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賊 (伍)(1 / 1)

指南錄 酒徒 2050 字 2個月前

隻有兩種可能讓對手放棄戰爭,一種是讓他知道,獲勝不可能,另一種,讓他明白,獲勝的代價太高。從這點上看,這次邵武保衛戰是勝利的,因為破虜軍讓北元付出了五倍於自己的代價。但是,北元朝廷有取之不儘的兵源和資源,而邵武隻有一地。換句話說,忽必烈輸得起,而文天祥輸不起。現在,文天祥已經感覺到了這種痛,徹骨的痛。這無疑是一場政治戰,保全了邵武軍的基業和破虜軍的威名,卻幾乎打殘了整支軍隊。損失最大的低級軍官,蜈蚣嶺之戰,各隊隊長和夥長一直戰鬥在最前方。通常是,“一句弟兄們,跟我上”,然後揮動長刀殺入敵群。隻至流儘身上最後一滴血。這些人都是贛南潰敗後,重上百丈嶺的老兵。無論作戰經驗和對大宋的忠誠,都遠非後來補充進來的新附軍軍官可比。文天祥最揪心的,還是大將杜滸。自從荊棘嶺上撤下來後,這員虎將就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身上大大小小二十幾道傷口,讓隨軍大夫看著都直搖頭,用這些醫者的話來講,他們從來沒見過,傷這麼重還能活下來的。無數弟兄倒在了荊棘嶺和蜈蚣嶺間,百裡不到的山路,徹底被血所染紅。四千多百丈嶺下來的老兵,五千多從黃去疾手中改編過來的“新兵”,此戰之後,剩餘不到一半。並且這個數字中還包括那些受傷者,而以目前的天氣和軍中缺醫少葯的情況,隨著時間推移,陣亡的數字還會提高。如果此時,在建武的武忠趁機殺入光澤,或兩浙東路的陳岩整頓軍馬來攻,文天祥知道,自己幾乎沒力量招架。除了破虜軍,現在邵武境內還有三股力量,一股是陳吊眼的義賊,一股是許夫人麾下的興宋軍,還有一股,是整體投誠的楊曉榮部。前兩股力量,根本不受文天祥節製。至於楊曉榮部,文天祥雖然心胸開闊,卻一百二十個不放心。這為楊將軍跟在頁特密實身邊不是一年兩年了。彆人投降蒙古人,可能是迫不得已,而楊曉榮,隻是為了升官發財。他倒不畏懼楊曉榮部的戰鬥力,楊曉榮在新附軍崩潰時刻,收斂的那六千多兵馬,在文天祥眼裡,根本不堪一擊。出動破虜軍殘破不全的第一標,足以將楊曉榮的部曲繳械。偏偏文天祥現在不能動楊曉榮。政治有時候就這麼玄妙,明知道那裡是濃瘡,也不能貿然去擠壓。因為一旦這樣做了,就會被視為沒有容人之量,無數有意無意的文人,就會揮動他們的生花妙筆,把本來簡單事情,描寫得越發複雜。這樣下來,將來必然給破虜軍的發展製造巨大障礙。“丞相,我想重編三標人馬”,鄒洬湊到文天祥身後,低聲說道。建寧縣內的餘火還沒完全撲滅,文天祥的臨時指揮所還搭在城外的山坡上。帳篷周圍來往的人很多,有破虜軍,也有許夫人和陳吊眼麾下的將領。所以大夥商議事情的聲音不敢太高。“把這次的俘虜補充進隊伍麼,跟老夫子說一聲,讓他和子俊儘力動員俘虜,肯留下的,咱們都留下。但先彆去動楊曉榮的人馬,咱們不能輕易給人落下話柄。”文天祥回過頭,謹慎地說道。“我知道了,我說的不是補充,而是將原來的四個標,打散了重新組合,先拚出一個標主力,剩下的,完全打散了,將願意留下的俘虜,補充進去,統一整編。大家一起訓練,重新打造咱們的破虜軍!”鄒洬鄭重地說道,眼中閃出一縷剛毅,“由老兵帶著新兵,讓所有人像我們當時在百丈嶺上一樣,重新學習。半年後,咱們手裡的軍隊隻會比原來更強1“隻怕蒙古人不會給咱們留那麼長時間,咱們殲滅了頁特密實,恐怕以後北元將士的主攻目標就會變成咱們”,文天祥的笑容有些苦。這是他事先想過的結果,也是不得不接受的結果,隻有這樣,才能給朝廷喘息的機會。邵武保衛戰前,甚至保衛戰當中,他都有機會隻把頁特密實打痛,讓他意識到邵武不好啃。而讓達春暫時放棄深入邵武,把注意力繼續轉移到海上行朝那邊。然而,他卻不得不拚上全部家底。消滅頁特密實部,並且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他可以不在乎朝廷,但周圍人未必不肯在乎。天下悠悠之口未必能理解。破虜軍作為一支新生力量,麵對的敵人,恐怕不止是北元。已經有儒者在批評他擅改軍製,試圖自立。在這些人眼中,祖宗規矩,比民族興亡還重要。“他們不給咱們時間,咱們自己創造時間,用那支老兵組成的標,殺出邵武去,到處給他們添亂,增加他們調動兵馬的時間。”張唐用樹枝指著地圖,激動地說,“咱們老是守,肯定守不住。不如殺出去,讓韃子去守。咱們聲勢越大,那些新附軍躲咱們越遠。而韃子朝廷想調遣精兵,沒有幾個月,也調動不起來。”“好主意!”文天祥與鄒洬同聲稱讚。張唐說的方法不錯,如果把戰場放在邵武,多少人馬也經不起大元持續派兵攻擊。如果攻守易位,對邵武本地的破壞就小得多。並且對其他抵抗力量的鼓舞也大。北元現在控製的疆域這麼大,不可能不出現空隙。派出的人馬隻要向水銀一樣滲進去,應當能夠自我保存。“我看派一支騎兵,來去匆匆,並且攻擊性也強”,參謀曾宸低聲建議,“讓他們放棄城市,四處劫掠,對韃子的打擊更大!”是這樣,文天祥點點頭。利用機動力量對大元腹地進行打擊,收到的效果不亞於直接衝突。現在北元把大宋山河占據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為了顯示這個朝廷合法與合理,他們在已經征服的地區,必然從劫掠者的角色向統治者的角色轉變。維持當地“治安”,就成了蒙古官員和那些投降了蒙古的漢奸們的職責。看到這麼一支隊伍出現在他們的地麵上,沒有官員會不覺得恐慌。問題是,真的派全部精銳出去麼?邵武由誰來守,周圍的敵視力量憑借什麼來威懾?關鍵時刻,怎麼保證這支力量能調得回來?主意是好主意,具體如何實現,卻很難找到頭緒。“人還是少啊”,文天祥有些苦惱地想。問題是,隊伍多了,他也養不起。山多地少,是邵武的優勢,同時,也局限了軍隊規模的擴張。“丞相,龍岩寨寨主陶老麼,石牌寨寨主李翔求見”,親兵匆匆走進來彙報,“他們說要有厚禮獻給丞相,希望丞相能在白忙之中賜見。”“請他們進來,不,我親自出去接他們”,文天祥腦袋裡猛然靈光一閃,臉上的愁容立刻被笑容取代。剛才還愁沒兵,卻忘記了一支重要力量。若是打家劫舍,騷擾敵人後方,那可是十八家寨主們的老本行。“兩位寨主,此番大捷,多虧了諸位兄弟的力量,文某代邵武百姓謝過二位了”,文天翔搶先一步,在兩個山寨首領之前抱拳施禮。對於這些江湖豪傑,他以前沒打過幾次交道,經驗不多,隻好儘力做到客氣。“丞相大人,折殺我等”,兩個寨主同時躬下身去,將文天祥的雙拳托住。“我等有幸為國出力,與文大人並肩殺敵,乃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怎麼這麼彆扭呢?張唐在一邊聽得直皺眉頭。文大人的口氣,挺起來像半個江湖人,兩個江湖人卻裝開了斯文。“這位將軍是?”兩個山寨首領敏銳地意識到了張唐的不快,以為他是朝廷大員,趕緊上前見禮。“我是張唐,粗人一個。二位彆跟我斯文,比殺了老張還難受”,張唐大咧咧地說道。“我們”兩個寨主愣了愣,遲疑道:“難道,官話不是這樣說麼?”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整個帳篷裡一下子被陽光充滿,文天祥一邊笑,一邊說道:“兩位當家的,還是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也該怎麼說,就怎麼說,省得大家都難受。”“好的,就這麼辦”,陶老麼年紀大,捋著胡須笑道,“丞相,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我們兩個,想入夥。給您的禮物,就是兩個山寨加一起,一千五百多弟兄,還有這些年打家劫舍弄來的錢財!”“你們?”文天祥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兩個寨主,都受陳吊眼的節製。破虜軍貿然將之收下,未免對不住陳吊眼。“我們各寨隻是聽陳總盟主調遣,並非他的手下。並且,我們兩寨跟了文大人,相當於金盆洗手,為國出力的事情,陳大當家也不會攔著。”石牌寨寨主李祥低聲解釋,他年齡較陶老麼輕,頭腦也更加靈活,看出了文天祥的猶豫,立刻撇清了和陳吊眼的關係。“破虜軍軍規嚴,並且,會將兩位的原班人馬打散,重新分配部曲”文天祥笑著說道,目光審視著兩位寨主的表情。“既入大人帳下,當守一切軍規”,陶老麼堅定地說,“不瞞大人,我覺得大夥分散在山中,成不了氣候。抱在一起,才能殺韃子。況且這次見了破虜軍軍威,我不信跟著大人,這個選擇是錯。”“與其胡亂找人投靠,我寧願投靠大人!”李祥跟著補充了一句大實話。文天祥微笑著,安排人前去接納兩位寨主,並知會陳吊眼此事。破虜軍打勝了邵武保衛戰,吸引了韃子,同時也吸引了天下英雄。這樣一來,前來投奔的人越來越多,隊伍的血液,也會越來越新鮮。而如何把這些新鮮血液融合入破虜軍原來的體係中去,就成了一個關鍵問題。對於前來投奔的隊伍,不能個個要求他們都像百丈嶺上的殘兵一樣,有著必死的覺悟。畢竟江南西路兵敗後,十幾路人馬,肯走上百丈嶺再舉義旗的,隻有四千餘人。放眼整個大宋故國,很多抵抗力量也好,暫時投靠韃子的新附軍也罷,處於觀望狀態的不在少數。他們隻會投奔強者,如果你想凝聚他們,首先,你需要展示出比蒙古人強的實力,或者說勝利的希望。希望,無疑比死亡的威脅,更有凝聚力。文忠的記憶中,有十萬文人投海殉國。如果把這十萬死都不怕的人凝聚起來,組成一支大軍,已經可以橫掃天下。文天祥突然笑了笑,他找到了一個折衷的辦法。“鳳叔(鄒洬),入城後,咱們就重編隊伍。抽調軍中精銳,組成完整的第一標,交給張唐帶領,作為咱破虜軍的拳頭,誰敢這時候來占便宜,就狠狠給他一下。”“謝丞相!”張唐高興地咧開了大嘴,抽調幾個標的精兵組成第一標,此後他手握的就是天下第一精兵。“不必謝我,原來的江淮營,還有在這兩次作戰中功勞顯著的老兵不能給你。讓苗春把他們召集起來,組成幾個教導隊。等新編各標組成後,將教導隊分散到標中去,負責協助各級軍官訓練士卒!”“這個主意好,這些人的功勞在那明擺著,他們的指導,不怕有人不服氣。”“楊曉榮那支人馬咱們不動,給他一個標的定額。讓苗春親自帶教導隊到那個標裡,訓練那些士卒。”“這…?”鄒洬有些猶豫,幫楊曉榮訓練隊伍,等他恢複了元氣,羽翼豐滿了,對破虜軍未必是福。文天祥點點頭,仿佛已經知道了鄒洬在猶豫什麼,“鳳叔,他越心存猶豫,咱們越要對他推心置腹。咱們這次能順利消滅頁特密實,他在其中居功至偉,讓夫子把這些細節都編成故事,想法流傳出去。他如果再度投靠北元,也得考慮韃子是否能赦免他。”丞相夠陰險的,這麼一來,楊曉榮還有膽子再投降韃子麼?參謀曾宸暗暗地想。奮筆疾書,記錄下文天祥每一步安排:“和百丈嶺時一樣,各級軍官晚上必須在一起上課,咱們給他講兵法,教他們識字,關鍵是讓他們明白,軍人為誰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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