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發現許克近來的舉止有些可疑的是施穎,而與許克同在裡間辦公的曹原卻毫無察覺。施穎悄悄問曹原:“哎,你注意到了嗎?最近許克怎麼老跑樓道裡打電話?還有一次我從外麵回來,看見他繞著樓前麵的花壇打手機,表情特嚴肅,滿口英語。”“你管那麼多乾嗎?誰還能沒點兒私事?就像咱倆,嘿嘿,不也經常背著大家乾點兒私事嘛——哎喲,怎麼掐這麼狠?!”“私事和私事不一樣,我總覺得他的私事沒準兒和你的公事有關,搞不好會影響到你。”“你是說……?”曹原若有所悟地看著施穎,施穎很鄭重很老道地點點頭。經施穎這麼一說,曹原稍加留意了些,結果發現果然如此。剛才許克接起手機便一路侃著英語從裡間穿過客廳出了門,還特意把大門關得嚴絲合縫。施穎立刻溜進裡間低聲問曹原:“看見了吧?今天這都第三次了。”曹原竭力拿自己尋開心:“其實他真是多此一舉,反正我一句英語也聽不懂,他何必非要躲出去?”“所以啊,肯定是特彆不可告人的事,你可彆掉以輕心。”施穎愈發煞有介事地說。曹原有些心煩意亂,嘴上還挺硬:“哎呀咱們這兒不是幼兒園,誰也不是小孩,誰也不是老師,不要管這些嘛。許克也好咱們也好,想什麼做什麼都是靠譜的,他一天打再多的電話也沒影響他做事,對吧?這不就完了嘛。應該讓我知道的時候他一定會對我說的。你好好忙自己的事去。”施穎一皺鼻子:“哼,狗咬呂洞賓,你的習性是改不了了。”猜疑者其實遠遠要比被猜疑者更痛苦,因為猜疑者的內心總是充滿矛盾,既希望自己純粹是神經過敏、杞人憂天,又生怕自己還不夠先知先覺、未雨綢繆,既希望自己明察秋毫、洞若觀火,有時又恨不能乾脆熟視無睹、充耳不聞,不僅變成瞎子、聾子最好還是傻子,以求得內心的一刻平靜。在這樣的煎熬中才度過幾天曹原就受不了了,他拚命讓自己馬不停蹄地在外麵忙,發展特約商戶、洽談網站合作,甚至和兼職業務員一起到商務區掃樓推廣九幫卡,總之儘量減少和許克共處一室的時間,除非積攢一些事情非得碰頭商量不可。窗戶紙總有捅破的一天,還好,這一天沒等太久便來了。曹原和許克剛把該商量的都商量妥當,許克便抻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又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說:“取舍、取舍,取和舍真的很難取舍啊。”曹原一聽便知道自己得到解脫的那一刻終於來了,但卻沒有半點如釋重負的感覺,緊張得居然連喉頭都有些發緊。許克轉入正題:“最近這段我一直在考慮怎麼跟你說,尤其是什麼時候跟你說,因為我一直沒想好,其實就到現在我還是沒拿定主意。但我意識到之前的出發點有問題,不該打算等我決定了再告訴你,而是應該儘早和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見,一起來拿這個主意,這才是搭檔。”曹原覺得喉頭還是發緊甚至有些乾澀,但已經不單是因為緊張,而是也有一些感動。許克把通向客廳的門關上,走回來坐在曹原對麵,自嘲地笑笑:“我也沒想到,都離開外企八、九個月了,居然還有人惦記著我。最近不止一家head hunter找到我——就是獵頭——開始我都是一口回絕,告訴他們我現在和朋友創業沒有回外企打工的想法,可有的獵頭真夠執著,三天兩頭打電話還一再要麵談,沒辦法我就和他們接觸了一下,感覺其中一個機會還是挺不錯的。你知道我以前在格恩呆過,所以對類似這樣的大公司沒興趣,牌子挺唬人,外人都挺羨慕,其實裡麵就那麼回事,誰進去都是小螺絲釘一個,標準零件,任意替換,連CEO都是說滾蛋就滾蛋,其他人更是分文不值。可這次的機會不一樣,是一家規模小得多的外企想進中國,因為我以前是做BD的,業務發展,所以他們認為我可以幫他們從零開始拓展中國市場,獵頭還說從某種意義上講去這家外企其實也是一種創業,所以……我有點猶豫。”曹原明白自己前一陣的猜疑果然不幸而中了,隻好勉強說:“哦,那真挺好。”許克接著說:“曹原,說起來慚愧,自從和你一起創業我常常想要是我沒創業會怎麼樣。咱們剛認識我就說過,你和我不一樣,你屬於非常稀有的品種,天生就是創業的料,我呢是半路出家逼上梁山。我創業的成本比你高,不僅是那十五萬的現金投入,還有機會成本,你知道麼,如果我沒創業而是找家外企接著打工,這大半年我的工資就不止一個十五萬,所以我的全部投入都不僅是得double。我知道我的這些想法不對,至少對你不公平,唉,沒辦法,就像你說的,像我這樣的家豬再想變成野豬,難啊。”曹原很有些想不通:“許克,咱們現在的九幫卡業務完全是你的點子,把傳統團購模式的高門檻變成累進式的矮台階,多好的創意啊。當時你多意氣風發,如今各方麵都鋪開了你卻要離開,不覺得可惜嗎?”“那天晚上在後海的酒吧裡,曹原你不是還提出過不少質疑嘛,而且當初根本沒想到的問題如今也都冒出來了,最大的難點就是咱們如何與眾多的特約商戶結算。持卡人都不止三萬了,特約商戶已經超過兩百家,搞過好幾百項活動,不少會員已經累積了幾百塊錢的返點等著咱們兌現,可是商戶遲遲不把返點給咱們,咱們拿什麼給會員發錢?”“那是因為我的腦子比你慢、比你死,我得花更多時間才能想明白,可一旦我想明白拿定主意了我就會一直乾下去,絕不會再翻來覆去地想,許克,你就是腦子太快也太活了,所以才總有各種想法。”曹原說完就意識到調門兒有些高,隨即緩和下來,“關於和商戶結算的問題當初是沒想到,想當然地以為每上一級台階商戶就會很自覺地把前一級台階應該返還的差價付給咱們,咱們先攢起來到時再分批發給會員,靠這個時間差咱們滾動運營所需的現金就不成問題,現在看來沒有商戶肯這麼乾。主觀原因不用說,沒人上趕著往外掏錢,客觀上咱們的流程也太複雜,你想啊,每個商戶都有不止一項促銷活動在進行,每項活動的進展又都不同步,如果每項活動都單獨結算並把每級台階的差價都隨時付過來,確實麻煩死了,所以咱們不是正想辦法呢嗎?”許克鬱鬱地說:“但咱們的辦法我感覺不對頭。現在是專揀軟柿子捏,找那些小型的隻進行一項活動的商戶,盯著人家把差價付過來。曹原你意識到這樣做的問題了嗎?小商戶即使按時把每級台階的差價付給咱們,量也很小,杯水車薪無濟於事,而且小商戶小本小利的,剛嘗試與九幫網合作第一項活動就被咱們催逼得太狠,人家以後還能有積極性嗎?相反,那些財大氣粗的大商戶同時有好多種商品在做活動,受益最大,咱們反倒不敢去惹他們,而會員累積的返點也主要來自於大商戶的活動,導致大商戶活動越多咱們欠會員錢越多,這就惡性循環了。”曹原聽許克這麼說反而高興起來:“對呀許克,你的腦子當真比我的好使,咱們就是應該把心思都放在這些具體問題上,不斷出現新問題恰恰證明九幫網是在前進,隻要想出辦法解決跟商戶結算的問題,咱們不就又打開一個新局麵了嗎?”許克露出一絲苦笑:“可這樣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剛翻過一座山,卻發現眼前是一座更高的山。曹原,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許克猶豫片刻才低聲問道,“咱們是不是應該設一個deadline?”“呆——呆到爛?”曹原磕磕絆絆地重複一遍,這個詞顯然超出了他大腦裡極為有限的英文詞彙儲備。“Deadline,死線,就是最後期限的意思。我是想,咱們是不是應該大致設定一個目標,比如說到今年年底,要麼拿到融資,要麼盈虧平衡……”“當然應該設定目標啊,”曹原隨即警覺起來,“那如果年底這兩條都沒實現呢?”“那……”許克遲疑著說,“那可能就說明咱們的方向有問題。我想,如果真出現那樣的結果,咱們是不是……嗯……就先停一下,以後再……再找機會?”曹原一下子變得激動起來:“你是說,到年底就要完全放棄?”“你彆急,我也不願意看到那樣的結果,但是我們不能意氣用事,還是應該理性地判斷形勢做出決策。就像炒股一樣必須要事先定一個止損點,跌到那兒就必須下狠心割肉,不能一味被套下去把本錢、時間、精力甚至信心全都賠光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而是應該及時抽身,用剩下的本錢在以後的時間裡去做更有意義的事。再比方,如果你有一位——哦不,是我有一位親人得了不治之症,以現在的科學技術水平已經證明沒有希望,應該怎麼辦?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維持他的生命其實是維持他的痛苦,還是應該讓他安樂死,讓他和我們大家都得到解脫?”“所以,你打算割肉了是嗎?你打算對九幫網來一個安樂死那樣你就徹底解脫了是嗎?”曹原愈發激動不已,乾脆站起身在屋子裡快步來回走,像隻困在籠子裡的狼。許克心裡也很亂,更不知如何讓曹原冷靜下來,隻好呆呆地看著他。“我他媽不炒股,不僅是因為我沒錢,還因為我從來不願意把命運押到我無法控製的事情上,所以我也不願意給彆人打工。買股票是投資給彆人,而創業是要讓彆人投資給咱們,自己乾嗎搞止損點?凡是創業的都有病,但咱們和醫院裡躺著的那些病人不一樣,他們沒誰願意得不治之症,可咱們是明知道創業有多痛苦卻偏要創業。”曹原忽然停住腳目光灼灼地甩出一句,“咱們創業的,找死都不怕,還怕等死嗎?!”許克被曹原最後這句話深深地震撼了,連曹原也怔住,仔細回味著自己無意中迸發出來的這句擲地有聲、熠熠生輝的豪言壯語。“找死都不怕,還怕等死嗎”這十個字日後成了曹氏語錄中的經典,時時被他拿來鞭策自己與同仁。“但是,設定deadline是很常見的做法,總不能無限期地耗下去。”許克眉頭緊鎖,愁容不減。“我不同意,什麼‘死線’,哪有這樣的道理?非要現在拍腦袋隨便定個日子,到時候明明還沒死卻必須自己把自己弄死?這不是有病嗎?我不信這個,我寧願熬到死、‘呆到爛’,也不搞什麼deadline!”許克頗有一種秀才遇見兵的無奈,說道:“曹原,沒信念是不行,但是光憑信念也不行,還是得有具體方法。”“這我完全同意,但你提的不是方法問題而是原則問題,你不是在談怎麼找方法、找什麼方法,而是還要不要找方法。我們之所以還沒找到方法,不是因為我們笨,更不是因為天底下不再有方法了,而是因為我們做的本來就是很難成功的事兒!但是再難也要做下去,這是咱們自己的事業、咱們自己的船,朝哪個方向劃都可以商量、都可以改、都可以聽你的,但是,咱們決不能再上彆人的船!這一點,沒商量!”“其實還有一個折中的選擇。”眼見越談越僵,許克隻得退而求其次,“我回到外企去打工,九幫網也繼續乾下去,我儘量做到兩頭兼顧。曹原你想啊,這樣對咱們絕對利大於弊,我在外企拿的收入可以源源不斷地投到九幫網,還可以利用外企的資源,不說彆的,九幫網的日常費用我就可以想辦法讓外企報銷不少,光這一項就能大大減輕咱們的壓力。”曹原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許克正不明所以,就聽到曹原冷冷地說:“農村裡兩口子如果男的殘疾了,女的往往招夫養夫,知道什麼意思嗎?就是女的再找個男人,用後一個男人的錢養活前一個男人。許克,在你眼裡我和九幫網是不是也得指望你這樣救濟呀?”這下輪到許克的臉色難看起來,曹原也覺得自己的話未免挑得太明,便又說:“咱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就說過,哪有兼職打天下成功的?要麼不做,要麼就一心一意做到底!”許克意識到正如曹原所說,這是原則問題而非方法問題,而但凡原則問題都有兩個特征,其一是不容調和,其二是可以繞開,便話題一轉。“我現在並非隻是為自己考慮,其實我考慮的倒主要是你。”見曹原有些詫異,許克接著說,“現在公司帳上又沒多少錢了,咱倆還得往裡投錢,如果局麵沒有改觀又想繼續耗下去,我頂多是再少掙幾個月的工資,但你恐怕已經沒錢可出了。”“你估計這回要投多少錢?”“開銷會越來越大,雖然從商戶那裡好歹能收到些錢但都得發給會員,不然會員一鬨騰九幫網的公信力就要受傷害。我大致算了算,半年之內大概需要三十萬,咱倆還是一人十五萬吧。”曹原猛地想起件事,說:“可咱們一增資,邱儉那小子就會要求退股,咱們投進去的錢還要被他套現拿走。”“瞞著他,不讓他知道。”許克果斷地說,“咱們這回不按股東增資來辦,改為公司向股東借款,他知道了也沒辦法,公司還欠著股東錢呢他怎麼可能套現,債權優先於股權嘛。”“高,實在是高。”曹原喜上眉梢,但馬上又發愁道,“許克,要不這次……你多出點,我少出點,到時候公司還錢也是優先還你的,然後再還我的。”“不行,”許克再次不容置疑地說,“咱們圖的又不是公司還本付息,將來融資進來之前咱倆先要把這筆借款轉為向公司注資,把債權改為股權,我想讓咱倆的股份比例保持不變,尤其不希望我的股份超過你。”曹原一時想不明白為什麼許克總是堅決不同意比他多持有一些股份,但他顧不上深想,眼前又需籌措的十萬塊錢已經足夠讓他犯愁了。許克並沒有因曹原慷慨激昂的一席話而改變自己的打算,他似乎已經忘卻了身為家豬的時候任人宰割的遭遇,畢竟當野豬確實苦,而豬圈裡諸多錦衣玉食的家豬讓他倍感羨慕,就像他當初義無反顧地到梁山聚義造反一樣,如今他又毅然決然地要被招安重回他的豬圈去了。那家獵頭似乎也很想促成這樁美事以便從中漁利,對許克做了幾番精心的包裝,曾在美國留學及任職格恩公司的背景確實為許克增色不少,但他離開格恩時的那段糾葛是萬萬不能提起的,同樣必須對未來的東家守口如瓶的是他現在的創業者身份,個人簡曆和背景調查都要經過嚴謹周密的加工處理,與未來東家的幾輪麵談更是演練得天衣無縫,獵頭甚至極為罕見地建議許克在提出薪酬期望時不要太過於保守,並帶有幾分同情地說Kevin看來你自己做start up真是很辛苦,搞得你心理上已經有了陰影,都不敢有稍微高一些的追求了。折騰到最後據獵頭說許克已經順利進入到“三選一”的階段,未來東家的營銷副總裁專程飛來北京麵試,在東方君悅大酒店的一間會議室裡談了一個小時,相談可謂甚歡,又聯袂到酒吧邊喝邊聊,喝得越多、聊得越深許克的戒心也就所剩無幾,當對方一再強調這個職位會很辛苦,有很長一段時間要在中國單兵作戰,隻有打開局麵才會有後續資源跟進,許克便脫口而出再辛苦也不會比他自己創業更辛苦,所以他一定可以承受,見對方一愣神才發覺失言,急忙改口說他曾經有一段時間幫朋友搞過創業項目,所以有些間接體會。對方並沒在意而是接著聊,效果似乎很好。但許克沒能再往前走一步。獵頭在電話裡大肆埋怨許克連累了他,害得他幾乎失掉這個客戶,隻好一再向客戶道歉自己失察未能發現許克隱瞞那段創業經曆。許克不解,說創業經曆應該對擔當那個職位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為什麼對方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他拒之門外?獵頭很氣憤地說我費了那麼大的勁從一開始就教你隱瞞創業經曆,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嗎?如果你追求的是更高薪水或更高職位外企總還能想辦法滿足你留住你,但如果你追求的是自己的事業外企怎麼可能容得下你呢?最後又來了句,客戶那個VP很老練的,人家看出來你的心已經野了……沒人知道許克當時心裡究竟是怎樣一種感受,原來無論家豬變成野豬還是野豬變成家豬都是如此之難,豬圈的門就這樣對他徹底關上了,隻因為那段野豬生涯已經給他打上了洗刷不去的“野”字烙印,從此再也無緣重回家豬陣營的懷抱。許克的心這下不僅野了而且徹底死了,死心塌地重回山林野下去了,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動過想回外企或到哪家公司打工的念頭。許克從未向曹原透露過這段插曲,曹原自以為是憑他那番豪言壯語說服許克留了下來,卻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搭檔隻差一步就開了小差,直到危機過後他仍對那場危機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