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時間一到雲蔚就抄起包跑出辦公室,衝到街對麵SOHO現代城C座的一家咖啡館,還沒到人多的時候,離門口不遠居然還有一處靠窗的沙發空著,雲蔚趕緊搶上去占住,立刻發現這個座位真是得天獨厚,既可以一覽窗外廊簷下過往的行人,更可以守著咖啡館的入口,一“婦”當關,萬夫莫開,“就算你是一隻老鼠,也休想從我眼皮底下溜過去。”她得意地想。雲蔚回想著前一天的那次通話,心裡竟又顫了一下,是因為那個男人的聲音。前些年鬆下電器有個廣告,結尾是個男人念一句“Panasonic”,雲蔚聽那個聲音簡直上癮,溫潤從容、富有磁性,她一直期待能在現實中遇到哪個男人有這樣好聽的聲音,後來卻聽人說那根本就是電子合成的,這讓她感覺幻夢破滅了一般。雲蔚回味著,心想如果沒有那個聲音吸引,自己恐怕很難有勇氣把原先的計劃執行下去。窗外每走過一個獨行的男人,雲蔚都要把臉貼到玻璃窗上看他會不會在門前放慢腳步,每當門被推開,她更要仔細打量一下進來的人,但都在瞬間即可判定不是她等的那個。常有人剛進門就張牙舞爪地朝什麼人招手,也有的盯著她看幾眼又把目光移向裡麵,時間久了,雲蔚覺得自己很像是可憐兮兮的走失兒童,眼見彆人都與親友團聚了自己還孤零零地等待認領。看一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已經過了五分鐘,雲蔚有些悵然若失,卻並不覺得很意外,按說那個人也不會如此輕易上鉤,但她還要再努力一下,便撥了那個可惡的號碼,這次很快被接了起來,雲蔚忐忑地說:“你好,我是那個……昨天……”“你怎麼還沒到?都晚了五分鐘了。”是那個聲音。雲蔚的心狂跳起來:“啊?!你已經到了?我怎麼沒看見……”“你在樓下?我在二樓,你上來吧。”雲蔚忙跳起來往樓梯跑,竟差點把包忘了。上得樓來她的目光四下逡巡,近處幾桌多是在談項目,也有情侶擠在一處起膩,再往裡走終於在最深處看到一個男人獨自坐著,眼前攤著台筆記本電腦。雲蔚湊上去點下頭:“你是……頭兒吧?”男人沒抬頭,說了句:“請坐吧。”雲蔚偷瞟一眼,還好,不是她設想的N種形象裡最恐怖的那種,臉上既沒有刀疤也沒有痤瘡,看著大概和奚經理年紀相仿,但氣質貌似好很多。既然不是凶神惡煞的狠角色,雲蔚的膽子又壯了,笑著問:“你早到了?怎麼不給我發個短信?我還以為……”對方把筆記本電腦扣上,反問道:“你在電話裡說的,是在做什麼調研項目?”真好聽,雲蔚又著迷了,這聲音清澈沒有半點雜質,醇厚又不顯得滯重。彆傻了!雲蔚馬上提醒自己,再如醉如癡下去肯定就中他的招了。她斂容靜氣,把演練多次的台詞說了出來:“不是什麼正規的調研,算是個趣味小調查吧,我們老師要求從頭到尾由自己先設計再執行,我就想出了這個:天底下都有誰和你的手機號隻差一位數。你看,手機頭一位都是1,現在隻有13幾、15幾和18幾,所以第二位數字有三種情況;後麵還有九位數字,每一位理論上都有0到9十種情況,去掉你自己那個數之外還剩九個,九九八十一,再加上第二位數字的兩個,所以理論上最多隻有八十三個人的手機號碼和你的隻差一位數字,你知道全中國有多少人用手機?”“十億吧。”那人隨口答道。“所以啊,你想想,十億人裡最多隻可能有八十三個人!這還是理論上的,其中有好些空號還沒使用,有些已經停機了,可能隻有四五十個是真實存在的人……”“你是學生?”對方打斷她。“嗯,大三了,學社會學的。”雲蔚張口就來。“屬猴的?”對方接得更快。“屬……”雲蔚慌了,忙根據自己的屬相盤算是差三歲還是四歲,是該往前還是往後數,越急越亂,越亂越錯,情急之下她故作生氣狀:“喂!有你這樣問的嗎?太不禮貌了吧!”“你貴姓?這個可以問吧?”“雲!”雲蔚答得很爽快。“不知所雲的雲?”雲蔚被氣樂了:“喂!是彩雲的雲好吧,這麼多好聽的詞你偏挑那個。”“叫雲什麼?”對方追問。雲蔚一下子反應過來,懊悔不迭,她橫下心改口說:“雲不是姓,是名字。我姓魏,叫魏雲,都被你氣糊塗了。”對方笑道:“糊塗到忘了自己姓什麼?你果然是不知所雲,我問的是姓你答的是名,跟洋人學的?名在前姓在後的。”雲蔚紅著臉,咬牙反問:“那你姓什麼?”“路。”“哪個路?走投無路的路?”雲蔚禁不住自己先笑了,沒想到這麼快就能以牙還牙,得意地看著他。“對,我叫路致遠,寧靜以致遠的致遠。”雲蔚長長地“哦”了一聲,暗想這會不會也是個假名字呢,他的真名會不會叫袁之路……路致遠問道:“所以我是那幾十人之一?我是不是應該表現出特彆榮幸的樣子?”雲蔚笑了,覺得這人似乎不像個奸險狡詐的家夥,但她馬上提醒自己是來蒙蔽對方的,切不可被對方的假象所蒙蔽,便說:“榮幸倒不必,我就是感覺很難得。十億人裡麵的幾十人,億分之幾的概率啊,你說是不是太難能可貴了?我做了一張表,把凡能聯係上的和我的號碼就差一位數的人都列在裡麵,手機號、姓名、性彆、地區、職業、所在單位等等,都要填上,作為我的作業交上去,最後得多少分就要看我填得全不全、詳細不詳細,結果還沒輪到試你的號碼就有找你的錯打到我的手機上,你說巧不巧?現在前幾項都清楚了,隻差……”雲蔚眼巴巴地看著路致遠,指望他能主動把後兩項信息交代出來。路致遠很不以為然:“這樣一張表你能統計出什麼?又能分析出什麼?你的調查得不出任何有意義的結論,肯定得不到高分,最多給你一點辛苦分而已。”“你不會是當老師的吧?怎麼這麼狠毒……”雲蔚也認識到自己的設想過於簡單,看來要和老狐狸先兜一兜圈子,讓他麻痹大意,便笑嘻嘻地問:“哎,有沒有人說你聲音很好聽?”路致遠麵無表情地反問:“有沒有人說你容貌很好看?”“有啊,從小到大我爸媽都說我長得很好看。”“父不嫌女醜,這個不能算。還有沒有彆人誇過?”雲蔚猶豫著說:“還有……就是一些比較親近的……朋友吧。”“噢,我也一樣,有一些比較親近的朋友說過我聲音好聽。”這句話立刻把雲蔚弄彆扭了,說不出、道不明的彆扭,路致遠饒有興致地看著雲蔚的反應。雲蔚決心把話題拉回來,她真想直接問那些搞錯的短信和電話為何都提到冠馳,可是又生怕路致遠起疑心,便說:“我發現吧,現實中巧合的事特彆多,和我號碼隻差一位的人大多數在外地,在北京的才七個,還包括你,夠少的吧,可是這七個人裡麵就有兩個和汽車有關,一個是賣寶來的,在一汽大眾北京公司;另一個是冠馳汽車的女孩兒,好像是法務部的,難怪北京天天堵得跟停車場似的,這麼多人都是搞汽車的,比例也太高了吧。哎,你說這算不算一條有意義的結論呢?”雲蔚一邊說一邊兩眼死死盯著路致遠的臉,生怕錯過一點點蛛絲馬跡,但她很快就失望了,無論聽到“汽車”還是“法務”甚至是“冠馳”,路致遠的眼神和表情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雲蔚想再換個思路,如果能讓路致遠主動提問,也許能從他的關注點或興趣方向上分析出一些東西,就耐心引導起來:“你的手機號和我的隻差一個數字,和那些人可能也隻差一位,最多差兩位,你不覺得冥冥之中好像都是有關聯的嗎?你就不想知道其他人是什麼樣的人?也許有誰和你有某種淵源?”路致遠搖頭:“手機號隻是個隨機的編碼,就像身份證號、信用卡號一樣,很多人和你是同一家移動公司的,很多人和你同一天生日,很多人和你在同一家銀行開戶,這裡麵沒有分彆。就連姓名也隻是一個符號,和我同名同姓的人與其他陌生人相比並無特殊之處,我不需要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和我無關。”雲蔚忽然對麵前這個男人心生厭惡,她繃著臉說:“所以我和你也是無關的,對吧?”“從理論上講,是這樣。”雲蔚真想站起來一走了之,更想在走之前把服務生早就端上來的一杯水潑到對方臉上,但她顧忌到再無線索追查對方的底細,隻好強忍著賠笑道:“是不是女人的好奇心都比男人重?”“可能吧,要不怎麼說好奇害死母貓呢。”“這個‘母’字是你加的吧。”雲蔚一撇嘴。“你知道誰最喜歡好奇嗎?”難得對方主動提問,雲蔚又來了精神:“不知道,貓?……母貓?”“是老鼠。”路致遠一本正經地說。“為什麼?呃——因為好奇把貓都害死了。你這個笑話也太冷了吧。”雲蔚又有些生氣,“你可以不配合我的調查,但你沒有資格貶低我的努力。我不是什麼簡單的好奇而已,我是在很努力很認真地嘗試著了解社會。”路致遠辯解道:“就算好奇也沒什麼錯。你知道人類文明不斷進步的動因是什麼?是源自人的兩個天性,第一個就是好奇,另一個,是懶惰。”“不會吧,好奇心驅使人們去探索未知,這還可以理解。但另一個應該是勤奮吧?隻有勤奮努力才能進步。少壯不努力,老大當文秘。”雲蔚打趣道,“不過像我們學社會學的,文秘算比較好的下場了。”“你錯了!勤奮的目的是為了可以不再勤奮,努力的目的是為了可以不再努力;勤奮是手段,懶惰才是目的。因為懶得走路,才發明了輪子……”路致遠好像忽然進入冥想的狀態,自語道,“為什麼那麼燦爛的美洲文明沒有輪子?瑪雅人、印加人還有阿茲特克人都沒有發明輪子……應該是因為沒有馬、沒有牛,他們一直沒把野馬、野牛加以馴化,沒有牛馬拉車,發明輪子又有什麼用?”他剛剛看似豁然開朗,卻又轉瞬陷入迷茫,“可遍地的野牛野馬,他們為什麼沒想到去馴化呢?”雲蔚出神地望著路致遠,她從來不曾在一個成年男人的臉上看到過這種天真,純淨而專注,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他和他腦子裡的問題一起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裡。雲蔚竟有點恍惚了,天真從來是和無邪連在一起的,一個仍能保存如此天真秉性的人,會是一個泯滅天良、陰謀加害他人的家夥嗎?她不知道答案,隻是更覺得眼前這個人像是一個謎,一個自己恐怕永遠無法徹底解開的謎。雲蔚幾乎要放棄她此次見麵的初衷了,路致遠似乎清楚她的來意,對自己的真實麵目絕不透露分毫,而雲蔚潛意識裡似乎也期望她原先的猜測都隻是巧合與誤會。她想,這個人要麼並不壞,要麼就是已經壞到無出其右了,憑自己這點小小功力根本鬥不過,那又何必再鬥。神聊得挺開心,路致遠還很自然地結了賬,隨口問道:“你去什麼方向?”“通州。”雲蔚大大咧咧地胡亂向腦後一指。“什麼大學在通州?你晚上不回宿舍嗎?”路致遠狐疑起來。雲蔚知道又說漏了,隻好故伎重施,虛張聲勢地反咬一口:“問這麼多,尊重點我的隱私好不好?!”路致遠笑笑,跟在雲蔚後麵一邊下樓一邊問:“冠馳汽車有多少年了?”“十一年!”雲蔚被自己的話驚得腳下一趔趄,差點滑下去,她忙扶住牆,開始竭力往回找補,“我是聽冠馳汽車那個女孩兒說的,記不清了,也許沒那麼久……”路致遠卻像全然沒注意到雲蔚的破綻,他又陷入那種忘我的狀態,自語道:“十一年……搞起來需要十一年,搞垮它可能隻需要十一天……”最後這句話飄進雲蔚耳朵裡的時候她剛巧推開門,好像不知何處忽然刮來一股邪風,竟瞬間讓她周身感到一種徹骨的冰冷,她下意識地裹緊衣服,不敢再回頭看路致遠,她怕見到那張剛才還洋溢著天真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