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通話的時間,是五點十七分。天即將亮起來的時間。她推開自己睡房的玻璃門,走出去。遠處的湖麵上,星星點點有未熄的漁火,空氣還有些潮濕的味道,像是剛才有過陣雨。幸好這裡露台避雨措施不錯,不會有積水弄臟衣褲。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更凸顯壁燈的光線。而程牧陽就這麼穿著簡單妥帖的休閒衣褲,腳踩白色的拖鞋,坐在高背藤木椅裡,翻看著手裡的報紙。藤木矮桌上,有一壺茶。他聽見腳步聲,沒有抬頭,反倒是嘩啦一聲翻到下個版麵:“天還沒亮,怎麼睡醒了?”“被我哥哥的電話吵醒了,”她和他坐的地方是隔開的,算得上是隔空相望,走不過去,“你一直沒睡?在看什麼報紙?”“昨天的俄羅斯《新信息報》。”她“哦”了聲:“這麼官方的報紙,彆告訴我會寫今天哪裡有軍火交易。”“這些倒是沒有,”他瞧了她一眼,笑得像隻老謀深算的狐狸,“純屬消遣。比如莫斯科市長競選,投票,在你的眼睛裡就是一場舞台劇,簡單來說,忽然有人失了總統的寵愛,或許就是他背後的黑色勢力在內鬥?或者是在某個市場投資失敗?就像你明明知道曆史是這樣的,教科書卻是另外的文字,不覺得很有趣嗎?”她想了想,笑起來。程牧陽說的估計十有八九,就是那個倒黴的前莫斯科市市長,在新舊兩任總統間徘徊,最後牆頭草沒做成,反倒成了勢力絞殺下的犧牲品。坐飛機來的時候,剛好聽到三個同艙的人在議論,沒想到程牧陽也在關注這件事。兩個人說了會閒話,小風終於晃晃悠悠從搖椅上爬起來,揉了會眼睛,對程牧陽比畫了幾下。程牧陽低聲用俄語對他說著什麼,小風抿起嘴巴,看向南北。最後的程牧陽曲起手指,狠狠彈了下他的額頭,迅速而低沉地說了句話。南北完全聽不懂,隻能隔著欄杆,等他給自己解釋。“小風說,你吵醒他睡覺了,”程牧陽把報紙扔到桌上,走過來,“他說,通常女人要給男人道歉,最好的方式就是獻身。”南北聽得哭笑不得:“這是什麼思想?”“他從小在俄羅斯長大,你知道,那裡男女比例接近一比三,男人是稀缺物種,自然比較大男子主義,”他笑一笑,把手遞給她,“跳過來。”南北握住他的手,直接躍過了齊腰的欄杆,對於從小在原始叢林生活的人,這種障礙和距離實在不值一提。“俄羅斯男人大多沒什麼責任心,愛喝酒,脾氣暴躁,”他扶著她的手臂,直到她安全落地,“而女人都是尤物,人數泛濫,可以說是男人的天堂。”“所以他就如此被慣壞了?”她聽得有趣。“差不多,”程牧陽若有似無地笑著,“你知道,大多數時候他和我在莫斯科,都有超模圍著他,獻身也再正常不過。”她抿唇笑起來:“然後呢?你又說了什麼?”“我?”程牧陽重複了一遍她聽不懂的俄語,然後,再低聲翻譯給她,“我告訴她,這個女孩,需要先向我道歉。”她“哦”了聲。遠處的天空已經有些亮起來,仍舊是陰雲密布。從這裡看湖麵,煙霧嫋嫋,不甚分明。忽然有隱隱的雷聲響起來,像是被悶在了雲層中,音色低沉。在雷聲中,她說:“對不起。”“沒關係。”“當時有很多原因,我不得不離開。”如果那時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樣,是世代生在這樣的家庭,或許她會做不同的選擇。起碼,她會告訴他為什麼自己必須回到畹町。“沒關係。”他再次重複。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曾在昨夜很嫻熟地退彈、上膛、扣動扳機的手此時隻是敲打著木質的欄杆。輕叩木頭的聲響,緩慢,而不失節奏。程牧陽忽然說了句話,又是她不懂的語言。她問他:“你說什麼?”“沒什麼,”他將手肘撐在身側的圍欄上,倚靠在那裡,“我在和小風說話。”話沒說完,小風已經從藤木搖椅上站起身,拉開了露台的玻璃門。湖麵有潮濕的風吹過來,在玻璃門開的瞬間,將兩側的窗簾吹得瑟瑟作響。她望著少年的背影,猜想他剛才說了什麼。程牧陽像是感覺到她的好奇心:“想知道我剛才說了什麼?”她笑一笑,不置可否。“我說,”他撩起她額頭的劉海兒,看著她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睛,說,“小風,你最好換個地方去睡覺,我現在,想要吻這個小姑娘了。”他說完,手已經滑到她的臉側,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皮膚。而那雙眼睛,也不再是深夜裡濃鬱的褐色,反倒有著半透明的光澤,漂亮得讓人側目。她笑著避開他的手,努力打破這太曖昧的氛圍:“所以,在莫斯科,你就是這麼邀請女人的?”“我?”他也笑一笑,收回手,“在莫斯科,我通常都是被邀請的人。”南北抿起嘴角,推了推他:“醒醒吧,程小老板,這裡是浙江省。”程牧陽就勢退了開,回到藤椅邊坐下,把報紙扔回到竹編的小筐子裡。雷聲已經越來越大。南北依舊靠著欄杆,掩飾仍舊難以平穩的心跳。“最近這裡都是梅雨季,我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看過初升的太陽了,”她舒展開四肢,“你知道,一天中隻有日出的時候,你可以直視太陽,不傷眼睛,反倒可以增強目力。”程牧陽從桌上的瓷碟裡拿起一枚薄荷葉:“你說的是‘望日功’?”她笑:“你懂泰拳?”“懂一些。”他把葉子咬在齒間,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我也懂一點點,是我小哥哥教的,”她提到南淮,總會笑得很柔軟,像個被寵壞、被溺愛的小女孩,“他從七八歲開始,就會每天盯著初升的太陽,做‘望日功’。”“這樣長久練出來的人,目力都極強,”他接著她的話,繼續說,“不隻適合近身肉搏,也同樣精於射擊,對嗎?”他饒有興致地反問她,因為咀嚼著薄荷葉,話語略有不清,可就如同他那次深夜在講電話時候的聲音。略有懶散,毫不在意,可話中的內容卻讓人難以忽視。南北轉過身,從上到下看他。程牧陽任由她打量,他的腿很長,如此坐在那裡,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看她,就足夠有強大的存在感。可是她要看的,其實是他的手。背部關節極平滑,彎曲起來,弧度漂亮極了。這是練拳留下的痕跡,沒有十年以上絕不會有這種體征。如果當初稍微懷疑過他的身份,就不會忽略這樣明顯的痕跡。不過這種事也不好計較。套用南淮的話說:被騙?不要怪彆人,那是你自己太笨。七點半結束早餐,南北以為程牧陽必然會同前兩天一樣消失。沒想到他倒是很閒,在她坐在樓下客廳陪兩個阿姨閒聊時,他始終就在玻璃門外,坐著逗貓。兩個老阿姨都是一直未嫁,倒是養了七八隻貓。天氣好的時候大多看不到影子,倒是這種陰雨天都懶得再跑出去,或坐,或臥,或是索性趴在程牧陽的腿上,安靜極了。“程程說你們曾經是同學,在比利時的時候?”黑旗袍的老阿姨笑著給懷中的白貓搔癢,隨口問她,“當初是學什麼的?”“數學,”南北提到自己學到中途放棄的專業,仍舊太陽穴發緊,“不好學,非常磨人。”“數學?程程好像是學的物理?”老阿姨覺得有趣,想了想,點點頭,“這樣好,這樣好,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種20世紀80年代的口號,從老阿姨口裡說出來,真是讓人想不笑都難。她真是發現,這兩個老阿姨可愛得不行,隻不過總是喜歡追問程牧陽和她在比利時的生活。她避開了兩個人真正相識的那場槍戰,揀了些有趣的事情說。等到兩個老阿姨終於肯放過她,南北發現程牧陽竟然還在逗貓。真是好興致。她拉開玻璃門,雨聲瞬間就大起來:“剛才阿姨和我說,你是為了她們才買了這裡的房子,翻新改造的?”她問他的時候,最小的那隻黑貓已經悄無聲息地蹭過來,貼著她的腿不斷打滾撒嬌。對於太嬌憨可愛的動物,她素來沒什麼抵擋能力。她索性就蹲下身子,摸摸它的頭,以資寵愛。“我小孩子的時候,她們總會說起千山鄉,”程牧陽也把手指遞過來,那隻幼貓很快就張嘴,半咬半含住他的食指,“可惜這裡後來被淹了,她們無家可歸,無土可葬。最後也隻能退而求其次,在千島湖邊給她們蓋棟房子。等到她們去世了,再葬到這裡某座山上,算是落葉歸根了。”幼貓咬得很是愜意,他想抽回手,卻沒想到貓兒兩隻前爪抱著他的手,生生被他提了起來。兩個人看著這頑固的貓,對視一眼,忍不住都笑起來。“程牧陽?”“嗯?”“問你個小問題?”他“嗯”了一聲,繼續慢悠悠和那隻固執的貓玩鬨。“沈家之行,有沒有什麼彆的目的?”她語氣輕鬆,如同在問這雨究竟何時會停。“你想知道?”他沉默了會兒,忽然就壓低了聲音說,“不如我們打個賭,如果你贏了我就告訴你答案。如果你輸了……就要學我說句俄語。”她倒是沒想到,他能答應得這麼痛快:“好,不過要先告訴我,你想要我說什麼?”程牧陽很慢地把這句話說給她聽,因為說得慢,凸顯了語調的冰冷柔軟。南北憑著記憶去回憶當初無聊,向喀秋莎問過的諸如“我愛你”之類的話,完全不同。當然,她也相信程牧陽沒有這麼無聊,於是隻當作是個遊戲,同意了。兩個人的賭注是,貓能堅持幾秒。她看小貓依舊堅挺,很篤定地壓了寶:“應該還能堅持一分鐘。”程牧陽看向自己的手表,說:“三十秒之內。”“這麼肯定?”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很快抖了抖手,貓兒抱怨似的喵嗚了聲,從他的手臂上滑了下來:“二十三秒。”……南北先是一愣,後又哭笑不得地抱怨:“你還能再無恥些嗎?”可是這個賭注本身就漏洞百出,怪也隻怪她輕易就接受了,怨不得他。願賭自然就要服輸,她很乖地跟著程牧陽學著那句俄語,重複了三四遍之後,終於記住了每個發音。然後,再對著他一板一眼說了出來。等到說完,她才想起問他:“剛才你教我的話是什麼意思?”“第一個詞солнце,是我的名字。”她“哦”了聲,很簡短,容易記住。“這句話完整的意思是,”他笑裡有著幾分調侃,“程牧陽是個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