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點四十五分馬克抬起頭。馬丁尼掛鐘:九點四十五分。天哪,指針到底有沒有在走呀?他心中浮現一種奇怪的感覺。麗莉送的、現在收在茉蓮櫃台裡的那個禮物,那個小盒子……其實是個陷阱,是個借口,是個幌子。讓他在這裡癡癡等候一個小時,隻是為了讓麗莉能夠離開,能夠脫身,能去躲起來。為什麼?他不喜歡這樣。仿佛每過一分鐘,他又離麗莉更遠一些。然而他仍低頭望向劄記本。他大約知道接下來的發展,知道柯雷昂所犯的第二個錯誤是什麼。這次,他再度成為目擊證人,據人家後來告訴他的,還是個哭哭啼啼的目擊證人;假如爵爺的版本與伯修爾街上流傳的版本相符的話,他接下來一定讀得很高興。這樣也算不錯了。柯雷昂認為凡事都能靠錢解決。儘管司法部曾要求且也與勒尚陸法官達成協議,要讓這整件事情在奇跡生還小女嬰年滿六個月之前搞定,但案子遲遲沒有進展。六個月。對柯雷昂而言,那樣太遙遠了。然而,他所有的律師都告訴他,隻要把時間拉長就對了;疑慮最終對他們是有利的,他們已掌握了正確的管道,一切會隨著時間而有起色,連媒體、連記者、連瓦特列局長都將倒向他們這一邊。既然沒有證據,整起案件隻不過是專家之間的口水戰而已。勒法官最終的決定將是可想而知的。韋家人根本不夠分量,他們毫無經驗,沒有任何後援……但柯雷昂想必不如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麼平靜、那麼淡定、那麼漠然。他決定以他向來經營企業的方式——像個老大那樣,憑自己的直覺——單槍匹馬去把這件事做個了結。一九八一年二月十七日,中午左右,他簡簡單單撥了通電話(他倒還記得彆把這件事交給秘書去做),和韋氏夫婦相約隔天上午碰麵……其實,不算是和韋氏夫婦相約,應該說是和韋皮耶相約。這又是他所犯下的另一個大錯。日後,妮可曾巨細靡遺講給我聽過,她講的時候可開心呢。隔天上午,在迪耶普,伯修爾街的街坊鄰居們,很意外地看到一輛簡直比一棟房子還長的奔馳轎車,在韋家門口柵欄前停下來。柯雷昂像電影裡那樣,高深莫測地提著一隻黑色手提箱進入屋內。太經典了。“韋先生,請問我是否能和你單獨談談?”韋皮耶猶豫了,他太太倒沒有。這個問題,其實是在問她。她毫不尷尬地回答:“不能,柯先生,沒辦法。”韋妮可懷裡抱著年幼的馬克。她並未放開他,還把他抱得更緊了。她繼續說:“你知道的,柯先生,就算我去廚房,還是能聽得一清二楚。我們家很小。就算我去鄰居家,也還是聽得到。在這裡,大家什麼都聽得到。就是這樣。牆壁不厚,沒辦法有秘密。或許也是因為我們不想要有秘密吧。”她懷裡的馬克眼淚還沒乾。她拉了張椅子坐下來,把他放在自己腿上,也擺明了自己不會回避。妮可的一番話似乎並未對柯雷昂產生多大影響。“隨你便。”他帶著標準笑容繼續說,“不會耽擱太久。我的提議,幾句話就能說完。”他在屋內稍微走了幾步,短暫瞥了角落正播映著不知名美國電視劇的小電視機一眼。客廳小得不能再小了,頂多十二平方米吧,擺的仍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那種橘色小茶幾。柯雷昂所站的地方,距離韋氏夫婦不到兩米。“韋先生,我們就把話直說了吧。永遠沒有人會知道這場空難幸存的到底是誰。還活著的是誰?麗蘿或米莉?永遠不會有任何真正的證據,你永遠都會認定是米莉,就像我也永遠深信存活的是麗蘿一樣。不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會堅持己見。這是人性。”到目前為止,韋氏夫婦都同意。“就算是法官,”柯雷昂繼續說,“就算是陪審團,也無從知道真相。他們將被迫做一個決定,但誰也不知道那決定是否正確。隻會是二選一而已。韋先生,你真的覺得一個孩子的未來可以賭嗎?”不同意也不否定,韋氏夫婦等著聽下文。從電視機傳來愚蠢的笑聲。妮可走向屏幕,把聲音關掉,然後回來坐好。“我坦白跟你說吧,韋先生,還有韋太太,我打聽了你們的背景。想必你們對我也做了相同的事。”韋妮可越來越不喜歡他那得意的笑容。“你們很有骨氣地把孩子們拉扯長大。大家都這麼說。對你們而言,這並不容易。我聽說了你們長子尼穀四年前車禍的事。我也聽說了皮耶的背和妮可的肺的情形。以你們的工作,也難怪了……好啦,我的意思是,你們早該改行了。為了你們自己,也為了你們的孫子。”終於把話說白了。妮可把馬克抱得太緊,他掉了幾滴眼淚。“柯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韋皮耶忽然問。“我相信你已經聽懂了。我們的立場並不是對立的,恰恰相反。為了我們的蜻蜓好,完全該反其道而行,我們應該要協力合作。”韋妮可猛然站起來。柯雷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或者說,在自己的執念裡,根本連發現都沒發現。他徑自繼續說:“老實說,你一定夢想過要讓你的孩子、你的孫子,去念真正的大學……去好好度個假。你想實現他們的願望,那是他們應得的。送他們一份人生的大禮。真正的大禮是有代價的。任何事情都有代價。”柯雷昂越陷越深,但渾然不自覺。韋家人驚愕地不發一語。“皮耶,妮可……我不知道我們的蜻蜓,到底是我的孫女,還是你們的孫女,但我願意供給她所想要的一切,滿足她的任何需求。我發誓,我願意讓她成為世上最幸福的女孩。甚至不隻如此,如我所說的,我很敬重你們一家人,我也願意在經濟上協助你們,協助你們將你們的孫子馬克撫養長大。我深知這場不幸的意外,對你們的打擊比對我的打擊更大,你們將不得不再多工作好些年,才能喂飽這多出來的一張嘴……”韋妮可來到丈夫身旁。她越來越怒不可遏。柯雷昂停頓了片刻,或該說是猶豫了一下,隨即又說:“皮耶,妮可,請你們答應放棄對這孩子、對麗莉的監護權吧。請你們同意她叫作麗蘿,柯麗蘿。那麼我承諾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們、照顧馬克……你們隻要想見麗莉就能見到她,不會有什麼不同,你們仍然就像是她的祖父母一樣……”柯雷昂的眼神流露著懇求之意,幾近溫馨了。“我懇求你們,接受吧。請想想她的未來,請想想麗莉的未來……”韋妮可準備開口,但皮耶搶先回答,語氣出奇平靜:“柯先生,我並不想回答你這個問題。米莉不是拿來賣的,馬克也不是,這裡沒有人是要賣的。柯先生,並不是什麼事都能用錢買。難道你兒子的意外,連這一點都沒能讓你明白嗎?”柯雷昂大吃一驚,頓時抬高了音調。他向來的規矩就是絕不當挨打的一方。馬克在祖母的懷裡哭號。應該整條伯修爾街都聽到了。“不,韋先生!你少在這種時候還跟我來這套。難道你以為我大老遠跑來這裡向你做出這項提議,我不委屈嗎?我給你一個千載難逢化解危機的機會,你居然還不領情。有骨氣固然好,可是……”“出去!”柯雷昂不為所動。“出去,現在就出去!彆忘了帶走你的手提箱。裡麵有多少?你覺得米莉值多少?十萬法郎?一部好車……還是三十萬,一棟北部的海景彆墅給我們養老?”“韋先生,是五十萬法郎。如果你願意,等法官做出判決後,我還可以再加碼。”“給我滾!”“你會後悔的……你正在失去一切,因為愛麵子而失去一切。你和我一樣心知肚明,都知道你對法官的判決沒有任何影響力。我手下有十幾個律師,都和專家及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察很熟。巴黎高等初審法院有一半的法官和我有私交。這個圈子不是你的圈子。這場遊戲勝負已定,韋先生,你自己也很清楚。你一直都很清楚。就算找到了不容辯駁的鐵證,飛機上奇跡生還的女嬰仍然會叫作麗蘿。活下來的是麗蘿,這是早就注定的,事情就是這樣。韋先生,我並不是以敵人的身份來這裡,我其實沒必要跑這一趟。我隻是來儘量均勻分配資源而已。”馬克在妮可懷中大聲哭號。“給我滾!”柯雷昂拿起手提箱,走向門口。“韋先生,謝謝你,至少我心裡舒坦了……而且一毛錢都沒花到!”他離開了。韋妮可緊緊抱住馬克。她把臉埋在他頭發裡哭泣。她哭,是因為她知道柯雷昂並沒有說謊。他所說的統統是實話,韋家人知道厄運是什麼模樣,他們太常遇上了。他們總是很有骨氣地麵對。但她清楚知道他們毫無勝算。韋皮耶環顧了客廳一圈,凝望了那台無聲的電視機許久。他心想,此時此刻,背不痛了,痛的是彆的地方,他還想著,痛苦並不會累加,隻會重疊,這真是值得慶幸的事。韋皮耶最後一次望了望電視的那個小屏幕。終於,他眼神中出現了反擊之意。他簡直是自言自語地喃喃說:“不,柯先生,不會讓你得逞的。”過了這麼多年,如果容我事後發表個人的看法,我會說,那天早上,柯雷昂犯了個嚴重的錯誤:喚醒韋家的憤怒。若不是因為這樣,他一定能不著痕跡地打贏這場官司。韋家再怎麼喊冤,也不會有人理他們。奔馳轎車都還沒離開小島般的伯修爾街,韋皮耶便已從擁擠的櫃子架上抽出一份報紙。“我們怎麼辦?”他太太問。“反擊……要他好看……”“怎麼反擊?你也都聽到了,他說的有道理……”“不……不,妮可。米莉仍然有一絲機會。他忘掉了一個細節。他說的那一大套,在之前是成立的,在蜻蜓之前,在帕斯和黛芬去天堂之前是成立的。但現在不一樣了!妮可,如果我們要的話,我們也可以是有分量的!彆人對我們很有興趣。報紙上、廣播上,都有人在談我們……”他轉向客廳的角落。“電視上也有人在談我們。那個姓柯的大概不看電視,所以他不知道。這年頭,電視和報紙呀,就算不比錢有分量,至少也是一樣有分量……”“你打算……你打算怎麼做?”韋皮耶在報社的電話號碼下方畫了一條線。“就從《東部共和報》開始,他們對這整件事最熟。妮可,你還記得寫專欄的那個記者嗎?”“拜托,上星期的專欄才五行字而已!”“所以呀,更應該找他們了。你能幫我找找她叫什麼名字嗎?”韋妮可把馬克放到一張椅子上,就在電視機前。她把收在客廳桌子下的一個活頁夾拿出來,裡麵仔細收集了有關恐怖峰空難的所有相關報道。她花了幾秒鐘的時間翻找。“牟露西!”“好……反正我們也沒什麼好損失的。走著瞧……”韋皮耶拿起電話筒,撥了報社總機的號碼。“是《東部共和報》報社嗎?……你好,我是韋皮耶,是恐怖峰空難奇跡生還小嬰兒的祖父……對,‘蜻蜓’……我想找貴社的一位記者,牟露西小姐,我有一些有關案情的事情想跟她說,很重要的事情……”韋皮耶立刻感覺到電話線的那一頭忙碌了起來。不到一分鐘,一個有點氣喘籲籲,且以女人而言出奇低沉的嗓音,把他嚇了一跳:“韋皮耶嗎?我是牟露西。你說有新消息,是真的嗎?”“柯雷昂剛從我家門出去。他說要給我五十萬法郎,叫我放棄這個案子。”緊接著的三秒鐘沉默,對韋皮耶而言宛如永無止境。牟露西的老煙槍沙啞聲音再度打破沉默,把他又嚇到一次:“你有證人嗎?”“整條街的鄰居都可以作證……”“我的天哪……你待著彆動,彆告訴任何人,我們來想辦法,我們馬上派人去你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