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不如一起歸去 50(1 / 1)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晚上十一點五十一分韋家的客廳靜止不動了,就這麼永遠凝結了。馬克顫抖的手,伸去撿掉落地上的紙。這紙和他在火車上看到的那張一模一樣,相同的國家公安部鑒定中心箋頭和相同的印刷字體。結論也同樣簡單扼要:短短三行字。“親子血緣關係鑒定”“比對韋米莉(樣本1,編號95-233)”“與韋妮可(樣本2,編號95-237)”“親子關係不符合。”“彼此無任何親子關係。”“準確度為99.94513%。”馬克把鑒定報告放在桌上,仿佛丟開一張著火燙手的紙。妮可也是一樣,隨即在沙發上崩潰大哭。兩份報告的結果都是親子關係不符合!馬克支支吾吾吐出一個幾乎聽不見的問題:“這……這是什麼意思?”妮可掏出手帕,擦掉眼角的一滴淚,露出一抹奇異的笑容。“爵輕信真愛開玩笑,你不覺得嗎?”“你……你知道這件事?”“不,馬克,我向你保證,沒人知道這件事。當然輕信除外。我三年前就看過這份親子關係不符合的比對結果。三年來,我都以為米莉不是我的孫女,以為米莉在空難中喪生了,以為我撫養長大的是柯麗蘿……我已接受這個事實。我甚至願意在她滿十八歲時,把藍寶石戒指送給她。我幾乎要樂見其成了。”妮可停頓了一會兒。她下意識地拉了拉披在肩膀上的羊毛披肩,把它在扣子扣到頸子的襯衫上重新披好。她無限溫柔地凝望著馬克。“樂見她的未來,更樂見你們倆。這樣簡單多了。這份比對結果,早就是心知肚明的……”馬克沉默不語。他忽然站起來,把兩張鑒定書並排在一起,加以對照。怎麼看都不像是偽造的資料。馬克實在很想把它們撕碎,讓它們變成一團爛泥。他幾乎是用喊的語氣:“妮可,爵爺弄錯了!他可能弄錯了樣本,搞混了,顛倒了……化驗室那邊也可能出錯。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原因!”“輕信所給我們的這個結果,可能正是我們想要的。”妮可輕聲說。馬克嚇了一跳。“怎麼說?”“隻有他知道自己交了什麼血液樣本給化驗室……他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高興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就能操控出什麼樣的結果。他調查了整整十五年,什麼也沒查到,所以也許他決定自己來寫故事的結局……”妮可沉思了一會兒才又說:“其實,兩份報告都是親子關係不符合,說穿了,倒也挺聰明的。效果甚至出奇地好。這麼一來,柯瑪蒂就會相信她孫女死了,徹徹底底死了,她就不會再來找我們麻煩。我想,爵輕信並不太喜歡她。而我呢,又心碎了一次。米莉不是我孫女,也不是你妹妹。這份親子關係不符合的報告呀,三年前,害我哭了好幾夜,但也讓我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不然每次米莉和你互相對望,我就心如刀割,就好痛心,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馬克坐到沙發上,緊貼著妮可,把頭放在她肩上。他伸手摟住祖母豐腴的腰,手指玩弄著羊毛披肩。妮可把臉轉向孫子。“你明白的,馬克。你當然明白了。這意味著你們沒有血緣關係,不是兄妹。可憐的孩子呀,你們是自由的。輕信以他的方式觀察你們、愛著你們,他確實可能想出這一招……”她凝視桌上的兩個藍色信封。“要不是兩份報告同時出現在同一張桌上,他這一招確實可能奏效……”馬克站起來,在客廳內焦躁踱步。儘管妮可這麼說,但他仍然很難接受,很難相信這一切是爵爺設計好的!在劄記內容中,關於這兩份DNA比對結果,爵爺顯得和他們一樣震驚。不過震驚的部分搞不好是假裝的,其他部分可能也不單純……“妮可,我出去一下,去透透氣。”妮可不發一語。她用手帕一角,輕輕按壓眼睛。馬克把手放在大門把手上。妮可原本就顫抖的聲音更加顫抖了:“你不問問我米莉在哪裡嗎?”馬克愣住了。“難不成你知道?”“不,不算知道。確切地說,我不知道。但我懂她所說的不歸路、所說的謀殺是指什麼。天哪,這怎能說是謀殺?”馬克感覺自己的心臟像要爆炸了。不到十分鐘內,這是他的人生天旋地轉第三次了。恐慌症的所有症狀似乎瞬間一掃而空,就像忽然受到驚嚇而不再打嗝了一樣。妮可猶豫了。“一個做祖母的,多少能猜出這種事。”馬克的手在門把上僵住了。他幾乎是吼著說:“猜出什麼事呀,妮可?”妮可回答的語調,卻是儘可能輕聲細語。是因為低調?因為不好意思?“馬克,米莉懷孕了。她懷了你的孩子。”馬克的手從濡濕的門把手滑落。妮可繼續以相同的輕柔溫暖語調說:“她要去墮胎,馬克。她去醫院是為了這個。”馬克背靠著伯修爾街上的一個大型垃圾桶。一輪微弱的月亮照著這一排宛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房子。巷子的那頭,兩隻貓豎著一身的毛,默默盯著對方。他心想,不曉得它們是不是麗莉七歲時曾試著親近的貓。說不定就是那時候的貓,隻不過老了十歲。馬克感到內心出奇平靜,比幾分鐘、幾個小時前都更平靜。事情的優先級一下子改變了,仿佛他忽然拋開了所有多餘的顧慮,來了一場思緒大掃除。兩份互相矛盾的DNA比對報告可以先擱置一旁,他祖父的命案也是。馬克此刻隻想著一件事:麗莉獨自一人在巴黎某家診所的某個病房裡,有孕在身,懷了一個孩子。他們的孩子。馬克走向這條街上唯一亮著的街燈。兩隻貓猶如雕像,一動也不動。他曾試著連打五通電話給麗莉,都沒打通。現在再打電話給巴黎的那十幾家診所也沒用了,如果病人有所要求,診所一定會尊重隱私,不對外透露病人的姓名。麗莉必然也提出了隱匿的要求。馬克隻好再一次在語音信箱留言。他倚靠著街燈,活像個月光下自言自語的酒鬼。“麗莉,妮可統統告訴我了。是我視而不見,什麼都沒看懂。對不起,我真是盲目。你在哪裡?我必須陪在你身旁。我不會跟你講大道理,也不會叫你一定要留住孩子,統統不會。我也不瞞你,調查沒有進展。根本毫無頭緒,一團迷霧。我隻能仰賴自己的直覺。你也知道我的直覺是什麼。我知道你覺得光憑直覺是不夠的。等我,麗莉,求求你。讓我去陪你。我一定馬上趕到。讓我去,求求你。我好在乎你。馬克。”語音留言飛向晴朗的夜空。兩隻貓互相接近了。它們發出尖銳的聲音,仿佛想拚個你死我活。然而,這隻是場遊戲,它們每天晚上都舊戲重演。馬克席地而坐,就坐在他對每個石塊都了如指掌的小人行道上。以前某天,麗莉在這裡跌倒過,就在他所坐的這個位置。沒什麼大礙,騎三輪車摔倒,輕微刮傷,流了點血;那血早就被諾曼底的雨水衝刷殆儘。馬克閉上雙眼。一個孩子。他們的孩子。他內心升起一股無聲的怒氣。不是氣麗莉,是氣命運的捉弄。他受不了這種使不上力的感覺。街上一戶二樓的窗戶打開了。一位鄰居從窗口探出頭來,不耐煩地喊了一聲。馬克不認識他,想必是新搬來的住戶吧。其中一隻貓聽到主人的召喚,便揚長而去。另一隻貓等了幾秒,沒轍了,便輕步走向馬克。馬克一伸出手,貓便來磨蹭。它的毛仍有些僵直,灰灰的,臟臟的。這隻老公貓以前應該常常被麗莉摸得打呼嚕。馬克當然明白為什麼麗莉想去墮胎。他低頭看手機,瀏覽先前收到的短信。這不是年齡的問題,也無關擔心自己是否能當稱職的母親,或怕可能影響自己未來生活上或工作上的發展。是麗莉不希望生出一個亂倫的孩子。馬克的手指緊握貓兒的灰毛。由於遲遲無法確認自己的身份,麗莉一點也不想冒險生出一個妖怪。這是一定的了。他抬頭望天。要是他能找到一個能確認身份的證據呢?他仍來得及阻止這一切。隻要找到關鍵就行。貓兒跳到馬克的腿上。他低頭看它。“貓老大,你說對吧?不然,在出生前,要爸爸是做什麼用的?你不覺得這樣會很帥嗎?到時候等她長大了,譬如十五歲,或者說十八歲好了,我就能看著我女兒的眼睛,握住她的手,親口跟她說:‘寶貝女兒呀,當年好險哦。要是我沒查出真相,要是我沒最後一刻找到那該死的證據,今天就沒有你嘍。心肝寶貝呀,也許我沒把你懷在肚子裡十個月,但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哦。對呀,我救了你一命呢。因為我好愛你媽媽,好想和她生個孩子。一個愛的結晶……’”貓忽然一溜煙跑掉了。“你說得對。”馬克說,“我想太多了!”麗莉在陽台抽煙。不該抽煙的,但她不管。一根煙,隻抽了一根。其實是三根啦,隻抽了三根。隔壁床的紅發黃牙女孩很上道。她把整包煙都留給她:“你自便吧。”麗莉聆聽馬克的留言。她用指尖回答。馬克不可能找得到她。這樣也好,她必須獨自一人把這條路走完。這個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留。人活在世上不能沒有身份,這一點,麗莉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怎能把這種終生痛苦加諸彆人身上,尤其還是個無辜的孩子,她的親骨肉?她怎能忍受自己也把這種詛咒傳給彆人?麗莉的左手心緊緊握著馬克送給她的圖瓦雷克十字架。她右手的手指顫抖著,一麵夾著煙,一麵按著手機的按鍵。煙霧嫋嫋上升,被小屏幕的背光映得微微泛藍。麗莉把她長長的信息分成四次發出。馬克,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了。彆擔心。這種手術很普通,過程隻要幾分鐘。我明天還要見好幾位醫生。他們說為了麻醉,需要多做些檢驗。或許隻是心理醫生的拖延戰術吧,想再多給我些時間考慮。誰知道。結果我要等到後天才能進手術室。你不用替我擔心。我的決定是對的,一切都會很順利的。你好好保重自己。麗莉。馬克在自己房間裡,躺在兒時的床上,看到了麗莉的短信。他立刻試圖回電話給她,但她沒接。他反複看著這幾條短信。隻有一句話特彆吸引他的注意力:“結果我要等到後天才能進手術室。”說得確切一點,是隻有兩個字特彆吸引他的注意力——“後天”。他忽然多了一天的時間可以查明真相!馬克心裡儘想著這件事了。他多出一天的時間。仿佛是命運在向他招手,事情仍有轉機。他定定地凝視他上方的床鋪。幾個小時就這麼過去,就像小時候,麗莉到很晚,或隔壁鄰居太吵,或他自己一個人睡不著時那樣。馬克一直醒著。一個想法逐漸成形,就像院子裡一條太整齊的走道上躥出一株野草。他越想越覺得,這整件事,一切都互有關聯:他祖父的命案、爵爺的命案,或許還有他所不知道的其他命案……以及麗莉的身份!答案呢,爵輕信已經找到了。他發現了真相,才會慘遭毒手。他原本打算去汝拉山區,去恐怖峰。其實想想也合理。一切是從那裡開始的,終究也該在那裡結束。答案就在恐怖峰上……不然也不可能在彆的地方了。淩晨四點。馬克忽然下床,穿上一件毛衣。說到底,他又有什麼好損失的?他反正毫無頭緒,隻能把爵輕信的劄記一讀再讀。不行!這個辦法不夠好。至少不適合他。他在黑暗中躡手躡腳,走到他祖母的房間裡。“馬克?”妮可睡眼惺忪地問。“妮可,家裡的廂型餐車,還能動嗎?”“你說那輛雪鐵龍?”妮可錯愕地揉了揉眼睛。她朝床頭櫃上的鬨鐘望了一眼,但並未說什麼。“呃,應該還能動吧。我現在一年開不到幾公裡。我上次發動的時候,它……”“車鑰匙還是擺在客廳的第二個抽屜?證件也是嗎?”“對,不過……”馬克在祖母的臉頰上親了一下。“謝謝,彆操心……”妮可原本要說“路上小心”,但這幾個字成了一連串咳嗽聲。她用手帕捂著嘴。妮可知道自己這一夜再也無法成眠。接下來的幾夜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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