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院的教官被稱為“經長”,大部分經長都是由五個所中抽出的精英來擔任。接下來的幾天,大家見到了本屆其餘各科的經長。通術科主要教基本法術,畫符、咒語、護體等均包括在本科當中。經長嚴錫爵是個神神叨叨的人,說話辦事兒總愛賣個關子。大家最想學的開天目、五雷咒他偏偏往後安排,總是先教授一些不起眼的小術。諸如:在山間行走,手拈訣,口念“儀方”可卻蛇蟲,念“儀康”可卻狼虎,念“林兵”可卻百邪;渡江河時,用朱筆書寫一個“禹”字佩戴起來,便可躲避風濤之類。大夥兒的神情越是急切,嚴經長就越是得意。法器科的唐樹聲是個極其嚴肅的人,他總是一板一眼地介紹各種法器的用途、質地、製作等等。講著講著,還會突然停下,點起一兩個因為他言語枯燥而睡著的人,令其重複自己剛才講授的內容。凡有回答不上者,唐經長並不使用戒尺,甚至連身子都不動一下,隻站在梨花紫檀桌後,彈動手指,便會有一顆棗核準確無誤的擊中該生員的腦門兒,登時鼓起一個小包。大家最喜歡的是體術科經長蕭遜,他本人是經曆司百戶,人高馬大、儀表堂堂,武藝、兵器、騎術、射術無一不精。更重要的是,他性格爽朗,易於接近,平日教習時雖然嚴格,但一到休息時間便自編遊戲與大家同樂。修習陰陽之術,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動而修”,即外練強健體魄,養成鬆膠之體,同時內練術數;另一條則是“靜而修”,即不鍛煉體之康健,隻著手練習法術。兩條路數,以“動而修”為佳,“靜而修”一般是半道出家或是江湖術士的速成之道。孝陵衛畢竟是軍隊,開設體術科,要求生員必須修煉體魄,以練得上乘術數。幾科中,屬文典科最提不起大家興致。文典跟普通書院教授的東西一樣,無非是些經史子集類的東西,跟陰陽術數毫不沾邊。隻是考慮到有的孩子進入陽明院時年齡太小,尚未開蒙;另外,如果有人將來進入“堪輿”,也需要相當的書本文墨功底,於是設文典科權當作為基礎。郭丹鶴在家就不喜歡私塾,到這兒來居然還沒逃過這些之乎者也,她頭都大了。與眾人不同,陸亦軒倒是喜歡文典科。與其說是喜歡文典,不如說是喜歡文典科的經長。那經長居然是那天在院子裡掃地之人。原來這人並不是仆從,隻是住在陽明院,按他自己的話說,掃地、提水、種菜等皆是他修身養性的方法。上課時,這經長隻管自己講授,搖頭晃腦頗為陶醉,而絲毫不理會下麵睡倒一片。課堂中,唯有陸亦軒聽得入迷,他深知這老頭絕非凡人,單是他隨口吟誦的詩句,對仗、遣詞、意境俱屬上品,如果他去考科舉,起碼位列三甲。誰也不知他姓甚名誰,當麵尊他為經長,背地裡卻管他叫怪老兒。多年以後,陸亦軒方才得知,當年在陽明院教他文典的這個人,名叫楊慎。楊慎乃前任內閣首輔楊廷和之子,正德六年狀元,位列明朝三大才子之一,另兩位是徐渭和解縉。楊慎這人,才高八鬥、稟性剛直。嘉靖三年,朝廷中發生了“大禮儀”事件。以楊慎為首,二百餘官員高喊“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跪在皇宮左順門前力爭朝綱。世宗皇帝大怒,令錦衣衛對這些官員執行廷杖,當場就杖死十六人。楊慎作為首領之一,受兩次廷杖後,被處流放雲南。楊慎之父楊廷和為首輔時,銳意改革,觸動了不少人的利益。有密報說仇家意欲在北京到雲南的路上設伏,暗害楊慎,作為報複。楊廷和這時已罷官,無能力保護路上的兒子,便寫信一封,托舊日同僚密送皇帝,乞求他能幫助保全楊家血脈。世宗皇帝雖然惱怒楊慎,但考慮到楊廷和乃正德、嘉靖兩朝首輔,勞苦功高,便應允了他的請求。不過楊慎得罪皇帝,流放邊陲,這是天下皆知,明著護送,實在說不過去。於是世宗密令孝陵衛派員暗中保護。執行這次任務的是陸子淵,當時他還未封指揮使,是“攝魂”的千戶。在孝陵衛的護送下,一路曆經艱難險阻,終於到得雲南。可是陸子淵發現,楊慎在雲南並不安全,接連遭遇兩次暗算。若是繼續留在這裡,必死無疑。他敬楊廷和之為人,惜楊慎之才華,決定將楊慎秘密帶回南京,藏在孝陵衛大營中。世宗接到孝陵衛關於這件事的奏報之時,“大禮儀”已過,世宗得償所願,怒氣漸消,很多當時挨了廷杖或者下獄的大臣也都得到複用,於是皇帝對楊慎的去處就未作過多追究。複書一封,要孝陵衛用好楊慎之才,但不得讓其參與機要。世宗的旨意擊碎了楊慎回朝效力的夢想,他一身才學,隻能在這裡守墓,楊慎不免消極。不過他感念陸子淵的救命之恩,便領了個經長的差事,住在陽明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授課之餘,潛心讀書著述。有明一代,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當推楊慎為第一。直到陸亦軒耄耋之年,還能時常回憶起當年楊慎在課堂上吟誦的那首《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儘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