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一點十一分柯瑪蒂輕輕拉開雙層窗簾,從窗戶觀看孫女是否遵從她的指示。馬克也朝相同的方向望去,他看了那隻有皺紋的手一會兒,隨即隔著窗內的白色細織薄紗,凝視綠色和土黃色的廣大莊園。玫園的氛圍死氣沉沉,猶如三流電影裡的場景:裝潢華麗,但陳舊老氣且色澤黯淡。薇娜出現在遠處的粉紅色礫石小徑上,不耐煩地推著她的祖父。顛簸的路麵使柯雷昂的頭緩緩傾向一側,他的脖子漸漸越來越彎曲:他空洞的眼睛大睜著看向白色的天空,也可能是看向樹梢,看向高大楓樹最後幾片緩緩飄落的紅色葉子。薇娜一次也不曾俯身把她祖父扶正。瑪蒂等了幾秒鐘。薇娜和雷昂順著整排玫瑰,正朝溫室和馬恩河畔涼亭的方向遠去。她把雙層窗簾慢慢拉上。屋內再度顯得有些幽暗,明亮的隻有覆蓋著白布而靜靜不動的家具輪廓;當然,還有佩卓夫鋼琴的雪白漆木琴身。柯瑪蒂轉向馬克。“馬克……我可以直接稱呼你馬克吧?我想我的年紀允許我這麼做。既然你來了,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一個簡單的問題。最近這幾天,麗莉成年以後,你見到她時,她是否戴著首飾?一枚戒指?”馬克走到鋼琴旁。他的手指在琴鍵上遊走,但並未施力按彈。何必隱瞞呢?“她戴了……一枚戒指,一顆淺色的藍寶石……”柯瑪蒂臉上並未出現笑容,沒有任何勝利得意的神情,也沒有任何喜悅感。馬克感到很怪異。她的反應像個不敢相信流氓的供詞的警察一樣。馬克的手在鋼琴上遊移。毛瑟手槍依然放在白色琴身上,距離他手指約八十厘米。馬克望向窗外,想再看看莊園裡的薇娜,但窗簾被拉上了,隻看得到一道淡淡的光束。“她瘋了。”柯瑪蒂口氣平靜地說,“我的孫女幾乎瘋了。我想,你應該也發現了吧?”馬克並未表示什麼,瑪蒂繼續說:“你呢,馬克,你怎麼想?”沒什麼好想的,馬克等待著。“發瘋,馬克,我指的是發瘋這件事……你怎麼想?”馬克的手指在白色琴鍵上舞動,好讓顫抖彆那麼明顯。“我在跟你說話呢,馬克。”柯瑪蒂冷冰冰的聲音堅持道,“我在說你。你小時候,小小的腦袋瓜子裡,和薇娜一樣,一定也曆經了很大的疑惑。你妹妹到底下落如何?還活著?死了?到最後,你走出來了嗎,你的狀況比薇娜好嗎?”馬克不發一語抬起頭。“所有這些年,真是折磨呀,是不是,馬克?明明是自己全世界最愛的女孩,卻不知道自己對她是何種情感。到底是純潔的兄妹之情,還是熾熱的男女之愛?抱持著這種疑惑長大,叫人情何以堪?”她的語調變了,變得更強勢,更有壓迫感。柯瑪蒂走向鋼琴。“為了活下來,為了存活下來,對感情也隻好將就了,是不是,馬克?兒時的所有那些日子,小馬克一直希望贏得可愛妹妹小米莉的歡心……後來小馬克長大了……何不好好利用這份疑惑,機會太難得了,不是嗎?把小米莉埋掉,改愛上柯家漂亮又有錢的千金麗蘿?”柯瑪蒂的手指離手槍更近了,語氣也更加強悍:“我很痛苦,馬克,天哪,我真的很痛苦。所有這些年,我一直在贖罪,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罪,但我還是一直贖罪。馬克,相信我,我贏了,卻贏得很苦。”馬克咳嗽了。他的喉嚨發不出任何其他聲音。瑪蒂站在他麵前不到一米的距離。她說的贏,是贏什麼呢?忽然,柯瑪蒂轉過身去,走向客廳對角的書櫃。她的身影,如一片灰紗般短暫籠罩了白色的鋼琴。她毫不猶豫拿起一本馬克看不到書名的厚書,翻開來,拿出一個薰衣草色的信封。柯瑪蒂再度走上前來。“爵輕信向你們靠攏了,馬克,他甚至成了韋家的一個朋友。但彆傻了,他仍是我花錢請來的人,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向我報告進度……至少開頭幾年是這樣。調查進行了五年後,幾乎沒有什麼線索了。八年後,根本沒有東西可查了。”爵爺屍體的畫麵從馬克眼前一閃而逝。瑪蒂把藍色信封放在鋼琴上,就放在手槍旁邊。“根本沒有東西可查,除了一件事。最後唯一的一件事。當時是一九八八年……”瑪蒂又轉身而去。這個女人一定非得這樣走來走去嗎?“馬克,我們時間充裕,我請你喝點什麼吧?”馬克大感意外,不禁猶豫了。他來到玫園後,所經曆和所發現的一切,似乎都像精心安排好的,仿佛早就料到他會來,譬如這間光線不佳的幽暗客廳、白色鋼琴和放在琴上的手槍。還有被支開的柯薇娜和柯雷昂,他們也許在庭院裡或在彆的地方,隔著這層窗簾,根本看不到外麵發生什麼事。“好……好呀。”馬克不由自主結結巴巴地說,“有何不可?”“花茶如何?我有很好的綜合花茶,是我自己種的。”馬克點點頭。柯瑪蒂離開了好幾分鐘,留下馬克獨自站在薰衣草色信封和手槍旁。顯然,這也是刻意安排的,是緩慢的折磨,是瑪蒂的報複。馬克努力放慢呼吸,就怕出現恐慌症的症狀。雖然剛才麵對拿著槍的瘋子薇娜時,居然沒有任何恐慌的感覺,但現在對上這個姓柯的老太婆,卻完全不同了。他開始感覺到那股熟悉的刺麻感,湧向他的腿、手臂和手掌。瑪蒂回來了,手上端著一個小托盤和兩個裝著茶葉的杯子。她把熱水倒入杯裡,把其中一杯遞向馬克。“喝吧,馬克……”馬克猶豫了。瑪蒂朝他爽朗一笑。“我沒下毒啦!”他把杯子湊到嘴邊,杯子熱騰騰的。“馬克,”柯瑪蒂說,“我就不再折磨你了。”馬克喝了一口,他喜歡這味道。原來這個老巫婆在自己廣大的秘密花園裡,栽種自己的魔草。“從將近十年前起,”柯瑪蒂繼續說,“你也知道,真相變得唾手可得……隻要做DNA檢測就行了!萬無一失。英國的實驗室,隻要花很多錢,給一點口水或血液,幾天內就能告訴你結果。我又等了幾年才下定決心。馬克,相信你能理解,天主教和基因學向來有些歧見。我猶豫了很久。三年前,麗莉十五歲時,我做出了決定。某方麵來說,那次算是爵輕信最後的任務吧。一切都交由他去打理。他在法國警界有人脈,錢則由我這邊出。這種事一點都不合法。他在麗莉生日當天,取得了她的血液樣本。我提供了我自己的血液樣本,還有我丈夫和薇娜的樣本。想知道答案太容易了。”馬克感覺自己雙腿不聽使喚。他又喝了一口花茶。喝起來的味道越來越酸。他當然記得麗莉十五歲生日那天發生的事,爵輕信一如往年受邀前來,他送給她一隻玻璃窄口小花瓶。瓶身實在很薄,或許原本已有裂縫了吧,麗莉才剛拿在手上,花瓶就破了,割傷了她的食指。爵爺深表抱歉。他一麵收拾碎玻璃,一麵喃喃著道歉的話……爵爺是否會在筆記的接下來幾頁坦承自己的雙麵把戲呢?馬克會記得仔細看。他感到喉嚨像在灼燒。眼下,他隻想做一件事,把薰衣草色信封搶過來,拆開來看。柯瑪蒂再度朝他露出詭異笑容。“馬克,檢驗結果就在這信封裡。我三年前就知道了,隻有我知道。馬克,你來到這裡,剛好給我省點事。你把這信封帶走。”馬克喝了最後一口熱騰騰的花茶。他以顫抖的手指,拿起薰衣草色信封。柯瑪蒂的臉得意地扭曲。“可是馬克,你不許打開!你要把這信封帶去給韋妮可。這是她和我之間多年來的恩怨。今天,如果還有誰該知道真相,絕對非她莫屬。”一陣漫長的沉默籠罩在整個客廳裡,猶如清晨時被單冰冷的一層寒霜。馬克把薰衣草色信封緩緩塞進口袋。“你怎麼知道我不會一走出這裡就把它拆開?”“你是個乖孩子,不是嗎?很聽話的。你不會忤逆你祖母吧?這封信,我指名要交給她……”“這是你說的……誰說我一定得照做?”“馬克,你當然會照做,因為你相信自己已經知道這信封裡的答案了。”馬克感到窒息。他的喉嚨和腸胃都像在灼燒。柯瑪蒂又說:“你有什麼好怕的,馬克?這不就是你所盼望的嗎?麗蘿活了下來,米莉死了。隻有妮可會有點難過,這是一定的,但孫子的幸福會是很大的安慰,不是嗎?”馬克感覺到恐慌症即將發作,他無法控製自己的呼吸,仿佛那滾燙的花茶在啃噬他的腸胃。柯瑪蒂發出一陣僵硬而駭人的大笑聲。“馬克,你到底希望怎樣?希望迎娶麗莉?希望她一成年就把名字改成柯麗蘿?希望成為我的孫女婿?希望去聖母院風風光光辦一場婚禮?我先生大概很難牽著孫女走到神父麵前,不過這事可以再想辦法。然後呢?你每個星期天和麗莉一起來喝咖啡,在莊園裡一麵欣賞河景一麵下國際象棋,我則和你祖母聊鬆餅和薯條?太可悲了吧,馬克。太無奈了吧……”馬克想去拿茶杯,杯子卻從他手中滑落,在地毯上摔破了,濺得鋼琴腳到處都是茶水。“馬克,去把這信封交給你祖母。如果她願意,看完就會讓你看這份DNA檢驗報告。你也告訴她,我一點都不後悔,尤其不後悔彙過那些錢。我心安理得了。”馬克的視線模糊了。他身體的血液在血管裡奔騰,猶如輸油管起火燃燒了。他的兩腿發軟,猶如被大火吞噬的兩座樓塔。他的兩手在鋼琴鍵上糾結,在他跌倒前的最後一刻壓下琴鍵,不協調的音符發出淒厲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