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點五十二分“把爵輕信的屍體藏起來!”柯瑪蒂的語氣容不下半點商討的餘地。然而柯薇娜在電話中仍試圖爭辯:“可是,奶奶……”“我叫你把爵輕信的屍體藏起來!櫃子裡、家具底下,隨便藏哪裡都行。必須爭取時間。他的鄰居、清潔工、情人……任何人都可能來他家。警察遲早會來。你這個笨蛋,一定在整個屋子裡都留下了指紋。還不快統統擦掉!”薇娜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祖母說得對,她太魯莽了。她在客廳裡來回踱步,就在爵輕信的屍體和飼養箱之間,飼養箱裡的那些蟲子遲早會完蛋。她必須趕快行動,但不能逗留太久,她必須告訴祖母。他要來了。“奶奶,還有一件事……”電話的另一頭,柯瑪蒂停頓了片刻。她一手拿著電話筒,一手繼續修剪長長的一整排玫瑰花。她從孫女的語氣中,立刻就感覺到這件事很重要。“怎樣,薇娜,怎麼了?”“不到五分鐘前,韋馬克打電話來爵輕信家。他在語音錄音機留言了……”柯瑪蒂忍住不打斷孫女。她握著花剪,敏捷準確地剪下一截莖枝。“他說他要來找爵輕信……再過半個小時就會到,他搭地鐵來,想談麗蘿的事。還有……還有……他說‘爵輕信的劄記本’在他手上,麗蘿昨天讀過了,她今天早上把它交給了他……”又一截自根部剪斷的玫瑰莖枝掉落地麵。枯竭花瓣如下雨般散落在柯瑪蒂的黑色長裙上。“所以了,薇娜,你動作更要快了。照我說的去做,把所有痕跡清除乾淨,離開那屋子。”“然……然後呢,奶奶?”柯瑪蒂首度猶豫了。吞噬著莖枝的花剪,張開著停在半空中。她到底能利用薇娜到什麼地步?到底能控製她到什麼程度?可不能再擦槍走火了……“薇娜,你……你在那附近守著。韋馬克不認識你。你去街上躲著,觀察他、跟蹤他。但除此之外,其他什麼也彆做,等一發現他,你馬上打電話給我。給我聽清楚了,你其他什麼也彆做!還有,一定要把屍體藏起來!”“我……我知道了,奶奶。”她們各自掛了電話。金屬鉗剪如利齒般,鍘斷了玫瑰枝。柯瑪蒂了解薇娜對韋家的怨恨有多深。她也知道孫女隨身帶著一把毛瑟L100款手槍四處閒逛。那槍是上了膛的,功能完全正常,這些她都很清楚。那麼,沒有想儘辦法避免讓她和韋馬克在凱伊丘街上爵輕信的家門口相遇,是否明智之舉呢?明智!柯瑪蒂很久以前就把這個詞拋出腦海了。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聽天由命,聽從上帝的安排。向來如此。瑪蒂不禁微笑了,並繼續出奇靈巧地修剪那排玫瑰。她修長的手指如有天賦,很懂得如何捏住莖上沒有刺的部位,從來不會被刺到,並能利落地把莖枝扭向花剪銳利的刀口。柯瑪蒂的動作迅速而機械化,幾乎不需低頭檢視,就像裁縫師縫紉時根本不需要盯著針看那樣。她優雅的黑色長裙沾染了泥土、草屑和花瓣。柯瑪蒂並不在意。她把頭轉向遼闊的“玫園”。柯雷昂坐在輪椅上,在大楓樹下的草地中央,頭歪向一側。他距離她有三十多米,瑪蒂卻能聽到他打鼾的聲音。她猶豫著是否要把護士琳達叫來,讓琳達替他把頭扶正,在脖子下墊個枕頭,順便把他推回屋內,畢竟天氣有點涼。她聳聳肩。那樣又怎樣呢……她丈夫淪落成這植物人般的模樣,至今已將近十七個年頭。第一次心臟病發時,他很努力對抗,曾於幾個星期間逆轉頹勢,但第二次病發時完全失去招架之力,事發當時他正在位於貝西體育場後方的公司總部八樓召開全員會議。急救人員讓他保住一命,但腦部缺氧的時間太久了。柯瑪蒂繼續檢視所種的玫瑰,目光一麵隨著她脖子所戴的十字架投射在褐色泥土上的影子而遊移。這次,又是上帝的安排。恐怖峰空難發生後,她丈夫一如往常,要求全權處理這件事。她退讓了,任由他去做,畢竟他有權、有勢、有人脈……她真是大錯特錯!他們唯一的兒子亞曆過世後,雷昂的腦袋也糊塗了。他接二連三犯錯!拎著一整皮箱的現金去送給韋家、對那條手鏈隻字不提,還拉著可憐的薇娜到處做證了好幾個星期。更彆提其他那些不可告人的事了。對,瑪蒂對這個廢人隻感到不屑。過了這麼多年,大概隻剩飛機失事這件事不能怪在她先生頭上。瑪蒂的手指在各株玫瑰之間飛梭著。玫瑰的刺隻是不堪一擊的裝飾品,絲毫無力反擊。莖枝一一倒落。這麼說還算客氣的了……巴庫—第比裡斯—傑伊漢輸油管的這整件事,當初可是他自己想出的主意。派她唯一的兒子,帶著懷孕的媳婦,去土耳其住上好幾個月,迫使她的孫女隻好在國外出生!結果落得一場空!到了一九九八年,這條該死的油線連一根管子都還沒動工架設。柯雷昂全盤皆錯。她嫌惡地望著十幾片楓葉,掉落在她先生身上、頭發上、肩膀上、手臂上,堆積在兩腿之間。瑪蒂剪完最後一根枝條後,後退觀看成果。十幾株玫瑰已被剪到最短。瑪蒂猶記得她祖母的告誡:“剪玫瑰永遠不嫌短;剪短一點,再短一點,彆心軟而把剪子往上移,反而要往下,永遠要再往下十厘米。”“玫園”於一八五七年落成,門廊上方的大理石上仍刻著當年的年份。瑪蒂知道這些玫瑰全是那一年種下的,而且從那之後,一直由柯家人自己照顧。他們請了十幾名人員負責打掃、下廚、除草、擦亮銅器、清洗窗戶、巡邏家園……但好幾個世代以來,玫園一直是由柯家人親自打理。瑪蒂自從會走路起,就開始學習園藝。除了玫瑰之外,在離莊園稍遠處,她也親手打造了一座溫室。她端詳了修剪完畢的玫瑰最後一次,然後,看都沒看丈夫一眼,即朝溫室走去。她回想著薇娜最後說的那幾句話。看來,“爵輕信的劄記本”、他的遺囑、他全部的調查結果,現在落到了韋馬克手中……真是諷刺!她是否該再利用薇娜把它奪回來?是否該隱瞞下去,讓薇娜繼續活在自己的幻覺裡?她後來得到的所有那些證據,也就是爵輕信提供給她的那些證據,她從來不曾讓薇娜知道。那樣會要了薇娜的命!她走進溫室,一如每天早上,逗留了許久,呼吸著那各式各樣不可思議的氣味。這裡是她的避風港,是她的心血結晶。這裡,這個溫室裡,才是她覺得自己最親近上帝的地方,她在這裡最能感受到他的創造,最能靜心祈禱,遠遠勝過去教堂。薇娜……她那瘋狂的孫女呀!這也要怪她丈夫。她仍記得薇娜六歲時,是個多麼甜美可愛的小女孩,仍記得她在櫻桃木大階梯上的笑聲、在庭院裡玩捉迷藏的淘氣模樣、和她一起植物圖鑒時她那雙驚奇不已的眼睛……現在,除了隱瞞她,還能怎麼辦?把她關進精神病院?如今薇娜之所以仍有起床、穿衣和吃飯的動力,全憑她的執念:麗蘿還活著,雖然十八年前法官做出了那樣的判決,麗蘿仍生還了下來——唯有身為姐姐的薇娜,能讓妹妹複活,就算經過了這麼多年也一樣。讓她複活,儘管手裡握著的是毛瑟L100款手槍……柯瑪蒂低頭望著一叢君子蘭,它是秋季最晚開花的植物之一。瑪蒂每年都成功讓她溫室裡的君子蘭一直開花到十二月。她最自豪的事之一,就是聖誕夜餐桌能擺上一束有著君子蘭的紅紅白白的鮮花。瑪蒂很仔細控製水量,濕度是種這種花的關鍵,也是它們鮮豔和長壽的秘訣。她的思緒再度飄向薇娜,薇娜是她複仇的左右手。如今總得有個人站出來捍衛柯家的權益。既然如此,為何不能是薇娜呢?接下來幾天、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事情將起變化。如果麗莉已經讀了爵爺的劄記本,那麼就不再隻有薇娜是在街頭遊蕩的不定時炸彈了。爵爺送了麗莉一個有毒的生日禮物。那是她這一生的縮影,那一百多頁內容道儘了家中的所有秘密。是兩家人的秘密,雙倍的痛楚。足以把麗莉也逼瘋,或是氣瘋吧。柯瑪蒂繼續往前走。她溫室裡的紫菀,花瓣已快掉光,隻剩幾道放射狀的細長紫色花瓣仍連在金黃色的中心上,仿佛有個猶豫不決的戀愛中女孩潛入了這溫室,一瓣一瓣地剝掉了整朵花。瑪蒂腦海裡浮現一幅奇怪的畫麵。幾乎像夢境,像預言。她看到麗莉出現在這裡,在玫園的園區裡,手裡握著一把毛瑟L100款手槍,手指緊扣著扳機。她緩緩走在草皮上。是呀,如果爵輕信在劄記中揭露了一切,那麼麗莉確實該來這裡複仇。瑪蒂不禁微笑。但仍有一個問題。扣著扳機的那根手指呀,那根食指上,是否會戴著那枚戒指呢?那顆淺色的藍寶石……這根一心想複仇的手指,是否會因寶石的光芒而閃閃發亮呢?畫麵漸漸消逝。眼前又是那朵紫菀,除了僅存的三個花瓣,已幾近光禿。柯瑪蒂自言自語地喃喃道:“麗莉,生日快樂。”假如當年她早知道,絕不會雇用爵輕信進行愚蠢的倒數計時調查。她又往前走了一些,並回頭張望,以確定隻有她一人。這裡確實隻有她自己一個人。沒有任何人隔著溫室的玻璃偷窺她。她探向她的秘密花園,推開擋在前麵的鳶尾花,露出幾朵不易察覺的小黃花,那是僅幾寸高的白屈菜。柯瑪蒂很喜歡觀賞這十字形如小陽傘般的四片金黃色花瓣。白屈菜以前又被稱作“雞眼草”,因為據說能用來治療雞眼,但瑪蒂更喜歡白屈菜的另一個麵貌,這個十字形的花朵其實含有劇毒,說不定是最致命的一種植物,它的汁液裡有一種特殊的生物堿……這是她的癖好。願上帝原諒她。她轉身步出溫室。柯雷昂依然癱軟無力地坐在輪椅上,僅規律地輕輕顫動,順便帶動落在身上的紅色楓葉。他是一棵槁木,形狀醜陋的槁木。柯瑪蒂的目光環顧整個莊園,玫園、豪宅、庭院……不,也許一切仍有挽回的餘地。姓氏、血脈、名譽。麗莉。她竟和薇娜抱持相同的想法。還剩下最後一絲希望,就是昨晚爵輕信死前打給她的最後那通電話。他宣稱有了一項新發現,推翻了先前的所有定論。他表示是三天前,在他合約到期的最後幾分鐘,據說是通過《東部共和報》而得到了靈感。竟是半夜十一點五十五分的時候!她是否要那麼天真地相信他?他吹牛吹得如此離譜,她是否要那麼愚蠢地隨之起舞?爵輕信不肯多透露什麼,隻說他需要去確認最後一些細節。她回想起薇娜和她的手槍。爵輕信就像偵探裡的那些證人一樣,想要哄抬價碼勒索,卻連個數字都還來不及說,就心臟中彈死了。柯瑪蒂走向被剪下來的玫瑰枝條。她彎下身去,用雙手抓起整把枝條,毫未蹙眉、毫未流露出任何明顯疼痛的感覺。她雖然不情願,卻忍不住想要相信爵輕信最後說的那幾句話。那是個出路,是最終的希望。而一如這整個事件一直以來的模式,那也是命運的天平。一個家庭如果獲得希望,另一個家庭就必須輸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