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蔚從班車上下來,正往園區總部大樓的台階上走,就聽有人居高臨下叫她的名字,抬頭一看是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貌似認識卻又記不清叫什麼,隻知道是人力資源部的,那女孩的臉拉得老長,雲蔚站在幾級台階下麵往上看更是覺得那張臉長得賽過門板。長臉小姐說:“我等你半天了。”雲蔚有些奇怪,出於禮貌還是先問候道:“你好!請問怎麼稱呼你?”“我姓楊。”“長小姐,哦不,楊小姐,你等我有事嗎?”“我要是不等你,門衛都不會讓你進這道門,”楊小姐已經轉身往門裡走,又說,“是我們鈕經理通知的,說你要來取私人物品,讓我一方麵協助一方麵監督,請你配合我的工作。”走到門衛處她朝後一甩頭,說了句:“就是她,我剛才跟你們打過招呼。”然後徑直走了過去,雲蔚顧不上在意門衛帶有敵意的眼神,快步跟上。楊小姐頭也不回地問:“你都要取什麼東西?放在哪兒了?”“兩個箱子,被褥衣服什麼的,還有一些零七八碎的東西,搬去城裡的時候就留在宿舍了,反正一時半會兒也用不著。”“哦,那就直接去宿舍樓吧。”從總部大樓到單身宿舍樓的距離不算很近,這位楊小姐看來還沒車,顯然事先也沒估計到需要去宿舍樓取東西,隻得穿著單薄的西服套裝,頂著凜冽的北風一路往前走,讓雲蔚很是過意不去。到了宿舍樓,雲蔚找到管理室對樓管員說道:“阿姨,我來取我的東西,昨天給您打過電話的。”樓管員是位五十來歲的大媽,挺熱情地說:“知道知道,都從儲物室給你拿過來了。”她一指牆角,“在那兒呢,你清點清點。”大媽還想和雲蔚聊幾句,可一見旁邊楊小姐的那張臉,就沒再出聲。雲蔚把東西大致翻看了一下,楊小姐在兩步開外盯著,雲蔚把一個資料袋打開,從裡麵掉出一張磁卡,她撿起來看了看,遞給楊小姐:“食堂的飯卡,可能還有幾十塊錢,給你拿去用吧。”楊小姐背著手沒接,說:“給我乾什麼?你自己去財務辦退卡吧。”“就幾十塊錢,我不想再費事跑財務了,你就當替我花了唄。”“那算怎麼回事,”楊小姐臉更長了,“你這不是給我找麻煩嘛。”雲蔚的手僵在半空,喃喃地說:“反正我是沒機會用了,總不能一直擱著吧,挺可惜的。”樓管員大媽大大方方地走過來說:“留給我吧,我替你花,這有什麼麻煩,好心好意還不要。”她從雲蔚手裡接過飯卡的時候還白了楊小姐一眼。雲蔚一個人吃力地拖著兩個大箱子,箱子上摞著的幾個袋子時不時滾落下來,楊小姐一副袖手旁觀的架勢,雲蔚隻得走走停停蝸牛似的往前挪。終於回到總部大樓,雲蔚挺直酸痛的腰剛捶兩下就聽楊小姐問:“還有什麼事沒辦完?你最好想清楚,以後可就不容易再進來了。”雲蔚也想過要不要跟以前相熟的人道個彆,現在看來還是算了,首先人家未必想見自己,再者又何必臨走還給人家惹麻煩,她搖搖頭:“沒了。”這時忽聽有人叫道:“雲蔚,你過來!”雲蔚扭頭一看,竟是老孟正站在不遠處看著她,不禁欣喜起來,剛要跑過去又看了看楊小姐的臉色,楊小姐雖然不高興但也沒有攔阻的意思。雲蔚蹦蹦跳跳來到老孟麵前,笑著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老孟從鼻子裡冷笑一聲:“你現在是名人呐,走到哪兒都有人關注。”雲蔚臉一紅,有些傷感地又問:“我的事你都知道了?”“你的事?那得看是什麼事了,你瞞著我乾的那些事我怎麼可能知道。”老孟怪裡怪氣的。“我瞞著你乾什麼事了?”雲蔚不明白老孟這是演的哪一出。“人各有誌,你圖什麼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乾涉,但你不該利用我吧?”“老孟,你到底在說什麼呀?”雲蔚急得直跺腳。“我從來就沒懷疑過你,你說想找EMC的人我就給你聯係,沒想到你是另有目的。你知道麼,那個小周專門到我那兒罵得我狗血噴頭,我一句嘴都沒回,因為人家罵得有理,我活該!你知道麼,小周被審計部的人審了不止一次,懷疑他向你提供了什麼東西,他也被調回研發中心了,聽說還挨了個警告。你說你,彆人都以為你是個挺單純的小姑娘,你害了多少人呐。”“我沒有!”雲蔚倔犟地喊道,“你憑什麼冤枉我?!他們猜疑我、冤枉我也就罷了,你怎麼也這樣對我?!你還是不是從前的老孟?!”對方又一次冷笑:“老孟永遠都是老孟!是你自己變了,我倒正想問問,你什麼時候變得不再是從前的雲蔚了?”雲蔚緊緊咬住嘴唇,胸脯一起一伏的,雙眼死死盯著老孟,目光裡既有惱恨又有委屈,此刻的她已經出離憤怒,她不想再多費口舌跟任何人解釋,因為事到如今已經沒人會再聽她的解釋,她和老孟們已經形同陌路,不再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分兩次把箱子拖下台階,雲蔚又好不容易挪到了班車點,司機正把腿蹺到方向盤上打盹兒,雲蔚站在車門外麵問:“師傅,什麼時候發車呀?我能先把東西搬上去嗎?”司機睜開眼一看是雲蔚,忙坐正了,有些難為情地說:“你彆上這個車了,去坐彆的車吧。”“怎麼了?”“人家說你不是冠馳的人了,就不該再坐冠馳的內部班車。”司機低下頭不看雲蔚。“誰說的?早晨我不是就坐這個車來的嗎?”雲蔚既驚異又不平。“甭提早晨了,就因為讓你上了車,人家剛才還訓了我一頓,說我什麼……徇私……”雲蔚強壓住怒氣,轉身拉起兩個行李箱掉頭就走,可沒走兩三步又有袋子掉下來,氣得她撿起袋子朝箱子上狠狠拍打幾下,然後一邊走一邊體味著什麼叫世態炎涼。到了園區大門,雲蔚抬眼往外麵的路上看看,空空如也,以往排隊的黑車都不見了,連出租車也沒有,她詫異地詢問門衛,門衛說:“公司要治理園區周邊環境,就把他們都攆得遠遠的了。”“那我上哪兒打車啊?”門衛一努嘴:“往前走唄,就是遠點兒。”遠的不是一點兒,雲蔚沿路找去,覺得園區仿佛變了很多,雙向六車道的乾路以前在她眼裡是那麼豪邁氣派,如今看上去卻格外荒涼,看不到任何車影與人跡,隻有一溜手腕粗細的小樹被草繩包裹著隨風戰栗,這種景象以前在她眼裡叫靜謐,如今則成了死寂。眾叛親離的雲蔚拽著沉重的箱子頂著寒風向前走,心想傳說中的悲涼也不過如此。又拐了兩個路口,等終於看見黃綠色出租車的影子她已經累得好像萬裡長征剛走完最後一步。排隊等活兒的車大約有五六輛,司機們倒不嫌冷,在人行道上鋪了幾張報紙,坐在摞起的地磚上打牌。雲蔚的腰已經直不起來,大口喘著氣問:“你們誰走啊?”一個司機愁眉苦臉地應道:“這麼一手臭牌,想走也得走得出去啊。”雲蔚正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旁邊觀戰的一個司機問:“去哪兒?”“三元橋。”雲蔚雖然帶著這麼多輜重,仍然想到了三元橋就換地鐵,能省出幾十塊錢。觀戰的司機搖頭:“太近了,他們肯定不願意拉,你沒看正忙著呢,都是帶響兒的,走不開。”“你又沒打牌,就拉我過去唄。”雲蔚近乎哀求地說。觀戰的司機推托說:“我才來,他們排在前麵,還沒輪到我呢。”“他們不拉,你當然可以拉呀!”雲蔚又衝那圈人喊道:“你們這是集體拒載,我要投訴你們!”一個司機陰陽怪氣地說:“你可看好嘍,我們這是在集體休息。”雲蔚氣得夠戧卻又奈何他們不得,坐在箱子上一籌莫展。手機忽然響起來,是個陌生的號碼,接起來竟是姚立彬的聲音:“你是去順義了嗎?具體位置在哪兒?我已經出了五環,應該不太遠了吧?”雲蔚鼻子一酸,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姚立彬大概走了不少冤枉路,過了挺長時間才到,他一邊把行李搬進愛麗合的後備廂一邊罵:“北京這些破路牌全該拆嘍,沒它們我也不至於走錯路。”他坐到車裡見雲蔚拿手擦眼睛,便問:“哭啦?誰欺負你了?”雲蔚搖搖頭:“在路邊待久了,迎風流淚。”“哦。”姚立彬隨即接著抱怨,“在北京租車真麻煩,像審賊似的,這個證件那個證明的,我租輛車比你們造輛車都費勁。”“我不是造車的,從今往後汽車和我沒關係。”雲蔚聲音不大,但口氣卻很決絕。“對對,完全沒關係。”姚立彬心情不錯,“你知道我回來之前最擔心什麼嗎?最怕你在公司乾得正歡,說你有你的事業之類的,這下好了,徹底來個了斷,可以無牽無掛地跟我走,所以我聽說你出事以後的第一反應就是——天助我也。”雲蔚把臉扭向右邊,看著窗外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我跟老孟通了電話,這家夥簡直是有病,淨說些沒頭沒腦的話。”“你還擔心什麼?”雲蔚問。“什麼擔心什麼?”姚立彬沒反應過來。“你剛才不是說了你最擔心什麼,所以還應該有其次、其他的擔心吧。”“呃,其他的……”姚立彬想了想,“就不擔心什麼了,我說的‘最’,就是要強調一下我有多擔心。”“所以你一點都不擔心我又有了男朋友?”雲蔚很仔細地觀察著姚立彬的反應。“不擔心,那絕對不可能。”姚立彬把握十足地說。“你就這麼自信?”“自信隻是一個方麵,更關鍵的是因為我信任你,我相信你一定在等我。”姚立彬雖然開著車但並不妨礙搖頭晃腦,得意之情溢於言表。雲蔚苦笑著搖了搖頭:“姚立彬,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嗎?就是你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仿佛一切都會按照你的判斷。當初你要出國,我就說過時空距離遲早會讓我們分手,你說不會,似乎隻要你這麼認為,時空距離就真的不存在了;現在你還是這樣,事實明擺著我們已經分手,卻好像隻要你認為沒分手我們就還沒分手,隻要你認為我在等你我就真的會等你。”“我們本來就沒有真的分手,隻是暫時……分開,先忙各自的事情,也各自冷靜一下,難道不是這樣嗎?”姚立彬振振有詞,“我承認你說的時空距離是個問題,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就是你也去美國,那就隻有等我的身份下來再把你辦過去,這樣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所以當我的綠卡一下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飛回來接你。才去了兩年多我就拿到綠卡,你打聽打聽,有多少人能做到?我容易麼我?”“接我?你以為我是什麼?是你寄存在北京的行李?想領取的時候一來就能提走?”雲蔚生氣了,“就像後麵那兩個箱子,放了將近一年,我今天才來取,這說明什麼?第一,箱子裡的東西我長期不需要;第二,整個箱子就算丟了我也無所謂,頂多是惋惜一下。”“但你不還是大老遠專門回來取了嘛。”姚立彬覺得雲蔚又在小題大做、無理取鬨。“就像你也是千裡迢迢專門回來取的?說明你可以長期根本不需要我,也說明在你的潛意識裡我丟了也無所謂,當然,也可能像你說的,你是堅信我這個箱子不會去彆的地方,也不會被彆人領走。但是,”雲蔚淡淡地說,“你錯了,我不是待人領取的箱子。”姚立彬了解雲蔚的脾氣,知道把她逼急了不定又會說出什麼狠話,便隻是笑笑,說:“昨天第一眼我就注意到了。”“什麼?”“那個項墜,當初我送給你的,你至今都戴著,說明你從來沒有忘記我,一直等著我回來。”雲蔚拿起項墜低頭看了眼,笑道:“一年前和你分手我就把它摘了不戴了,後來偶然翻出來覺得挺好看就又戴上了,我現在戴著它正說明它對我來說已經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項墜,沒有任何特彆的意義。不錯,我承認我沒有忘記你,我還沒變得那麼健忘,但是記得你並不意味著在等你。我畢業才不到兩年,按說正是同學之間走動最頻繁的時候,可我至今沒再回過學校,同學聚會我一次也沒去過,倒不是我絕情,而是我可能比彆人更珍惜那段記憶,想始終留在心底,不願讓新的東西把那些美好的記憶都抹掉,因為後來的往往都變了味兒。同樣的道理,一段感情結束後我也希望彼此不要再聯係,尤其不必再見麵,這樣也許還能讓美好的記憶留得長久一些。對了,如果你希望把這個項墜收回去,我現在就可以還給你。”姚立彬陰沉著臉,用力擺了下右手,結果扶著方向盤的左手也被帶得抖了一下,愛麗合立刻在高速車道上開始畫龍,姚立彬一驚,心裡更覺得懊惱。到了雲蔚租住的地方,姚立彬幫著把兩個箱子都扛了上去,看了眼時間就說:“先吃飯去吧,回來再收拾。”“不用,我自己泡點方便麵就行,你去忙你的吧。”“那也給我泡一碗吧,咱們一起吃,”姚立彬坐下來說,“我不想走了。”雲蔚嚇了一跳,儘量掩飾著內心的慌亂,笑道:“姚立彬,你開什麼玩笑?想什麼呢你。”“怎麼了?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可以嗎?”“不可以!”雲蔚虛張聲勢地大聲說,“從昨天到剛才我已經講過多少次了,分手了就是分手了,你不要再想根本不可能的事。”“But nothing is impossible!”姚立彬急得冒出句英語,說完還聳了下肩膀。雲蔚被氣樂了:“你根本不了解我現在的情況,和我同住的還有另一個女孩,她會同意你留下來嗎?房東也不許我們留宿外人,要是發現了會把我們攆出去。”“那我們就去住酒店,條件還比這裡好一點。”姚立彬說著又打量了一下狹小的房間。雲蔚這下真生氣了:“你把我當什麼了?你以為想怎樣我就會答應你怎樣嗎?姚立彬,你是不是想把我對你已經所剩無幾的好印象徹底毀掉?”姚立彬沉默了,雲蔚越發緊張和不安,這樣僵持了好一陣姚立彬才站起來,說了句:“剛才那個號碼你存好,有事沒事都可以隨時打我手機。”說完悻悻地走了。雲蔚坐在床沿上緩了半天才漸漸緩過神來,但腦子裡好像還是空空的,不知道該做點什麼,以往填補空白的方式無外乎工作或者上網,當她習慣性地坐到桌前才意識到那台電腦昨天已被留在公司,沒能再帶回來。雲蔚又愣了一會兒,想到自己應該還有另一台,還是當初姚立彬出國前送給她的,隻是一時想不起放到哪兒去了,她四下翻翻,從衣櫃下層拎出一個電腦包,打開一看,陪伴她走完最後一年大學時光的筆記本電腦還靜靜地躺在裡麵。電腦還能用,上網也沒問題,雲蔚下意識地想進入公司郵箱接收郵件,才發現自己的賬號早已被冠馳取消,不複存在了。她打開自己的私人郵箱,好在冠馳上下全體人員的郵箱賬號都有規律可循,她憑記憶敲進去侯董的電子郵箱賬號,這些天發生了這麼多事,讓她有一些話想說給侯董聽,這是她第一次給侯董本人直接寫郵件,她相信這也是最後一次。郵件不算長,雲蔚也沒寫任何具體的事,她隻打算和侯董聊一聊夢想。雲蔚的夢想很簡單,簡單到她都懷疑那能否算作是夢想,她夢想這輩子隻要能踏踏實實地做自己愛做也能做的事情,在任何人麵前她都可以問心無愧地抬著頭,僅此而已。她知道侯董的夢想是把冠馳汽車打造成中國第一、世界第一,她知道侯董的夢想遠比自己的要宏偉得多,也曾經堅信兩者之間絕不矛盾,按理說不管是中國第一還是世界第一,都足以讓她這個普通一員更有尊嚴、把頭抬得更高。可現在發現她錯了,雖然第一還遠未爭到就已經有這麼多讓她問心有愧的事情。雲蔚捫心自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公司能變得更好,卻不知為什麼被公司視作仇敵,似乎生怕她那點微薄之力真能把侯董的遠大夢想毀掉。這樣一來雲蔚就懷疑自己那點小小的夢想是否都太過不切實際,還是像她這麼卑微的人根本就不該有什麼夢想?雲蔚還寫道,夢想真是很奇怪的東西,它是人生的動力,是靈感的源泉,可是夢想又像命門一樣脆弱,一旦被擊垮整個人就很難再站起來,甚至可能很難活下去,早知如此還不如從來就沒有夢想。雲蔚請教侯董,夢想是不是也屬於一種奢侈品,並非人人都應該有,更不是人人都可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