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1 / 1)

螳螂 王強 2067 字 2個月前

第二天雲蔚又和安吉拉跑了一整天,一個茶飲料的案子已經日漸成型,她對CTP這家公司的套路也已經摸了個大概。和她原先的猜測正相反,CTP不是首先尋找受害者和爭議糾紛然後再鎖定某家公司做靶子,而是首先找出某家有問題的公司確定為靶子,再尋找所謂的受害者,最近一直在忙的這個案子便是如此。路致遠他們先是注意到一家飲料廠商有款茶飲料產品的保質期長得出奇,其他廠家的同類產品保質期一般是半年到一年,而它則是在常溫下兩年,在包裝上列明的添加劑中隻有幾種常見的防腐劑,看不出保質期如此之長有何道理。把樣品送到國內幾家檢測機構做了分析,沒有查出國家標準中明令禁止的防腐劑成分,安吉拉懷疑是不是隻屬於虛假宣傳,那樣可就沒什麼搞頭了。路致遠不這麼認為,因為針對保質期作虛假宣傳太容易被戳穿了,而以往的虛假宣傳多在獨特口感和健身療效上麵,那也是更容易吸引消費者之處。又把樣品送到歐洲一家實驗室檢測,發現了極少量的與苯甲酸很接近的衍生物,目標就此鎖定,因為國家的食品添加劑使用標準中已經禁止在茶飲料中使用苯甲酸係列防腐劑。然後這才開始尋找、物色受害者的工作,條件簡單而明確——各地癌症患者中曾經較長期飲用過該款茶飲料的人,找到後再說服對方用遙遙無期的索賠權益來換取近在眼前的、數目不菲的一筆錢,這在受害者眼中無異於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幾乎無一例外都很痛快地簽訂協議,這樣下來待時機成熟便可提起集體訴訟。安吉拉很興奮,幾個月來的忙碌即將初見成效,而雲蔚則平靜得多,不僅因為她是後半程才加入幫忙的,還因為她預感到這樁集體訴訟也隻是個引子,她猜想當這家飲料公司被打得狼狽不堪、窮途末路的時候可能也會高調宣布說自己其實用了什麼獨有秘方,比如某種含有肉桂酸的特殊添加劑,而正當他們自以為得計的時候就會收到一封律師函,正告他們碰巧侵犯了CTP公司持有的該種添加劑專利。雲蔚回到君悅酒店的房間,路致遠正躺在長沙發上閉目養神,雲蔚忙問:“還沒緩過來?你上午沒睡啊?”路致遠坐起來:“我隻是躺著想點事情,又不是困了。”“哦,”雲蔚一邊放東西一邊說,“今天挺順的,簽了兩個,上午一個下午一個,Ange說剩下的就都是你的事了。哎,我正想問你呢,這案子後麵是不是也會有一起專利侵權?”路致遠若有所思,雲蔚等了會兒不見動靜就又問,“哎,怎麼不說話?保密啊?”“嗯?你說什麼?”路致遠懵懂地反問。“我說了半天全白說啦?你今天怎麼了?心不在焉的。”雲蔚還沒見過路致遠如此神不守合。“我想跟你談談冠馳的事。”路致遠叫雲蔚過來坐到他對麵,緩緩地說,“冠馳這個項目可能要比預想的結束得快。”“那說明冠馳麵臨的壓力太大,四麵楚歌,扛不下去了。”雲蔚挺高興。路致遠低頭擺弄自己的手指,說:“他們當然希望儘早有個結果,現在的情況是,我們這邊也不想拖太久。”“哦,那最後怎麼了結?”“冠馳會向我們支付一筆專利許可使用費,具體數額還要再談,可能比6.5億多,也可能會少一些,我們呢就會授權他們采用那項專利,雖然冠馳今後也未必會真正把它投入應用,基本就是這樣達成和解。”“所以專利侵權的案子最終並不會上訴到法院?所以法院也就根本不會對冠馳發出禁製令,他們仍然可以向北美市場銷售電動汽車?”“如果冠馳提出的數額無法被我們接受,我們仍然還是會向法院起訴,不過,我相信冠馳不會走上這條路,侯承祿是算大賬的人。”“專利糾紛如果和解了,那就無法再以專利壁壘阻止冠馳繼續銷售電動汽車,對嗎?”雲蔚焦慮地等著路致遠的確認,果然,路致遠微微點了下頭,雲蔚的心裡僅剩下最後一線希望,她惴惴地問:“那……傷害官司呢?冠馳是願意賠1.8億美元並放棄電動汽車呢,還是會寧願賠4.2億也要搞下去?”路致遠顯然想避開雲蔚的注視,站起來走到吧台倒了兩杯水,背對著雲蔚說:“如果雙方的專利糾紛達成和解,我們隨後就會將那起傷害官司撤訴,因為冠馳一定會提出這一條作為先決條件。”“啊?!”雲蔚慘叫一聲,“那不就全都白費了?”“怎麼是白費?不僅沒有白費,而且是大有收獲,我們會拿到一大筆錢,而冠馳要賠一大筆錢,雖然不至於就此一蹶不振,至少也是元氣大傷。”路致遠走回來把一杯水遞給雲蔚,雲蔚不理會,冷冷地問道:“除了錢呢?除了你賺一筆、他賠一筆,還有什麼?一切還不都和以前一樣?冠馳照樣我行我素賣它的電動汽車,車裡照樣有電磁輻射,開車的人和坐車的人照樣處在危險當中,日積月累照樣會有孕婦流產、小孩畸形,對嗎?”路致遠無言以對。雲蔚忽然提高聲音,“不對,和以前不一樣,比以前更要變本加厲,因為冠馳不可能白白賠給你們一大筆錢,它一定還會想方設法把損失補回來,最容易的莫過於偷工減料從成本裡省出來,所以會有更多的質量問題、更多的安全事故、更多的人受到傷害,對吧?”路致遠垂著頭不吭聲。雲蔚質問:“你們就是這樣伸張正義的?這就是你們的替天行道?你們在冠馳身上大賺特賺,但最終付出代價的卻是許許多多的消費者、許許多多的家庭,是整個社會!”“你以為我不想打下去嗎?我也想,但是做不到。”路致遠有些激動,“如果正式向法院起訴冠馳專利侵權,我們有很大的把握最終讓法院不僅判冠馳賠錢還會禁止它進入北美市場,而單靠中國市場的回報不足以支撐冠馳在電動汽車上如此不惜血本地投入,侯承祿就可能不得不暫緩發展電動汽車業務。但這種專利訴訟一定會曠日持久,而和解就可以讓我們很快拿到錢,管理層不想等那麼久。”“你不是說咱們公司不差錢嗎?如果投資人催得急還可以用新募集來的錢給他們分紅?”“昨天電話會議談的就是這個,我們即將發起第二期基金的募集,為了確保募集成功就要把投資人的興趣充分激發起來,而最好的辦法就是給第一期基金的投資人分紅,那些投資人就會更加踴躍認購第二期,這種示範效應也會吸引來更多新的投資人。第一期基金所投的項目有些已經得到回報,為了加大分紅力度當然希望再儘可能多了結幾個項目,公司在中國的項目中屬冠馳離出口最近,就想在這個案子裡越早套現越好。”“那就集中全力先打那個傷害索賠的官司嘛,反正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或者先謀求跟冠馳在那個官司上和解,勸冠馳選擇終止電動汽車銷售就可以少賠很多錢。”雲蔚仍不甘心放棄她的最後一線希望。“你可真幼稚,你以為那個案子短時間內就能結束?通用汽車油箱著火的案子打了幾年?六年!你以為侯承祿會心疼一兩億美金而放棄電動汽車嗎?我們當初提的那條,如果冠馳承諾不再銷售有問題的車我們就把索賠金額降下來,純粹是為了博取陪審團的同情而做出的姿態,你難道不明白?”“是啊,和你們這些人比起來我確實幼稚,幼稚到居然以為會有人寧願為了正義而犧牲利益。”雲蔚的話透著股寒意,因為她已經徹底寒心了。“你彆一竿子打死一群人,昨晚的電話會議管理層有七個人參加,隻有我一直堅持把專利官司打下去,讓冠馳既賠錢又丟市場。”路致遠竟少有地顯出很委屈的樣子。雲蔚嗔道:“真難為你了,總算有點良心,還知道什麼叫社會責任感。”“我才不管什麼社會責任感,我是怕讓你失望,”路致遠的聲音越來越小,“更怕因此……失去你。”“喲,我的麵子這麼大啊,能讓你為了我舌戰群儒?”雲蔚嘴上刻薄,心裡卻溫暖了許多,問道,“那後來呢?你們是投票嗎?一比六?”路致遠搖搖頭:“他們說,如果冠馳項目不和解而是硬打官司,這次分紅就隻能搞Cherry pig!”“搞什麼?”“Cherry pig!摘櫻桃。就是管理基金的人在向投資人分配收益的時候不一視同仁,而是搞暗箱操作,給某些重量級的、跟自己有特殊關係的投資人多分一些收益,就好像把更甜更大的櫻桃分給他,而對其他次要的、弱小的投資人少分一些,落到他們手裡的就都是沒那麼甜、也沒那麼大的櫻桃。這次分紅如果沒有足夠的資金支持,又想針對某些投資人多分一些,就隻能把那些已經有回報的項目算成是他們投的,而像冠馳這樣還沒了結的項目就歸為其他的普通投資人投的。”“這樣不太合適吧,多不道德啊!”雲蔚難以想象。“豈止是不合適,根本是不合法!Cherry pig中文叫什麼我一說你就知道了,就是老鼠倉!”路致遠可憐兮兮地望著雲蔚,“你總不會希望我進監獄吧?”“當然不,”雲蔚恨恨地說,“我希望你進地獄!”夜已經深了,雲蔚躺在大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裡紛亂如麻,內心裡矛盾重重,她回想了很多的過去,也設想了很多的將來,卻拿不定現在該怎麼做。她時不時豎起耳朵,但聽不到外間有一絲動靜,可她確信沙發上的路致遠也是一直沒睡。早上,雲蔚醒來走到外間,路致遠正坐在沙發上揉著腫脹的雙眼,雲蔚站在他麵前說:“我想離開公司。”路致遠仰起臉看著雲蔚,沒有一星半點的驚訝,隻說了聲:“哦。”“我要找的是真正和冠馳打官司的地方,既然你這裡不打了,我當然不會再待下去。”路致遠又說了聲:“哦。”雲蔚把電腦包拎過來,說:“這是公司的,我就不等大副了,直接交給你也一樣吧?”“嗯。”路致遠換了個字眼。雲蔚又從自己的包裡把三個手機都倒出來,先塞回去一個,說:“這個是我自己的。”再把那部智能手機推到路致遠身邊,“這個是公司的,留給你們。”隻剩下路致遠給她的那個專用手機還躺在沙發上,雲蔚有些猶豫,路致遠忐忑地等著她做出決定,雲蔚心一橫,說,“這個也還給你吧,今後我們之間不再有利益關係,CTP不至於還繼續監聽我吧。”她把手機放到路致遠手上,“要找我就打原先那個手機,和你隻差一位的,不管再過多少年,隻要你還記得自己的號碼,就應該也記得我的。”路致遠把手機攥在手心裡,過了一會兒才問:“還在這兒住嗎?”“不了,我待會兒就回去了,”雲蔚低著頭說,“成天看著你為CTP賺黑心錢,我會不開心。”“哦。說到錢,你在公司做的這段時間,報酬我會一分不少地給你。”“不用了,我嫌公司的錢臟。”“你可以拿它去做乾淨的事,再臟的錢也會變得乾淨。”路致遠站起來開始收拾寫字台上的東西,說,“我也該走了,原本早就該換家酒店住的,可我一直舍不得這裡,覺得這裡就是家,現在既然你走了這裡也就不是家了。”雲蔚站在屋子中央,看到路致遠收起來的物件之中好像還有自己當初畫了好些個“正”字的那張便箋,鼻子一酸,眼淚差一點流出來,她沒想到路致遠既沒有規勸更沒有挽留她,她已準備好一旦聽到路致遠的懇求該如何承受心裡的那份難過,卻沒想到現在這樣反而比她之前想象的難過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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