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一點零八分薇娜手上纏著抹布,把身後的窗戶關上,然後把抹布塞進外套口袋。她用這條抹布把屋內統統擦拭過了,又有誰會發現爵輕信廚房抽屜裡的那疊抹布少了一條呢?她得意地緩緩溜到小院子裡,免得引起街上路人注目。她躲在屋子的角落邊,等了兩輛車子先過去。四下無人後,她跨越大約僅一米高的石砌矮牆。她來到馬路上了,沒有任何人看到她出來。沒有任何人知道她闖進爵輕信家裡過。她終究不像大家想的那麼笨呀!她回過頭來。有個細節,讓她覺得礙眼。從人行道上仔細看,便會發現玻璃窗戶的右下角破了,那是她為了把手伸進去開窗而砸破的。她聳聳肩。那不太重要。她在凱伊丘街上快步前進。此地不宜久留,蹤跡很容易被人發現。那個姓韋的隨時都可能出現。那個王八蛋呀,她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等他和堵他。她又往前了一些,然後從口袋掏出一把車鑰匙,啟動自動開鎖係統。薇娜把自己僅四十公斤的身軀滑進小車子裡。她的車子是一輛Rover Mini (路虎集團旗下一款汽車,1994年被寶馬收購。),在巴黎不管哪裡,幾乎都能找到車位,包括距離爵輕信家僅幾米的地方。這輛車不算很低調,但姓韋的不可能認得出它。薇娜拚命把自己縮進前座和踏板之間。雖然車內空間狹小,如果她儘量壓低身體,經過的路人仍可能以為車上無人。而薇娜自己呢,既可通過前方也可通過後視鏡,不用改變姿勢就能監控街上的動靜。再理想不過的躲藏地點了!假如姓韋的坐地鐵從寇維薩站過來,就會從路口那頭出現,不會經過她的車子,而她呢,倒是老遠就能發現他的蹤影。太完美了。她扭縮身體,把毛瑟L100款手槍握在手裡,然後把槍放到駕駛座底下,一個隨手可得的地方。隻有一件事仍令薇娜介意:這個時刻的凱伊丘街仍有太多路人往來,尤其五十米外的那家麵包店,老是有一大堆客人進進出出;會有太多目擊證人了,不過他們離這裡有一段距離,少說也有五十米吧,這樣的時間夠她行動了。她回想起祖母的命令:“你觀察他、跟蹤他。但除此之外,其他什麼也彆做,等一發現他,你馬上打電話給我。”薇娜忍不住把手伸向座位底下,摸一摸手槍,仿佛想確認它仍在原地。金屬槍身的冰冷觸感,讓她安心不少。仔細想想,她都二十四歲了,難道什麼事都還非聽祖母的不可嗎?馬克幾近盲從地在蒙帕那斯站無儘的長廊裡前進,一麵仍儘量留意往6號線方向的路標。麗莉確實戴著那枚戒指,那枚和她眼睛顏色一模一樣的淺色藍寶石。所以兩天前,她滿十八歲時,妮可把它送給了她。他祖母遵守了協議。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從來沒有,連麗莉也沒有。可是她把戒指送出了!如今馬克知道這其中的意義,知道這是他祖母多麼沉痛的告白。他必須打電話給祖母,必須和她談談。他會去做這件事,晚一點吧。目前最迫切的,是麗莉。他一麵走著,一麵用沒拿東西的那隻手,按著手機上的按鍵,發出一條短信:“麗莉,快回我電話。馬克。”他決定一個小時後要再重複這個動作,隻要麗莉沒回電話,就繼續給她發。她到底會在哪裡?他想起背包裡的飛機小模型。她說要去世界的另一端,是認真的嗎?對……麗莉隻要一滿十八歲,就有足夠的經濟能力,能去世上任何地方,還能待上好些年。馬克一麵在乘客之間穿梭,一麵回想著爵輕信筆記的最後幾行字。麗莉的銀行賬號、柯瑪蒂那個包藏禍心的禮物:那個老太婆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多年下來,馬克最後說服自己相信,是因為錢的緣故,麗莉和他之間才出現了差異,才解釋了那不正常的情感,才說明了為什麼擁有相同父母血緣關係的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之間,會出現那種違反天性的吸引力。一切都能用錢解釋。然而,在他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卻一直告訴他,不是那樣的!不是的!不是的!那個聲音是對的!不是錢的緣故。如今他已掌握了證據,證明他祖母就算不曾表示過什麼,心裡卻和他是一樣的想法!麗莉戴著柯家的戒指。祖母送戒指給她,等於承認了這一點。麗莉不是他妹妹!他們是自由的。馬克有一種飄飄然的喜悅感。他敏捷地跳上往納遜方向的列車,輕輕推擠了幾位乘客,鑽到車廂的中央走道,爭取多一點空間,一點關鍵的很小的空間,好把劄記本打開。再五站到寇維薩站,從那裡去凱伊丘的爵爺家隻要幾步路就到了。還來得及再讀幾頁……輪到我登場了。終於!爵輕信,私家偵探。大家期待我很久了吧?我也同意,我出現的這個時間點,算是有點遲了。這甚至是我最大的問題所在。柯瑪蒂於見完韋妮可的隔天,走進了我位於貝維爾區阿曼迪耶路上的事務所。她給我的感覺,像是藏在一身墨黑之中,仿佛用衣服訴儘所有苦痛。我想,前去和韋妮可碰麵這件事,令她元氣大傷,這是她自己做的決定,並未和丈夫討論過。柯瑪蒂在迪耶普海邊受儘屈辱,但她知道,唯有這樣的犧牲,才可能使韋妮可讓步。在那個當下,必須讓韋妮可覺得自己比較強,不然,她永遠也不會答應以米莉之名去銀行開戶。後來,柯瑪蒂心裡一定暗自想著,永遠、永遠不要再受這樣的屈辱了。為求安心,她付出的代價很大,遠比一年給麗莉一張十萬法郎支票大得多。所以,迪耶普的這次談判後,柯瑪蒂猶如結冰了。她走進我的事務所時,隻是一顆又黑又硬的冰塊。她走上前來。“我聽說了不少你的事,爵先生……”哦?她自我介紹後,我隱約回想起電台和電視大肆報道了好幾星期的那個事件,當時我根本沒去注意。“爵先生,聽說你的優點是低調、堅持、耐心、嚴謹……正是我所要求的。要請你辦的案子很簡單:把整起恐怖峰意外事件,從頭開始,重新調查,一一過濾所有細節。如果可以,請找出更多線索。”當年,業界有十幾名私家偵探,而我隻是其中之一,但我已逐漸建立起口碑。顧客委托的小案子,我統統一一解決了,包括濱海賭場的那檔事和其他幾個案子。我還沒失敗過,就像個拳擊手,隻贏過小比賽,但沒失手過,就以為自己打遍天下無敵手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挑中我,但話說回來,又為什麼不能是我呢?無所謂,我才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柯瑪蒂又上前一些。我繼續坐著,我個子並不很高,乍看之下,她應該比我高出至少五厘米。我還是在椅子上坐挺了些,擺出一點姿態。“柯太太,這件案子很複雜,不是輕輕鬆鬆就能辦妥的……這件案子需要時間……”“我不是來討價還價的,爵先生……”轟!她直挺挺站在我麵前,黑色的身影如龐然大物般震懾了我。我就算想站起來也已太遲……“爵先生,我的案子,你要接就接,不接拉倒……相信我輕而易舉就能找到彆人,但我想你應該會接下。從今天起,接下來的十八年,你每年會收到十萬法郎,直到我的孫女麗蘿——如果她還在人世的話——成年為止,也就是到一九九八年的九月底。會是九月三十日而非二十七日,畢竟司法是如此判定……”每年十萬法郎!乘以十八!我都數不完有多少個零了。那些零在我腦袋裡變成一串長長的珍珠項鏈。整整十八年。簡直是公務員才有的收入,再也不用當窮酸偵探了……隻不過……雖然我的名字“輕信”聽起來白癡得要命,我仍需要多了解一點詳情……對,我在此向你證實,雖然很怪,但“輕信”確實是我的本名。“柯太太,這麼大一筆金額,請問你對我到底有什麼要求?要是十八年後,我什麼也沒查到,要退還給你嗎?”這是個未卜先知的問題嗎?早該引起我的戒心。對,說到底,“輕信”這個名字,我還真是當之無愧……漆黑的身影又靠過來一些,把我壓得更低了。“爵先生……這件案子是憑我對你的信賴,也隻憑這份信賴。你對結果不需負任何責任,但我要求你用儘各種辦法竭力解開它。我希望任何事,任何一條線索或任何一種假設,都彆放過。你將有充裕的時間和金錢去完成這件事。如果有任何關於恐怖峰生還女嬰身份的證據,我都要你把它查個水落石出。你聽清楚了,爵先生,不論實情如何,我要知道真相,就算它不利於我也一樣。”我開始感到一股天旋地轉的暈眩。“而你認為,這樣的一場調查,需要花上……十八年?”“我將付你十八年的酬勞,所以你將有十八年的時間可以查出真相。我不要求你所有這些年統統隻用來調查這件案子。我隻是儘可能提供調查此案所需的資源:時間和金錢。”“要是……要是我五個月就查出了真相呢?”“天真。”對,我媽當初幫我取名字,應該取“天真”,而不是“輕信”。“你沒聽懂嗎,爵先生?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無論如何,你都將收到十八年的酬勞……爵先生,這是我們之間的口頭約定。我隻要求你用儘各種方法查出生還女嬰的身份,這是我唯一在乎的事。”她再度朝我壓迫過來,脖子上戴的木質十字架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她繼續說:“爵先生,假如讓我覺得你沒有認真投入調查,我保留單方麵隨時毀約的權利……假如讓我覺得你隻是在利用這個機會的話。但這種事並不會發生,是不是?我聽到的傳言,都說你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居然不用簽合約!有這種事?我碰上了一個有錢沒地方花的瘋老太婆了!真是奇跡。她瘋了……她到底願意配合到什麼程度?“必須去土耳其當地。”我說,“得待上一陣子……”“除了每年的固定報酬外,你出差開銷都可以報賬……”要再得寸進尺一些嗎?“我……我不會說土耳其語。光憑我一個人沒辦法……”“如果調查有需要,你當然可以聘請人員。他們的開銷也可以報賬……”我的天哪……這並不是隨口問問而已,我腦海裡已浮現一個人選,至少剛起步的時候,我想和他一起搭檔調查。他叫歐納金,我曾經和他一起在中亞鬼混了幾個月,他是全法國我唯一認識的會講土耳其語的人,也是唯一我大略信任的人。柯瑪蒂現場簽了第一張支票給我,十萬法郎,在當年堪稱巨款,然後就像來時那樣,幽幽地離開了我的事務所。我並未特彆注意到,這個冷酷的蛇蠍魔女離開後,我事務所裡的空氣是何等寒凍冰冷。我隻覺得自己像中了樂透頭獎,而且連下賭金都不用:我的姓氏和名字,終於頭一遭可以相稱地並列在一起了。“輕信”因為我相信這個案子可行,相信自己時來運轉,相信自己發了大財……“爵”則因為我為了慶祝自己這麼好運,接連過了三天大爺般的揮霍生活……而且一毛也沒花到我的那十萬法郎。可以報賬嘛……在那當下,我哪兒知道自己即將墜入一個萬丈深淵?哪兒知道那吸引我的光芒,會讓我如飛蛾撲火?那是一個黑洞。那個跳板的下方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