認為有人會知道小茜的事,原因是什麼,我也不知道;雖然跟我沒有關係,但我就是不想。到底是為什麼呢?”直美就像個孩子似的坦然地為自己心情的矛盾感到納悶,滋子覺得她真是可愛。“你知道……”直美啞著嗓子說,“他們……極力隱藏。那是誠子的爸媽長期以來一直深埋在心裡的秘密,他們自己背負的重擔,連對誠子都不能說……”“是呀……”“結果卻有人知道,這豈不是太過分了嗎?”直美這番話並非想贏得滋子的認同,而是自然而然的有感而發。“直美,你不是很清楚小茜的事吧?”由於突然產生的親近感,滋子不禁單刀直入問道。“嗯。因為我們年紀差很多,沒什麼交集。她離家出走的事,也是聽誠子偶爾提起的。”“誠子說的嗎?”“她說她姐姐跟爸爸媽媽吵架後離家出走了。而且我記得隻聽她說過一次而已,之後就再也沒有提起過小茜。”直美還說她應該是在命案曝光後,才聽說小茜以往的行徑和風評。“我還跟勝男聊過,覺得小茜一定是很壞的小孩吧,不然那麼老實的土井崎伯伯怎麼會做出那種事,照理說根本無法想象。”從這話聽來,可知她是同情土井崎家的吧。“之後你跟誠子聯絡過嗎?手機還是撥不通嗎?”充滿活力,與其說是美女,不如說是美少女的直美一臉痛苦的表情。“嗯……”“是嗎,你一定很擔心吧?”“前畑小姐,你會去見誠子嗎?”滋子誠實回答:“我是很想,但不強求。”“你去見她吧。誠子是個好女孩,她是我所認識的朋友中,個性最溫柔的人。”提到“最”這個字眼時,直美的雙手握在一起。“如果你能跟誠子聯絡上,”她仿佛沉思般將手抵在額頭上,“請幫我跟她說,我們很擔心她。好嗎?告訴誠子,至今我們仍是朋友,請她保重身體。”“我一定會的。打擾你了,真是不好意思。”直美鞋子也來不及穿上,急忙地衝出玄關,追上正要開門出去的滋子。她抓住了滋子的袖子。“剛才……阿等的……”“什麼?”“請幫我跟那孩子的母親表達哀悼之意。”滋子再次看著直美的臉,她眼眶濕潤。“失去孩子,比自己死掉還要痛苦。萬一朋朋和友友發生那種事,我絕對活不下去。請幫我安慰那孩子的母親。”直美的眼底浮現的不隻是同情與哀痛,還有恐懼。萬一這兩個孩子有個三長兩短該怎麼辦?過去從來都沒想過會有這種事,眼下卻具體地出現了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的身影,難說自己身上不會發生同樣的不幸。滋子輕輕握住了直美的手。“我會的。我也願意儘可能幫助她,請你放心。”“嗯。”“朋朋和友友絕對不會發生那種事的,所以也請你安心。”直美眼含著淚水,苦笑說:“我也希望是那樣。”“就是說嘛,不會發生那種事的。你放心吧,不要胡思亂想了。”滋子緊握著直美的手,並對她點頭,之後關上大門離去。她慢慢地走向今井洗衣店。對此刻的滋子而言,幸運的是今井勝男出去送貨了。他母親坐在櫃台裡麵,一看到滋子便笑容滿麵。這裡的人真好,對待我這樣的人也肯笑臉相迎。滋子隻給今井女士看阿等的照片,沒有拿出圖畫。今井女士也表示沒有印象看見過阿等。“這附近的小孩我都很熟……”她說的話跟直美幾乎相同,“你要調查的事,進行得還順利吧?”“就像是在雲中漫步一樣,毫無頭緒。”“我想也是。畢竟土井崎家的事過去那麼久了。”她摸了一下顯眼的紅色頭發。“你說是什麼,超能力嗎?那種事情多半是騙人的。啊,對不起,我不該說是騙人的。”“土井崎家也是這裡的顧客嗎?”滋子知道自己的提問讓今井女士像烏龜一樣縮回頭去。“偶爾啦,他們家不太送洗衣服的。畢竟土井崎先生又不是從事穿西裝上班的工作。”“你過世的先生和土井崎先生是一起喝酒的好朋友吧?”一抹“我有那麼說過嗎?真是不該多嘴”的表情掠過今井女士的臉。“我老公是個酒鬼嘛,和他一起喝酒的朋友並不隻有土井崎先生啦,所以他什麼都不知道,知道就糟了。”今井女士故意笑得很豪爽,滋子也不打算再追問下去,打完招呼後便離去。既然感覺氣氛不對就不好再問下去,滋子想,乾脆向路人打聽千住南中學的所在,反正就在附近。其實早有預料,學校果然大門深鎖。大概是遭受過媒體的窮追不舍,經驗使然吧。滋子試著到辦公室詢問,卻連最有可能知道的土井崎茜過往的班主任老師是哪一位都問不到。交談之際唯一能察覺的是那名老師好像已經不在此任教。好吧!看來得從其他方麵著手了。眺望著土井崎茜、誠子、直美和勝男曾經就讀過的校園,一會兒之後滋子才轉身離去。由於這個星期花了兩天從事自己的調查,剩下的幾天滋子努力地完成諾亞出版的工作。她隻打了一通電話給萩穀敏子。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而是昭二喜歡阿等的素描,想要影印那張學校附近街景的寫生,裱框後掛在公司辦公室裡。這通電話就是想取得敏子的許可。敏子聽了很高興,甚至還說不用影印就拿原畫去沒關係。滋子很客氣地拒絕了。她認為阿等的所有作品都是敏子的財產。“老師,不好意思,在你來電的時候提這件事,我跟鬆夫大哥提起……”結果是敏子被罵了一頓,她的聲音顯得無精打采。“被大哥罵說拜托不認識的人調查阿等的事,搞什麼鬼!”看來敏子被罵得很慘,這下子前途多難了,滋子察覺到。“你大哥說的話,其實很符合常情。他說的並沒有錯。如果他有困難的話我也不會強求。”但滋子還是抱著僥幸心理問了萩穀鬆夫的公司聯絡方式和手機號碼。這麼一來就可以不必通過敏子而直接去找對方了。既然萩穀鬆夫那麼疼愛阿等,又肯資助敏子和阿等,好好跟他說,他應該能體諒滋子的心情吧。滋子不打算輕易就放棄。既已取得了敏子的許可,滋子便帶著筆記本去辦公室找昭二。隨後昭二親自將畫拿去彩色影印,還很驕傲地拿給同事看。怎麼樣?很棒吧?這孩子是天才吧?周末夫妻倆出門逛街,順便去配框,昭二左挑右選才做出決定。裱裝店的店員也十分稱讚阿等的畫。“這孩子將來應該會成為畫家吧?恭喜你們有個值得期待的小孩。”兩人並沒有刻意糾正對方,離開裱裝店,走在路上時昭二顯得有些難為情。“又不是我們的小孩。”“就當做是送給我們的好心情吧。”“說的也是。假如我們真有這樣的小孩就好了。可以一起玩接球遊戲,也可以帶著他出外寫生旅行。”昭二的眼神充滿了向往,低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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