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悼念亡子的哀歌(1 / 1)

樂園 宮部美雪 12233 字 2個月前

那是發生在二〇〇五年五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剛過的時候。一名身材矮小的女子走在JR淺草橋車站附近的路上。那是一條以一家專賣傳統人偶的老店而聞名的街道,老店附近還有許多服飾、雜貨等批發店,在那一帶工作的人不少,年輕女孩尤其醒目。但是那名獨自走在路上的女子顯然不是當地人,像是來自外地,而且是頭一次造訪,一邊對不熟悉的街道感到困惑一邊尋找著目的地。她看來年紀約五十好幾了,或許用“婦人”的稱呼比“女子”更加恰當。她穿著寬鬆的長袖襯衫,胸前的扣子一絲不苟地直扣到領口,灰色的寬鬆長褲搭配著與其說是傳統不如說是設計稍嫌過時的黑色皮帶,由於身材臃腫,腰帶有些緊繃。腳上穿著舊運動鞋,鞋帶也顯得肮臟鬆垮。左肩掛著一個開口頗大的黑色肩背包,右手抱著紙袋,手上拿著白色紙片,大概是目的地的地圖或是前往目的地的手抄地址吧。婦人時而東張西望,確認周遭的景色,時而抬頭觀望招牌,尋找顯示地址的標識。沿著防護欄踽踽走在馬路上的婦人背後,來了一輛亮著空車標誌的出租車。站在路中間專心看著手上紙片的她,被輕響的汽車喇叭聲驚嚇,連忙往路邊閃避。出租車慢慢駛過,司機戴著墨鏡。今天是進入五月以來第幾個如此炙熱的炎日呢?矮小的婦人打開肩背包取出手帕,擦拭前額和鼻頭,因陽光刺激不斷眨動的一雙小眼睛,透露出宛如大象般的溫和。——大象這種動物,不管是野生時期還是被人類馴服飼養之後,眼神一直不曾改變,始終是那樣的安詳平和。因為它們很有靈性。據說找不到其他像它們一樣的動物了。幾年前,婦人的獨生子曾經說過這些話。那是兒子的朋友取笑說“你媽媽好像大象”時,他反駁的話語。兒子的朋友並非稱讚婦人的目光柔和,而是不懷好意地取笑婦人身體笨重有如大象。儘管如此,婦人的兒子依然滿臉笑容,甚至語帶驕傲地如此反駁。邁著不自信的步伐,婦人的背影的確顯得動作遲緩,就像體型圓滾、柔順乖巧的小象一樣。若是向擦身而過的人們問起這名女子會是什麼樣的人,任何人都會稍微想一下後回答:“總之應該是某個人的母親吧。”除了這個答案,很難想象她還能有其他的職業、境遇或頭銜。事實上這個答案是正確的,隻不過這名婦人的獨生子已經不在人世了。走出車站的檢票口已然過了三十分鐘之後,矮小的婦人終於找到了目的地。她再一次看向手上的紙片以確認,沒錯,是“金合歡大樓”。就在這裡的三樓。那是一幢小巧的五層樓,是出租的辦公樓,門口出示的樓層示意圖儘管分為五個部分,卻隻貼出了三家公司的名稱。門扉不太乾淨的電梯位於外人不容易發現的深處,婦人沒有注意到,直接爬上了室外的樓梯。從她扶著牆壁支撐身體,抬起膝蓋一步一步上樓的方式,可以看出其健康狀況。膝蓋關節疼痛應該是婦人的老毛病。婦人站在三樓狹窄的樓梯轉角調整呼吸、拭去汗水。她先將紙袋放在腳邊,檢查了一下全身上下,將頭發梳整好,然後抬頭看著灰色油漆斑駁的鐵門,按下門鈴。門邊設有放置公司門牌的欄位,上麵掛著“諾亞出版有限公司”的門牌。在不影響開關大門的地方,放著一個有蓋的大型垃圾桶,桶身貼著一張手寫的使用說明。“塞不進信箱的郵件,請放進這裡。”來訪的婦人在有人回應對講機之前,興味盎然地端詳著說明和垃圾桶。“來了。”對講機傳來響應,同時門慢慢地開了。婦人更加蜷曲起圓滾滾的身體,很有禮貌地點頭致意。“請問是萩穀女士嗎?”前來開門招呼的是一名四十歲上下的女性。就女性而言,她算是高個子,身穿短袖襯衫和牛仔褲,一頭蓬亂的長發隨意盤在後麵,沒有化妝,腳上穿著拖鞋。“是的,我是萩穀。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哪裡,你不必在意。”高個子女性低喃幾句,將門完全敞開,招呼如小象般的婦人進入室內。由於室內的地板打掃得很乾淨,儘管對方說穿著鞋子進去沒有關係,但婦人不免還是很不自在地踮著腳走路。室內滿是書架、書籍、報紙和雜誌,以及這名沒有知識的婦人多半不了解的各種有關書籍、雜誌等製作所需的物品。眼前有五張大桌子,其中兩張似乎隻是用來堆放東西。從外麵很難想象室內的空間如此寬敞,窗戶也很大,采光良好。計算機屏幕亮著。除了出來應門的這名女性外,這裡的住戶或者該說是使用者大概外出了,看不見人影。兩人麵對麵在設於房間角落簡樸的會客區坐下。婦人從帶來的紙袋中取出點心禮盒,不斷地道謝與道歉。低頭致意的同時,婦人如大象般的眼睛快速眨動,不是因為汗水沁入眼睛,而是由於淚水潤濕了眼眶。話說一個星期前。某家雜誌社打電話給在這家“諾亞出版有限公司”上班的前畑滋子。對方姓田口,是一名年紀比滋子稍小的編輯。兩人以前就認識,在滋子重回職場後又恢複往來,不過也隻是偶爾打聲招呼,沒有太深的交情。就這個行業而言,彼此知道聯絡方式卻沒有業務往來,是很平常的事。“有件事想拜托你,不是我們雜誌社的業務……嗯……應該也算是吧。”說是希望滋子能和某人見麵聽聽對方的故事。田口所負責的雜誌既非女性雜誌也不是男性雜誌或綜合雜誌,其發行宗旨是“為二十到三十來歲的東京人編輯信息的雜誌”。由於不是女性雜誌,所以不報道流行信息;因為不是男性雜誌,所以抽離了情色的要素。除此之外的內容則來者不拒,但又不像評論雜誌那般探討嚴肅的主題。該刊創刊之際,曾被讚頌是日本唯一不分男女性彆的雜誌,但僅是如此程度的嶄新做法,實在很難從充斥坊間的各式雜誌、免費報中脫穎而出。後來發行份數每況愈下,老實說,接到電話時,滋子還心想:哦,還沒停刊呀。“你的意思是要我做個采訪嗎?”“這個嘛,很難說清楚……”田口似笑非笑地說,“硬要說的話,也算是吧。總之我們雜誌社不能做什麼,於是想到或許前畑小姐能幫上那個人。”他說對方是因某起事件而來。滋子從事文字報道的經曆很長,寫的多半是適合女性記者采訪的家庭、教育、流行、旅遊等題材的報道。她最擅長的是職業主題,走遍全國各地采訪傳統工匠的係列報道連自己都覺得很滿意,甚至有人建議她出書。如果當初聽從建議,現在的滋子說不定除了那本書,還會有其他幾本小作問世。而不管是否會被冠上報告文學作家的名號以及書暢銷與否,至少在業界還算是“工作穩定的文字工作者”,取得一定的成績,頗受信任吧。可惜這樣的進程隻因九年前牽扯到一個案子而整個變調。沒錯,隻因牽扯到一個案子。然而那件以女性為目標的連環綁架殺人案,犧牲者十指不能勝數。太多的生命被剝奪,幸存者的心靈也深受傷害。滋子和這個案件糾葛太深,一時站在被害者的立場,一時站在殺人犯的立場,最後又轉為告發人的立場,雖然能夠親眼目睹整起案件畫上句點,但相對地也承受了難以複原的打擊。會有那樣的結果,不能怪任何人,問題在於自己過於輕率、準備不足、行動不夠謹慎。滋子很清楚這一點。就算沒有人責怪,她還是自己責怪自己。也有很多人鼓勵她繼續寫下去。其中最強力的支持者,就是她的丈夫前畑昭二。和老公的關係在連環殺人案尚未告破的時候曾經一度破裂,好不容易重修舊好之後,彼此的感情比以前更加堅定。然而即便是心愛的老公不斷勉勵,滋子也無法重新振作起來。有人勸她說,為什麼不想開一點,隻要不再碰社會案件、跟犯罪有關的題材,不就好了嗎?也有人開導說,沒有必要因為一次痛苦的失敗就放棄全部。相反的,也有人嚴厲斥責說放棄寫作就等於臨陣脫逃!他們說連環殺人凶手已經交由司法裁決,公審正在進行中,繼續追蹤下去,仔細地觀察,留下文字記錄,才是你最好的謝罪方式、最負責的做法!不管是什麼樣的意見,滋子都無法聽從。她嘗試過了,而且試過很多次。不管是社會案件還是其他題材,甚至連旁聽該案的公審,滋子都無法將記錄寫成文字。滋子覺得很害怕,那股令人恐懼的陰風吹過心靈深處,影響之大超過了自己的預想。除了法院要求出庭作證外,滋子是不會主動旁聽公審的。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滋子出庭的那一天,被告一開始就瘋言亂語,法官隻好命令他退庭。儘管如此,滋子依然不能忽略被告席的空位,以致發言的過程中好幾次痛苦得想要嘔吐,雙腳顫抖,幾乎都快站不住了。輸了。已經難以恢複正常。不論是被斥責還是受到鼓勵都沒救了。自己的事業結束了。今後隻能當個好妻子、好媳婦,甚至成為好媽媽。也許很沒有責任感,很沒有骨氣,但已無所謂。滋子甘願如此接受所有的批判。反正已經完蛋了,已經無藥可救了……不過即便是自己的人生,儘管已經下定決心也不見得就能如願。縱使夫妻感情圓滿、關係穩定,卻還是無法懷孕。兩人也去看過醫生,就是沒有結果。後來年事漸高的公公婆婆相繼病倒,隻曆經短暫需要看護的時期便撒手人寰,繼承家業的丈夫扛起老板職務後,自然忙碌了起來。過去從來沒有幫忙處理過丈夫公司業務的滋子如今就算想一起打拚,也不如打工的行政人員派得上用場。結果每天就隻能做家務等著丈夫回家。因為時間太多,整天無所事事,漸漸地湧起了“想要工作”的心情。真是太隨性了!之前千方百計地想逃避責任,現在這又算什麼?難道因為日子一久熱度降了,就開始覺得沒關係了嗎?開什麼玩笑!不要太天真了。肯定會被大家嘲笑怒罵的。何況,一旦真提出重新成為文字工作者的想法,又有誰會提供工作機會呢?就在滋子半自暴自棄,抱著就算被拒絕也無所謂的心態問了幾個地方後,令人驚訝的是反響竟然不錯。“好長時間了呀。不過太好了,歡迎你回來。”有人如此安慰她,“就算是以後你依然會感到痛苦。滋子,你會一輩子都活在那個案件的陰影之中,而且也沒有人可以代你受苦。不過從事文字工作的人,本來就背負著那種宿命,雖然我們不像你那樣受到矚目,但大家都是一樣的。”我想繼續從事文字工作。當滋子說出這個想法時,丈夫也很為她高興。他說:“這就對了,滋子,你這樣做就對了。”“我的頭腦沒有你好,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失去父母的昭二撥弄著明顯發白、剪成五分頭的短發說,“滋子,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必須再一次麵對那件事。隻是我覺得受傷的心應該永遠不可能複原。也許你活著的時候一直從事寫作,但直到生命結束也無法提筆寫下那個案件,不過隻要繼續寫作,不就等於是一種麵對嗎?這樣就對了。如此,我想就不會變成逃避了。”然後他又趕緊紅著臉補充說:“但也不是說不要忘了那件事。忘了也無所謂,我不是要你太過執著。因為寫作是你喜歡的工作,隻要繼續動筆就好了,什麼都不要多想,知道嗎?”一種和事情鬨得正凶期間夫妻吵架時、和解時、公婆出乎意料地早逝時都不同的情緒翻攪,淚水泛流過滋子的臉頰。丈夫在那個案件剛落幕時好像也如此說過——滋子,你有你能做的事。如果有你該做而又能做的事,你就去做吧。不做的話,會丟女人的臉!其實一開始就知道初期的工作量不會太大,所以在家裡寫作。由於手上接的稿子是近年來成長迅速的廣告類免費報,寫起來倒也輕鬆。果然如事先預想的,大型雜誌社沒有來找滋子,滋子自己也無意主動上門。後來有朋友開設專門編輯免費報的公司,問滋子願不願意簽約成為特約記者。滋子二話不說便答應了,從此在諾亞出版有限公司有了自己的座位。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說是免費報,可也不能小覷。既要做新產品的宣傳,也要采訪名人,性質則多是廣告信息,因此滋子過去擅長采訪職業主題的經驗發揮了作用,現在甚至有人指名要她寫稿。而今遞上名片時,幾乎不再有人問“你該不會就是那個前畑小姐吧”。畢竟現代社會變動很快,即便是轟動一時的重大案件,人們的記憶也會逐漸淡薄。何況滋子並非主角,不過是個配角,而且還是醜角。世人並不如滋子預想的那樣緊盯著自己,他們早已不再關心那些陳年舊事。那起案件的公審,一審共花了六年的時間。判決結果是死刑。當然並非就此完結,被告又提出上訴,目前最高法院仍在審理當中。雖然媒體已不太關注了,但是在一審判決後曾有媒體以號外方式報道過,由於被告的拘禁反應(患者在拘禁情況下,回答問題的方式及行為具有荒謬特征,給人嚴重癡呆的印象。又稱為監獄精神病。)越來越嚴重,獄方考慮是否要對他進行醫治。拋開一審判決時的混亂心情不談,之後即使在滋子想專心做好家庭主婦的時期,還有剛開始恢複寫作的時期,總不時有記者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跑來找她,不是要她寫稿,而是要采訪她。不管是什麼情況,滋子都很客氣地予以婉拒,直到進入諾亞出版工作後才有了轉變。過去滋子總是回答“我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不管對方如何死纏爛打,便將話筒掛上。然而現在不一樣了。“不好意思,情況允許的話,這些東西我打算以後自己寫出來。”她會如此回答。諾亞出版有限公司的社長,也是滋子長年以來的寫作同行野崎英治,第一次聽到滋子如此回答時曾說過:“嗯,看來這家夥已經走出了隧道!”然而這種不可以再逃避的覺悟和積極麵對的宣言終究是兩回事。滋子的日常工作就是平靜且穩定地受理諾亞出版的業務,因此她對這通電話裡對方突如其來的要求感到十分困惑。既然是社會事件,卻又說我可能幫得上忙,究竟是怎麼回事?“對方名叫萩穀敏子,是個五十三歲的媽媽。”無視滋子的不安,田口輕聲通過電話訴說,“突然跑來找我們問能不能報道她兒子的事。過去也常有這種奇怪的人上門,我們早見怪不怪了,加上這位媽媽態度很客氣,樣子也很老實,我便聽了一下她的故事。可是……我們的雜誌無法受理。”“我們雜誌社不是她第一個請求對象,她到處請求,卻都被拒絕了。”“那她的兒子……”“已經死了,就在今年三月,因為車禍。”滋子微微皺起了眉頭。“也就是說那起車禍背後有些故事囉?”“不,那是一起單純的事故,沒有任何不可解的因素存在。”所以說萩穀敏子女士是希望有一篇有關她死去的兒子的報道嗎?這種事又怎麼會是社會事件呢?“我實在不懂。”“嗯……很難說明呀。”田口明明自己在笑卻反問滋子,“前畑小姐,你該不是在笑吧?”“有什麼好笑的,我根本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不好意思,用一句話來簡單說明的話,就是萩穀女士認為自己的兒子是超能力者。”“超能力者?”“沒錯,就是Esper(extra sensory perception(超能力)的簡稱esp,加上後綴er表示超能力者。)。不對,這種情況下,應該說是Psyetrer吧?”不管是哪一種,對滋子來說都一樣。“那是什麼?”“咦,你不知道?超感應者。”他解釋,“運用特殊能力幫忙尋找失蹤者或偵破凶殺案。一般情況是用手碰觸失蹤者或被害人的東西,借此獲取訊息。也有人會到案發現場進行透視。”“就像千裡眼嗎?”“嗯,可以這麼說吧,不過這種說法已經過時了。”“我哪裡會知道那麼多呀!”“發現前畑小姐什麼都不懂才讓我驚訝呢!難道你都不看電視嗎?最近一位國外有名的超感應者訪日,解決了許多案子呀。”大概是綜藝類或是信息類的節目吧。自從那起連環凶殺案發生以來,滋子非迫於必要是不看電視的。因為她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把這輩子的電視都看完了,從裡到外。“既然這樣,那就介紹她去參加那種電視節目不就好了嗎?”“事實上對方也去問過電視台了,大概沒有人理她吧。畢竟身為話題人物的兒子已經死了嘛。”滋子暫時先將聽筒拿開,歎了一口氣,然後才說:“我想我應該是幫不上忙。”“你不必太認真對待這件事,隻要聽聽萩穀女士說些什麼就好了。”“隻要那麼做對方就能接受了嗎?”“當然可以,因為那樣她就很高興了。”“該不會你已經把我的名字告訴對方了吧?”“不可以嗎?”居然一點都不覺得愧疚。“又不是我主動說的,而是萩穀女士先提起前畑小姐的名字。她說假如能見到那位有名的記者就好了。於是我才說如果她想見前畑小姐,我可以幫忙介紹。”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心裡很不是滋味。“我不行啦,不好意思。”飛快地說完這句話,滋子準備掛上電話。對方似乎已察覺到,話筒中傳來了一連串提高了音量的話。“這樣對方豈不是很可憐!唯一的兒子死了,孤苦伶仃的母親呀。聽她說說話,又不會遭到報應。萩穀女士好像誤以為這種采訪跟偵探調查一樣,表示願意付錢,所以前畑小姐也能賺點外快呀。”說什麼又不會遭到報應,我看你自己就會遭到現世報!根本就不是打從心底同情萩穀女士身為母親的寂寞心情才來找我的。可是滋子拿著話筒的手卻停在半空中。萩穀敏子表示隻要願意聽她說話就肯付錢。儘管這很可能隻是她的誤解,但也很有可能在她四處請求的過程中,有人向她灌輸了這種想法。要是就這麼放任不管,搞不好她還會遇到心眼更壞的人,將她耍得團團轉。滋子不忍心看她受騙。有名的記者?滋子從來就沒有當過記者,有一段時間很有名倒是真的。然而此刻,就在世人早已忘懷之際又被拿出來炒冷飯,也算是前賬未了。既然如此,就該花點時間和工夫,把前賬給清一清。隻不過,要表明自己的心理轉變,恐怕電話那頭的田口是不能理解的。滋子對此感到氣惱,嘟起嘴巴思索該說些什麼才好。最後她隻能回複:“好吧,我知道了。請告訴我萩穀女士的聯絡方法。”同時又叮嚀一句,“關於這件事,請全權交由我處理。”“隻要你願意處理,就算幫了我大忙。咦?可是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萬一之後有什麼有趣的發展,你也不讓我們報道嗎?那可不行呀,前畑小姐。”“怎麼可能會有什麼有趣的發展呢?”這一次滋子真的用力掛斷了電話。田口給她的對方的聯絡方式是手機號碼。滋子趁著自己還沒有打退堂鼓,立刻撥了電話,然而響鈴後轉到語音信箱。滋子留言自我介紹,表示還會再打。至少得跟對方說過一次話才行,不能輕率地就將自己的聯絡方式告訴對方。那天傍晚,她又打了一次電話,還是轉語音信箱。滋子心想,可能對方白天要上班。等到晚上八點過後再打,總算有人接聽。“我是萩穀。”“請問是萩穀敏子女士嗎?”“是的,我就是。”“敝姓前畑。”才一開口,電話那頭的語氣瞬間變得開朗起來。“啊!是……是,哎呀!原來是前畑老師呀,謝謝您的來電。”從興奮的語氣幾乎可以看見對方高興得要跳起來的樣子。“請直接叫我前畑就好了,我沒有被稱為老師的資格。”“哦,這樣子呀,真是不好意思。可是真的很感謝您的來電。明明是我有事要拜托您,卻一直沒有接電話,給您添麻煩了。因為我在超市工作,上班時間不能接聽手機。”根據電話裡的聲音和語氣,感覺對方就像是到處都能看到的鄰家中年婦人。隻知道她的獨生子過世了,自己一個人生活。難道沒有丈夫嗎?是靠在超市工作糊口度日嗎?早知道就應該問得更詳細些,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滋子先說明是來自田口編輯的介紹,然後很客氣地聲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上你的忙。事實上你有什麼期待,我也不是很清楚。”“是……是,您這麼忙,我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依然是熱情過頭的回答。“總之我們先見麵談談,但我不能保證一定幫得上忙。可以嗎?”“是的,當然可以。我也很明白自己是在強人所難,老師願意抽空見我,我就很高興了。”一聽到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滋子開始後悔答應接下這個案子。我就是很不會應付這種人,到頭來我根本就隻是個濫好人嘛!約在哪裡見好呢?萩穀敏子表示“看老師去哪裡方便,我哪裡都能去”。儘管滋子說“不用,我去找你吧”,對方還是堅持“哪裡的話,怎麼可以給老師添麻煩,還是我去拜訪老師”,不肯接受滋子的意見。滋子沒辦法,隻好隔天一大早找野崎商量該怎麼處理。不料他竟雲淡風輕地提議:“在這裡見麵不就好了嗎?”諾亞出版雖然到處堆滿雜七雜八的東西,但好歹還有個會客室。“不好意思,又不是公司的業務。”“乾嗎那麼客氣呢?”井川惠在一旁笑了出來。她是諾亞出版的另外一位員工,也負責文稿工作。對野崎而言,既像是學生又像是徒弟。小惠比滋子小十五歲,發生那起連環殺人命案時,她還隻是花樣年華的高中女生。由於一連串命案受害者中包括高中女生,所以她對該案件也很感興趣,據說曾經一一詳讀過相關報道。在野崎的介紹下,滋子第一次和小惠見麵時,被從頭到腳觀察得很仔細,覺得很尷尬不自在,嚇得小惠趕緊連聲道歉。“我很尊敬前畑小姐。”聽起來不像是嘲諷。小惠的眼睛清澈明亮。“常聽野崎先生提起你,你所經曆過的一切,辛苦兩個字實在不足以形容。我根本無法想象。但我覺得在那種情況下,前畑小姐做了最大的努力。這就是我認為你值得尊敬之處。”再一次表示歉意後,她又說:“這句話我隻想當麵跟你說一次,從此不會再說了。今後還請多多指教。”說完伸出了手,想跟滋子握手。滋子很自然地響應,從此兩人便一起工作。在文稿工作方麵,小惠固然是晚輩,但身為諾亞出版的員工則是老人了。加上滋子在工作上有過斷層,因此仍有不少地方仰仗小惠指導。“真的可以請她來公司嗎?”“對方應該不是危險人物吧,不會突然就亮出刀子什麼的。”“但我覺得也不像是一般人呀。”滋子說明有關超感應者的傳聞後,野崎露出苦笑,小惠則拍手叫好:“不錯嘛,這種題材。感覺好像很有趣。”“不然小惠你代替我出麵吧?”“我不能代替你,不過可以幫忙就是了。”“彆亂開支票了,你是說真的嗎?”“你自己還不是亂開支票答應了彆人!”野崎一針見血地指責滋子。滋子先問過萩穀敏子,再配合野崎和小惠的安排,定下了見麵的時間。按照計劃,剛開始的一個小時裡,野崎和小惠各自出門辦事,由滋子一人和萩穀敏子見麵。之後野崎回辦公室,若是滋子應付不來就出麵幫忙。於是有了今天的見麵。萩穀敏子本人比起滋子含糊的想象更具有婦人的味道。現在這種年代,有些五十三歲的女人看起來比滋子年輕漂亮,絲毫不足為奇。但敏子並非那一類型,而是跟不上時代潮流的初老女性,臉上甚至未施脂粉。敏子恭謙地遞上前的點心禮盒,也跟她給人的印象極其吻合。那是一種遍布各地的連鎖店所販賣的常見的綜合餅乾禮盒,毫不虛張聲勢,反而能看出對方直率的誠意——拜訪彆人時總不能兩手空空上門。“謝謝,我會請同事一起吃的。”此時滋子才意在言外地表示公司裡並非自己一人似乎也太遲了。不知道是因為迷路還是緊張,敏子拚命擦汗,隨後拿起滋子從寶特瓶裡倒給她的冰茶,感激地一口氣仰頭飲儘。敏子拿著杯子的手顯得粗糙,骨節突出,有著整齊的修剪成方型的指甲。那是一雙職業婦女的手,而且不是所謂的上班族女性的手,而是一雙靠勞力工作的手。“你今天是請假過來的吧?”對於滋子的這個問題,雙手捧著玻璃杯的敏子頻頻晃動整個上半身點頭稱是,急忙咽下剛入口的涼茶。“嗯……是的。”“那真是不好意思。”“不會的,您彆這麼說呀,老師。是我堅持要跟老師見麵的。”滋子微笑說:“請彆稱呼我老師了。”“啊,對哦。對不起啦,老師。”看來糾正她也沒有用。“你住在船山吧?”“是的。”“上班的超市也在那裡?”“對呀,我都是騎自行車去的。因為是兼職,時間很自由,隻要跟彆人換班,今天的休息就不算是請假。我晚上就有班。”“原來如此。現在有許多超市都開到很晚,對我這種人來說,真是方便!”“我們超市也是開到半夜十二點。不過九點以後較晚的班都是由派遣公司派來的人接的,像我們這種直接由超市聘雇的人是搶不到的。那個時段的時薪比較高。我也很想進派遣公司,可惜有一定的限製。”應該是指年齡的限製吧。“而且我隻剩孤家寡人一個,收入夠自己一個人生活就很慶幸了,也不必強求太高的時薪啦。”她笑的時候,圓潤豐滿的臉頰微微顫動。滋子心想,這正是切入主題的時機,便輕輕傾身向前。“關於你兒子的事,真是令人遺憾。”敏子將玻璃杯放在桌上,雙手平放在大腿上,彎腰鞠躬,嘴裡說著“謝謝你”。由於她低頭道謝的時間太長,滋子覺得有些尷尬。敏子好不容易抬起頭來,眼角是濕潤的。“真是不好意思。”她從手提袋中掏出手帕,擦拭眼角。那條用舊的手帕如她身上穿的衣服一樣樸實,已然褪色,卻仍然燙得平平整整。“已經過了尾七,但隻要一想起阿等,我還是忍不住要掉淚。”敏子又哭又笑,拿著手帕拭淚。“可是我很高興,這是高興的淚水。今天出門的時候,我跟阿等說了。前畑老師答應跟媽見麵,老師願意聽你的故事呀。阿等聽了也很高興。照片上的他顯得比平常更有笑容。”滋子隻是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她兒子應該也老大不小了吧,這女人怎麼動不動就媽媽不離嘴呢?“聽說是因為車禍?”“是的,被卡車撞到。幾乎是……那句話是怎麼說的?”說時眼角又泛出淚水。“當場就死了。雖然還是叫了救護車送到醫院,但好像已經無濟於事了。”“真教人難過。”“謝謝……謝謝……”她又開始不停地鞠躬致謝,拭淚擤鼻涕。“學校的活動不管是畢業典禮還是開學典禮,他都很期待。學校製服現在還掛在那孩子的書桌旁。他總是直接拉起袖子和下擺就套進身體。入棺的時候,葬儀社的人問要不要幫他穿上製服,不過這孩子有他自己喜歡的襯衫和褲子,我就讓他換上那套。我想把製服一直留在身邊。”滋子有些困惑。製服?開學典禮?她是在說她兒子嗎?應該是孫子才對吧?“那孩子有點毛毛躁躁,不太穩重。我老是叮嚀他過馬路時要小心,老師也說過他幾次。可是沒有用呀,阿等的腦子裡總是塞滿了我無法想象的事情。車禍發生時,他沒有注意到紅燈亮了。大概是在想心事吧。結果就被撞得飛了出去。”簡直就是在說小孩子的事嘛!“請問你兒子當時是一個人吧?”為了確認對方口中的人是否為孫子,滋子故意拐著彎詢問。“是的,被卡車撞上時,現場隻有那孩子一個人。他的朋友沒有跟他在一起。”敏子拿出麵紙開始擤鼻涕。滋子想到了自己誤會的原因所在。“你兒子……阿等過世的時候多少歲呢?”“十二歲。”敏子回答之後,似乎意會到滋子困惑的原因,趕緊連聲道歉又解釋說,“哎呀,真是對不起。我是過了四十歲才生下阿等的,算是老蚌生珠。假如不知道這層緣由,看我這個歲數,難怪老師會覺得很奇怪。”“對不起,我應該跟田口先生問得更詳細才對。”“哪裡的話,千萬彆這麼說。”敏子將揉成團的麵紙放進了手提袋中。“阿等沒有兄弟姐妹嗎?”“沒有,就隻有我們母子倆。”“你的先生……”“我沒有先生。”敏子很乾脆地回答之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出了一些問題,但都是些不值得老師一聽的事情……有關我個人無聊的身世。”總不能回答“說得也是”,滋子隻好曖昧地點頭呼應。“隻有你們母子倆,發生了這種事,你一定更不好受了。”失去阿等,萩穀敏子就成了孤苦伶仃的獨身老人。這麼一來,的確也沒有必要計較時薪的多寡。“他是個活潑可愛的孩子。”敏子輕聲低喃,充血、濡濕的眼瞳因為回憶而明亮了許多。“雖然阿等跟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樣,常常造成學校的困擾,也給老師添了許多麻煩,可他是個溫柔的孩子,帶給我許多快樂。”是呀,聽說他很不尋常,是個超能力者。就在滋子思考如何提起這個話題時——“老師應該結婚了吧。有小孩嗎?”“沒有。老天不肯眷顧呀。”果不其然,敏子又忙著連聲賠罪,惹得滋子不禁笑了出來。“請你不要再道歉了。畢竟我們是第一次見麵,自然會有許多事彼此不知道,不是嗎?”敏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伸手拿起裝冰茶的玻璃杯,但杯中是空的。滋子動作輕巧地起身,將寶特瓶拿過來。“萩穀女士怎麼會知道我的呢?是因為以前那件連環殺人命案的關係嗎?”敏子點頭說:“老師不是上過電視嗎?而且我也讀過老師寫的報道。”“謝謝。”“真是令人難過的事件。”“有許多人遇害了。”“老師應該也覺得很不好受吧?”“我呀……算是自作自受吧。”滋子毫不猶豫地明說後,直視敏子的眼睛。“不過呢……因為得到不少教訓,從那之後我就不再采訪跟社會新聞案件有關的題材。我既沒有出過書,也一概不寫那方麵的文章。田口先生應該很清楚這一點,他跟萩穀女士說明過吧?”敏子的臉上老實地寫著失望兩個字,但似乎不是期待落空的那種失望。她緊接著回答說:“像老師這樣的人不再繼續寫作,我覺得很可惜。”“我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作家,甚至連記者都稱不上。所以就這點來說,我也沒有把握是否能夠滿足萩穀女士的期望。”“噢……”敏子的神色顯得落寞。“就田口先生告訴我的,萩穀女士好像認為阿等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滋子謹慎地遣詞用句。本以為敏子又會立刻衝動地撲向前來握住自己的手,連聲說“是呀是呀”,但她完全猜錯了。敏子的身體縮成一團,擺在腿上的手指也交纏在一起。“唉……是呀,是沒錯啦。”“我還聽說你跑了許多電視台、雜誌社想請他們報道阿等的事。”“不,那是因為……是的。”她顯出更加困擾的樣子,“其實我是不懂的。”“不懂?”“是的。一開始那麼說的人是秋吉太太。啊!她是和我一起在超市工作的一個家庭主婦。我跟她提起阿等的事,她告訴我說:‘萩穀太太呀,那就叫做超能力者。’還建議說,‘你最好仔細調查清楚,不如打電話給電視台或報社。’”滋子心想,那位太太未免電視節目看太多了吧。“於是你真的就跑去找媒體了?”“沒錯。”“可是都沒有得到善意的回應吧?”“是呀。老師,應該說他們根本都不想跟我見麵。我也試過寫信給電視欄目組。”“沒有回信嗎?”“是的。因為他們都很忙吧,我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敏子用肥短的手掩住嘴巴,想了一下才再度啟口,感覺好像是不願意出言傷害到不在場的同事秋吉太太一樣,很慎重地挑選用詞。“秋吉太太認為阿等肯定具有超能力,這種說法我並不太認同。難道不是嗎,老師?假如是的話,阿等就不會被撞倒在地了。”“說得也是。”“可是不可思議的事就是很不可思議,阿等的事真的很不可思議。所以與其說我想請電視節目報道,不如說我想知道真相是什麼,希望能有這方麵的專家來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她並不是為了出風頭而拚命推銷兒子的故事。滋子總算放心也能接受她的想法了。尤其那句“希望能有這方麵的專家來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的話,出自眼前這位淳樸而又孤寂的母親口中,更讓滋子感受良深。“我這麼說可能有點不恰當……用這種說法鼓動萩穀女士的秋吉太太,是否幫你做過什麼呢?”敏子睜大了小眼睛。“哎喲,這種事跟她哪有什麼關係。秋吉太太不過隻是嘴巴上說說而已,老師。她一向都是如此。”敏子壓低聲音補充道。滋子笑了。“那麼找我幫忙的事,跟秋吉太太也毫無關係囉?”“是的,當然。”“好吧,那我可以安心地聽你說下去了。具體來說,阿等到底做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呢?”一時間,敏子不知如何回答,顯得有些慌張,慎重考慮過該如何開口之後,她才將肩背包拿起來放在腿上,用力扭開包的開關,從裡麵取出一本筆記本。“老師,請您看看這個。”敏子伸出雙手遞上筆記本。“我可以打開來看嗎?”“老師請看。我家還有很多這種本子,今天我隻是先帶一本過來。”滋子將筆記本放在腿上。那是一本很普通的線裝筆記本。翻開封麵,內頁用綠色蠟筆寫著“萩穀等”三個大字。就一個即將上初中的十二歲少年而言,他的筆跡顯得很稚嫩。整體有些傾斜,字體大小也不一致,缺乏協調性。應該連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也能將自己的名字寫得更為整齊漂亮吧?接下來的一頁是圖畫,畫有房子、人物和兩棵樹。房子是紅色三角形和咖啡色四方形的組合。樹木則以一根褐色粗線表示,上麵堆著幾個類似雲朵的綠色色塊。人物畫的應該是他和母親吧。其中一人穿著裙子,另一人穿著短褲,形狀跟廁所的性彆標誌很像,五官則是用黑色的點和線條表現。簡直就是小朋友的塗鴉嘛。滋子抬起眼睛看著敏子。敏子點了一下頭說:“阿等很愛畫畫,常常會畫些有的沒的。小時候,經常隨手畫在牆壁、地板上,害我每天都得忙著到處擦洗乾淨。”滋子點頭回應,心中的疑問暫且沒問出口,繼續往下翻頁。海。山。水果籃和蘋果。貓和狗。小鳥。飛機和火車。每一幅畫的筆觸都隻有小朋友的水平,實在看不出來是小學六年級學生的作品。“這些是阿等平常畫的畫嗎?我的意思是說,這是阿等什麼時候畫的呢?”“看不出來是小學六年級學生畫的吧,老師?”“嗯……是……是呀。”被對方看透心思,滋子有些難以招架。“可是這些都是阿等今年畫的。最後一頁是他過世前幾天才畫的。”滋子翻到那一頁,上麵畫的是——卡車,後麵是貨廂,車身是黃色的,貨廂部分則是銀色。一名戴著墨鏡的男性坐在駕駛席上,大方向盤上畫著一雙好像戴著棒球手套的大手。手畫得比頭還大。這種不協調的畫法,通常是因為無法掌握東西的大小比例,或者就算能掌握,也會因為強調細節(很仔細地畫出了五根手指,連指甲都看得出來)使得著重的部分被誇大,這種情形常見於幼兒的繪畫中。“撞到阿等的卡車就是黃色的。”敏子說,“而且外觀一模一樣。”滋子眯起了眼睛。“那是搬家公司的卡車,已經卸下貨物在回家的路上。”“司機戴著墨鏡嗎?”不知道為什麼,敏子有些心虛地縮了一下脖子。“根據警方的說法,好像是有。警方懷疑可能是因為司機戴著墨鏡而沒有注意到紅燈,也查問過這事。”敏子說完又立刻搖著手補充,“可是調查結果是司機並沒有過失。信號燈是綠燈。也就是說阿等闖了紅燈。”滋子緩緩地點了點頭。畫中的卡車正在奔馳。除了方向盤畫得像是在轉動般,旁邊還畫了幾條代表風速的線條。“所以說……阿等早已經預知自己將遭遇車禍,是嗎?”因為不知道敏子會有什麼反應,滋子隻是輕輕地拋出這個問題。隻見敏子似乎也在窺探滋子的心思,討好似的抬起眼睛看著她。“老師您的看法呢?”“嗯……”滋子不禁露出苦笑。“該怎麼說呢,也有可能是湊巧吧。”“說得也是呀,那部搬家公司的卡車,很有可能是在發生車禍前剛好看到過。畢竟是在三月嘛。”三月是公司人事異動和搬家的高峰期。“因為看到了這個,”滋子手指著畫中的卡車問,“秋吉太太才說阿等是超能力者的吧?”接到田口的電話之後到今天,滋子為了做好事前準備,讀了好幾本書。內容是有關超自然現象的記錄文字,及有名的超能力者的人物評論、自傳等。當然,隻是臨時抱佛腳,但至少滋子已了解這種預知未來的能力(是否準確另當彆論)和田口在電話中所說的“超感應”能力是不同的。“不,話是那麼說沒錯,可是又不隻是那樣。”敏子拿起手帕,這一次擦的不是淚水而是汗珠。“對不起,我很不會說話,老師一定聽不太懂吧?”她說這張卡車的圖畫是個起點。“秋吉太太人很好。她不僅來參加阿等的葬禮,因為住得不遠,在火化之前也來我們家上過好幾次香。她說怕我一個人寂寞,所以來陪我聊聊天。”在這種情況下,敏子讓她看了阿等的那些圖畫。“我本來就覺得那些畫很不可思議,自然而然就……”“是因為畫中的卡車和撞到阿等的卡車很像,所以覺得不可思議嗎?”“是的,那是原因之一。其實老師,早在以前……我就覺得這些畫不太正常。”敏子滿頭大汗。“不太正常?”“是的。老師,阿等在學校畫的不是這樣的畫。美術課的時候,他畫得很好。哎呀,我應該也帶那些畫過來才對,一對比就會很清楚的。”“可是他在家裡卻畫出這種東西。”“就是說嘛。我也覺得很奇怪,所以問過阿等,可是那孩子回答說:‘媽,這些畫不是用眼睛觀察實物畫出來的,而是把浮現在腦海裡的影像畫出來。這個時候就會畫不好,畫出了這種東西。’”滋子將筆記本攤開放在會客區的茶幾上,盤起了手臂。“觀察實物畫東西時……”“那就畫得很好,尤其是素描。連美術老師都很稱讚。”“所以說這些是他畫出浮現在腦海裡的東西的畫囉?”“是的,連他自己都覺得畫得像幼兒園小朋友的畫,還說雖然覺得討厭,卻怎麼畫都是這樣。”“但是這是因為他想畫才畫的,不是嗎?”“關於這一點,老師,真的很奇怪。阿等說他腦子裡常常會塞滿這些影像,令他頭昏腦漲,感覺很不舒服。隻有畫出來,頭昏腦漲的感覺才會消失,所以他不得不畫。”多少有些超自然現象的意味了。“原來如此。聽了你的話,也知道黃色卡車的畫是怎麼畫出來的,於是秋吉太太才會說阿等該不會是超能力者吧,是嗎?”“沒錯,就是這樣。”“阿等畫完這些畫之後,有沒有跟你作過什麼說明呢?”“沒有……不對,有過。有時我看到他畫的東西很新奇或很奇怪,就會問畫的是什麼,他便會告訴我。不是每次都會說,而是我注意到,問起他的時候才會說。對不起,我講話有點顛三倒四。”敏子說話時一會兒拚命搖頭,一會兒又不斷點頭,讓人看得有點頭昏眼花。“沒關係的,你靜下心來慢慢說吧。關於這張卡車的畫,你問過他什麼嗎?”“當時沒有注意到,所以……”敏子回答到一半便打住了。她的語氣透露出深深的懊悔——早知道的話就多注意了。“你還好吧?”“我沒事。”萩穀敏子以手帕半遮著臉,閉上了眼睛。“對不起,我有些失態了。”滋子喝了一口回溫的冰茶,又拿起了筆記本。“於是……秋吉太太說,”敏子握緊了手帕,“最好再仔細看看阿等的那些畫。”“意思是說也可能從其他的畫中發現什麼嗎?”“是的,可以請老師再翻回前麵嗎?應該是第二頁、第三頁吧。”敏子伸出來的手指微微顫動。滋子連忙翻頁。“啊,就是那裡!”那是一棟房子。畫麵正中央同樣以三角形和四方形畫出造型很簡單的房子。和剛才看到的那一張不一樣的是:屋頂是灰色、牆是咖啡色的,而且有一扇很大的窗戶,裡麵睡著一個女孩子。說明白一點,畫中的人是躺著,或者應該說是倒在地上。仰臥著,卻沒有五官,整張臉塗成灰色。還能認出是女孩子,在於她穿著一件鮮紅的連衣裙,而且留著一頭長發。長度及肩的日本娃娃頭,發色是褐色的,色調比牆壁的咖啡色要明亮些。手腳畫得像直直的木頭一樣,沒有關節、手掌和手指,也都是灰色的。屋頂邊緣畫有風向儀。應該是風向儀吧,就位置而言,實在很難想象會是其他東西。不過比較另類的是,造型不是公雞而是蝙蝠,而且是紫色的類似“蝙蝠俠”標誌的形狀。“這張畫有什麼特彆嗎?”凝視著如此反問的滋子,萩穀敏子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才說:“秋吉太太說這是一張很不得了的畫。”“哪裡很不得了呢?”“她說這間房子是殺人凶手的家。”滋子的眼睛慢慢地睜大。“殺人?”“沒錯。老師您還記得嗎?上個月的事,北千住有戶人家發生火災,調查廢墟時,從地底下挖出屍骨的案件。”滋子一下子想不起來是什麼樣的命案。“是有人被燒死的命案嗎?”“不,不是的。挖到的骨頭是早年的,據說是那戶人家的女兒。父母親害死了女兒,然後偷偷地埋在地下,直到這場火災之後才被發現。但因為是很久以前的事,該怎麼說呢……叫什麼時……時……”“時效?”“沒錯,就是時效。因為過了時效,警方也不能做什麼。不過那對父母已經承認殺了自己的女兒。”滋子一隻手貼在臉頰上,輕輕叫出聲來。這個新聞的確曾經喧騰一時。“你是說阿等畫的就是那間屋子?”“是的。”敏子的聲音變大了。“秋吉太太那麼說過嗎?”“她說肯定錯不了的。因為有蝙蝠造型的風向儀。”那戶人家的屋頂也有完全一樣的蝙蝠造型風向儀。秋吉太太在電視新聞或時事談話類節目的畫麵上看見過好幾次,因此很確定。“會不會是阿等也看到那個新聞畫麵,才畫了這張畫呢?”敏子用力搖頭,連頭發也跟著搖散了。“不,老師,您錯了。阿等畫這張圖比起新聞報道那樁命案要早很多。”“會不會你記錯了……”敏子探出身子,拿過滋子腿上的筆記本,翻開最後一頁,又送回滋子麵前。“老師,您看這個!畫的是梅花。”確實沒錯。有紅梅和白梅,畫出了彎曲的咖啡色枝乾,上麵開滿了花朵。雖然不夠寫實,但畫的是梅花卻毋庸置疑。“二月十三日星期天,阿等和我去水戶的偕樂園玩。我把這件事記在月曆上,絕對錯不了。”母子度過愉快的一天,回家的當天晚上,阿等畫了這張圖畫。“他說因為看到許多梅花,滿腦子都是梅花,連眼簾裡麵也開滿了梅花。”敏子又翻開了前麵那一頁畫有帶蝙蝠風向儀的房屋的圖畫。“老師,這幅房子的畫出現在梅花的畫前麵好幾頁。梅花的畫已經是最後一頁了,可見得畫在內頁的房子應該是更早之前畫的。可是北千住的事件被曝出是在四月。我查過報紙了,火災是發生在四月二十日的半夜一點左右,挖出屍骨則是在天亮以後,報紙上都有報道。所以,老師,很不可思議吧?那時候我們阿等已經過世了,已經火化了。他不可能看到新聞報道才畫出那張畫的。”滋子有些被敏子的氣勢給壓倒了。“我不懂是怎麼回事。那孩子事先已經知道這個人家的女兒死了被埋在地下,所以才會畫出這張畫。他是怎麼知道的,我不知道。因此秋吉太太才會說那孩子該不會是有超能力吧。於是我……我才會……”野崎一邊抽煙一邊專心看著萩穀等的筆記本。從剛才起就一直盯著看那張梅花的畫。“你有什麼想法?”滋子問。小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托著腮,目光來回掃視著他們兩人。“沒有什麼想法……吧。”野崎剛回答完,煙灰便掉落在腿上。“滋子你打算怎麼辦?”“不打算怎麼辦……吧。”說完滋子看著他,“簡直就像是參禪的對話嘛。”和萩穀敏子見麵的後半段,一如原定計劃,野崎和小惠也都回公司加入訪談。兩人各自想象著滋子在訪客(或者應該說是委托人)麵前受困的模樣而趕回辦公室,結果卻看到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老是將“對不起”、“謝謝”掛在嘴上的敏子一副很傳統母親的形象,肯定感到很意外吧。敏子提到死去兒子的往事,讓小惠不止一次哭紅了眼睛。野崎很有禮貌地接待敏子,同時也很有技巧地將說話容易偏離主題的她拉回來。“那位母親應該不是為了金錢。也不是得了想出名的症候群。我認為她絕對不是想要出賣自己兒子的故事——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是靈異人士或超能力者——不是那種想從中撈一筆的人。”“嗯,這一點應該毋庸置疑。”小惠放下托著腮的手,點頭同意滋子的看法。“我投讚成票。原本我還很擔心呢,看到萩穀女士是那樣子的人才鬆了一口氣。”“擔心?”“嗯。一開始聽到這件事時,總覺得萩穀女士是因為滋子姐的名氣才想求見的。而且她之前還跑去找過電視台什麼的。萬一要是自我意識過剩的人就麻煩了,一旦被纏上就很難擺脫;予以拒絕的話,又可能被記仇,所以我很擔心。”野崎聽了大笑,“我說你這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態度要改呀。”“哎呀,很傷人呢。我可是基於經驗才這麼說的。”“真正難搞的人我看你還沒遇到過吧。你太膽小了,要多跟滋子學著點。人家可是赤手空拳麵對那麼大的案子,而且完勝呀。”“我不是自己選擇麵對,而是被卷入其中的。說什麼完勝,結局哪有那麼好,根本就是一敗塗地。”滋子煞有介事地糾正。“算我失言,對不起呀。”野崎一本正經地低頭道歉。小惠也很認真地站起來,吊起一邊的眉毛說:“滋子姐,你才沒有輸呢。”“這就是我們意見分歧所在呀。”滋子對小惠微微一笑,然後對野崎說:“總之我們應該先調查有關那個女孩的遺體被發現的報道。看看那間房子的屋頂是不是真的有蝙蝠造型的風向儀。我想有些周刊應該會刊登跨頁照片,去大宅文庫搜尋的話,很快就能找得到吧。”“一般網站不行嗎?”“通過一般網站隻能了解案子的大概,照片的參考作用不大。通常拍房子的照片尺寸都過小,很難確認屋頂的風向儀。”野崎翻著阿等的筆記本,攤開那張圖畫。“紫色的蝙蝠風向儀……”“咦,可是不對喲。”小惠尖聲說道,“那房子不是因為火災燒掉了嗎?報上的照片或是電視畫麵應該都是燒過的廢墟,照理說是看不到風向儀的吧!”“你冷靜一點多想想,”野崎說,“房子不一定全都燒毀了。”“哦,說得也是。”小惠吐了一下舌頭,又繼續麵對計算機。“滋子姐,你是在哪個新聞網站查到的?”滋子告訴她後,小惠便湊近計算機屏幕瀏覽。“真的。就上麵這張照片來看,感覺是燒毀了一半,屋頂也隻剩下半邊。”她更加貼近屏幕,眼睛都成了鬥雞眼。“可是……嗯……看不到風向儀。屋頂上麵好像有什麼東西……又好像沒有。這個拍攝的角度太爛了。”野崎轉過頭去看著滋子說:“滋子,你說要調查,難道是打算答應那位母親的要求嗎?”滋子搖頭說:“我隻是想先確認一下事實。很有可能是她自己搞錯了。”“搞錯了?”小惠側著頭問。“媒體每天都報道那麼多的事件,說不定她是因為這樣記憶有些混亂。”何況,原本也是因為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秋吉太太告訴敏子蝙蝠風向儀的存在才引發事端。“說得也是,那個姓秋吉的婦人把其他報道中出現的房子和發現女孩屍骨的房子給搞混了,也不是沒有可能。”“該不會是她們兩人串通好了來騙我們吧?”對於小惠的疑問,滋子和野崎同時予以否定:“不可能,不可能。”“一般外行人是不會做這種事的。”“那也不一定呀,但至少萩穀太太和秋吉太太不像那種人倒是真的。”“看來你的主觀感覺還真強呀!”野崎摸著頸背,露出傷腦筋的表情苦笑。“假如搞錯了,那阿等的母親一定會很失望吧。”小惠低喃,眼神變得很感傷。滋子心想:小惠這個人就是這樣容易動感情,雖然不是什麼壞事,但很危險。“就算會失望,可是一旦發現錯了就應該早點讓她知道才對。”“沒錯沒錯,既然都已經上船了,就陪她到那個時候再說了。”“那要是真的呢?”小惠仍緊咬著不放,“萬一那間房子的屋頂確實有蝙蝠造型的風向儀,接下來該怎麼做?”滋子聳聳肩說:“該怎麼辦才好呢……不過就算是那樣,也不能證實就跟超能力有關係。”“為什麼?可能是湊巧嗎?”“也許隻是我們不了解,很可能蝙蝠造型的風向儀還挺流行,說不定在家居超市算是暢銷商品。像這種雜貨的流行其實是很難說的。”小惠嘟著嘴巴想了一下。“也就是說跟這個案子毫無關係,阿等隻是將他在彆的地方看到的東西畫出來而已?”“應該是吧。”“可是那間房子裡麵還畫了一個女孩子。”“那才真的是湊巧。”“是嗎?可是萩穀太太不是說了嗎,滋子姐應該也聽到了呀。”當然聽到了。野崎曾經問萩穀太太:“阿等畫完這間有蝙蝠風向儀房子的畫時,你們母子倆是否聊過什麼?你問過阿等什麼問題嗎?”萩穀敏子仿佛迫不及待地回答:“我看這張畫很奇怪,所以就問他這張畫有什麼含義。結果阿等說,媽,這張畫感覺很悲傷吧?這個女孩很悲傷。因為她出不來,始終都是孤單的一個人。”為了安撫窮追猛打的小惠,滋子儘可能用溫和的口吻說話。“那種說辭根本不能當真。很有可能是穿鑿附會的。”“附會?”“就是事後編出來的記憶。”野崎回答。“這是很常見的,所以說采訪這工作不是那麼容易的。”小惠整個人跌坐在椅子上,故意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感覺好煩,你們兩人的心眼都好壞。”“對不起。”滋子笑說。“不必道歉,滋子,都怪這家夥太天真了。小惠,去翻翻辭典看看什麼叫做‘懷疑主義’,要不然‘科學性思考’也可以。”小惠鼓起了臉頰。“我也不是一開始就很相信超能力,好歹人家也算是理性主義者。”對於野崎的嘲笑,小惠很不高興,“隻是一想到他媽媽的心情……”“就是說嘛,”滋子趕緊對著小惠點頭說,“萩穀太太其實應該也不是很在乎阿等是不是超能力者。”想來敏子隻是為了重溫對阿等的回憶吧,而且不是自己一個人反芻,而是想跟其他人分享。隻是希望有人肯聽她訴說阿等是什麼樣的孩子,希望能形成話題。也因此才會聽從同事秋吉太太的建議。真是罪過呀。“我想這些隻能算是萩穀太太的‘服喪過程’吧。”也就是活著的人悼念死者,通過整理有關故人的記憶,療愈失親之痛,進而承認所愛之人已然死去的過程。“我覺得不能忽視這一點。我想暫且陪在旁邊看看。不對,應該是請她讓我陪在旁邊看看。”滋子的這番話,讓野崎驚訝地拉長了下巴。“你未免人太好了,滋子。”“不對不對,其實正相反,野崎。因為我……到今天為止從來沒有這麼做過,即便曾經麵對那麼多人死去。”野崎和小惠彼此對看了一眼。“當然,發生那起連環凶殺命案的時候,我可以用沒有心情作為借口,可是都已經過了九年,許多在那個案件裡親愛的家人、朋友、同事被殺害的人,九年來各自在痛苦中服喪療痛,甚至還有人沒有走出傷痛。因為整起事件的犧牲者都被無比殘酷地對待,死得不明不白,九年的時間當然沒有辦法完全遺忘。”長期以來,滋子總是故意忽視這一點,她自我反省,認為自己已然沒有資格關心此事,並以此作為盾牌。“這麼說也許太誇張,但現在我要抱著贖罪的心理……”滋子沒有繼續說下去,其他兩人也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野崎才慢慢開口說:“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嗯,我沒事的。”懷著感謝,滋子回答。前畑昭二繼承自父親的前畑鐵工廠位於葛飾區的街巷之中。儘管經濟不景氣,工廠的營運依然正常,使得他每天都很忙碌。平常一早六點就起床,七點到工廠,晚上則是難得十點以前能夠回到家。假日也因為要接待客戶,外出越來越頻繁。兩人是在滋子接觸到那起連環凶殺命案前不久結的婚,因而十年的婚姻生活和滋子受到該案件的衝擊、穿越困境、恢複心情的歲月重疊。就在該案如火如荼展開時,兩人也曾麵臨著離婚的危機。夫妻倆的住處,十年來換了不少地方,而今則是回到昭二的老家,守著供奉雙親牌位的佛龕。這緊鄰鐵工廠的老家,雖然有些年頭,卻是有餐廳、廚房的兩層樓建築。滋子將二樓的一間房用作自己的工作室,不過自從成為諾亞出版的一員,每天去淺草橋上班後,工作室幾乎成了書庫,滋子很少有機會坐在裡麵的書桌前寫稿了。以前她是標準的夜貓子,不過午夜就寫不出任何東西。現在則相反,早上送走昭二、洗完衣服、打掃房子後,大約十點去上班。傍晚視工作忙碌的情況,通常是六點離開公司,路上順便買菜回家。儘管昭二回家很晚,兩人還是一起吃晚餐,因而她常常會在回家路上跟小惠一起喝個茶、吃點東西墊一下。校對、交稿期間需要熬夜趕工,對出版業來說算是司空見慣,但滋子至今仍未徹夜不歸留宿公司過。假如來不及做晚飯就改做早飯,沒辦法做早飯就做晚飯,總之滋子堅持有一餐一定要跟昭二一起吃。“你不必那麼勉強自己。”昭二也曾勸過她,“工作忙到太晚就睡在公司吧。想到你深夜三點多鐘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很擔心。”然而滋子仍然努力維持這個自己定下的規矩。不是客氣或是義務感,隻因為她想這麼做。生活的規律必須自己去創造。九年前自認為文字工作者日夜顛倒的生活很正常的想法未免太過天真。過去對於絮叨的婆婆和擺著一張臭臉的公公,滋子也曾覺得有隔閡,但現在回過頭來想,拚老命撐著“前畑鐵工廠”這艘小船翻越過昭和時代巨浪的勤奮公婆,對滋子的工作狀態自然感覺很不是味道。對公婆來說,滿頭大汗、付出體力的工作才叫做工作,滋子的文字寫作,再怎麼努力,他們也不覺得是正當職業。而滋子也從沒想過要弭平彼此之間的代溝。那一天回到家,滋子依然先對著佛龕合十打招呼,說聲“我回來了”。平常就隻是那樣,但今天感覺有些不同,於是坐在佛龕前凝視著公婆的牌位。昭二是獨生子。對公公而言,他是可依靠的兒子;對婆婆來說,則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愛子。兩人不管什麼時候都站在昭二那一邊,凡事以昭二為重。尤其是婆婆,簡直把昭二說的話當成金科玉律。她將昭二當成小學生寵愛的荒唐行徑常常令滋子看不過去。認為婆婆做得太過火的滋子不免回娘家跟母親抱怨。母親笑說:“男孩子的媽媽都是那個樣子的。昭二是他父母都過了三十歲才生的吧?就昭和初年的夫婦來說,算是很晚才得來的孩子。而且又是獨生子,難怪你婆婆會特彆疼愛。”滋子想著想著臉上不禁浮現笑容。“今天呀……”她開始對著佛龕說話,“我見到了一個四十一歲才生下獨子,但兒子卻過世的母親。長得胖胖的,很傳統的日本媽媽的形象。”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隻有身為父母的人才能體會。始終無法如願懷孕的滋子隻能靠想象。“她帶來的故事有些奇怪,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得上忙,不過我想試試看。”“當當”敲了兩下銅鉦後,滋子開始準備做晚飯。十點半過後才回家的昭二一肚子怒氣。氣衝衝地洗完澡,又忿忿然地喝著啤酒。遇到這種時候,滋子便覺得工廠和住家挨在一起實在很不好。下班回家路程太短,以致沒辦法讓頭腦冷靜,轉換心情。這使得昭二將工廠裡發生的紛爭直接帶回家裡。聽他說好像是客戶下的訂單有誤,使得做好的成品無法出貨。雖然下單有誤是對方的錯,但因為是長年以來的老客戶,態度較強勢,不但不道歉,反而還怪罪前畑鐵工廠沒有善儘確認的義務。“對方急著要,所以要我們趕貨,結果自己出了錯卻不肯買單認賬,居然還討價還價。很過分吧?”“的確是說不過去。”“對吧?我隨時都能跟那種客戶斷絕往來,隻是因為對方是從爸爸那一代就有交情的老客戶才繼續跟他們做生意的。”生氣喝起悶酒自然會過量,再加上正在氣頭上,酒精運作加速,昭二很快便打起鼾睡著了。滋子沒有機會提起萩穀敏子和阿等的事。本來以為感性的昭二聽到,一定會流下同情的眼淚。收拾好餐桌,滋子開始翻閱舊報紙。前畑家訂有經濟報、全國報和體育報各一份。還好老房子的空間夠大,三份報紙至少都會留置半年才丟掉。滋子到諾亞出版上班後,經常需要翻找出以前隻刊登過一次的舊廣告。萩穀敏子說得沒錯。那場火災發生在四月二十日。根據報道,地點是足立區千住鳥居町,包含起火點,共有三棟房子全毀,兩棟房子半毀,蔓延麵積約一百六十平方米。春夜裡的強風助長了火勢,足足花了兩個小時才完全控製住。起火是吸煙不小心所造成的。兩棟半毀的房子算一棟,一共燒毀了四棟房子,簡單估算,可知每棟房子都不大,平均一棟頂多隻有十二三坪。滋子雖然對北千住不是很熟,但當地情景跟目前住的葛飾區差不多,多少可以想象,大概是舊式獨棟木造屋聚集的區域吧。即使如此,光是東京市內的火災,就足以成為新聞點之一了,然而由於起火時間是半夜一點,這起事故的報道隻占了二十日晚報社會版的很小篇幅。而同一場火災的報道到了二十一日的早報卻搖身一變,連標題也聳動許多。滋子首先查看小惠口中所謂半燒毀的房屋照片。整棟房子的後半部如遭巨人踩過,前半部除了傾倒外沒有太大損失,牆壁完好,屋瓦也大致還在。後半部連屋頂都被燒毀了,隻剩下燒焦的屋梁暴露在外。報紙上的照片顆粒太粗,但還是跟網絡上檢索到的照片有所不同,畢竟是第一手的照片,那棟房子的屋頂邊緣——房屋正麵——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有什麼東西,隻是看不清楚形狀。有點類似常見的設置在屋頂上用來固定鯉魚旗的金屬架。滋子心想,體育報可能會有較大幅的照片,找出一看,果然占了三分之一的版麵。但拍攝的角度是燒毀房屋的背麵,屋頂部分也被裁切掉了。埋葬少女遺體的地方則用白色線條畫出人形。秋吉太太看到的應該不是報紙上的照片,而是周刊雜誌上的或電視畫麵。滋子心想明天還是得跑一趟大宅文庫才行,並決定開始報紙上的報道。她抱著挑選過的報紙往廚房的餐桌走去,想著至少該先報道做摘要,好了解事件的來龍去脈……又不禁苦笑了一下,這種感覺真教人懷念。萩穀敏子提到“北千住有戶人家發生火災,調查廢墟時,從地下挖出屍骨”。然而翻閱過三家報紙的報道後,得知她的說法不太準確。地方警察之所以搜索廢墟,是因為雙親自首說女兒的遺體埋在那裡。也就是說,自首在先。起火時間是半夜一點,火勢因風助長,直到半夜三點才完全撲滅。接下來的細節就“不太清楚”——報道中沒有寫出準確時刻,可能是沒有詳細調查或是相關人員的記憶不太確定吧——被害少女的雙親土井崎元和向子夫婦,對著正在火災現場附近指揮交通的千住南警局交通警察自首說:“十六年前殺死了女兒,就埋在房屋底下。遺骨應該還在,請幫忙挖出來。”全國報和經濟報的報道隻有這些,體育報則報道稱土井崎夫婦首先向人在火災現場的鳥居町裡長自首,之後才被帶去報警。土井崎夫婦被帶往千住南警局,就在招供的同時,現場也起出了少女遺體。土井崎夫婦還有一個女兒,也就是被殺害少女的妹妹,她也接受了訊問。由於她對該事件毫不知情,二十日下午便被釋放回家了。土井崎夫婦被扣留在千住南警局三天。這期間進行了驗屍,證實他們的供述無誤,想來由於少女被殺害達十六年之久,已超過刑事案件成立的十五年時效,得以釋放吧。另外滋子也弄清楚一件事——為什麼報道中對於埋葬在地下將近十六年的遺骸,不用“遺骨”或“化成白骨的遺骸”等字眼,而是一律稱為“遺體”。原來少女的遺體保存狀況良好,還能辨認出麵貌。除了雙腳成了白骨外,其餘部分則是乾枯蠟化。這一點大概連殺死她的土井崎夫婦也很訝異吧。土井崎元自首之初的說辭是“女兒的遺骨”,大概他們認定女兒的屍體早已化成白骨了吧。然而女兒的屍體保存得很好。死因是脖子被緊勒造成的窒息死亡,不用解剖都能看出脖子上的勒痕。滋子停止記筆記,抬頭看著客廳的燈,皺起了眉頭。眼睛是張開的嗎?她不禁浮想聯翩。土井崎夫婦先是被寫成火災的受害者,後來變成殺人和棄屍的嫌犯,最後又被確定是凶手但已經過了追訟時效,新聞報道上的說法一改再改。一開始姓名沒有公開,接著又被連名帶姓地披露,得知刑事案件無法成立後,全國報和經濟報立刻又恢複匿名,隻有部分體育報仍刊載真實姓名。對待被殺害的少女也一樣。“十六年前申請失蹤人口搜索的夫婦之長女”、“失蹤當時十五歲的少女”——“少女”一詞後來一度改為真實姓名“土井崎茜”,最後又改為“少女”或“長女”。三份報紙以各種形式陸續報道該案期間,唯一從頭到尾被隱去姓名的隻有土井崎夫婦的次女,也就是土井崎茜的妹妹。不知道她們姐妹倆相差幾歲,姐姐十六年前是十五歲,現在妹妹肯定也已長大成人了吧?報道上沒有刊出她的真實姓名,可說是媒體的良知與常識。但該地區的人應該都知道指的是誰,毋庸置疑的是,她今後的人生被徹底地破壞了。報紙上隻喧騰了五天便停息了。畢竟比起過了時效的命案,還有更多值得報道的事件,光是凶殺案就幾乎可說是每天都會發生。有關土井崎夫婦和二女兒之後的狀況,至少從報紙上是再也看不到了。土井崎茜被殺害時是當地的初三學生,好像曾是不良少女。土井崎夫婦倆分彆供述說——“對於女兒的不良行為,我們已經管不了了。”“我們很擔心再這樣子下去,她的人生會毀了。”土井崎元說:“是我動手勒死女兒的。我太太隻是幫我按住女兒的身體,她沒有動手。”“是我們兩人一起做的,二女兒什麼都不知道。到今天為止她也完全沒有察覺。”兩人殺死土井崎茜,將遺體埋在地板下,當時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八日的下半夜。當時二女兒不在家。土井崎元說:“她去親戚家玩了。”土井崎向子說:“我記不清她去哪裡了,隻知道她不在家。可能是住在朋友家。”夫妻倆供述:兩人並非預謀殺人,而是跟外出遊玩太晚回家的土井崎茜吵架,一氣之下犯下了罪行。殺死女兒的三天後到千住南警局提出失蹤人口的搜索申請,理由是女兒離家出走。土井崎茜之前曾離家出走過,這是土井崎夫婦第二次提出失蹤人口搜索申請。第一次是在土井崎茜初中二年級的暑假,據說是跑到東京市區遊蕩,一個星期後又若無其事地回了家,夫妻倆趕緊撤銷搜索申請。報上還刊載了左鄰右舍的訪談。土井崎茜的不良行徑在鄰居間很有名,大家都視她為問題人物。“聽到她又離家出走的消息,一點也沒有起疑心,還記得土井崎太太當時一臉擔心地表示或許女兒這一次真的不會再回來了。”“現在我才敢這麼說,當時我們這些鄰居以及學校方麵都很慶幸小茜離家出走了。大家都很清楚土井崎夫婦為小茜的事吃足了苦頭,所以根本沒有人認真去找。”土井崎茜“失蹤”後,土井崎夫婦的生活狀態始終沒變。先生是上班族,妻子在超市兼職。夫妻倆不擅於和鄰居交際,很安靜,並不特彆引人注意。滋子用圓珠筆抵著太陽穴。她關心的是土井崎茜被殺害後到為掩人耳目而提出搜索申請的三天裡的情形,的確很值得玩味。這三天該如何解釋呢?該說土井崎夫婦內心受儘煎熬呢,還是說他們隻是在觀察情勢?十五歲少女的父母遇到女兒不回家的情況,通常該如何反應呢?難道不是應該馬上去報警嗎?可是土井崎茜是不良少女,又有初二暑假間離家出走的“前科”,萬一她又若無其事地回來,報警隻會丟人現眼。嗯,社會大眾應該會這麼認為吧,所以土井崎夫婦沒有將事情鬨大,故意擱置了三天。儘管擔心又是一場白白驚動警力的鬨劇,會搞得自家很沒麵子,還是掛心女兒的安危所以報警。沉著冷靜,不露破綻。話又說回來,那三天應該也宛如身處地獄般備受煎熬吧?去報警吧!不是去提交搜索申請,而是自首殺死女兒。自首才是對的,這樣的想法不可能沒有過。隻是土井崎夫婦還有一個女兒。萬一他們去自首,這個女兒就會變成殺人凶手的孩子。雖然不至於被判死刑,但在他們服刑期間,誰來照顧女兒呢?如果被送往兒童保護機構,豈不是太可憐了。滋子心中似乎已認定這三天的煎熬是之後十六年沉默的關鍵因素。這三天決定了一切。土井崎夫婦決定三緘其口。既然如此,事到如今土井崎夫婦為什麼又要自首呢?儘管火災燒毀了房子,也不見得就會挖開地麵調查。隻要不拆掉半毀的房屋,重建屋舍,誰又會想到呢?照理說他們還有喘息的機會。難道是因為一想到土井崎茜的屍體可能會被發現便害怕得不知所措,沒想到其實還有挽回的餘地?還是意識到時效已過,事到如今已不必擔心被判刑,而且二女兒也已長大成人,沒有任何顧慮了,終於可以放下保守這件大秘密的重擔了?更重要的是,為什麼這十六年來土井崎夫婦從沒有想過將土井崎茜的屍體移到其他地方呢?發生火災時,土井崎夫婦心中是否閃過一絲後悔的念頭?他們怎麼能忍受自己親手殺死的女兒的屍體埋藏在屋子底下,十六年來可以一起共同生活?在那段時期,土井崎家是否有過歡笑?包括活著的二女兒,他們一家三口應該曾經一起捧腹大笑過,也曾經一起哭過、煩惱過吧?夫妻倆曾經為二女兒的成長而喜悅,也擔心過她的將來吧?而他們的腳下卻長期埋藏著大女兒的屍體。“當!”突然一記陰森的聲響,嚇得滋子抬起了頭。那是客廳的時鐘正在報時,已是午夜一點。這個擺鐘是公婆結婚時買的,一直珍惜地使用至今。每天需要上發條,從沒發生過問題,一直準確報時。沒事熬什麼夜嘛,該上床睡覺了。自己敲了一下額頭。我這是在乾嗎?居然對這個事件產生了興趣。滋子,彆不知好歹!你不是上次才吃過很大的苦頭嗎?難道已經忘了?!仿佛可以聽見公婆在對自己說教。滋子趕緊收拾報紙,關掉電燈,躡腳爬上二樓的寢室。昭二的鼾聲已經停了,他踢開被子,熟睡著,躺成大字型。就算躺在他身邊,一時間滋子仍睡不著。眼睛一閉上就浮現萩穀敏子又哭又笑的臉龐。“想起阿等,眼淚馬上就會掉下來。”早逝的愛子,如今已不在人世。自己的分身、一手撫養大的嬌兒。可以的話,我願意代替他,讓他能夠長命百歲。隻要是為人父母的,肯定都會這麼想吧。打從內心如此呐喊吧。土井崎夫婦是否曾經為思念土井崎茜而哭泣過?土井崎茜死於非命,死在他們手中,土井崎夫婦是否曾經懊悔過?一個是那樣被人悼念、悲思、追憶的萩穀等,一個是十六年來沒有人想找出其下落的土井崎茜。而今還有人會為土井崎茜哭泣嗎?一個沒有人悼念的死者又該何去何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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