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陳吊眼的夢想是成為一個蓋世英雄,帶領十萬兵馬橫掃天下。文天祥的夢想是中興大宋,讓華夏不再陷入治亂輪回。而在北元方麵,達春的夢想卻是,擊敗眼前由鄒鳳叔和張唐統帥的破虜軍第一師,重新“安定”江南。雖然,達春有時候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但他依然忍不住將夢境翻來覆去地重複幾次,直到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才睜開雙眼,抖擻起精神,投入到新一天的戰鬥中去。眼前的局勢讓達春無法不感到沮喪,也隻能憑借不切實際的夢想來暫時鼓舞一下自己士氣。四下裡的破虜軍越打越多,越打越強,而麾下的將士卻皆無戰心。新附軍總是想著開小差,溜回南邊的家裡去看看由破虜軍分給家中那幾畝水田。探馬赤軍中的黨項、契丹和女真武士則紛紛傳言,說老賊文天祥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所部中各族武士待遇和漢人無異,並且對遠道而來歸者既往不咎,所以,每當遇到武裝到牙齒的破虜軍主力,那些探馬赤軍將士往往三心二意,動作總是比平時慢上半拍。即便是達春一直倚重的蒙古軍,如今也沒有了早年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氣,將士們皆聽說了被俘後要下到礦井中做苦力,無人贖買則永不超生的謠言,每當臨戰,沒等對手發起攻擊,軍心先亂了三分。與麾下將士越變越弱相比,讓達春更鬱悶的是,自己的對手卻在不知不覺間越變超強。達春記得自己初下江南時,一個蒙古武士可以放羊一樣追趕著幾十名宋軍將士狂奔。甚至將十幾個兵器在手的殘宋潰兵變成俘虜,讓他們給自己挖坑,然後跳下去,埋葬自己,那些被俘的宋人除了痛哭流涕地求饒外,生不起絲毫反抗之心。而如今,同樣是體質贏弱的宋人,三五十個一夥就攔在數萬大元將士的馬前,直到被潮水般的兵馬淹沒,也鮮有人轉身向後。甚至在局部戰場,出現了少數破虜軍將士追著倍於自己的元軍廝殺的情況。非但是軍中,在民間,那些被征服者也發生了質的變化,以往,一個收稅官帶著三五小吏下鄉,即使搜走了百姓家最後一粒米,那些平頭奴子也不敢發出絲毫怨言。如今,沒幾百個士兵保護,那些稅吏絕不敢到鄉間行走。不但籌糧募餉的效率大大降低,甚至經常發生稅吏和官兵被刁民襲擊,一去不複返的情況。這一係列變化不是瞬間發生的,但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讓南方漢人脫胎換骨。這種質的變化從什麼時候開始,達春不得而知。他卻時刻感受到了變化帶來的威脅。在他正前方,是三萬多由火炮、鋼弩武裝起來的破虜軍,在他的正後方,活動著兩萬餘破虜軍遊擊將士。在他周圍,從贛州城內到羅霄山下,到處都是仇恨的眼睛,達春不知道這些沉默的人群什麼時候會爆發,會站起來,把大江南北的征服者吞沒在仇恨的海洋裡。那一天遲早會來的,華夏就像一頭沉睡的巨龍,蒙古人沒能它沉睡的時候砍下他高貴的腦袋,就要麵對他醒來後的憤怒。而蒙古人南下後所犯下的罪行,恰恰是觸在逆鱗下一根根鋼刺。達春想著,鬱悶著,煩惱著。對站在他這個位置上,切身體會到了近年來宋人精神到氣質上變化的清醒者而言,眼下蒙古戰俘及其家人的抱怨,還有大汗忽必烈的誤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充其量,不過涉及到一個人的起伏榮辱,而發生在南方漢人身上的變化,卻是涉及到整個蒙古民族的生存。偏偏,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讓推遲末日來臨的辦法。“砰!”一枚炮彈在不遠處炸開,震得達春腳下的軍帳一陣晃動。掛滿寶刀名劍的兵器架子被震倒了,叮叮當當,各色刀劍落了一地。“大帥!”幾個親兵衝進帳篷,想勸達春暫時離開軍帳,後撤半裡,以免被破虜軍遠程火炮誤打誤撞蒙上。看看達春鐵青的臉色,奉勸的話又咽回了肚子。“慌什麼,把這裡替本帥收拾一下。宋人又沒長著千裡眼,怎麼知道本帥就在這兒!”達春瞪了親兵一眼,冷冷地吩咐。那些落在地上的刀劍都是他在二十年戎馬生涯中繳獲來的,原來的主人不是北方貴胄,就是南方名將,最不濟的也是個太守、安撫使一類的地方大員生前最愛。如今,這些昔日的對手一個個仿佛都通過遺留下的兵器盯著自己,等著看自己的笑話,達春怎肯在此刻畏縮,讓彆人小瞧了去。“是,大帥!”親兵們答應著,彎下腰去拾取地下的刀劍,剛把兵器架子放平穩,又是一聲炮響,一枚從天而降的炮彈在達春的中軍帳外不遠處炸開,彈片四射,把帳篷攢出幾個臉盆大的窟窿,硝煙夾雜著泥土順著窟窿倒灌進來,熗得人睜不開眼睛。“大帥,嗯嗯,大帥,嗯嗯”親兵們狼狽地咳嗽著哀求,“大帥,您就移駕吧,這,這距離前方太近了,太,太不安全!”“不動,傳我的命令,不準大驚小怪,有亂喊亂動者,殺無赦!”達春發出一連串咆哮,壓根不理睬部屬們的好心。親兵們哭喪著臉,把命令傳達下去。肚子裡將達春的祖宗問候了個遍。按蒙古軍法,主帥陣亡,而親衛生還者,親衛本人及其家屬皆得殉葬。如果眼前戰事還與傳統無二,親兵們也不敢抱怨達春拿大夥性命做賭注。可自從破虜軍兵出邵武以來,戰場上已經不再是以往局麵。破虜軍的火炮分為重、輕、快數種,最遠的重炮一擊可達五、六裡。雖然這種重炮配備不多,但是達春目前所處的位置,卻正好在破虜軍重炮的射程範圍內。雖然破虜軍的炮手看不見達春,這麼遠的距離也無法瞄準。但是,萬一哪枚炮彈不長眼,給達春蒙上了,親兵們跟誰訴苦去?擔個“遇敵畏縮,導致主帥殉職”的罪名吧,這罪名著實有些冤枉。有心勇敢起來,找敵軍炮手拚命吧,連對手在哪裡都看不見。“大帥,大帥在哪裡,大帥怎麼樣了!”有人看見達春的中軍帳起火,冒著生命危險跑了過來。剛在達春身邊吃了鱉的親衛們不敢大聲回答,衝來人使了個眼神,匆匆忙忙跑開。“大帥,大帥在哪兒?”仿佛故意火上澆油,四下裡都響起了關切的喊聲。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焦急。臨近幾個軍帳的士兵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同時鼓噪起來。“本帥沒死,你們慌什麼慌!”聽到外邊的喧嘩,達春知道,自己再不露麵的話,軍心肯定會大亂,氣哼哼地嚷嚷著,衝出了帳篷。乃爾哈、索力罕、元繼祖、李封、完顏晟等蒙古、黨項將領一窘,訕訕地停住了腳步。剛才那幾枚炮彈來得突然,大夥都被嚇了一跳。他們幾個宿將有的是一直追隨達春左右的嫡係,有的卻是從張弘範、李恒手下輾轉撥給達春的“客將”,抱著不同的目的來探望主帥,見達春毫發無損,齊聲出了口長氣。“大帥,您移駕到七星嶺吧,這裡距離破虜軍太近了,鄒?老賊忒無恥,此種打法,咱們犯不著跟他較勁!”上萬戶乃爾哈上前勸道。他與達春是同族,交情也最好,當年曾為了達春而蓄意觸怒張弘範,無端受過一百大棍。此刻上前說話,達春無論如何也不能向他發脾氣。長歎了口氣,達春問道:“難道諸位皆想本帥未見敵先退,讓人看了我蒙古武士笑話不成麼?本帥此時退了,將置這雩山腳下數萬將士於何地?將置我大元軍威於何地?”“大帥!”乃爾哈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勸了,他本來就不是個有口才的人,跟在達春左右十數年,全憑一股臨戰時不怕死的狠勁頭才積功升為萬戶。此番開口相勸,原來就自覺彆扭,見達春堅持,隻好整了整鎧甲,站在了達春身後。“這才是我大元武士!”達春嘉許地讚了一句,目光掃遍身邊所有文武。從武將和幕僚們的臉色上,他看到勇敢者的決然,也看到了很多失望。又有幾枚炮彈交替落下,將不遠處數座營帳炸成齏粉。當值的將領帶著士兵,匆匆忙忙跑上去,一邊救治受傷者,一邊以武力彈壓不服號令,擾亂軍心的“懦夫”,一時間,哭喊聲響成一片。達春帶著親兵走了過去,砍翻幾個喧嘩者,又親手給幾個受輕傷的士兵包裹起傷口。元繼祖等一乾將領見主帥如此用命,肚子裡罵著達春的祖宗,硬起頭皮跟了過來,幫著達春穩定軍心。眾人七手八腳一通亂忙,混亂的狀況慢慢恢複平靜,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炮彈也仿佛打沒了興趣,斷斷續續地打了幾次,慢慢停了下來。“大帥啊,您又何必親身犯險?”嘈雜聲初靜,一個唱戲般的嗓音立刻響起。聽起來三分像是在抱怨,卻有七分像是在拍馬屁。大夥強忍心頭的厭惡回頭,看見幾根老鼠須,還有宋人焦友直那張孤魂野鬼般的青臉。“焦先生也來?噪本帥麼?”達春對宋人,可是沒有對蒙古人那樣好脾氣,不耐煩地質問道。李甄、元繼祖等旁係將領皆側目,滿臉鄙夷。當年若不是這個無良文人給達春獻了利用水流方向製造瘟疫,禍害福建百姓的絕戶計策,元軍也不至於如此失去民心。本來,因為文天祥以及破虜軍的一些不當革新措施,把很多高門大戶推向了大元一方。可焦先生一條妙計施行後,很多與元軍交往密切者紛紛改變了態度。這些人不在乎改朝換代,但做人卻不是沒有一點兒原則和底線。利用水流傳播瘟疫,這種無差彆的殺人方式已經與禽獸沒有區彆,與禽**往,大夥多少心裡都有些障礙。“不敢,大帥可知,為將者身係社稷,不輕易言勇!況且鄒賊手段卑鄙,大帥何必跟此人爭一時短長!”焦友直絲毫不在乎彆人對自己的看法,放毒一計雖然沒有像預計般毀掉整個福建,但根據密報,瘟疫給破虜軍帶來的殺傷,絕對超過了一次大規模軍事進攻。在焦友直眼裡,文天祥之所以遲遲沒有令破虜軍北上,就是因為自己的一條妙計。可以說,大元朝在江南能堅持到現在,首功不是張弘範,不是達春,而應該是他焦友直。雖然忽必烈至今沒有酬謝他的功勞,但焦友直認定,憑著自己的聰明睿智,早晚有一天,自己能夠出將入相,名揚天下。“不輕易言勇?”達春擦了把臉上的灰塵,冷笑著問道,“難道先生聽說過無膽之人,可決勝於兩軍陣前麼?”“非也,軍前爭雄,乃一夫之勇,非主帥所為。而大人身為主帥,一舉一動都關係到三軍生死,所以…”焦有直故意把話停了下來,目光看向乃爾哈等人。憑直覺,他感覺到即使是乃哈,索力罕這樣的蒙古勇將,也不願陪著達春在敵軍炮口下找死。果然不出他的預料,索力罕接過話頭,對達春勸道:“焦先生所言甚是,卑職以為,一旦大帥受傷,三軍必亂,鄒賊恐怕等的就是這麼一天!”“是啊,是啊,大帥身係社稷,何必親臨前線犯險,這半個月來,破虜軍沒日沒夜地打炮,我軍前去挑戰,他們又不敢回應。大帥且換個安靜地方尋思破敵之策,沒有必要跟宋人一般見識!”元繼祖、李封、完顏晟熱切地勸道,仿佛達春撤離了第一線,立刻就能起到讓敵人土崩瓦解的效果般。達春的目光再度從眾將臉上掠過,心中好生失望。焦友直的意思他明白,諸將的心思他也懂。隻要他這個主帥一離開第一線,那些幕僚、心腹和重要將領,或者說自以為身份重要的人物,也會紛紛後撤,把行營紮到破虜軍重炮夠不到的地方。這樣,將領們都安全了,可一線的士氣也崩潰了。破虜軍持續用火炮騷擾上幾天,抽機會斷然一擊,元軍就不得不向後撤上幾十裡。數月來,鄒?就是憑這種名將不齒的招數,用幾萬破虜軍壓著大元十餘萬兵馬,從石城、瑞金、會昌一直壓到了雩都,眼看就要壓進贛州城內。這種戰術,沒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可言,甚至與古今兵法書記載的任何計謀、良策都搭不上乾係。全憑著火炮帶來的優勢,向元軍施展壓力。達春曾幾次試圖派人迂回到鄒?後方,試圖利用騎兵的速度優勢,突進破虜軍的炮群。或者利用元軍的機動優勢,切斷破虜軍的補給線,每次都以失敗告終。當年在江南西路吃了北元鐵騎無數次虧的鄒?終於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凡事求穩。用一個穩字,應對達春全部謀略。穩紮穩打,步步為營,像一架隆隆行駛的馬車般,向江南西路腹地碾壓。雖然速度不快,但任何擋在車前麵的螳螂,都難逃粉身碎骨的命運。“本帥不能後撤,你們也不能後撤,鄒賊想以勢取勝,而咱們輸不起的,就是這個勢!”達春收回目光,搖搖頭,對著所有文武說道。“咱們人多,破虜軍雖然來勢洶洶,畢竟人少。隻要咱們在雩山一帶能頂住了,就有取勝的機會。隻要兩江不丟,文賊在兩浙的仗就全是白打。伯顏大人已經開始整頓兵馬,隻要他老人家來了,整個江南就是咱們的!”“伯顏大人?“乃爾哈聞言,微微愣了一下。顯然,作為達春的心腹,他也是第一次聽說伯顏即將到來的消息。此人有著百戰不曾一敗威名和大元右相的重權,他的到來,對達春意味著什麼?乃爾哈突然覺得心中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也許大帥不避炮火的行為,也是因此吧。”索力罕心頭湧起一股悲壯,緊緊握了握刀柄,站直了身軀。“伯顏大人?大帥,是丞相伯顏大人麼?”新附軍萬戶李甄驚喜地問。蒙古人名字少,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個,大元朝叫伯顏的高官數數不下四十個。如果是右相伯顏到了,整個江南的戰局也許是另一番景象了。“當然,難道還有他人能當此大任麼?”達春笑了笑,反問。人的名,樹的影,方才還因看不見敵手被動挨打而士氣低落的將士們立刻發出一陣歡呼,仿佛看到了勝利的最終來臨。“伯顏,大元右相,忽必烈肱骨,身經百戰而未曾一敗。在軍中索有聲望…”“這不僅僅意味著蒙古人在江南又要換一位主帥,而且意味著,北元已經穩定住草原局勢,重心由北轉南!”當晚,油燈下,一支筆以工整的楷書寫道。光線很暗,看不見握筆的人是誰,片刻工夫,筆放下,紙被油燈烘乾,被人卷好,送出。半夜,幾個人影,悄悄地溜出了元營,向南方隱去。半夜,鄒洬在中軍帳內得到了敵方送來的消息。帶信的是一個新附軍小兵,二十多歲的年紀,說話帶著明顯的當地口音,因為過於緊張,腦門上全是汗,滾下來把臉卜的塵土衝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就像雨天後的冬瓜。“你是哪位將軍的麾下,冒死前來送信,有這份勇氣,本督萬分欽佩!”鄒洬笑了笑,放下冒著濕氣的紙條,對送信人客氣地問道。他的行營就紮在距離達春中軍不到五裡的一處山坡上,這一帶地形崎嶇,丘陵眾多,雙方主帥各自占據了一個地形理想的製高點,卻都不知道敵手就在自己正對麵。否則,無論以鄒洬的習慣和破虜軍現在的戰術,白天肯定對著前麵的土丘多轟幾十炮,直接把達春送回老家去。“背主謀事,所憑隻有謹慎二字。大人若不信,儘管把我殺了。我家將軍的名字恕不能言,時機成熟時,他一定會再派人與大人聯絡!”來人雖然精神極度緊張,卻很有膽氣,聽出鄒洬言語中的不信任意味,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答道。幾個當值的部將把手都放到了刀柄上,隻待鄒漢一聲令下,就將來人拖出去砍掉。雖然據斥侯們彙報,此人和他的同伴被巡夜的蒙古輕騎追殺,是九死一生逃得生天的。但兩軍對壘,用計無不用其極,很難保證他不是達春的死間,故意派來誘惑鄒洬改變戰術的。誰都知道鄒洬將軍對江南西路有著十分特殊的感情,在很多破虜軍中高級將領心中,這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有極其特殊的地位。多年來,這片染滿了弟兄們熱血的土地無時無刻不出現在他們的夢中,無時無刻不令其魂牽夢縈。當年,正是他們輔佐著文天祥,趁著蒙古人內亂的機會殺進江西,把萃不及防的蒙古“截收”大員們殺得丟盔卸甲。也正是他們,憑著對地方的熟悉和個人的聲望,半月之內為文天祥召集了數萬民軍。同樣,還是他們,一廂情願地想快速光複兩江全境,結果被西真奴李恒抓住機會,把分散在各地的民軍一一擊破,讓十萬壯士作了千秋雄鬼。這麼多年了,每當提起零水,每當想起空坑,破虜軍老兵們都覺得全身的熱血向頭上湧,光頭上的發茬子都要冒出來,頂破頭盔。所以當奉文天祥將令,跟著鄒統製、張唐、吳希爽攻略兩江之初,大夥恨不得一日內把破虜軍戰旗插上贛州城頭,用這麵獵獵戰旗告訴當年那些死不瞑目的英魂,時隔五年,大宋的軍隊又打回來了。但隨著腳步踏討渾綿武夷山,一穎顆激動的心又逐漸恢複了冷靜。打了這麼多年仗,血的教訓讓鄒洬和半路出家的破虜軍將領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大夥都不是什麼名將,儒將。雖然在軍中的號召力很大,一呼百諾。但實際指揮和應變能力未必比得上對手達春,甚至連呂師夔、賽音德齊這種二流角色也比不上。所以,運籌帷幕、決勝千裡這種古之名將身上的傳奇注定與大夥無緣,談笑間淨洗胡塵的豪言也隻能用在鼓勵軍心的場合。與達春這種沙場老將決戰,玩不得半點花巧,隻能憑借實力,紮紮實實地打好每一仗,以不出錯來代替巧布局。元起朔方,俗善騎射,因以弓馬之利取天下。多年來,騎射戰術一直是蒙古軍克敵製勝的法寶。每每臨陣,他們的輕騎都會衝到敵軍麵前,以最快誰度睕而過,邊跑,邊射出幾輪毒箭。然後依靠自己快速的行動再次拉開和對方的距離,然後又是新一輪的箭雨,最後等他們開始衝鋒的時,對手已經疲憊不堪。而在戰略層麵,蒙古人沒有守土和後方的概念。他們補給基本靠搶,開路基本靠殺。憑借戰馬的機動性,往往出其不意地搶到對手身後,將對手的補給線和與後方的聯絡完全切斷。這樣,用不了多久,敵方就會陷入糧儘援絕的境地,不戰自潰。憑借這種打法,蒙古軍橫掃西域,據傳言甚至打到了大夥聽都沒聽說過歐洲。在當年的江南戰場,大夥也曾吃了元軍的大虧。從書本上學來的陣而後戰的打法,根本不能與時代相適應,即便偶爾在局部小勝,勝利的成果也轉瞬隨著全線的崩潰化為烏有。所以,當發覺將指揮大軍,與數倍於己的元軍打野戰後。鄒洬與張唐、吳希爽等人召集軍中主要將領和指揮學院畢業的幕僚,要求大夥集思廣益,想一條最穩健的克敵之策。大夥在總結的元軍的以往作戰方式和敵我雙方的優勢所在後,提出了“以慢打快,以步製騎,分化瓦解,攻心為上”的戰略。元軍的最大優勢就是其騎兵,其行軍的速度和攻擊時的穿透能力,都是以步兵為主的破虜軍無法比擬的。破虜軍之所以能在福建和兩廣屢屢擊敗元軍,除了火器的優勢外,福建、兩廣多山多水的地形和漫長的海岸線,也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而兩江和福建不同,雖然達春所盤踞的江南西路和呂師夔龜縮自保的江南東路的也多丘陵,但地勢遠較兩廣和福建平緩,便利於蒙古馬發揮作用,達春在此地經營多年,人脈上,破虜軍也不占絕對優勢。此外,從雙方的人數上來看,元軍的兵力也是破虜軍的四倍以上。破虜軍的優勢在火器上,火炮和鋼弩的出現,無形中縮短了宋人和蒙古人在單兵作戰能力上的差距。甚至在士氣、攻擊和防禦力等方麵,破虜軍環雲示韶過了元軍。但無論火炮還是鋼弩,都需要一個強大的後勤保障體係。一旦與後方脫節,破虜軍的戰鬥力就會逐日遞減,彈葯用儘的那一刻,他們就會被打回原型。在近戰肉搏方麵,三個訓練有素的宋軍,也不是一個蒙古人的對手。農夫出身的人和職業強盜在殺人經驗和技巧方麵,有著質的差彆。所以,中路破虜軍不能圖快,也無法圖快。隻能徐徐推進,把火器的優勢發揮到最大。逼著元軍向後退,每退一步,破虜軍便跟上一步。爭全局之勢而不圖一時之利,直到把元軍逼得士氣崩潰,逼得達春一肚子的妙計良謀都派不上用場。憑著對自己方實力的正確認識,連續幾個月來,中路破虜軍在鄒洬的率領下步步為營,充分發揮了宋軍的火力優勢,打下一個地方,就努力穩定一個地方。達春幾次故意示弱,誘導破虜軍深入,試圖采用包抄戰術切斷軍隊和後方的聯係,都因為鄒洬和張唐等人的謹慎而未能得逞。相反,蒙古人所擅長的奔襲戰、遷回戰在鄒洬這種“推轆轤”的壓迫打法下,絲毫起不到作用。敵我雙方就這樣相互擠壓著,慢慢將戰線貼近了贛州。此地是雩山餘脈,側麵是零水河,背麵是雩都城,破虜軍隻要再向前推進四十裡,就擠到了贛州城下。而眼前這道防線再被突破了,達春可沒任何把握能守住贛州。第一,贛州城牆早被拆過好幾回了,根本扛不住破虜軍的重炮。第二,所謂牆倒眾人推,幾個月來他達春一敗再敗,魔下的非蒙古係將領們早就存了二心。以狐疑之眾守城,即便是成吉思汗魔下的“四犬”複生,也是找死的買賣。因此,在這種關鍵時刻,達春很有可能再設一個圈套,利用援軍即將到來的假消息,挑起大夥的速戰速決之心。然後趁大夥不備,尋找到一個致命破綻。鄒洬四下看了看,用目光示意部將們不要輕舉妄動。吳希爽的營帳在丘陵最高處的炮兵陣地附近,張唐帶著一標人馬護在大營的側翼,所以二人今晚都不在中軍。即使他們都在,麵對這樣突然而來的情報,也難立刻拿出一個應急方案來。略一沉吟,鄒洬對送信人說道:“我殺你乾什麼,一旦殺錯了,豈不是讓天下英雄心寒。這份情報對我們很重要,如果你怕我軍中有人泄密,連累了你家將軍,不如由我派人送你去福州。反正你現在這樣子,那邊的大營也回不去了。到福州見了文垂相,你親口把你知道的情況跟他彙報一下。你家將軍的名字,你也可以當麵說與垂相知道。免得將來決戰時聯絡不及,壞了你家將軍的大事!”“那敢情好,當年文大人在咱家鄉募兵,咱年紀小,沒能投軍。要不,也不至於被達春的人抓了去,披上這身辱沒先人的號衣!”送信人聽說可以親自去見文天祥,高興地答道。“你是贛人,老家在哪?”鄒洬聽來人說得有趣,笑著問。“信豐,當年文大人募兵,半數人馬出自咱們那!隻是…”送信人搖搖頭,不再說了“當年,在信豐募兵的人就是我,是我對不起大家。你叫什麼名字,能騎馬麼?”鄒洬歎了口氣,低聲問。“張山,俺能騎馬。俺老表是給蒙古人喂馬的。沒打仗的時候,俺也偷著騎過!”送信人高聲回答,聲音中帶著幾分得意。鄒洬笑了笑,命人取了一錠金子,贈給送信人。然後命令親衛點一隊騎兵,護送他火速趕往福州。送信人卻不肯領賞,謝了恩,丟還了金子,跟著親衛走了。鄒洬感慨地搖了搖頭,目送他離營遠去,然後馬上返回了中軍,命人召集所有參謀和高級將領,探討應對之策。“我覺得,根據一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而改變戰術,未免得不償失。況且達春己經被咱們逼到了絕路上,憑一個沒邊際的消息騙不了幾天。隻要半個月內援軍不到,他這十幾萬人馬還會崩潰。所以十天之內,達春要麼跟咱們決戰,要麼放棄贛州,無論伯顏是否趕來,都挽救不了達春的敗局!”張唐聽鄒洬介紹完最新情報後,果斷地說道。根據大都督府的將令,中路破虜軍的作戰任務是壓製而不是殲滅。把達春拖在江西,讓他騰不出手支援兩浙戰場,就算達到了預期作戰目標。能像現在這樣,以區區=萬之眾逼得十餘萬元軍步步後退,己經是超額完成了任務。所以,無論達春目前放出什麼風來,或者北元派誰到江西,以不變應萬變,是中路破虜軍最好的選擇。戰局固然是不斷變化著的,但大都督府那邊謀士甚多,情報來源也比較廣泛。全局上的事情,張唐相信文丞相會作出相應的調整。“我也不讚成立刻改變戰術,我軍戰鬥力強悍,但吃虧就在人數太少。一旦急於求成,很容易出現紕漏。況且對付蒙古人的大隊騎兵衝擊,咱們一直沒找到合適辦法。離開營壘和戰車保護,就會吃個大虧!”吳希爽向來老成持重,對張唐的建議表示支持。從目前情況看,步步為營的逼迫戰術,是對付元軍的一種有效打法。依靠營壘、戰車的保護,依靠火炮的殺傷力,破虜軍可以讓蒙古騎兵無法靠近到跟前。而在平原上,一旦破虜軍衝出營壘,往往就要麵對輕騎的反撲。正麵相對,輕騎兵的攻擊力驚人,即便不采用馳射戰術而是直接衝入,六列橫隊的弩陣也會被輕易地衝垮。幾個參謀紛紛附合,在邵武的指揮學院中,大夥反常被灌輸的一條軍事準則就是寧可放過可能的戰機,也不要慫恿主帥去冒險。特彆是在情報不準確,並且沒有任何必勝把握的情況下。“我何嘗不知道是如此,隻是這樣一來,今後兩浙的戰局更為艱難。你們看…”鄒洬掏出炭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大***,把贛水、雩都、洞庭湖、長江都包了進去。“古來守浙必守江,即便是當年南唐李後主,也知道把西邊國境放到江西南路境內,而不是光占據著蘇州、健康這些膏腴之地。丞相廢了那麼多心血,甚至不惜免費把俘虜來的礦工歸還給乃顏,為的就是給咱們創造一個可乘之機,如今機會馬上就逝去了,咱們卻沒能攻取兩江,即便陳吊眼占據了兩浙,整個大宋版圖還是一條線,沒有任何縱深,可以被伯顏輕易地分割掉…鄒洬歎了口氣,不想繼續說下去了。平生第一次,他站在全局角度上看問題,卻猛然發現,這盤棋下起來如此艱難。“你的意思是,希望咱們在蒙古把戰略重心南向前,攻取兩江?”張唐驚訝地問。鄒洬想的事情,他也曾經想過。但以破虜軍目前的實力,他感覺到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處於謹慎,他也沒主動提出來。吳希爽暗暗點了一下頭,他己經明顯感覺到,鄒洬剛才說話時那種雄視天下的氣質。雖然從個人角度上看,鄒洬的考慮過於大膽,但相較於當年那個徒有驚人的統率力,用起兵來卻粗疏、短視的鄒洬,今天的鄒風叔,己經給了人一種脫胎換骨之感。這才是一方主帥應有的戰略目光,至於細節,可以通過參謀部門的配合來彌補。沒有這份目光,隻顧著眼前這點利益,鄒洬就永遠成不了丞相大人的得力臂膀。向前走了幾步,指著地圖,吳希爽朗聲說道:“拋開剛才的情報不看,光從形勢上而言,眼下的確是攻取兩江的最佳時機。一旦取下兩江,咱們就等於擁有了五代時期的唐、越、漢、閩四國之地,周邊不是高山就是大海。縱使荊楚和蜀地一時半會兒拿不下來,也可以固守一方,保存住剛剛恢複討來的元氣。再把水師於江麵上一橫,忽必烈即便起傾國之力南下,也難再重複當年的局勢。隻是如何快速打敗達春,把握住伯顏南下前的機會,還需要大夥好好議一下!”“直接出擊,我軍無必勝把握。像目前這樣以勢取勝,收效太慢。達春如果成心跟咱們耗,就憑咱們這點兒人,也難把他一戰打趴下。如果,如果達春那裡…”張唐揪著臉上的胡須說道,心思用得太深,臉上被揪紅了一片,卻絲毫沒感到疼。突然,他眼睛一亮,把手指向沙盤上達春的側翼點了點。“他***,他人多,心眼兒也多!”“仗打到這個份上,探馬赤軍、蒙古軍、新附軍相互之間,恐怕已經互相猜疑。如果斷其手足,達春會怎麼樣?”幾乎與此同時,鄒洬的手伸過來,與張唐的手指頂在同一個位置,問道。“恐怕他不想退,也得退了。隻要他退過了贛州…”吳希爽點點頭,目中透出一股殺氣。贛州是江南西路之眼,取了贛州,林琦和西門彪的人馬就可以與中路破虜軍並在一處,由南而北下壓,達春隻能退向江洲,而那時,己經拿下兩浙的陳吊眼,會看不到三路合圍的機會麼?除非,伯顏南下得比預計中還快。伯顏是忽必烈的臂膀,一生中,從來沒讓忽必烈失望過。每當遇到需要有人獨擋一麵時,忽必烈往往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此刻,大都城,右相伯顏在燈下焦急地拍打著桌子,不住地催問道:“來人,給我再催一次盧世榮,本帥的軍糧籌各齊了沒有?”“稟告大帥,屬下白天去催,盧世榮說,隻能籌到一半。剩下一半,隻能待秋糧下來後解決!”一個心腹幕僚匆匆忙忙地跑來說道。“各地的蒙古健兒呢,都到了麼。大汗從前方撤回的蒙古軍呢,他們到什麼位置了?”伯顏顯然對這個答案非常不滿意,憤怒地質問。蒙古人南下,漢人北上,這是董文柄臨終前給忽必烈的遺策。伯顏並不喜歡這個策略,因為從他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采用這個策略後,將有多少人身首異處。戎馬半生,伯顏不在乎殺人。但如今大元是天下的治理者,而不是原來的入侵者,每殺掉一戶百姓,就意味著來年的財政收入上,又少了一戶繳稅的。蒙古人憑殺戮取天下,卻不能憑殺戮治理天下。大汗麾下的漢軍,己經把遼東燒殺成了一片白地。乃彥還沒有死,漢軍們在忽必烈和葉李這條毒蛇的指揮下,還會繼續燒殺下去。而他丞相伯顏,為了大汗的花花山河,不得不帶著蒙古人進行另一場無情的殺戮。當把那些有骨氣,有血性的南人殺光後,天下就會太平了。董文柄的遺策也實現了最初報答大汗知遇之恩的目標。可天下呢,天下變成了一片廢墟。伯顏打了個冷戰,手握刀柄,站了起來。不行,必須逼迫掌管戶部的盧世榮籌集更多的軍糧,多一份軍糧,就可以減少一份殺孽。“來人,給本相各馬,我要親自去拜望戶部盧大人!”伯顏雄厚的聲音從屋子裡傳出了,在空曠的院落裡回蕩。他常年領兵在外,大都的家基本是閒置的。偌大個院落中僅有幾十名心腹居住,顯得陰森森的,雖是初夏,依然冒著股寒氣。幾個親兵牽出馬來,各好鞍蹬。攙扶著伯顏跨上坐騎。伯顏踢了踢馬肚子,直接衝向了大門。衝到門口,停了一下,看看高高的院牆,還有空曠的院落,若有所思。猛然,他抬起頭,衝著心腹大聲喊道:“來人,傳我的將令。己經到達涿州大營的蒙古軍立刻拔營,開往廬州(合肥)。沿途著大戶收集軍糧,無論蒙古人還是漢人,皆有供應之責。其他未到兵馬,直接到廬州集結!”“是!”心腹答應一聲,接令而去。“來人,傳三百鐵騎,跟本相去盧世榮家,如果他再推三阻四,給我抄了他的家!”伯顏在馬背上高聲喊道,雙腿一夾馬腹,快速向皇城根兒衝去。劇烈的馬蹄聲在夜空中響了起來,如同一陣風暴般,卷過長街,遮斷天地間所有聲息。酒徒注:兩更,還賬。推薦老友新書《逍遙記》,作者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